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嫣红开遍

2021-04-08 02:11文清丽
作品 2021年3期
关键词:米亚团里杜丽娘

文清丽

1

“你扮的是杜丽娘吗?柳梦梅还没挑逗,你就大嘴咧着,眼睛眨巴着,水袖甩得像打人,这哪是大家闺秀,分明秦淮河李香君、花魁王美娘的做派嘛。你学了八年昆剧,怎么还没摸着闺门旦的魂?我警告你,想当闺门旦,就别整那些花脚蚊子,感人的戏都是从心底里流出来的。”

京都昆剧团当家闺门旦柳云怡向自己的爱徒当众发飙,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昨晚的演出相当成功,这次开的是庆功会,举座笑语盈盈,团长更是笑得合不拢嘴。青年演员米亚亚初次扮杜丽娘,青春亮丽,嗓子绵软清新。她的老师柳云怡反串小生柳梦梅,一上场,满堂喝彩。大家都知道她的闺门旦书卷气浓,恍如仙姿,没想到她扮的书生俊俏风流,特别是身段繁复飘逸,让观众喝彩不绝。谢幕时师徒二人手拉着手,像一对母女,不,俨然一对亲姐妹,面对镁光灯,在众多粉丝前,秀尽了师徒情深。总结会上,大家对花旦米亚亚第一次扮小姐赞不绝口,米亚亚却很谦虚,说跟柳老师配戏,简直就是老师带着演的。从杜丽娘开始一个人的独唱,娇羞、惆怅、无措,到梦中相会的甜蜜,都是跟柳老师平常学的。演出时,我不小心露出了水袖里的衬衣松紧袖口,老师一个眼神我马上就知道水袖幅度大了,总之一句话,跟着老师,自己每天都在进步。有体悟,有不足,也有初次登台的感想。米亚亚边翻笔记边说,很有条理,显然是做了充分的准备的。大家都说这个小姑娘真懂事,没有年轻人的浮躁,谁知柳云怡当场就给自己的爱徒来了这么一棒,在场的人无不惊诧。柳云怡台上是大家闺秀,台下也是温润淑女,分到团里二十多年来从没跟人红过脸,今天怎么了?再一想,就明白了,舞台上主角就一个,谁不想让聚光灯一直打在自己身上?柳云怡已四十出头,而米亚亚才二十冒尖。时光,对佳人来说,它惨无人道呀。

米亚亚脸腾地红了,但表现得还不错,老师说完,她站起来还表了态,说老师说得有理,我下去一定好好琢磨。

会场一时冷寂,只有一缕白光在圆桌上飘来荡去,如在座的每个人隐秘的内心。

坐在主位上的团长品了一口茶,放杯子的响声打破了会场的寂静。他调团里半年,小生出身,六十来岁,头发已斑白,但精神状态颇好,一到团里,就召集大家开会,商讨方案,听取各方意见,核心就一个:如何提高团里下一步的业务工作?这次参加市里演出,是他的开门红。没想到却来了这么一出,团长看大家没反应,先咳了一声,然后双手扶着桌子说,柳老师对爱徒严格要求,精神可嘉。对,精神可嘉。我们团之所以在全国享有盛誉,就是因为有柳老师这样一代代传帮带的艺术家。艺术要传承,品质是关键,对不对?说着,看大家没有反应,又清了清嗓子说,大家要是没有什么说的,今天会就开到这里。

柳云怡第一个离座,边哼着昆曲边急步迈出了会议室:笑伊家短行,无情忒甚,到如今兀自道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一出昆剧院大楼,柳云怡猜身后肯定有人在议论自己,生怕听到难受似的,快步钻进了车里,片刻,把奥迪急驰出昆剧团。已过白露,绿化带上的月季枝上零星还挂着几朵花,在晚霞的余光下蔫蔫地开着,如她此刻的心情。

回到家本想静静,没想到跟她在一个团里工作的丈夫高云飞却已到了家,在厨房叮叮当当的做饭。听到门响,出来手里还握着铲子,看她回来了,本想说,你今天怎么了?米亚亚我感觉唱得好,身段也美,第一次出场就有一种惊艳的感觉,你是她的老师,应当高兴。你反而这样,让别人还以为你在吃自己学生的醋,今天实在是你的错。可看到妻子的脸色,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压了下去,笑着说,回来了?

丈夫明知道事因,却避而不谈,装作没事人似的一脸的天高云淡,这让柳云怡更是恼火,便不睬他,换了居家衣服,进到卧室,关门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柳云怡并不是突然间发火的。

要说起来,还是半年前演《牡丹亭·游园》时,不适就开始了。下场后,有记者在后台现场提问,高个女记者眼角长着铜钱大的胎记,虽然在蔡不分、甜前不分,可握着话筒,分明就是女王。一向严谨,特别是面对无冕之王,柳云怡更是百般小心,你可能一句不在意的话,在记者笔下,就歧义连连,读者再读,就更浮想联翩了。自己走到这一步不容易。胎记女记者来自大报,该报公众号点击几十万人次,她斟酌再三准备回答时,身旁的春香,也就是米亚亚马上替老师回答了。学生替老师解围,好似临场救火,应当谢谢人家才是。

柳云怡报之以微笑,对记者,也是对学生。

第二天在排练厅,柳云怡正在观看米亚亚的排练,不时指点几句,好朋友叶之宏走到她跟前,打量着台上载歌载舞的米亚亚,悄声对柳云怡咬着耳朵,你的学生眼看就要出师了。叶之宏虽然瘦小,可一上场,她脚下如安了风火轮,或跑或打,浑身都是一股英气。起初学花旦,后来又学老旦,但是学文戏就想睡觉,只扮了一次刀马旦,就迷上了打打闹闹,成了团里现在唯一的刀马旦。左翎子放脚面是她的絕活,杨八姐的《挡马》,演得出神入化。她常说武戏不能光打,要表演人物性格,还靠文唱,基本功扎实,腰软,所以常找柳云怡学唱,一来二去,不但文武兼备,两人也成了掏心窝子的朋友。

柳云怡听完好朋友的话,笑着说,咱当老师的不就盼着这一天吗?

叶之宏好像不认识似的,从上到下打量了柳云怡半天,说,云怡,我不知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装的?不能对好朋友都不说真话,否则你最好的朋友就要离开你了。

柳云怡没回答她的话,一双秀目上下打量了叶之宏之后,又摸摸她的裙子笑着说,这裙子质地好,花色好别致,像油画。哪个商场买的,当代,还是双安?价钱不菲吧。

叶之宏把柳云怡的手推开,悄声说,你没发现米亚亚昨天晚上演出多加了三个动作吗?她不是在跟小姐配戏,她在表现自己,她以为自己是言慧珠呀,人家是给老师梅兰芳大师配戏,梅兰芳那时多大了?六十多了,老人了嘛。你多大?才四十出头,正当盛年。而且言慧珠是大小姐,那时已是当红旦角,上海昆曲学校的副校长,是大艺术家俞振飞的夫人。把一个丫鬟饰演得如此傲娇,人还能理解,她米亚亚是大山里一个柴火妮,第一次来考试,穿着一条别人捐的牛仔裤,长得裤腿都别到了膝盖上,一张口,满嘴泥土渣,要不是你多次找团长,说她身上有股倔劲,肯定成功,说她眼睛会说话,天生的闺门旦,她哪可能进到咱们团?现在还在山沟里混日月呢,可她倒好,翅膀还没硬,就公开抢老师的戏,这唱的哪是春香,分明一个青春版的杜丽娘嘛,一会儿扭腰,一会儿弄姿,想跟你平分秋色?哼,小丫头还太嫩了。这种篡党夺权的歪风邪气坚决不能长。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事又不是没有。我可跟你说,防虎之心不可无呀,养了老虎,你可就完了。东郭先生的故事整天在上演着。所以,我劝你趁咱们还能演出,少带学生。等退下来,再带不迟。你压着指头算算,咱们在舞台上的日子可数得着了,千万要小心。现在的小姑娘,哼,不是我说,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我朋友说她们团一个小姑娘,来团后,为了争主角,生生把团长编剧导演全拿下了,现在什么角色她都演,一下子就红遍大半个中国了。

如果她有本事,红也正常。如果她没那本事,她也红不长久。唱戏,可不是其他,没有功夫,在舞台上是站不长的。别人不懂,你还不懂?

好了,我知道你从来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有你哭的时候,到时可别说我没劝你。

柳云怡拍拍老朋友的肩膀,说,言重了,言重了。这条裙子真的好适合你。说着,锣鼓停了,她忙向叶之宏摆摆手,说,我得给米亚亚说道说道,她晃扇的动作做得不流畅。

算我白说了。叶之宏叹了一声,左手朝后摆摆,头也不回地走了。

2

刚下班,米亚亚就敲响了柳云怡的家门,她平常来都要打电话的。这让柳云怡很不舒服,但还是礼貌地让进了屋。老师,我妈妈让我给你带了盒葛根粉来,是我爸爸从很高的山上挖的。葛根粉有千年人参之称,降压降脂养颜,好处可多了,冲着喝或勾兑、调汤、拌肉,都可以。

我真不需要。柳云怡淡淡地说着,拿一张纸巾夹起地上一根头发团进了垃圾桶里。她想说自己要出门让客人识趣地告辞,可茶几上一捆正在摘的韭菜分明已替她做了回答。

爱人高云飞加班要晚点回来,家里就她一个人。女儿在外地上大学,学的是什么材料分析学,从小柳云怡就想让她学昆剧,谁知女儿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后来要给她报昆剧班,女儿去一次,哭一次,嗓子都哭哑了,柳云怡才作罢。为她为什么不学,她说她看到妈妈唱戏太苦了,自己的人生可不愿意在一个个老得掉牙的爱情故事里度过。这句话差点让柳云怡给她一巴掌,从此就死了让女儿学戏的心。

米亚亚平时来就像进了自家的门,逮着啥干啥,柳云怡让她坐,她也不歇着。这次,看柳云怡摘菜,忙坐到旁边帮着摘起来。

柳云怡说,你叔叔从来不会买东西,你看看这韭菜又是泥,又是烂叶子,你是唱杜丽娘的,手可要保护好。她尽力使自己的情绪正常些,说的话客观些,可声音一飘出来,自己都感觉怪滋怪味的,好像有股酸味,便又补充道,一个闺门旦的纤纤玉手从水袖伸出兰花指一定要美,闺门旦是昆曲最美的行当,你立志要當闺门旦,就要从每一个细小的环节做起。

米亚亚笑着说,老师经常干活,手指还是那么纤细白皙,我要向老师学习,做最好的闺门旦。老师,是不是要包饺子?

柳云怡说,你叔叔爱吃饺子。

米亚亚看韭菜摘得差不多了,说,老师,那我去和面。

以往,米亚亚一来,肯定会吃了饭再走。今天,柳云怡想到叶之宏的话,心里的不适又出来捣乱了,烦躁得心也静不下来,眉头也舒展不开来,便说,不用了。

老师,我去和面,一会儿咱们一起包饺子。

柳云怡说,不用麻烦你了。米亚亚心里一颤,半天才说,老师,我听到团里有人议论说我抢老师的戏,但我想老师肯定不会这样想的。老师平常老跟我说,一个演员,一定要仔细分析人物,多层次地表达人物的内心。比如,昨天晚上《牡丹亭·游园》的演出我加的三个动作。第一个,是春香照顾小姐化妆。我看了以往咱们团里演员扮的春香所有的身段和唱词都是固定的,这样表现人物不立体,所以我在她给小姐拿镜子时,让她照了一下自己,我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肯定爱美,她这样,不就更能体现她的人物特点了嘛。第二个动作是花园里,春香站到了小姐前面。为什么这么做呢?我想起了雕像,这样,春香下蹲小姐站着,更美。我让一位同学拍了照片,老师,你看是不是这样,比咱们对角线的程式化表演更立体紧凑?第三个细节是小姐醒后难舍梦中情景,神色恍惚,春香看到小姐如此,朝着观众噘了下嘴,我是想表现春香对小姐微微表示不满,她对小姐那么好,小姐却不给她说心里话。这就把春香的心理层面也呈现这样了。老师,你认为我这样理解对吗?昆剧艺术就是一代代在摸索着向前发展的,这是你常说的话。

柳云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端起菜筐站起身,米亚亚忙抢过来说,老师,你歇会儿,我来。

柳云怡摆摆手走进厨房。米亚亚趁柳云怡洗菜的当儿,又和起面来。

柳云怡打量了半天米亚亚的背影,发现她揉面的手劲很大,说出了连自己都吃了一惊的话,我们相处七八年了,我还不了解你?!

老师,就像我一直包饺子包得没老师好,可我每次都在进步,今天我再用心包。一席话,说得柳云怡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天才无力地说,那你得多吃些。

凌晨两点了,柳云怡还睡不着,她反复在琢磨,米亚亚此次来是真心待她还是想得到杜丽娘的角色,就像慈禧割肉放进参汤为慈安治病一样。在舞台上表现假的言行要比真的夸张些,她细细回顾了近来米亚亚对自己的一切言行,好像跟正常不一样,比如一盒葛根粉,平常虽常到家里来,基本都不带东西,当然是她要求的,她说我家就是你家,到自己家还带东西就生分了。如果为了角色,以假心来换真心,那她就太有心机太可怕了。可今天她说的所有的话,又没有错,行为上也无夸张的表演,那么她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本想叫醒丈夫帮她分析分析,看他睡得很香,只好又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她眼睛涩涩的,四点多就醒来了。吃饭时,丈夫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儿。有些事,别人也分析得不一定对,即便是跟自己最亲密的人,也仅凭着自己的理解,甚或阅历、经验,察度别人,有失公允。比如叶之宏。

又想到自己。难道你看到青春亮丽的又一个主角即将代替自己,你不紧张?米亚亚的美是天然的,是岁月天赐的,而自己的青春是残留的,是靠化妆品在打着掩护,衣服常换常新,却只能拉住青春的尾巴。米亚亚的光艳照人里有一种稚气,有一种倔强,仗着年轻,打扮是故意收着的,她知道什么叫天生丽质。不,也许,她没多少钱,衣服大多都是在淘宝京东上买的,可青春是挡不住的。她不像一些年轻人,仗着年轻,打扮都向外扩张,非做到十二分不可,是虚张声势,结果越使劲越失分寸,总是过火,结果反而逊色。米亚亚是个不犯错误的例外,她聪敏,天生有几分清醒,多年的城市生活又增添了远见,好读书又使她比较含蓄和沉着。要说想表现,她也有,是老实的表现,是凭着打动人苦练,这样的做,就无形中让人原谅了她,不,或者说理解了一个出身农村的女孩的不易。

最最可怕的事还在后头。有次,她笑着问,亚亚,你也二十三四了,该谈男朋友了。

老师,我今生最大的梦想,就是扮演杜丽娘,啥时候这梦实现了,我才谈恋爱。

那是可遇不可求,有许多因素在内。

那我就等着。

青春可是一去不复返。

没有做成自己喜欢的事,要青春何用?

她听到这里,打了一个哆嗦,这个年轻的小主比当年的自己还义无反顾。当时自己也发誓成名后才谈恋爱,可爱情来了,一切的誓言瞬间烟消云散。好在,自己运气好,团里唱闺门旦的师姐们要么守不得清贫,经商的,留学的,或因身体原因,放弃了舞台,而自己当时正是风华正茂,技艺也恰是日出东方。

可惜米亚亚没有自己的好运气,前面挡着一个比她更执着的自己。她不能离开舞台,因为离开了舞台,她什么都不会做,有时想想都好笑,昨天她还问爱人肝在人体里是起什么作用的。更好笑的是,一周多没给女儿打电话,连电话号码都不确定后三个数字了。这样的人,注定与虚无为伴,大幕一拉开,绚丽的灯光,耀眼的花服头面,成千上万的掌声,缠绵的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一切都是那么光艳动人,富丽堂皇。可大幕一合,一切美景都不复存在,明知一切皆虚幻,可今生偏一头撞了进去,再也不愿出来。来生,她还想进去。妈在世时老说,你这孩子是死心眼,死心眼有好处,老天不会亏待这样的孩子的。

妈妈去世太早,没看到她开花结果,更理解不了她今日的悲伤。

米亚亚那么聪明,难道就没有看穿老师——一个中年女人的哀矜?这么一想,她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敢再往深处探究内心了。

天亮前,她想好了,人心难测,再测也难分晓真假,还不如顺其自然。

她又把米亚亚跟团里的其他年轻演员做了比较,得出结论,米亚亚心思没那么复杂,并不像叶之宏认为的那样有代替自己的野心。再说有野心,也得把戏唱好,而要把戏唱好,没有扎实的功底,想得再好,也是空中楼阁,与其害怕贼惦记,还不如把家门守护好。她唱了多半辈子戏,她的所有家当就是这个。她不知道离开了戏,她还能不能活下去。

这么想时,在排《長生殿·絮阁》时,她唱“请请请,请真心向故交”时,声音比平常高了好几个分贝。身后演宫女的米亚亚面部哆嗦了一下。当然也许是她的心理作用。

3

半年后,全本《牡丹亭》公映,柳云怡仍是主演。在柳云怡力推下,米亚亚饰演了《牡丹亭·惊梦》一折中的女主角杜丽娘。柳云怡甘当绿叶,串了一回柳梦梅,她想考验一下学生的身段,此折杜丽娘戏份不多,主要是配合柳梦梅。

这是学生第一次演主角,从挑选褶子、化妆,走台,柳云怡都细细地把关。演出前,她再三给米亚亚说,杜丽娘虽然做的是春梦,但她毕竟是大家闺秀,以害羞含蓄为主。虽然两人到后来欢爱,但也是被动地接受,不能像她排练时那样放得太开。每个行当都有自己的规则。

谁料一上场,米亚亚饰演的杜丽娘明显露出了春香的影子,先是眉开眼笑,柳梦梅还没讲话,她已主动站在他身边,还用水袖子挑逗他,两只水袖相碰的一瞬间,柳云怡感觉很不对味。本来是柳梦梅挑杜丽娘的,这动作亵渎了她心目中大家闺秀杜丽娘矜持的形象,也辜负了她平日的苦口婆心。在台上,她用眼色制止过。不知是米亚亚没有领会,还是翅膀硬了,反正生生把大家闺秀饰演成了现代解放女性。虽然台下掌声一片,可柳云怡却气恼无比,便有了总结会上的大为光火。

躺到床上,她看到房间酒红色的天鹅绒窗帘上的阳光,心情更加悲哀,她想她自己就是那酒红色的天鹅绒,暗淡、陈旧,而米亚亚就是天鹅绒上那炫目的亮光,鲜嫩而妩媚。这时,电话响了,她一看,是米亚亚的号码,便由着它响了好一阵,挂了。

又想上次要不是她来家,一盒葛根粉,让她轻敌,何至于让她有了今天的胆大妄为?越想越后悔,这时,丈夫推门进来,说,吃饭吧。说着,坐到床头,拉着她的手说,我知道你怎么想,只是想让你冷静冷静。说着,拉她起来,说,你昨天饰演柳梦梅,把一个俏书生的魂演绝了,我拍了录像,吃完饭咱们一起看。说着,拉着她的手,坐到餐桌边。

柳云怡一看都是自己喜欢的菜,吃到嘴里却没滋没味,半天才说,我今天会上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可是我真的不是别人认为的妒忌年轻人,杜丽娘是大家闺秀,是腼腆的,含羞的,米亚亚却演得如此卖弄风情,哪是我教的?我跟你生活了二十年,你应当理解我,我唱了快三十年的杜丽娘,她的血液都融进了我血液里,我不允许那样演她。只有我才懂杜丽娘,她的头头脑脑、枝枝叶叶我都懂。要是汤显祖在地下知道有人如此糟蹋他的女主角,肯定死不瞑目。

丈夫笑着说,对于角色,每个人理解都不一样,何必要统一呢?你教会了她,由着她发展,不是更好吗?昨天我看到你老师和她的原班人员演《牡丹亭》,演春香的张姐头发白了,腰弯了,她演了一辈子春香,那是老一代艺术家,甘当一辈子绿叶,你总不能让米亚亚也唱一辈子春香吧。她来团也八年了,基本成熟了,可以单飞了。你可说过,她是年轻人里最好的闺门旦呀。你还说,那个老春香你看着都落泪。米亚亚是你挑选来的,是你的学生,她进步了,你当老师的应当高兴,多有成就感呀。你当年不也是那么走过来的嘛。你还说老师为了让你上,甘愿让出了舞台。你到了这程度,少演一场又何妨。而对一个年轻演员来说,多一次,就多了一次历练。米亚亚现在舞台经验较为丰富,给她排戏,不能再像过去一招一式地抠。你可以给她说戏,把你过去如何创造这个角色,与你所看过的其他老师如何创造这个角色详细讲给她听,由她自己选择吸收,自己再创造角色,然后再演给你看;看过后,你提出改进意见,她再改。昆曲的唱词,一般都典雅、深奥,大致的意思,则要向她解释,可不必往深里说。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自会领悟。

可是你是知道的,昆曲闺门旦扮演的大多都是大家闺秀、淑女名媛、宫廷贵妃乃至小家碧玉等青春美貌的女子,表演得须美、媚、娇、雅,唱得要甜、糯、柔。动作不能太激烈和迅捷,其美的展示要充满着徐缓而连贯的媚态与动感,比如杜丽娘遇到柳梦梅时低头,转身,轻问:“哪里去?”发声与拖音,充满了娇嗲的感觉。可米亚亚说这话时,大着嗓门,好像就急着要跟着走。而我理解的杜丽娘,她走的是轻盈的台步,娇嫩的声音和均匀的口气,呈现的是一位大家闺秀深闺乍出的美感。而米亚亚演得太放了,我不知道这半年她在台上为什么要跟我对着干,可一下台,又那么谦虚,一副无辜的样子,搞得你还没办法跟她翻脸。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有城府,还是戏痴?

那是她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独立思考和判断,再不是当年那个初次学戏的女孩子了,对你的话言听计从。

可柳心怡仍想不通,先想她不会主动跟米亚亚说话,如果她来问戏,她冷淡相待,她自然就不来找她了。老师对学生的不满就是冷落她,由着她,放任,是最好的惩罚。想得好好的,到了排练场,只练自己的戏,可是米亚亚左一声老师,右一声老师,叫得她不好意思当着面让她下不了台。也怪,明明心里不舒服,可锣鼓一敲,笛声一响,她就忘记了心里所有的不快。不,是她已经融进了戏里,忘记了一切。米亚亚刚一举扇,她立即边示范边说,手落得低一些,更美。事后,她想,这是职业使然。昆曲实在太美,就是一个敌人在那乱唱昆曲,她也要教他的。先前议论的人,对她刮目相看,连团长看到她们师徒二人不停地排戏,都赞不绝口,说,柳老师,怕以后再也难有你这么好的演员与老师了。

她淡然一笑,飘然而去。人到中年,别人的赞语,如耳边轻风一缕,根本不用得意。

4

此后米亚亚接连唱了十几场《牡丹亭·游园惊梦》,柳云怡没有再与她配角,但感觉她多少还是听进了自己的意见的,演出了杜丽娘的大家闺秀气,在年轻人里面,很快就脱颖而出。外界赞语不绝,《京都报》登了一位著名戏剧评论家的文章,此评论家说,如果把柳云怡的杜丽娘叫作贵妇人的话,那么米亚亚饰演的杜丽娘就是公主了,甜美可爱。

在答记者问时米亚亚说,杜丽娘固然是大家闺秀,在课堂上听老师话,在父母面前她守礼,在侍女春香面前,她也一副大家小姐的样子,但在梦中,就不一定非要这样了,她变得大胆,热烈,因为那是梦,因这那正是她渴望的东西。艺术要发展,创新必须的,这也是青春版的《牡丹亭》能被青年观众喜欢的原因。昆曲名家沈世华、梁谷音、张继青、张洵澎等都是跟着姚传芗老师学的《牡丹亭》,可她们每个人饰演的杜丽娘都不是一个风格。沈老师的眉眼都会说话,她身上的书卷气,体现了杜丽娘又贵又雅。梁谷音老师结合花旦的表演,如几次卧鱼动作,深化了杜丽娘的内心挣扎。张洵澎老师舞蹈家的身材,轻盈,绵软,也符合一个十六岁少女的身份。我想我的优长是年轻,是活泼,我为什么不能把此发挥下去,演出一个不一样的杜丽娘呢?闺门旦需要学演一些花旦的戏,从花旦戏中汲取少女的活泼,否则专照闺门旦演,总有点少妇的味道,加进一点花旦的东西,如同加进些味精,少女的特点就突出了。

叶之宏在微信朋友圈上看到这则报道,又听到有人说,米亚亚不久要唱《牡丹亭·寻梦》了,立即来找柳云怡了。

此时,柳云怡正满头汗水地在排练厅踢腿,下腰,练水袖,白色的T恤后背湿了一大片。

叶之宏看得心疼,直到她一曲练完,才叫了一声:云怡。

看到叶之宏头发中围了一圈白纱布,在窗外射进来的一缕阳光下白得刺眼,柳云怡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

叶之宏答非所问,我就说呢,你是引虎入室,现在虎已长大,你想管也管不了啦。

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练功时又受伤了?我给你说过多次,刀刀枪枪的,你得悠着点,好在伤到了额头上,要是碰到眼睛怎么办?我们都人到中年了。说着,就要看伤口,叶之宏摆摆手说,唉,别提了,上午练《盗仙草》时,两人对打,小王把一把剑踢到了我头上,血流不止,刚带着我打车到医院,缝了三针。我让他继续踢,他不敢了,让我骂了一顿,总算成功了。武旦比闺门旦艺术生命要短,体力跟不上了,总有演不动的时候,但不能断档。你看我的几个学生,教不出来呀。两人对打,枪都失手,还怎么学六人对打呢?教他们,看着他们手脚又笨又不愿吃苦,心里又痒,这不,就挂彩了。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夸你的米亚亚,这小姑娘除了成名心切,还是蛮刻苦的,经常在练功房里一呆就是一天。听我的学生叶眉说,半夜米亚亚还在院子练水袖,在学你那个绕水袖的样子。还说不单要苦练,还要动脑筋,悄悄看诸位老师什么样的范儿美,自己偷了,化为自己的。有些虽好,但不是你的长处,你就不要学。所以要弥补自己的短处。冰非一日之寒,都怪你平时对她的放纵,才有了这言语,你看看,我给你念念。

别念了,我忙着呢。

《牡丹亭·游园惊梦》凭青春亮丽可以,但《牡丹亭·寻梦》靠的却是演员的演技,杜丽娘那种伤春的情绪只有老演员才能充分领悟到并表现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哪能体会到那种透骨的痛?可是团里偏偏就决定让米亚亚演,据说团长还讲,我们的新演员,要一代一代成长起来。叶之宏说着,声音越来越大,满脸都是气愤。

听团里安排吧。对了,看我这动作,好不好?柳云怡说着,下了一个腰。

参加全国昆曲艺术节,团里给柳云怡安排的是唱《牡丹亭·离魂》。这折戏没有很多身段,只凭演员的演技,远远不能跟《牡丹亭·寻梦》相比。柳云怡很想罢演,可一想到米亚亚的来势之猛,没敢轻易出动。她很后悔,上次自己当场发火也许团领导以为自己在弹压新秀,心胸狭窄,她可不是这样的人。本想找团长解释,可又一想,犯不着为这样的事去丢人现眼。

这时,有人约她拍一部电视剧,片酬是她三四年的工资,她说是不是演的昆曲演员,人家说,不是,她便一口回绝了。

团里开会,商议参加艺术节之事。她本不想去,已经定了,开会无非是再统一一下思想罢了。

但又不能不去,自己是老演员了,越到这时,越要有高姿态。这么想着,就懒洋洋地进到会议室,一个人坐到角落里,跟谁也不说话,仍是一副团里那个高傲的当家闺门旦的形象。

没想到,团长刚一宣布演出节目,米亚亚就站起来说,《牡丹亭·寻梦》是独角戏,唱念做三十分钟,自己还不能挑这样的大梁,她还需要磨一磨,她要向柳老师好好学习,她只演一折《牡丹亭·惊梦》,仍想让柳老师当她的柳梦梅。

身旁的叶之宏悄悄跟柳云怡说,都定了,还这么说,想装好人,我偏不让她得逞。她站起来说,师徒同台竞技,将是昆曲界佳话,年轻人如此謙虚,凡事皆成。说着鼓起掌来。

众人也纷纷说,这次是全国演出,为了有把握,还是让老演员上。

团长让柳云怡说说。

柳云怡站起来,发现众多的人都看着她,特别是年轻人的目光,她总感觉里面充满了讥诮,便当场表态,应当让年轻人演,人生总有第一次嘛。

她话才刚说完,团长就带头鼓起掌来,说,还是柳老师风格高。年轻人让老师,老师让年轻人,我们团有这么德艺双馨的好演员,怎能不兴旺?

这样,二十三岁的米亚亚就代替了四十五岁的柳云怡,出演柳云怡的代表作《牡丹亭·寻梦》。

作吧,作过头了吧。

晚上刚吃完饭,叶之宏就打电话数落起柳云怡来。

我不想让人家说我一直霸在舞台上,得让年轻人演。再说,米亚亚还是不错的。花哪有天天红的道理。柳云怡轻声说着,她话还没说完,叶之宏就像吵架似的说,她想取代你还为时太早,胶原蛋白想取代二十年我们流的汗水,做梦。我们穿过的戏装比她还多呢。走着瞧!

5

幾场戏演下来,米亚亚好像成了《牡丹亭·寻梦》的专业户,只要唱,必唱此出。柳云怡感到心痛。每每米亚亚演出,她总坐在下面细细观看。她感觉米亚亚气力不够,杜丽娘的忧伤体会得不足,但身边的观众一个劲地叫好。

“青春所向无敌呀。”她在心里叹道。

十一,米亚亚要参加全国昆曲演员选拔赛,团里让柳云怡亲自指导。

叶之宏不让柳云怡当这个指导,说一部电影导演找她了,她们两个演一场大戏《新版雷峰塔》,文戏柳云怡演,武戏她演,比如游湖、断桥、端午柳云怡演,盗仙草、金山寺、水斗她演。两个好闺蜜包一场电影,多有意思。

柳云怡犹豫着说,可团里已经给我交代任务了。

说你是指导老师,不就安慰你嘛,闲了指导一下,算完成任务了。这部电影导演可出名了,咱们说不定这一唱,就全国走红了。

可到录像那天,柳云怡还是赶到了团里的排练场,只给叶之宏发了一条短信:我还是喜欢站在舞台上,哪怕就是在后台,听到锣鼓响,心里也踏实。

叶之宏说你至于吗?你不要以为米亚亚给你当干女儿是真心的,我可听说她听团长的建议才认你当了干妈。团长那个老狐狸,为了米亚亚,可以说费尽了心机,恨不能把我们这些老演员的肉榨干,好补给米亚亚。我怀疑他们有不正当的关系。

柳云怡把手机换了只耳朵说,之宏,据我观察,团长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当学生时,老师怎么教我们的?刘老师为了教我,让自己的妻子下台,那时师母也就四十多岁,也不让女儿学戏,专门教我,说我有造就。团长对米亚亚,是爱才惜才,就跟老师当年对我一样。这次演出对米亚亚很重要,一定要帮她。她学戏已到发痴程度了,你现在看去,练功服都湿透了,看得我心疼。她不骄躁,有了成绩也不骄傲,春风得意也不张扬,对老师尊敬有加,我有时想如果她仗着年轻狂一些或懈怠些倒好了,我好有借口不教她,可她偏偏就像香菱学写诗那样,死死地缠着你学,死死地练,你说你还能怎么办?你不好意思拒绝呀。谁能拒绝一个刻苦的又实心的孩子?再说我总不能从中年一直到老年还演少女杜丽娘吧。啥都可以作假,可是青春不行,做不来,也做不了。

排练厅电话响了,柳云怡一看,捂着手机悄声说,团长又找我了,好了,我去忙了。

脑子放清醒些,别让老狐狸给你洗脑了。

团长在团荣誉室召见柳云怡,三个办公室大的房间,只有他们两个人,让柳云怡吃了一惊。

团长正站在梅花奖奖盘前,左手托腮,一看到柳云怡进来,马上说,柳老师,快请坐。说着,端一杯茶递到柳云怡的手里,说,这可是好茶。

太平猴魁吧。柳云怡接过茶杯瞟了一眼,放到一边,说,团长,什么事?

团长呵呵一笑,指着满柜子的奖杯说,柳老师,我数了一下,你为全团夺得了六块全国大奖牌,也是全团唯一得过梅花奖的演员,我钦佩你。柳老师,我还没来团里时,就看到你的《牡丹亭·寻梦》,可以说盖过全昆曲界。

团长,有啥事你直接说,我还要排练呢。柳云怡端坐椅子上,好像在舞台上,纹丝不动,说话也慢条斯理的。

别急,别急,柳老师,我知道你一向有洁癖,不喝别人用过的茶杯,这杯子可是新的,第一次用,你看杯底标签痕迹还没刮净呢。这我得说说办公室小王,干工作不细。

柳云怡摆摆手,团长仍笑眯眯地看着她,刚才练功,柳云怡也渴了,便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团长好像总算完成了任务似的,走到墙上一张图表前,说,柳老师,你过来看看这个。

我们全团中年演员达到百分之六十七,年轻的只有百分之五,老年百分之二十,我看到这个表格焦虑呀,咱们都是老演员。昆曲如何发展,就靠咱们了。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如果我们团的人才断层,我这个团长就是千古罪人。我为什么要搞行政,你可能不知道,到我这把年纪,演小生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让贤,是最好的选择。我们都是一类人,以戏为命,我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可真离开舞台的那天,喝得大醉,我都不敢看戏服,不敢看剧本,谁舍得离开自己的阵地呀?老团长说着,眼睛里有了泪花。

我明白了,团长,我不上台就是了。反正我事多得很,有人都约我演电影和电视剧呢。

这时,一阵唱腔飘了进来:瞬息间,怕花老春无剩,宠难凭。论恩情,若得一个久长时死也应。若得一个到头时死也瞑。柳云怡一时听得走了神,团长刚才说了什么,她没听清。

团长又续了水,把杯子递给她,说,柳老师,我不但要让你带着年轻人演,还要带着全团人排戏,剧本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大戏。你正是年富力强,该挑重担了。经团党委决定,让你当副团长,专管业务。

副团长?开玩笑,我当不了。柳云怡说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当不了也得当,当团长就是为了让你更好地演戏。我比你年长十岁,组织让我在退休之前到这儿来,是对我的信任,我要不负重托。柳老师,咱们齐心协力,把京都昆剧团振兴起来,再续当年的辉煌。你看看,当年多少荣誉,我们只有站在这里,才感到个人是多么的渺小,才感到历史的长河,是由无数经典作品、一代代人才梯队组成的。我们老了,可杜丽娘不能老,杨玉环不能老,崔莺莺不能老。我们的昆曲事业不能老,不但不能老,还要焕发青春呢。想想,十年以后,我们的米亚亚,我们的叶眉,我们的宋宁宁,就是你们这些角儿了呀,就是我们的台柱子,到那时,我们多欣慰。团长边说边指着一代代的艺术家的照片,不停地给柳云怡讲他们的故事。柳云怡在团里二十多年了,好多事,团长竟然比她还知道得多。从开始的冷漠到触动,到后来,她真的感动了,她才明白团长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荣誉室谈话了。

团长说,我到团里要让每个演员,每位角儿发挥才干,同时也让团里每个人都尊重优秀的演员,我要让青年演员当面拜师,要给老演员压担子,老师不能白当,老师就是父母,不搞小圈子,不走后门,让每一个人都感觉自己很重要。名角是好,可是没有乐师,没有装台,没有化妆,光名角一个人行吗?柳老师,不,柳副团长,你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团里正需用人之时,你可得多劳了。

团长说了很多很多,柳云怡走出时,院子里已没有多少人了。走到半路,她感觉到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可又好像得到了什么。当然不是一个副团长的头衔,她还没那么浅薄。

晚上,躺到床上了,她才轻描淡写地把这事给丈夫说了。丈夫一听她的话,说,好事呀,既有舞台,又教学,还委以重任,好好干,老婆,你的第二春来了。我早就跟你说了,这个团长是想干事的,有魄力,有雄心,人也实在。老婆,咱的好日子它終于来到了。说完,又嬉笑着说,为了庆贺一下咱们即将到来的好日子,咱们活动活动。说着,就爬到了她身上。

闺蜜叶之宏是团里宣布了柳云怡的任职命令后才知道的。刚开完会,她电话就来了:我就说了,那是个老狐狸,果然是。他先给你委任官职,让你不得不栽培米亚亚。还有,你也是个小狐狸,这么大的事,也不先告诉我,我们还是好了三十年的朋友吗?真是的,跟老狐狸走近了,你也沾染上他身上的臊味了。

柳怡云笑着说,命令没下,有变数。再说我跟你说了,你会以为我把它当回事。还有,你说错了,不是教米亚亚一个人,我还要带三个学生。咱们马上要排一出新戏——《花木兰》,剧本是团长专门请人写的。之宏,别接电影厂那个活了,这个大戏是咱团里近年的大戏,你我不但得上,还要带着我们的学生上。全团齐心协力,一定能把业务搞上去。团长是真心想干事的,咱们得支持他。昆剧演出,特别注重角色行当,演员、乐队、舞美,大家在一起合力作的是整台戏的演出表现,从不刻意去突出哪一个主演,调动演职人员的工作积极性,使得人尽其才,各得其所,追求满园香的团结精神,是领导工作者的责任。

天呀,天呀,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官椅还没坐稳,就已经发号施令了。这哪像闺门旦,分明就一个团长嘛,肯定是老狐狸给你下了蛊。我早就说了,那老狐狸不但是戏精,也是人精,你看着他笑眯眯的,人可鬼着呢。

哎,你可别打团长主意,我听人说了,人家夫妻恩爱着呢。

哈,看狐狸尾巴露出了吧,你也觉着老狐狸有魅力,否则怎么知道人家夫妻恩爱呢?

行了行了,别胡说,小心我们家老高打你。

开玩笑,现说正经的。你猜怎么着,刚才老狐狸也找我谈话了,说要给我解决职称问题。

好事呀。

这个老狐狸,他哪是唱小生的,他分明就是一个男旦,咱们女人心里想的啥,他心里明镜儿似的。你猜他给我说什么了,说你们都以为我跟米亚亚她们年轻女演员有关系,所以让她们上台,你们看我这般岁数,就算春心萌动,可还有气力吗?告诉你们,我对谁都不动情,只有对昆剧。我保证给你解决职称问题,前提是明年初,你要给我带出两个响当当的刀马旦来,标准就是你这样的。你说,这不是为难我吗,刀马旦,得吃多少苦呀?现在的年轻人,唉,我可不想再挂彩了。喏,上次的伤疤可永久地烙在额头上了。

听得柳云怡笑个不停,半天才捂着肚子说,我说呢,你对团长动春意了,你还不承认。我可警告你,别动真格的,你们家老王可再经不起你这么折腾了,上次那事要不是我出面,人家还要跟你离婚呢。

哎呀,你提那事干什么呀?五年前,叶之宏喜欢上一个唱小生的,非要离婚,女儿丈夫一起来找柳云怡,各种力量齐心协力,终于打败了叶之宏的移情别恋。别看她是刀马旦,可一下舞台,风情万种,有人开玩笑,她一秒钟就能把男人的荷尔蒙扇乎起来,动起情来,比闺门旦还缠绵。反倒舞台上风情万种的柳云怡,在现实生活中,孤傲得像风中苇叶,只顾清寒地绽放。

好了,不提了。跟你家老王好好过日子。拍电影的事,不但我不去,你也不能去。既然团长有魄力,咱是老同志,就要支持他。记住呀,别打他的主意,我看透他了,那人是冷血动物,除了戏,心中再无其他杂念。你要动他,如撼泰山,比登天还难。

难道你试验过?

又胡说了,我唱了闺门旦二十多年,还看不透人?好了,我要开会去了。现在要给年轻人施压,得安排课表,你也要正规,要先拿出教学计划来,明天给我。

哼,官迷。

哈哈,你说错了,我是戏迷。对了,团里准备给老艺术家发聘书,每个老演员要带年轻人,我比你还多一个,要好好带呀,叶老师。学生带不好,老师有责任呀。这次可是责任打在了具体人身上。完不成任务,《花木兰》的戏,你就别上。

6

此后,高云飞可就痛苦了,柳云怡整天跟米亚亚在一起,说戏,即便聊天,聊天的内容还是与戏有关。饭刚端到桌上,又想起了某一个动作,电话就过去了。刚躺在床上,对方电话一来,又开始聊上了。有时一人说,有时两人对着聊,说的啥话,高云飞都能背下来了:

好羡慕你年轻,我一直以为自己还年轻,可体力明显不行了。过去跑个五公里,一点问题也没有,昨天跑了一公里就喘得不行了。

老师还跑步?

当然要跑了,好身材,是我们演员的资本。胖了做动作就不美。还有也想让自己保持最好的状态,好的状态是人紧凑结实有激情,身材松了,垮了,挺不起来,那就如人一样,没了精气神。眼里有戏,不但是娇俏,是生动,婉转柔软,而且要把女人的缠绵心思,梦的绸缪表现出来。

老师,你让我多看看柳继雁、沈世华老师的戏,我看了,好棒呀。

要一一分析她们的演出特点。要明白为什么人们说她们好,好在哪里?一个动作,一个眼神,还是一个水袖。她们一出场,你心里马上就会想到一个词,大家闺秀。上台多,固然好,可是她们上台并不多,人们却记住了她们,就是因为她们演技好。你看,柳继雁八十出头了,一出场,你就感觉好雅。沈世华七十九了,她出场开始慢,观众注意后,马上步子加快,眼神、动作、身段,演谁像谁。心一定要静,要体现闺门旦,而不是花旦。演闺门旦的年轻演员花哨的多的是,可静的人太少,而这样的人易出来。你买些书,看看过去的大家闺秀是什么样子。李清照、班昭,你就知道大家闺秀是什么样子了。

再看看三十年代的上海小姐是什么样子,大家名媛又是什么样子。我给你下载的梅大师、言慧珠的戏,你看看他们闺门旦的做派,不但长得漂亮,还要研究神韵。你是农村孩子,可能没有见过大家闺秀,但你一定要知道她们的样子,只有见过她们,你才能扮得像。杜丽娘为啥一出场作者就安排父亲让她跟着先生读书?所以她不是一般的大家闺秀,她既是官家,又是书香门第,所以她身上的书卷气要体现出来。念白,她的腔调不是随和的,春香说这园子太大,委实观不足。她说提它怎么?春香说留些余兴以后再来。她说有理。俨然大小姐的派头,威严,冷傲,一副不容侵犯的样子。再看看纪实《合肥四姐妹》《上海的金枝玉叶》,看看经典小说《红楼梦》《金瓶梅》,看看《扬州画舫录》《西湖梦寻》这样的好书,就知道如何在舞台上体现书卷气了。大家小姐,不能有市井气,有些演员饰演杜丽娘,左右手指上都戴着大钻戒,指甲染得血红,却不知一切配饰都是为主人服务的,它不能抢了主人的戏。好演员的眼神是活的,眼里都是戏,身板不能太正,腰要左右扭,这样才能体现她的体态的绵软。看到花要惊喜,眼睛要放光,水袖不能抛得像村妇,大家闺秀没那么大的力气,受的也不是那样的教育。她说话也是点到为止,而不是直直地说出来。你看杜丽娘她虽然敏感地能听到鸟叫、闻到花香,能看到袅晴丝,但她跟所有的人都保持着距离,而不是像你演的那么随和。你看看梅兰芳一出来,那就是他,别人学不来,他演出了大小姐的贵气。有些演员抛水袖太随意,动作是凌乱的,眼神太飘,眼眨得太快,有点男旦的感觉,让人体会不到小姐的静气和娇柔。杜丽娘的声音是柔的,是糯米味的,贵气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而不是大妈,不是村妇,不是交际花,她身上有股仙气,还有股知识女孩身上的傲气。这样,你才能演得跟别人不一样。你在听吗?没声音,原来电话断了。

不一会儿,电话就打过来了。老师,我在呢,你说的话我都在本子上记着呢,刚才手机没电了,你说你说。

我的老师谈到表演上的“交流”时说,大家一提“交流”,就认为是演员与观众的交流,这太偏颇。“交流”是多方面的,有演员与环境的交流,演员与道具的交流,角色之间的交流,然后才是与观众的交流。演员与观众之间的交流是微妙的,但一个演员如果心里老想着与观众交流,等待观众的喝彩,这一定是个下等的演员。如果前面三种交流都达到了,演员与观众之间的交流也就自然达到了。

演员与环境的交流我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很有体会。我每到一个陌生的剧场,心里就紧张。看来熟悉环境很重要。

当然,我每每演出时,要到剧场去看好幾次。舞台就是整个世界。哪儿是九龙口,哪儿是门,哪儿是花园里的牡丹,哪儿是荼蘼架,你要成竹在胸。

是呀,我感觉上次演出舞台调控没把握好,站偏了。

演员一旦形成定式,要再改,就难了。演一两出戏易,而要长久地演,那就须有好的定力与功力,而这必须要吃透角色。

我也在想吃透角色这个问题,同样的角色,每个人的理解怕也不尽相同。

不懂戏的人用眼睛看角色,懂的人是用心体察的。年轻人,喜欢明眸皓齿的美人,是感官的满足,到了一定的年纪,需要的是一种贴心的感觉,一种知音的感觉。实打实的演出,太满,却没有回味的余地。而有些人演得又太虚,云里雾里,让人抓不住。就像一些女人,有些同样把妩媚写在脸上,有些是露骨的风情,显得浮浅。而有些人也把妩媚写在脸上,但却是坦白的,是率直的,是老实的风情。

……

这样的对话还不满足,好不容易女儿放假回家了,高云飞想一家出去玩玩,柳云怡却说,今天要给米亚亚上课。

女儿噘着嘴说,妈妈,我怀疑米亚亚才是你生的,人家好不容易回来,你也不陪陪我?

柳云怡亲一下女儿,说,米亚亚马上要演出了,机会难得。女儿永远是自己的,啥时都可在一起,可米亚亚已经二十五岁了,这次是难得的机遇。年轻演员,错一次演出的机会,就少一次领悟。

演出前一天,柳云怡特意打电话让米亚亚到她家来。米亚亚以为老师叫她说戏,谁知柳云怡一看到她却让她上车。车没有去排练厅,而是直奔市中心。

米亚亚也不敢问,车一直开到当代商城的地下车库。下车后,柳云怡说咱们今天好好放松一下,逛商场,看看漂亮的衣服、漂亮的茶具,尝尝美食。

老师,我还是想再练练戏。

今天咱们不说戏,我带你看看好东西是什么样子的,你来看这件衣服。进了商场女装部,柳云怡指着一排裙子说,这裙子好漂亮,你看它的样式很简单,一点也不花哨,可它就很美,你喜欢哪件?穿上试试。

米亚亚一件件地摸摸,其实她是在看标签,都好几千,她悄声对老师说,这衣服好贵。

先试试。柳云怡说。

米亚亚穿着站在镜子前说真好,感觉该宽处即宽,窄处就窄,衣服跟肉特贴心。

但是色泽过艳,不适合你。这件奶油色的试试。柳云怡拿着递给米亚亚。

一口气试了四五十套衣服,米亚亚好紧张,柳云怡却悄声说,胆放大,底气足,装出一副我全买的架势,过下衣服瘾。话虽如此说,还是要买米亚亚穿的那件奶油色的连衣裙。米亚亚一看标牌,说好贵,五千多。柳云怡笑而不语,让服务员打包装好。米亚亚想说自己不要,可她又想也许老师是给自己女儿买的,她跟老师女儿个头胖瘦差不多,老师拉自己来是帮着女儿来买衣服的,就没说什么。

然后柳云怡又带她到十公里外的一个批发市场让她试一件件她能看得上的衣服,又让米亚亚谈感受。米亚亚说扣子松了,腋下太紧,胳膊抬不起来,还有腰带是皱的,拉链经常卡在布里。

你看是同样的布料、同样的样式,为什么一个穿着那么舒服,一个穿着那么别扭,这就是做工问题,是细节不讲究。

两人又转了两个小时,试了十几件衣服,米亚亚还是不解其意,但也不敢问。柳云怡又买了一件米亚亚穿着还不错的牛仔裤,让服务员打包。胖胖的服务员把衣服一团,递给米亚亚。柳云怡很不高兴,说,找个袋子呀。服务员找了半天,最后拿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递给了米亚亚。

你看看,商场的袋子是挺括的纸袋,上面写着商家的标牌,还写着:生活,从美开始。而这个塑料袋还是烂的,像个垃圾袋。柳云怡感叹道。

一分钱一分货。米亚亚笑着说。

柳云怡带着米亚亚走进到一家私家小馆。米亚亚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好的地方,房间有假山有小船,大厅的散座桌布雪白,每桌都有一枝玫瑰插在白瓷瓶里,大厅里响着轻柔的钢琴声。

菜碟都不大,但菜特好吃。

柳云怡边吃边不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对她说,你说说那个女人,是干什么的?

那女人坐在一个角落,穿着好像随意,但很精致,只要了一素一荤,别人都在看手机,她却只静静地吃饭。应当是知识分子,生活比较悠闲,比如说,手指干净,细致,吃饭口红从不沾杯,我还发现她手边有一本书,是诗集。应当是大学老师或作家、编辑之类的。

柳云怡点点头,说观察得细致,又指着一对男女说,猜猜他们什么关系。

米亚亚看了半天,一时无法确定。比一般朋友嘛,好像多了一分亲热,比如,女人会不时地看看男人,却不说话。说是恋人吧,又不像,男人话也不多,当女人给他倒茶时,忙站起来说谢谢。

他们可能要分手,男人掌握着主动权,你看,他表现得很慌乱,证明他心里感觉对不起女人,而女人呢,她心性高,但又不舍,所以你看她表现得好复杂,欲言又止。

两人又看了两个多小时的人。

出了饭店,柳云怡要送米亚亚回宿舍,米亚亚却说要去排练场,说,老师,我妈妈说了,我能当演员多亏了老师,我要给老师争气。爸爸妈妈还有弟弟的将来都靠我了,我要好好唱戏,要给他们盖一栋全寨子最漂亮的小楼。

今晚别练了,这两件衣服送你了,明天我去医院,你的演出我就不去了,放松演就行。

米亚亚说,谢谢老师。

柳云怡拍了拍米亚亚的肩,有空好好琢磨我为什么要带你逛商场,为什么要你在饭店观察人,为什么要送你两件不同的衣服,明白了,你就成了真正的闺门旦了,晚上早些睡。

7

米亚亚演出,柳云怡很想去剧场,又怕别人说她还牵挂着舞台笑话她,便借口到医院看病,其实是准备跟师姐到郊区玩。虽然她给师姐说,团里对她不错,该把舞台让给年轻人了,可心里仍感觉无枝可依,空落落的。师姐听完,二话没说,就说我明天陪你去放松下。

师姐比她大十岁,曾是团里当家官生,因为嗓子做手术,没法唱了,只好病退。走时,哭得几个人都拉不起来。团里让她搞后勤,她坚决不干,说,看着那么美的舞台,那么美的戏服,自己穿不了,心堵,干脆就离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牵。后来在闹市中心开了一间茶室,既营业,又开班,给学生讲昆剧,提高班一年三万多,中级班一万多,生源竟不少。没课时,一会儿自驾到新疆西藏,一会儿到南方的水镇,整天优哉游哉的,人也保持得看起来很年轻。这么多年,还是放不下团里,经常给柳云怡打电话,询问团里的事、演出的事,还经常来看戏,每次都带着她的学生一批批地购票看戏,还不让打折,说,这叫支持昆曲事业。

师姐安慰柳云怡道,你啥都有了,唱戏得了最高奖梅花奖,趁人生峰巅时,华丽转身吧,这样留在观众心目中的你永远是最美的,不要像一些老演员,非要等到人老珠黄,步子蹒跚了,还装少女。戏剧说到底是美的事业,人老了,就不美了,自己都烦自己了。你再年轻,毕竟是像,年龄在那放着。啥事想开了,心里自然释怀了。我有不少朋友,提前退休,住到郊区,晨起田野散步,晚看星星,吃自种的蔬菜。这样的生活多好呀。明天咱们就过过这样的生活,到郊區吃吃农家乐,看看山,观观水,提前体验一下退休的感觉。想开点,走,跟我玩儿去。此时初秋,正是: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征雁。御园中秋色斓斑;柳添黄,蘋减绿,红莲脱瓣,一抹雕阑,喷清香桂花初绽。妃子呀,朕与你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

师姐,没想到你唱得还是那么棒?

哎,唱了一辈子戏,总有些老本吧。好了,明天见。

柳云怡说好。

晚上前半夜柳云怡没睡着,后半夜做了个梦,梦到自己站在舞台上,米亚亚却哭着不下舞台。她好脱下身上的戏装给米亚亚时,忽然发现自己的戏服破了一个大洞,大家闺秀怎么能穿破衣呢?她这么想着,大叫起来。

醒来,才知是梦。她怕丈夫说她,没有跟他说。

清晨,天空明净得像镜子,白云好像跟她们做伴,一路跟着,大家在房车上嘻嘻哈哈。

看来不唱戏的日子也挺好。她不再想舞台,不再想华服,不再想台词。

一伙人到了山里,山间有山有水,有花有草,一群跟师姐差不多的女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山间,在水边,舞丝巾,挥扇子,一个人照,一群人或排成竖队或横队照,只听到手机、相机不停地咔嚓。

恍惚间,她发现她们穿的是杜丽娘的华服,唱的是杜丽娘的心事,也跟杜丽娘一样做着同样的春梦。

真是偶然间心似缱,她的心没有像杜丽娘倚在梅树边,但这样的生活绝对不是她想过的。她的梦在舞台上,在那好像一无所有,却无所不包的红氍毹上。从十二岁她走上去,就从来没有想到再下来。

一个据说是某要害局局长的老婆看柳云怡不跟大家在一起合影,走到柳云怡跟前问她怎么了,长得那么好看,怎么闷闷不乐的?

柳云怡说没什么。

又有一个胖女人,左右手指上都戴着硕大的钻戒,在阳光下发着刺目的光。她一直盯着柳云怡看,时不时还握握柳云怡的手,夸她手长得美。她的手黏糊糊的,柳云怡借口躲开。那人又问师姐柳云怡是干什么的,长得漂亮,气质也好。师姐说唱昆曲的。

昆曲是个什么东东?老古董吧,现在谁还看戏?大白天的说梦话,什么俏书生聪明小姐,全是假的,骗小孩子还差不多。到了我们这岁数,要想开,过实实在在的生活,唱戏的到头来,不是年老就是色衰,有几个有好下场?

师姐很不服气地说,昆曲好美你不懂,闺门旦是昆曲最美的行当,我师妹是咱们京都昆剧团当家红旦,让她给大家唱一曲《牡丹亭·游园惊梦》,这大好的时光,真的是姹紫嫣红开遍。

大家都鼓起掌来,柳云怡感觉嗓子痒痒的,也想唱,便说,那我就唱《牡丹亭·离魂》吧。

换个吧。唱个热闹的,一听这名字,我马上就感到全身都阴森森的。那个戴大钻戒的妇人说。

那我就不唱了。

唱吧,唱吧。师姐说着,给她拍起曲来。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看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我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番疼痛。

是不是丈夫有外遇了?人到中年丈夫有外遇,才好伤心,办法只有一个,把存折紧紧地抓在手里。局长老婆关切地说。

柳云怡一下子没了情绪,看天色还早,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跟着她们走,心想待在这一伙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堆里,心里慌慌的,闻花无香,观草无趣,连天上的白云好像都笑她还没到老年,生生把自己过成了跟她们一样老的女人,只感觉这样的日子并不是她想象中的。

到了第一家农家乐,她说人家没院子,师姐说换一家。第二家,在水之涘,还有一个开满了格桑花的大院子,她如在舞台上似的,轻轻坐到椅子边上,兰花指伸出拿桌上一卷卫生纸,感觉纸也油乎乎的,说,餐桌好油。师姐看着她,她不看她,只看院子里的花,花似人心向好处牵。她说,对不对?师姐叹息一声,说,回去吧,你的心还在天上。

她说对不起。

你肯定惦记着米亚亚的演出对不对?

她是我学生,她演不好,我这当老师的,脸往哪儿搁?

回去吧,看来你梦还没醒。不过,有梦总比没梦好,对不对?师姐说着,一直陪着她到车前,又叮嘱她路上开慢些,集中精力开好车。她离开团里后,过了一年情绪才调整过来,她理解她。

一路上,柳云怡把车开得飞快,她耳边全是笛子、锣鼓响,眼中全是贴片、珠翠、云步、圆场。她以为她的手表出问题了,掏出手机看,手机也是下午三点,可她的心好急,生怕堵车。结果,车真的堵了,她边不停地唱起来: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小姐小姐多丰采,君瑞君瑞济世才。

他们如愿勾却相思债,一月来两意和谐。

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云掩柴门,钟儿磬儿枕上听。柏子坐中焚,梅花帐绝尘。果然是冰清玉润。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小痴儿也有个椿萱,小痴兒也有个家园,小痴儿如珍似宝曾经练,小痴儿度过青年。怎说俺没下梢、一个孤单?小痴儿桌儿上有美味甜,小痴儿架儿上有锦绣穿,小痴儿脂脂粉粉画容颜,小痴儿也曾惜花趁早天,小痴儿也曾爱月夜迟眠,小痴儿也曾松筠兔管咏涛笺。

……

唱着戏,时间过得好快,堵车也就不成为堵车了,结果她唱的惹得旁边开车的人不停地看。有人惊异,有人笑,也有人说,这女人怕是个精神病。

旁边一位开着白色大奔的小伙子手伸出车外说,这位姐好漂亮,是演员吧。

伊嘛,伊是杜府千金杜丽娘,为情而死,又因情而生。伊是崔相爷之女莺莺,敢写简又赖简,星夜赴佳期。伊是那小痴儿萧惜芬,装疯卖傻保名节,只盼着花好月圆夫妻团圆。伊是丈夫刚死,就爱上他学生王孙的田氏,央一说媒等回话。伊是千年的蛇仙,为了夫君盗灵芝、水漫金山的白素贞。伊本是佳人生长在弘农杨氏女,深闺内端的白玉无瑕。那君王一见了欢无那,把钿盒金钗亲纳,评跋做昭阳第一花……伊是谁?谁是伊?你去问问我练破的十几套水袖,你去问问无数的小锣,你去问问悠扬的笛子,你去问问排练场里的大镜子,问问京都昆剧团的老老少少,问问我一个个粉丝。

哈哈哈,伊的大名叫闺门旦。

伊是我,柳云怡。是她,米亚亚。

是与米亚亚姐妹不像姐妹,母女不像母女的关系。两个女人的心,一颗是坚信自己不会老,另一个还年轻,总之,她们都是真正女人的心。无论她们躯壳怎么变化和不同,心却永远一样,这心有着深切的自知,又有着向往。别看她们心中只有昆曲,可那昆曲是什么?是她们的人生。她们都是最知命的人,知道她们的大荣耀就是在舞台之上。她们对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脚步,做得近似到千分之一毫米。在她们看起来随便的表演之下,其实是十万分的刻意,这就叫作天衣无缝。演出录像出来了,她们又精益求精地挑剔,针尖大的误差也逃不过她们的眼睛。望着舞台上的自己,身着丽装,她不禁有些得意,不禁想我要是有米亚亚的美,有她的年轻,加上我的演技该多好。而米亚亚是不是也这么想?

昆曲是小磨腔,女人的心事何尝不是?

团长是,闺蜜叶之宏是,师姐是,爱人是,去世的老师是。来来往往的人,每个人心中难道都没有昆曲般缠绵的心事?

山是昆曲,水是昆曲,火车是昆曲,飞机是昆曲。我们的生活,就是昆曲。昆曲啦啦啦……

她又是唱,又是念白,惹得行人一路频看,柳云怡狂笑着,把车开得飞快。好在郊区车少,也没红灯,她以为没有摄像头,后来才知道有,被罚了二百块。

8

柳云怡老远就看到了市剧场那白色的高高的大楼,看到了售票厅那阔大的海报,上面一个个美人在朝她招手,她感觉自己好像离开了一个世纪。她其实只半年没来了,半年前,她还在台上唱《牡丹亭·惊梦》呢。那时,街上到处开着花,月季、紫薇开得正艳,还有她心里也是繁花盛开。那时她是女主角,现在,她是谁?没有戏,为什么要到这里找心痛?可不来,她今天会什么事都干不了,会后悔一辈子的。

剧场门楣上挂着横幅:全国昆剧演员评比大展演。“全国”一词,更让她心痛,刚才欢快的情绪一扫而空。

现在,秋风一吹,树叶纷纷飘落,她鼻子好酸。进院时,生怕遇到人问她今晚你有演出?特别是守大门的李大爷,她平常对他好,因为自己常来演出,大爷一看到她,她还没说话,就给她开了门,她有时给他送条烟,有时带瓶酒。李大爷很奇怪,说人都说柳云怡可高傲了,敢跟团长叫板,跟其他人也鲜有来往,好像不食人间烟火,可偏偏对一个老头那么好。后来接触多了,他才发现她虽然快五十了,其实还像孩子样单纯,不知道团长家在哪,更不知道团里复杂的人际关系。她说,大爷,人的脑子只能装有限的东西,装多了,自然就超负荷了,所以还是装自己喜欢的东西好。

可今天她进来半天了,也没人问,传达室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人,也没问她。现在还没到观众进场时间,也不问来人,看来这位对工作一点不负责。唉,李大爷那么好,怎么不见了,是不是病了,得打听打听,听说他老伴没了,儿子在外面打工,在這个城市一个人怪可怜的。

各行业都有这样的人,她心里又是一阵心酸。

到了后台,人很多,遇到熟人,大家都对她笑笑,她也笑笑。没有人问,她反倒不停地给人解释着,米亚亚,我学生演出,我不放心,这不,急着从医院赶回来。人家有人听着笑,有人根本没听,她也不理,只管叫着亚亚!亚亚!也不顾头上的汗珠。

得知米亚亚已经进了化妆室里,她又很落寞,后悔回来了。她有时盼着米亚亚演好,因为那是她的学生,她演不好,当老师的她丢人。可有时又盼着她演砸,这样,她就能重上舞台了。这两种念头搅得她心口又是一阵绞痛。一看到后台上人来人往地忙碌着,她又责怪自己自私,她希望米亚亚成功,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她平常的血汗,对得起这些忙忙碌碌的人。

这时,丈夫跟着团长进来了,丈夫笑着说,团长,我就说了嘛,她肯定来。

看完病了吗?

她一时有些愣,丈夫给她使了个眼色,马上说,不就牙痛嘛,是不是只给你开了点药?洗牙你又难受。

团长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珠,伸出双手,紧紧握着柳云怡的手,说,柳老师,你总算来了,你看看,我后背都湿了。咱们团这次来了三个演员,都很年轻,还没上场,就不停地说紧张,叶之宏还在后头教他们呢。你来了,我心里就踏实了,你看他们一个个紧张的,话都说不清了。说着,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她跟三个青年演员说完话,站到化妆室门口,看着熟悉的木板门,心里又是一种滋味涌上心头。

米亚亚一出化妆室,画着彩妆的她,那么漂亮,好似仙人。年轻真是好呀,任何化妆品都代替不了。那身材,那皮肤,还有那眼神,真真的惊艳。她忽然好后悔自己来了,想走,可是她怎么能走呢?别人怎么说?自己回去还能不后悔。

她仔细查看了米亚亚头上的珠翠发钗,甚至试了试彩鞋上的带子是不是结实。连她手上的折扇,她都要过来,仔细检查了一遍。还让人把米亚亚漂亮的绣花褶子重熨了一遍,对米亚亚叮嘱道以后记着,戏装上身就不能坐。华服有折了的大家闺秀,就不雅了。

随着上场时间的临近,随着一个个年轻漂亮的演员相继上场,米亚亚越来越紧张,一会儿说她要喝水,一会儿又说她要上厕所,柳云怡让她放松,她嘴上说老师没事,我真的没事,可她的腿在打晃,不停地说,这个场合太重要了,我怕我做不来。柳云怡给她打气,说,我在侧幕坐着,我一直跟你在一起,别紧张,就当下面的评委和观众不存在。她说着,看到一件戏服搭在椅子上,顺手穿起来,说,老师在,别怕。说这话时,她忽然想到第一次做手术,妈妈就是这样跟她说话的。

音乐一起,米亚亚要上场,她悄悄说,再等等,要让观众期待,主角都是慢慢上场的,九龙口停时,要婉转,腰往左扭时,幅度不要大,大了就不美了。

丈夫给她示意,她立即闭上了嘴,说,走吧,你就是角儿,放骄傲些,目无一切。

米亚亚在台上唱《牡丹亭·寻梦》,柳云怡穿着水袖在侧幕跟着做动作。

米亚亚前面唱得都很棒,侧幕的团长、柳云怡屏着的气息渐渐放松下来,感觉比前面所有的人都表演得好。这时,米亚亚唱到“阴雨梅天”,忽然一个趔趄,没声了,人也僵在了那里。柳云怡大声唱着走到了舞台上,边做边唱。她只穿了水袖,没有化妆,没有钗黛,在灯光下,头发银白光灿,不知是白了头发,还是灯光所致。台下观众一愣,大家不停地议论这是搞的什么东东,《牡丹亭·寻梦》有两个小姐唱的吗?

在后台叮嘱学生如何扔枪的叶之宏急切地说这真是个戏疯子,说着,就要让人拉幕,站到一边的团长摆了摆手。

柳云怡边唱边舞地往侧面走,米亚亚跟着往前台走,她瞬间不害怕了,动作越来越娴熟,唱腔也跟着节拍了。两个杜丽娘在台上载歌载舞,观众一头雾水,从没见过有两个杜丽娘在寻梦。

正在候场准备扶小姐回去的饰演春香的演员也傻了,她不知道她要扶哪个小姐。就在这时,高云飞说,快,放烟雾。

团长也像才醒悟似的,连声说,对,对,放烟雾。

云雾中的两个杜丽娘好像一个人的两面,一个年轻,一个贵气,做一样的动作,唱一样的台词。唱完“守的个梅根相见”后,柳云怡朝米亚亚嫣然一笑,一个美丽的圆场,绰约着身姿飘然而逝。

烟雾散去,只有一个青春的美丽的杜丽娘仍倚在梅树边,春香上场。

台上台下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评委会认为这出戏是对《牡丹亭·寻梦》的大胆创新,两个杜丽娘,一个是梦中的杜丽娘,一个是现实中的杜丽娘,一个奔放,一个幽怨,演活了杜丽娘,此节目可评为一等奖。可是柳云怡得知消息后,却说这是失误,她忘了这是在台上,还以为是在排练场,要求团里给自己处分。为此许多人对她很是钦佩。

二十年后一个金灿灿的秋天的下午,在北京梅花奖颁奖现场,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米亚亚说获奖感言时回忆了二十年前的那场演出,说那晚要不是老师上场,她真不知自己该如何下场。因为唱到“阴雨梅天”时,她想做个高难度的卧鱼动作以此引起评委的掌声,表现杜丽娘死时的绝望,起身时因动作过猛,右脚踩住了裙角,幸亏没有绊倒,却听到嘶啦一声,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难道裙子破了?好后悔没听老师的劝,做动作总想引人注目,幅度太大,竟出了洋相,这么一想就忘了做身段,唱词也想不起来了。接下来还有四五分钟的戏呢,她不知道怎么办。舞台不再像过去那么美丽,而像战场一样,四处险象环生。她想往中间移,脚却迈不开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好想让大幕拉上,再也不唱戏。爸爸妈妈老师同学肯定在电视前看着自己呢,好丢人呀。连过去轻盈的水袖好像也浸满了水,怎么也抛不起来。就在这时,老师,亲爱的如母亲般的柳老师上场如仙女下凡。美丽的老师一上场,她真感觉那才是杜丽娘,她原来以为创新是最重要的,而老师饰演的杜丽娘无论经历多少风雨,永远都是那么典雅,充满书卷气。为什么百看不厌,为什么无人能超越?因为她不是一心想着成名,她就是杜丽娘。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悟出一个好演员原来重在魂,魂写在眼睛上,表演在手指上,落实在脚步上,化在了心里。甚至那一袭戏袍,都是戏,只是她没发觉。老师在,她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在烟雾中,只跟着老师做,刀山火海都敢下,千山万峰都可攀。神奇的是,老师一带,她一切忘掉的东西竟然失而复得,她好像有了翅膀,水袖也重新变得轻盈起来。老师马上隐在了她后面,如影子一样伴随着她,把她往前推,推到观众的视野里,推到大聚光灯前,推到昆曲界那亮灿灿的梅花奖台前。没有柳老师,就没有我的今天。我还是想说,我今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超过柳老师。老师眼神收放自如,眼风神情,不但闺,还带着仙气,扮相端庄而古雅,唱腔糯米般的甜甜的,柔而媚。她的圆场也特别好,走起来裙摆一点纹丝不动,就像是裙子里面安了车轮一样,怎么走,裙形都好看。前不久,我跟她同台唱戏,老师已六十多岁的人了,可她饰演的杜丽娘还是满满少女状。谢幕时,观众都给老师献花,花多得她都抱不过来,而我手中还没有一束。就从那刻起,我知道要超过老师,就必须要像老师一样唱念做得行云流水,演绎出角色的魂来,也才真正明白了二十年前,我第一次演《牡丹亭·惊梦》前,老师送我的那两套衣服的深刻含义。

而此时,中央电视台十一频道上年近七十的柳云怡,正在一所花木蓊郁的花园戏台上,穿着一件孔雀蓝褶子满头珠翠仪态万方地唱着昆曲。画外音是:我扮演了五十年的杜丽娘,这是最特别的一次,能够站在汤显祖故乡的舞台上,演出《牡丹亭》,恍惚间,我感到我就是杜丽娘,杜丽娘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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