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腔(短篇小说)

2021-04-07 14:33左屠
作品 2021年2期
关键词:横滨威尔逊安德烈

推荐语:张怡微(复旦大学)

屠俊韬(左屠)的短篇小说《翻译腔》,写了200年后,一位语言天才、翻译家赵横滨一生的故事。小说叙事流畅,亦有很强的未来感,对文学问题诸如语言问题的探讨引人入胜。小说结构以“信、达、雅”的标准作为行文区隔,将“翻译家”寂寂无名却又坚定的艺术生涯刻画的较为生动。小说留有不少悬念,例如,《瘟疫时代》之后为何会出现统一的流通语言以太语取代了英语?赵横滨的翻译时间并不长,但修改时间却极其漫长,究竟是为什么?以及,200年后,我们将如何看待新冠,赵横滨在艰苦的翻译过程中似乎也没有给出明确的暗示。小说中的文学友谊写得较好,似乎将这一项翻译工作带入了精神交互的领域,其中有传承、有信任、也有某种近乎信仰的奉献精神。做梦的隐喻也处理得比较细心,“雅”一节中呈现了赵横滨精神成长和反思的路径。“翻译腔”在当代是一个被“污名”的贬义词,但它曾经代表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中国杰出知识分子的努力。屠俊韬的小说将这一严肃的文学工作,经由小说重新展现出语言与人类生活的心灵联结。

入门

据世界百科记载,以太语时代最伟大的翻译家赵横滨出生于中国北京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北京当地人,母亲来自日本横滨。由于家庭环境的熏陶,除通用的以太语外,赵横滨还能熟练运用汉语和日语,用过去的话来说,在大学以前,他这三种语言的运用能力已与过去时代的母语使用者无异。

赵横滨的高中经历已无法详细考证,他的高中档案和所有人一样,只记载了每学期的期末成绩和获奖情况,平淡无奇。值得一提的是,赵横滨在高中曾与授课老师发生冲突,因此受到的处分至今仍被紧紧地锁在档案上,慕名前来的人看到此处,或许会莞尔一笑:这名以超脱淡然的心态闻名于世的翻译家,原来也有过年少的滚烫青春。

赵横滨年少时个性尖锐这一点,研究赵横滨的学者们已经达成了共识。十年前,赵横滨寿终正寝,此后,他保存在世界档案馆里巨细无遗的个人资料正式向世人开放,像大浪淘洗出璀璨的星河,学术界慢慢意识到了新译本《瘟疫年代》的重大价值,掀起了一阵赵横滨研究热。借助现代科技的精准记录和相应还原,辅以赵横滨的好友威尔逊对空缺处的补充,翻译家协会于两年前出版了《赵横滨传》,成为文化界的一场盛世,许多教授难以想象,在纸质书式微的今天,还能够出现这样的销量奇迹。威尔逊得知后,热泪盈眶,他向记者说起当年赵横滨拜托自己找人出版《瘟疫年代》的故事:什么最伟大的翻译家,全都是他死后才得来的名声。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出版社,但最后就印了一版,现在估计找不到了。唉,他人老了,翻译完《瘟疫年代》,他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那天我到他家里把书交给他,他看了看,之后跟我说想睡一会儿,就这样走了……说到此处,豆大的泪珠从威尔逊眼中滚落,击打在两人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友谊之湖上,泛起绵延不绝的涟漪。采访完的第二天,威尔逊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2203年的夏天,当同班同学起早贪黑地准备考大学统一入学考试时,学校里连赵横滨的影子都见不到。上个学期,北京中学的校长推荐赵横滨为除兮大学的外语保送生,赵横滨将在大学本科学习英语。任课老师背地里是否对这一决定有微词,我们不得而知。高三下学期,赵横滨预习了英语,上大学后,他与生俱来的语言天赋进一步野蛮生长,他记忆力超群,单词一个个流进他的脑中,再从嘴里灿烂盛开,老师教授过的语法,他不会犯错,甚至还能举一反三,像极了每个人在学生时代最害怕的那类人:不仅有天分,还比你要努力。你勤奋学习像上刑,他却能反刍出糖的甜蜜。

大二下学期,赵横滨的英语水平和本科毕业生大致持平。老师为了锻炼他,允许他不来听课,但每周要完成额外的笔译作业,选取的作品全来自“新跨掉的一代”的代表作家,这些作家经历了以太语覆盖母语的大一统进程,体会到了科技触碰到天花板,逐渐陷入停滞的绝望,他们的作品常透露出颓废,语言沉郁,情节与当时的时代一样,荒誕如找不到原因的错误。到了二十三世纪,老一辈的人们吞下住有酒味的记忆,一睡不起,活着的人们养成了对抗波澜不惊的韧性,或者说习惯了止步不前,许多人也许一生没有热血沸腾过,只是平淡地度过了苍白的一生,对那时浓郁的不解与感伤,没法感同身受。老师要求赵横滨一字不差地翻译过来,就算有翻译腔也没事,但他偏不听,为了让句子读起来连贯,他一番删减增添,原文成了赵横滨体。老师每周审阅完赵横滨的作业,会告诫他下次多加注意,后来也能看出赵横滨在有意压抑主观加工的冲动,可距离搭设好的轮廓,总是多出了几处尖角。毕竟老师不只管赵横滨一个学生,况且他在超前学习,见赵横滨有努力的样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很快,赵横滨以优异的成绩本科毕业,选择了翻译方向。

担任赵横滨翻译导师的安德烈教授第一次与赵横滨见面前,略微浏览了赵横滨的履历。

你为什么会想要从事翻译呢?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吧,觉得自己这方面比较有能力,其他的我好像没啥擅长的,反正先试试嘛。

现在已经是以太语的年代了,翻译可不好干,钱就不谈了,名声都不一定挣得到,翻译跟打工已经没什么差别了,得亏翻译软件至今没有取得突破。不过你别高兴太早,哪一天技术成熟了,翻译都得失业。

教授啊,我还没想那么远。

你没有什么梦想吗?不是总有人说来学这种东西的人都是怀揣着梦想的吗?

我没啥梦想,可能我是个例外。

那你不做梦吗?

我这辈子没做过梦。

安德烈教授怔住了,顿出一个空拍。

我看看啊,你本科学的是英语,没错吧?

没错,成绩应该也都写在上面了。

嗯……你还写了你会汉语和日语,这两个是哪里学来的,怎么连考试都没去参加过?

我爸是中国人,我妈是日本人,他们教我的。

噢……那先这样吧,你可以先回去了,等会儿我发你份文章,你把它从以太语翻译成你会的那三种,我了解一下你的情况。

赵横滨回去后一看作家名,刚吃的午饭在胃里搅成一团。怎么又是这家伙?旧时挣扎的片段被唤醒,赵横滨用恶意的目光看完了全文,躺到床上睡了四十分钟,他没做梦,醒来后,他开始翻译。

文章被赵横滨捣鼓成汉语和日语几乎没花什么脑力,英语倒还耗了点时间。但少了过去老师每周的提醒,赵横滨的个性放归山林,像脱钩的帆船乘鲸波扶摇而上,欲与天公试比高,帆吃饱了风,鼓出一道饱满的弧线。翻译完后,赵横滨酣畅淋漓,过分的自由让他误以为自己已能“从心所欲,不逾矩”,翻译水平登堂入室。安德烈看了赵横滨极富译者个性的作业,评价道:此子狂骚。

好在赵横滨赶紧悬崖勒马,前两年不仅学习了法语和德语,翻译水平也明显进步,个人风格削减了许多,文字趋于原文的模样,这让安德烈有所改观,师生二人关系渐渐融洽。否则照之前那样进展下去,难以相信安德烈教授之后会把翻译《瘟疫年代》的重任交给这个没有职业修养、不知天高地厚的赵横滨。

研究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复古的师徒制度,对此调整,社会议论不休。有人认为因为教授掌握了学生毕业与否的权力,使得原本研究生的毕业问题愈发恶化。但也有人认为,相比于研究生存在的年代,科技的进步还是肉眼可见的,虽说如今陷入泥淖,但保证普通人正常的生活条件不成问题,得益于信息的透明化,教授自然也不愿意去为难学生,有失师格的教授,难逃被剥脱资格的恶果。这样一来,反而能让诚心诚意愿意为学术付出的人进入培养体系,促进学术界正向循环。毕业两年,赵横滨步入二十五岁,一日,他询问安德烈教授后续安排。

教授,我目前已经学了几门语言了,虽然不太精通,但查询一下,可以解决大多数问题。你看我接下来学什么,要不要学一下俄语?

俄语不用学了,用不着。

用不著?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让你学这么多语言?以前翻译能熟练运用一种语言就够了。

这比得了吗?以前全球没有统一的语言,现在一切尽归以太语,翻译要做的工作可不就是把过去那么多语言翻译成以太语吗?

那为什么不专门处理一种语言呢?“翻译的人虽少,但还不至于少到这种地步吧?

呃……赵横滨被问住了,那是为什么?

你回去后上网查一下一本叫《瘟疫年代》的书,一百多年前的了。

这是什么?一百多年前,赵横滨想了想,那以太语最多刚刚出现吧?

还没出现,是二十一世纪前期,你先去了解起来。对了,还有一件正事,之后你去学一下西班牙语,准备翻译一本小说,我通过后就能毕业了。

这么快?才两年啊。

你对你的翻译水平很满意了?翻译出来又不是一定通过,你弄出来的东西翻译腔还太重,不过比之前那种再创作要好多了。

好吧,那我先去准备起来。

嗯,过几天带你认识一下你的师兄,他毕业后去翻译软件公司工作了。

他怎么没继续当翻译?

这你就别问了。

下周四,在一家校外的咖啡馆里,赵横滨见到了他一生的朋友——威尔逊。威尔逊有着一头金黄的卷发,穿着笔挺的西装,踢着锃亮的皮鞋,俨然一副商业人士的模样,与周围两人格格不入。数十年后,倘若提问赵横滨当时的情景,他大概一句话都答不上来。那时他坐在椅子上嘬着咖啡,满脑子想着西班牙语的动词变位以及未来到底要翻译哪本小说,根本没空关心这个突然出现的美国师兄。

他看着窗外,保持沉默,老师也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就我一直讲个没完。脸上皱纹横生的威尔逊对记者说道。

有了几门语言的基础,赵横滨学西班牙语进步神速,过了一年,他着手翻译马尔克斯的《枯枝败叶》。赵横滨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一日三餐靠外卖解决,埋头翻译。第三天,他洗了一次澡,吹干头发后,他回到文本当中。古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剩余的夜晚,赵横滨再没翻译出一个字。在上床睡觉,意识衰弱之时,他迷迷糊糊地听到了朗诵诗歌的声音。难道这就是做梦的感觉?他半夜醒过来,努力在脑中光怪陆离的碎片中翻找,然而没有梦的痕迹,他摸了摸后背,衣服棉花般干燥,身上也没有出过汗的感觉。是幻觉,他想。

翌日,赵横滨从头读了一遍前三天翻译的文稿,斟酌多时,觉得这就是一坨垃圾,但他没有删除的勇气。在房间里踱了几个来回,赵横滨吃好早饭,把文稿发给了安德烈教授。

怎么了?我觉得还算过得去,与原文的风格出入不大,翻译的几处不太恰当的地方我标出来了,你再考虑一下。

可我感觉到处都是问题。

很正常,你过去翻译的是一些小文章,一下子转到长篇小说,肯定有不适应的地方,翻译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再啃几天看看。你们中国人提倡翻译要信达雅,你啊,只要做到信就够了,后面的两重境界,对你来说为时尚早。

赵横滨将信将疑,改完安德烈圈画的部分,他疑虑更深。呈现在屏幕上的句子散成星尘般的语素,元辅音交织成密不可分的网,牵扯住赵横滨的步伐。赵横滨向上攀登,山崖陡峭,他感到裤脚被一只只脱皮的手拉住。近义词的替换,某些地方是否会产生歧义,或是更简单的语序问题,面对黑云压城似的威压,赵横滨的个性丢了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赵横滨想起年轻时的放肆,泛起阵阵羞赧。

过了四个月,气候入冬,赵横滨翻译出了《枯枝败叶》的第一稿。再次从头看起,他发现他与四个月前的自己的观点有所抵牾。翻译过程漫长,读上一遍却不过一个下午。这天晚上月色清朗,无云遮盖,赵横滨迎着黑黢黢的树影在校园里慢跑,血流加速,他呼出片片白雾坠落,洁净能源播撒出光芒,引起皮肤紧张起针状的觳觫。跑完三圈,赵横滨双手压住膝盖,大口呼吸月光生锈的味道,父母的脸跃过赵横滨眼前,本科四年里,他不做梦也不想家,此刻,水分从他的体内蒸腾而出,透过残疾的句子群,他见到了幽蓝色的乡愁。

磕磕绊绊,又是一年春好时。清晨五点,赵横滨睁开眼,右腿一蹬,差点从床上掉下来。换了个睡姿,赵横滨继续睡觉,直到闹钟唤醒他。在全息模拟技术被应用到沟通交流的今天,或许只有某些抱残守缺的迂腐教授才会采取面对面的模式。发出《枯枝败叶》以太语版本的时间停留在了三天前。

老师,你觉得怎么样?

我看了三遍,先别问我了,你自己觉得怎么样?

尽力了,有些地方暂时改不好,没啥办法。

嗯……我觉得还行,就先这样吧,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可以毕业了。

真的?我可以毕业了?

也没法快速提高了嘛,去年我让你去查一下《瘟疫年代》这本书,你了解过了吗?

网上没啥资料啊,我只查到了这是2022年全球文学家共同撰写的一部纪实作品,全景式地展现了新冠肺炎疫情下全球各国人民的生存状况,别的就搜索不到了。

原文找到了吗?

原文怎么找不到,网上就有啊。

别用网上的,拿我的去,上面有我写的注释,对你多少有些帮助。安德烈从旁边书架靠边处抽出一本书,递给了赵横滨。

这是……

这是我自己胶的,做工比较简陋,你将就着看吧。这本书以后就归你了,我希望你能把它翻译出来,如果实在不愿意,也没事。

赵横滨翻开书,书名用英文写成,下面没有作者的名字,目录上列有的每篇文章也隐去了姓名。赵横滨匆匆翻了一遍,没想好接下来要说什么。

好走了,交代完了,毕业证书马上会来。

好,谢谢老师。赵横滨说完,揣着一颗剧烈蹦跳的心脏走出了办公室。

两天后,赵横滨在宿舍里收到了毕业证书,再过两天,威尔逊告诉他老师在家中去世了。

怎么会这么快?

你老了也会这样,觉得自己做完了应做的事,交出接力棒后,生命的最后时光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可怎么会交给我这种人?老师信得过我?

这么多年过去,没有比你更好的选择了,他大概等不下去了吧。

我根本翻译不出来这种东西,我连里面用的语言都还没学完,翻译出来的东西还是词不达意,有翻译腔。

威尔逊凝重地拍拍赵横滨的肩,说:别着急,你还有很多时间。

难道老师过去没有很多时间吗?

别着急,别着急……威尔逊一味地重复,这句话钻进赵横滨的耳朵,挠动好像就在昨天的情谊。安德烈于办公桌前伏案工作的侧影从此栖息在了那本写满注释的《瘟疫年代》上,赵横滨看着字迹俊秀的注释,仿佛安德烈还坐在他的对面。

的确,翻译是需要大量时间堆积的职业,用汗水浇灌是必备条件,很多时候,你甚至不知道埋在地下的种子是否还在呼吸。正式进入翻译领域后,赵横滨忘却了自己曾有过一段众星捧月的辉煌时光。由于是著名翻译家安德烈的学生,赵横滨得到了许多锻炼的机会,好几年间,他没有再次翻开《瘟疫年代》。工作之余,他学习《瘟疫年代》中还未掌握的语言,日期的更替太过频繁,他辗转于各个城市,向前辈寻求经验。赵横滨走在阒无一人的大街上,昔日的天赋渐渐消弭,在微尘中发酵,釀出催人放弃的微醺之意。

赵横滨住回北京,租的房子离爸妈很近。一天晚上,他写完手头上的活,抬头一看屏幕,发现一位高中同学向他发来了参加婚礼的邀请函。赵横滨盯着那个名字许久,才从高中的虚幻三年中捞出了名字代表的人,他感到雷鸣般的怅惘,原来我都三十多岁了。而立之年已过,毕业后的这些年,赵横滨不记得自己的生日,要靠父母提醒。生日的仪式也不做,工作一来,年龄的增长又被抛到了脑后。怅惘退潮,下一波涨来的是恐惧与无力。赵横滨下肢颤抖,他伸手拿出了《瘟疫年代》,凝视着封面,几秒后,又放了回去。

在虚拟空间的婚礼现场上,所有高中同学齐聚一堂,还有曾经的任课老师,能来的都来了。一张张模糊的脸闪过,赵横滨试图回忆,浮现出来的却是干净的英文语段,五官漫漶,成为底板,衬托出字母的纯粹。赵横滨自动地背诵下去,漠视了一位老同学的招呼,那是《瘟疫年代》的第一篇——全书的拦山虎。

同学们共叙旧日时光,眉宇间有温情缓缓流淌,赵横滨站在他们之中,像是一个局外人,逼真的光线射在脸上,鼻翼下盖上一层阴影,光影斑驳舒张,仿佛细蛇扭动。

结束后,赵横滨宛若脱力,躺上床,立马“睡下”了。和过去一样,他没做梦。人们总说,夜晚的梦境是白天欲望的回归,但赵横滨活到这个岁数,愣是一次梦都没有做过。也许自己根本没有欲望可言,既然如此,那么翻译《瘟疫年代》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完成安德烈教授此生未竟的梦,还是……?

颓丧数日,终究还得继续翻译下去,这样的拉扯不知出现了多少回。到了三十五岁的关头,赵横滨偶尔能听到轻微如蚊鸣的嗡嗡声,沙漏的上半部分稳定地下坠,他翻译完一篇文章,会有失重的感觉。三十五岁了,无论如何,得开始了。

开端总是痛苦的,用英语写成的第一篇,赵横滨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再三对照安德烈教授留下的注释,他在下周把译文打磨了一番,并发给师兄威尔逊,请他一阅。这时候,威尔逊四十一岁了。

挺好的,继续保持下去,肯定没啥问题。

你觉得跟原文作者的写作风格有没有太大出入?

这个啊……说实话,我毕业那么多年,很久没正经接触过文学了,只能说我读的时候感觉还算流畅。

老师那么多年,难道没有尝试翻译过?就只是等着?

我在学校里的那几年,老师好像有在翻译,似乎翻译完过一次,但我毕业时问起他,他说那份被他彻底删除了。

准备了那么久,说删除就删除了?与安德烈相比,赵横滨至今仍保存着他的《枯枝败叶》,这是他第一次翻译小说的产物,如今读来,满目尽是疮痍,但即便是这样的失败品,赵横滨都宁愿留着,难以鼓起删除它的勇气。

别想老师在想什么了,到了现在,只管自己就行,你说了算。翻译这块我帮不了你,有什么别的事,我要能帮上忙,尽管跟我说。

好的,谢谢师兄。说出这句话时,赵横滨嘴里洇出一片酸。

赵横滨休息了一个礼拜,周末和父母外出吃了顿饭,父母的皱纹像是长在他的心上,他成了语言转化的枢纽,整日浸泡在各类文字之中,惶惶不可终日。赵横滨与父母对视,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了几分担忧和愧疚。失眠的深夜,赵横滨会对父母感到抱歉,他不知道父母会不会后悔在儿时把他引上了这条不归路,他在无光的单行路上越走越远,硬着头皮向前,按捺住回头窥视一眼的念头。路边似有林木呜咽,赵横滨哽住一腔哀思,沿着脚踩出的唏嘘声走向更深处。

同学们组建了各自的家庭,他们的名字随之变得空洞,从中心向外化为齑粉,用手指摩挲,会感到苦涩。太阳升起又落下,这一过程像是在加速。赵横滨几乎不出门,与世隔绝,他有时觉得不该这样闭门造车,出门一趟,却又感到自己已远远落后于时代,狼狈地逃回了家。

四十岁那年,赵横滨翻出了初稿。

四十二岁那年,赵横滨母亲去世,化作一幅象征永恒的浮世绘。在她垂危的时间里,赵横滨陪在她身旁,听到她用紊乱的日语念出“人间五十年,如梦又似幻”,他泫然欲泪。

四十五岁那年,赵横滨父亲去世,死亡为他写下人生最后一处注脚,命中最后一口气,被他用来吟诵“虽九死其犹未悔”。有人说屈原压根不存在,是为了彰显文化渊源而产生的虚构人物,所谓家国情怀和数千年前的浪漫,仅仅是一面自欺之镜。

四十六岁的初雪之日,赵横滨不撑伞,伸出舌头,舔舐落下的雪花。全城因雪的融化而温润,白茫茫的一片,多干净。赵横滨收回舌头,抵住上颚,却呼唤不出任何一个亲人,他在世上茕茕独立,已然是一个孤苦的畸零人。初稿被修改过多次,剩余的问题集中在书中诗歌部分的翻译。诗歌,一定是雅的。赵横滨忘了是谁教给自己这句话,不同民族的诗歌特性,不同语言本身的韵律特点,是最后的壁垒,但想翻越这座巍峨的高山,无疑是艰难的。

只差这么一步了。

四十七岁某一天,赵横滨当面和威尔逊提起,说想要找个贴近自然的地方好好整顿一段时间。

放心!这种小事肯定帮你安排好。赵横滨闻到了威尔逊身上藏不住的老人味,那个侃侃而谈的金发年轻人,躲到哪里去了?

过了几小时,全息模拟的威尔逊出现在赵横滨眼前,说安排好了。

师兄啊……这会不会很贵?我剩下的钱不太多。

威尔逊带笑的脸一下子变得错愕,触电一般。

师弟啊,人们早就不外出旅游了,想去哪儿,全息模拟一下就行,这种地方基本没人住,便宜得很。你不会活成那个年代的人了吧?

噢……是是是,我不记得了。

唉,你真的要缓缓了,别把身体搞垮,还来得及。

“是。”赵横滨说。

四十七岁某一天的明天,赵横滨启程了。

鸟声啁啾,撩动柔和的风,嫩绿的树叶上的爬虫铆足劲寻找藏身处,妄图逃脱天敌的追捕。粗壮的树干高耸入云,赵横滨漫步林间,耳闻溪水潺潺,激湍击打在顽石上,碎裂,烫出七彩的光斑。那个年代有人说,想要从内发现自我,需要彻底放空心灵,话虽简单,但实行起来难免事与愿违。赵横滨极力想排空心中的杂念,杂念却兀自分裂成灾。

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赵横滨用这条熟悉的路徑沥干整个上午,再把蜿蜒的路线正反颠倒,以此为矛,将下午在群山背上滑落的残阳挑落。这个月,赵横滨只在晚上稍微寻找一些思路,他设想自己正静静地坐在瓦尔登湖旁,期盼神灵会给予他灵犀一指,助他领悟语言的真谛,然而最终徒劳无果。后面的两三个月,赵横滨每天就是睡,醒来,饿了便吃,渴了便喝,依旧毫无收获。

也许这就是自己的终点,这就是自己的穹顶。这天,赵横滨被胡思乱想折磨到皮肤松弛,全身酸痛。又是一次醒来,赵横滨喟叹几口气,打开门,跑了出去。

赵横滨踩过明媚的涧中水,晨光熹微亮堂,他在逆风,风在咆哮,春寒乍现,默许万物苏醒,清冷的绿意滴入眼中。赵横滨大口呼吸,汗濡湿了后背,蒸发加剧战栗。回程,风也换了方向,偏要和赵横滨作对,赵横滨聆听自己喘气的声音,隐隐作痒。喘息声,是自然界赋予我们的原初语言。赵横滨闯进屋中,倒在床上,失去了意识。

该死的新兵蛋子,别打瞌睡!再这样我们都得送死!上校破口大骂,胡子抖动,枪口冒出一阵黑烟。赵横滨惊魂未定,仿佛迷了路,他检索语言库,翻译出上校的话,不可避免的延迟,他平躺在地,探出头——

卧倒!上校大喊道。

一个头颅被子弹贯穿出一线猩红,滚落在地,被剥蚀成髑髅。上校在马背上远去,扬起恢宏的尘土。紧接着是一个吉人赛人,她不作声,只微笑,玉臂一挥,手掌上魔术般地变出一块冰,赵横滨指尖轻触,冰发出一声轻响,破裂如泡沫。

赵横滨置身于燃烧的原野上,唇干舌燥。往前走上一阵,火势正旺的金阁寺映入眼帘,火蛇吐信,电光火石间,毒牙刺进赵横滨的大腿。毒性发作,层层叠叠的幻觉后,赵横滨见到一个庞大的幽灵盘桓在整个大陆上空,轻如羽,下方高举的旗帜炽热如虹。

一个学生回到家中,脱下鞋,摘下口罩,坐到电脑屏幕前。地球的另一边,医院病床上的底层老人气息奄奄,危在旦夕。赵横滨亮出手背,测温枪“嘀”的一声,像凤凰一般清越。可以进去了,戴着口罩的保安面色凝重地说道。

梦是什么样的?赵横滨问高中同桌。

你干吗?梦都没做过?

我没做过梦。

真的?你别唬我啊,怎么说呢,梦就是没啥逻辑的东西,呃,像一个个片段被随便拼接在一起。

赵横滨若有所思。

快点,你没有思考的时间。一记重拳打向赵横滨面部,赵横滨连忙躲过,站稳身形,他挥拳打向田野上的风车。

风车停了,风停了,语义的延续停了。

赵横滨从床上弹起,打了自己一巴掌,确信这不是梦境。淡绿的月辉挤进房间,赵横滨翻开和安德烈一样胶住的翻译稿,拿好笔,把所有诗歌涂抹上梦的颜色。放下笔时,仍是黑夜,只是月亮缺席了。

修改还在继续,这一阶段的修改注重于细节处的修修补补,总的来说,难度不大,换成别人也未尝不可。只是为了对照当时的确切时代背景和相关的专业知识,赵横滨请教了许多领域的专家。那些专家都没听说过有赵横滨这么一号人物,感到诧异,但听闻他许多年来为《瘟疫年代》付出的心血,他们都为之动容,并尽力解答赵横滨在终点线前的疑惑。

五十五岁那年,赵横滨把定稿交给了威尔逊。

师弟,决定了,不再改了?

不再改了。世上那么多人,只有威尔逊能听出这句话的铿锵,尽管它出自一个垂垂老矣、被语言啃食殆尽的老人。

然而出版的道路也历经坎坷,出版一事,又花去了七年时间。威尔逊多次受挫,他举目望向翻譯界,发现他认识的前辈无一例外地逝去,他常想放弃,但一想到一个人在家中粗茶淡饭的赵横滨,他就不得不咬牙坚持下去:最后一下,可别坏在我的手上啊。

七年后,在威尔逊和赵横滨的请求下,多名教授联合请愿,终于得到了一家出版社的同意。出版可以,但先出一版,现在出纸质书太贵了,你们又掏不出钱,体谅一下,我们干这行真不容易。威尔逊连连点头,表示理解。他没把这段插曲告诉赵横滨。

最终,威尔逊把《瘟疫年代》交给赵横滨,赵横滨双手接过,翻动书页,瞳孔并没有对焦,但威尔逊相信书上的任何一处早已明明白白地印刻在了他的心里。

师兄,你看……这多好。

是啊,真好。威尔逊忍住了,没在赵横滨面前哭出来。

麻烦师兄你亲自跑一趟了,其实可以让无人机送来的。

无人机我怎么放心得了?

嗯……师兄,我有点累了,先去休息会儿,你随便坐。

赵横滨漫步走到床边,安心地把皱缩的身体安置在床上。他睡了过去,无声无息,像一场淅沥的春雨。

拨开雨帘,赵横滨看到安德烈坐在远方的篝火旁,手上拿着散发新鲜墨香的《瘟疫年代》,他快步走进,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就站在安德烈左右。

安德烈看完一篇,闭目养神。赵横滨胆怯地开口问道,老师,怎么样?还有没有翻译腔?

安德烈睁开眼,不回答,继续读下一篇。他颔首含笑,手指抚过印在微黄书页上的以太语。收敛起神色,安德烈递给赵横滨一张发黄的纸:你看看吧,这是你第一次交上来的作业。赵横滨接过来,只看了几句话,便哑然失笑。

有啊,当然有翻译腔。安德烈坦然自若地接回了话茬,除去赵横滨,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瘟疫年代》,这本书里读不出你的影子,所有作者借你的以太语完成了现世的重生。

那么——

真好……这是最棒的翻译腔。赵横滨和安德烈在温暖的篝火边停住,眉间有脉脉柔情波动。恍惚间,赵横滨穿越时空洞见了那一位位隐去姓名、枯坐家中写出《瘟疫年代》的作家,素雅而真挚的文字从他们灵魂的笔尖上泻出,数小时的劳累过后,他们会伸个懒腰,放空大脑,坚信涓涓细流终会涌入无垠的江海。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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