诗者,寺之言

2021-04-01 08:21吕进
星星·诗歌理论 2021年2期
关键词:老子情商散文

吕进,西南大学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全国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多届评委。曾任中国文联第七届、第八届全委会委员,重庆直辖市第一届文联主席。有著作43部,学术论文百余篇。

诗集《灵魂之趣》的书稿首先引起我兴趣的是诗人张刚的书斋:“示弱斋”,张刚的网名则是“示弱斋主”。示弱,就是守柔。老子说:“守柔曰强”(《老子》第52章)。“守柔”,小而言之,是个人的生存术;大而言之,是一个民族发展壮大的智慧。守柔是真正的强,而示强者蠢。老子说“兵强则灭,木强则斩”,此是至理名言。

日本学者一般都认定,老子是东方文化的代表。其实岂止东方,西方的大人物爱因斯坦、黑格尔、海德格尔、尼采对他都推崇备至。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调查,现今发行量最大的世界文化名著,除《圣经》外,就是《老子》了。张刚到过德国。在德国,《老子》德文译本就多达82种,研究老子的著作达700余种。

老子的“守柔”学说是有师承的。传说他的老师常枞在弥留之际,张开自己的嘴,问老子:“这里面还有牙齿吗?”老子说:“没有。”又问:“这里面还有舌头吗?”老子说:“有啊。”常枞说:“天下事理都在这里了。”常枞说的“天下事理”就是“守柔”。最“刚”的人的器官莫过于牙齿,最“柔”的莫过于舌头,牙齿易损,舌头长久。其实,人体和外界接触的器官许多都是圆的:头,膝盖,手指头,脚指头。这里面都蕴藏着“守柔”的道理。

“示弱”不仅是虚怀若谷的胸怀,更是一种智商。做事要靠智商,做人就得靠情商。智商做事,情商做人。只有智商,只能谈技术,谈经营,只懂“硬件”,不知“软件”, 不了解自己,不了解他人,不了解人生,这样的人的日子是枯涩干瘪的。只知道自己工作的实用意义,不知道自己工作的价值意义,工作带来的愉快也就有限了。当下普遍出现的“有文凭,没文化”“有生存,没生活”的现象就是情商缺席的表现。

情商的核心是人文情怀。智商了解“是什么”,情商追问“应当是什么”。情商表现为对人生终极价值的关怀,对生命意义的探询和追问,情商带给人以大视野,历史感。这样,就能更好地管理情绪,调整自己,与人友善,看得到,想得开,提得起,放得下,拥有“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人生风度。

读《灵魂之趣》就可以体验到诗人的情商:生活丰满,富有情趣,登山则情洒于山,观水则意融于水,他的“每周一歌”成为朋友们的期待。诗人用人性的胸襟打量树木花草,用人情的眼光温暖亲人、友人和昔日同窗,用赤子的情怀拥抱故乡秀山川河盖,于是,一首首诗作就在示弱斋问世了。

甲骨文里是没有“诗”字的,上古人类用“寺”代替“诗”。“诗”字拆开来,就是“寺之言”。王维曾言,“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唐人常建的“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其“寺”是与世俗的物质世界分隔开的清净世界。踏入“寺”就踏进了精神的世界。诗正是这样的艺术。人生的升华,精神的寻求,信仰的力量,就是诗的源泉。2019年底,中国作家协会在北京召开了全国诗歌座谈会,我有一篇发言稿《诗必须确立文体规范》,会后《文艺报》刊登了发言全文。我说:“常态的‘个人绝对写不出诗。只要真正进入写诗状态,那么,在写诗的那个时刻,常人一定就转变、提升成了一个诗人——他洗掉了自己作为常人的俗气与牵挂,从非个人化路径升华到诗的世界。”张刚的《写诗》中说“当忙碌中就要忘记自己/冥冥中/我便会与你相遇”,“忘记自己”就是真正懂得诗之三昧的状态。诗人从人间来,进入写诗状态后,又和现实人间保持审美距离,“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就是诗美的奥秘。

清新,干净,富有理趣,是这本诗集的三个吸睛之处。

记得我曾多次在重庆市委党校讲过,公务员千万要写好“上,止,正”这三个字:“上”,就是向上的朝气;“止”,就是敬畏自然规律和社会规范,止其所止;“正”,孔子说得很精彩:“政者,正也。”《灵魂之趣》是洒满阳光的诗集,带给读者的是明亮的眼睛,鼓励读者进入最好的生命状态。你看,诗人早上邂逅邻里戴口罩的幼儿时的歌唱——

但愿/脱尽俗气/纯净明亮天真/恰似那幼儿的眼神

这是写于抗疫期间的诗啊。使人想起唐人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的那联诗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干净,是上品诗篇的必备特征。德国学者黑格尔在他的《美学》第三卷里讲,诗要“清洗”,这是名言。诗人既要洗心,又要洗诗。“寺之言”是干净之言。张刚的诗,没有闲字,篇幅简短,明快玲珑,使人想起《红楼梦》第五回说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有一次到泰国开会,泰国诗人曾心请我题字,我写的是“不可说”,这本是禅家语,其实也是诗家语。和禅一样,心上的诗,是灵魂的东西,往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禅不立文字,解惑答疑时可以用“喝茶去”“不二”之类应付;诗却是文学,而且是文学中的文学,必须要用文字说出那“不可说”,这就要清洗,清洗到极致是以“不说出”代替“说不出”。

这本诗集每首诗后面都有一篇对应的散文:解释诗的成因,综合朋友们对这首诗的反馈。这个独特之处恰好可以诠释诗和散文(这里所说的“散文”是小说、戏剧、散文等非诗文体的统称)的文体界限。古人吴乔将散文喻为饭,将诗喻为酒,同样由米而来的酒和饭,拉开了距离,“形质尽变”了:从固体变成液体,从养生变成养心。这就有了干净。

诗不是观,而是观感;诗不是情,而是情感;“感”就是诗人的审美体验。《灵魂之趣》每首诗后面的散文,是叙事,是世界的客观反映;而前面的诗,是体验,已经从散文升华起来,已经是世界的主观反映了。诗不在乎世界本来怎么样,诗传达给读者的是世界在诗人看起来怎么样。米变成了酒,干净,醇香。

张刚有一首《月光》,中秋夜,诗人去重庆印制二厂,这是抗战时期的中央钞票厂。他并没有在尘封的历史中流连,也没有对现今成为众人争相打卡的网红景点发出感慨,他的观感是:生命,以及照见生命的永恒的月亮。这就是从散文飞升起来的干净的诗啊!

富于理趣,是《灵魂之趣》的又一个特色,这里也许有诗人的本职生涯的影子。诗集里有一首《仲春》,诗人说,这诗是“在重庆珊瑚坝打望所得”,重庆话的“打望”,就是“观赏”的意思:

“花朵似乎都在歌唱/水仙和腊梅却不声不响//树木似乎都在萌芽/却有黄葛树正叶落悲伤//其实都在绽放/只是各有各的时令和方向//其实都在生长/只是各有各的路径和模样//知道人人都有想法/有的春发而有的春藏”

“理”不碍诗。但是诗的“理”不是概念的“理”,诗与世界的联系远比概念与世界的联系丰富。“理”之在诗,如水中盐,空中音,谷中雾,蜜中花,附丽于意象,融合于意象,用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话来说,就是“被感觉着的思想”,是一种诗趣。《仲春》写的是“花朵”和“树木”,读者的想象绝不止于“花朵”和“树木”,读者会想到职场,想到人生,想到大自然。这就是诗的思想张力。

张刚是一位活跃多思、博学多识、视野开阔、能诗能文的公务员,去年就由重庆出版社出版过诗集《黄葛树》,我期待他的更多新作。

附:张刚的诗二首

梦里

搬动了岁月

于是,穿越流年

我回到了那条河边

和那个夏夜

依然是月朗星稀

依然是栀子花清香四溢

可是,你呢

親爱的

你在哪里

月光叹息

惊起一条鱼儿

“泼剌”地银亮一闪

迅即又沉入

黑暗的河里

秋 思

那年

曾经发誓

离开你,必须

不再回头不再惦记

今世今生

永不相聚

可这些似水流年啊

无论是危如累卵

还是春风马蹄

抑或是

伤透心肺痛彻骨髓

夜深人静时

芭蕉不解丁香结

想起的

还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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