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棺记

2021-04-08 02:11周沫
作品 2021年3期
关键词:小莫云烟棺材

推荐语:韩春萍(长安大学)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螳臂当车的故事。一方是老手艺人谭木匠,另一方却是这个时代的滚滚车轮。结局不言而喻。尽管谭木匠打棺材的手艺在云烟镇是一绝,但基建用地侵占坟茔,殡葬改革搞黄了生意,故乡山河巨变对一个木匠来说,无疑是个巨大打击。儿子小谭作为父辈和这个时代之间的调解人,尝试过让老人接触新鲜玩意儿,但这些新潮事物及其中的混乱逻辑和浮夸的话语方式,反而让谭木匠更加看清,这个世界的变化已经远超他一个木匠的理解范围。哪怕躲进棺材,最终也还是要由儿子小谭决定归宿——“烧得三缕青烟,骨灰都没剩下”。心理学中有个“广场恐惧症”或许可以解释谭木匠的行为,即对开阔地充满恐惧,却能在狭小空间中获得安全感。这种对不可知的恐惧,在谭木匠身上表现为对身后事的过分焦虑。表面来看是害怕火葬,更深层次的恐惧,则是面对这个时代的无力。《殡棺记》从属于作者的系列短篇《云烟钩沉》,在该系列中,作者构建了一个典型的南方小镇,着力聚焦“父辈”这个群体。类似本篇中的谭木匠、老中医张鹤年,这些故事的主人公往往具有双重身份,曾是一个能干的父亲,现在却活成了落后于时代的糟老头子,连带其经历的惨遭编排示众。如何面对这样的父辈,如何处理他们遗产,作者偷了个懒,他让谭木匠“羽化”,诗意的处理掩盖了现实中的一地鸡毛,不在于作何确指,而是提供某种思考的可能性。或者又可以说,这是作者周沫,一个找到了写作领地,并开始系统探索的有志气的写作者的开场仪式——以一个父亲的死和一场诡异的葬礼开始。虽然现在的“偷懒”是一种逃避,是他不能承受之重,不过相信假以时日,谭木匠的儿子、游乐厅的老板小莫,这些人物会以更加饱满的形象一一站在我们对面,让我们看见小镇的城镇化带着怎样吊诡的力量,又如何塑造着小镇青年的话语方式和思维模式。这篇小说的语言化用了网络语与年轻人的流行语,虽然还有浮夸之气,但作为年轻的写作者,已经具有了自己的叙事腔调,这是难能可贵的,也是值得他继续探索的。

说起来,云烟镇的收藏文化也算是一绝,从古玩字画到手办球鞋,不说应有尽有,至少也算个琳琅满目。你下了云水河大桥辅路往左拐,就到了“潮牌&收藏”一条街。虽说这条街上稀奇古怪的东西着实不少,但谭木匠仍算得上一家奇葩,他早年贩实木棺材,殡葬改革之后便转行收藏生意,是鎮上公认的行家。

那段时间LV跟Supreme联名推出订制棺材,云烟镇首富,江湖上人尽皆知的暴发户“幺爹”一大清早登门请教。

谭木匠开门见山:“自己用还是搞投资?”

幺爹摇头晃脑不置可否。谭木匠嗤之以鼻。

“北美云杉板材,意大利手作铜扣,象牙白丝印Logo加47#西瓜红水漆色,东西都是好东西,手艺更是没得说。”谭木匠继续说,“只可惜设计师没听我的意见。木料太硬,又不透气,他只要自个儿躺进去试试就知道了,铁定不舒服!谁说死人就没有感觉了?这叫什么?服务意识缺失!没有匠人情怀!

“说到这儿你就明白了,管你什么LV的棺材、CHANEL的断头台、PRADA的裹尸袋子,都比不上我谭木匠的手艺!”他最后拍拍胸脯告诉幺爹,“自己用,屋里随便挑一副,躺起来保管比他的舒服;搞投资,后院还放着沉香木,只要你大老板开支票!”

谭木匠的道行可见一斑。

这本事还要从四十年前说起,那时候谭木匠还是谭学徒,跟着师父走街串巷,从几套桌椅板凳开始练手,学艺十七载,直到师父仙去,谭学徒请当时年少成名的堪舆先生张鹤年看了地方,连夜把师父抬上山。葬下棺木,又在坟头坐到天亮,谭学徒磕了九个头,回家就挂上了谭木匠的招牌。得益于老师傅亲传,谭木匠干起打棺材的活计自然不在话下,街坊邻里都说谭木匠的棺材好,不但做工考究,尤其透气防腐,甚至有过老头子躺进去七天又活过来的事情,谭木匠还因此收到过一块再世华佗的金匾……

将近四十年过去,尽管当年的小学徒已经成了云烟镇民间手工艺传承人,可是谭木匠始终相信,生意上顺风顺水,跟师父的庇佑是分不开的。所以,每每回到师父的坟头,隔着八尺土,谭木匠总还要嗅一嗅脚底下楠木棺材的清香。

可是今年春天,事情起了变化。

清明那天,谭木匠照例给师父祭扫。刚到山脚下,一圈绿漆铁栅栏把上山小路给截了,谭木匠绕了一圈,没发现缺口,心下一惊,料定师父的墓穴出了问题。他一下子变回当年那个生龙活虎的小学徒,虽然下巴也刮花了,夹袄也扯烂了,总还是翻过铁栅栏。疾走不过百十步,绕过两棵老松树,斗折小路在这里切断,视野陡然开阔:过去的整个山包包凭空消失,眼下代之以宽阔的峡谷,峡谷两岸切面新鲜,暴露着潮湿柔软的黄泥。

还进什么香,烧什么纸,磕什么头啊。别说你谭木匠的师父,整片墓场,少说两百座坟头,全给连根掘起,不知所终!什么也没留下,断头路旁边,还立着两块牌子:左边是“小心坠亡”,右边是“梦泽高铁云烟镇段征地公告”。

谭木匠忽然感到浑身痉挛,手上的烟屁股随之掉进装鞭炮的篮子,一时间,峡谷里回荡起红红火火的浏阳鞭炮八千响。

“当年不是说风水宝地吗?”谭木匠愤愤不平。他从山上下来直接进了卫生院,找到当年给师父看风水的张鹤年张先生,就高铁征地的事情讨要说法:“当年说是风水宝地,现在怎么成了死无葬身之地?!”

“要不怎么说英雄所见略同呢?”人家张大夫也有说辞,“我寻的那处地方,岩层厚实,干燥防水,你家下棺材喜欢,国家修路基更合适!”最后他下结论说,“你以为线路规划就不讲科学了?”

两句话败下阵来,谭木匠说法没讨着,反倒被推销了两服下火的草药。谭木匠当然知道理亏,本来下葬的时候就没个正规手续,现在又提倡殡葬改革,自己找公家赔偿都不敢开口,只好灰溜溜回了自家铺子。

店门洞开,满屋崭新棺木漆光水亮,谭木匠恍惚感到背后沁凉如水。他心有戚戚,想来师父一辈子好手艺,临走还赚了副天下第一的好棺材,可是又怎么样呢?几十年过去,到底是要腐烂变质,要不是修高铁被挖了,再下去还要氧化炭化,最后变成褐煤、石油,黏糊糊,黑黢黢……只是从今往后,怕是连安安稳稳躺在棺材里的遗愿也难以实现。

“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如躺着!”想到这里,谭木匠终于明白师父当年为什么執意活着进棺材。他腿脚发颤,拍打着身边的一副朱地彩绘大船棺自言自语:“这才是享受!”

谁也说不清楚,谭木匠到底是羡慕还是嫉妒,儿子小谭只听见老爹长叹一口气,他不知道的是,云烟镇大名鼎鼎的手工艺传承人就此消失,今后剩下的,只是那个一心等死的谭木匠。

老爷子就此消沉,他整日瘫在藤椅里晒太阳。棺材铺本来生意就不好,现在见着门口这么一具“死尸”,大家更不敢进来了。如是半月,眼看着老爹闷闷不乐,儿子决定想办法给他找点事做。为此,他特意找来了好兄弟小莫。

小莫其人,本事不大,名堂不少。如果说潮牌收藏街今天来了十件新玩意儿,那至少有九样都是小莫鼓捣的。前阵子,这家伙新开的“海盗酒吧”破产了,他眼珠子骨碌一转,破瓶装新酒,换了块“深海密室”的招牌,小谭觉得有点意思,酒桌上便问他什么是“深海密室”。

“就是鬼屋。”小莫说,“现在的年轻人,那可不就想找点刺激?”

“有吸血鬼吗?”小谭觉出点意思来了,小莫说这是个好点子。

“吸血鬼都是从棺材里出来的。”小谭有了主意,小莫拍案叫好。

“做棺材,找我啊!”小谭满斟酒杯,两人一饮而尽。

要说小谭还真是个孝子,为了给老爹拉单生意解闷儿,他忍痛割肉,给了小莫一大笔回扣,后者也算是仗义,第二天起个大早,上门下单:“外国棺材能做吗?装吸血鬼的那种。”

起初,谭木匠还是窝在藤椅里耳旁风,听到小莫的声音,先是把耳朵支棱起来,不一会儿眼珠子也活泛了。

“价钱不是问题,咱就是要一个正宗!”听见小莫夸夸其谈,老爹渐渐来了兴致。小谭看在眼里,乐在心里,生平第一次,他冲出来替老爹接下这笔生意:“管你僵尸丧尸吸血鬼,”小谭开口不凡,“咱家棺材都能装!”

事情就这么成了,虽说比起舍身飨蚊,卧冰求鲤还是差远了,但因为儿子拉来的这单生意,谭木匠确实精神了不少。尽管不知道什么是“鬼屋”,什么叫“密室逃脱”,但只要手头有活,谭木匠就感觉活着还有点意思。为此,他专门研究了英美电视剧,看了吸血鬼电影,最后在传统形制的基础上,研制出了立式双开门棺木。图纸付印那天,小谭通知小莫来量尺寸,后者捻起图纸才发现,麻烦来了——本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老爷子如此上心。小莫交了底儿:“老爷子进度太快,我这儿吸血鬼演员还没聘着呢!”

好不容易给老爷子寻点事情做,眼看着又要泡汤,小谭正琢磨怎么跟老爹解释,没想到谭木匠早就凑了上来:“就是躲在棺材里吓唬人嘛!”他显得兴致勃勃,“我来啊!”很明显,老人心里头明镜似的,小莫只好赶鸭子上架。又过了个把星期,深海密室隆重开张,谭木匠也正式上班。

谭木匠主要是想检验检验自己的作品。躲在自己亲手制作的棺材里,透过观察窗看一对对小年轻来来往往蹦蹦跳跳,谭木匠感到格外舒坦。柔顺的黑暗将自己包裹。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想起了师父,想起当年和师父一道躺在楠木棺材里的感觉。恍惚间,谭木匠看见整个云烟镇尽收眼底,云烟镇多大啊,可是你谭木匠能够把握的,还不就是棺材里的七尺三分地儿?想清楚了,谭木匠抖擞精神,清理嗓子,跳将出来,断喝一声——一对对小年轻大叫刺激,落荒而逃——谭木匠今天的任务就这么完成了。

毫无疑问,谭木匠爱上了这份工作。起初,大家都以为老爷子返老还童,毕竟喜欢吓唬年轻人逗乐子是好事情。但上了一个月班儿,问题来了。

本来吧,谭木匠扮得还像那么回事,“吸血鬼惊魂夜”板块也一度成为鬼屋的压轴节目,甚至不少人慕名而来就是为了看老爷子一眼。可时间久了,游客们渐渐发现,这“吸血鬼”没以前勤快了。早先冷不丁就冒出来吓人,后来得你去拍棺材盖子,直到上个星期六,一组游客终于找到小莫投诉:吸血鬼居然在棺材里睡着了!

接到小莫的电话,小谭跟着救护车就过来了。他生怕老爷子在棺材里头闷死或者因为甲醛中毒身亡,赶紧招呼大家七手八脚开棺材盖儿。老爷子本来呼噜震天响,经这么一闹,伸一个懒腰,顿时精神抖擞。那时候,我们便听见谭木匠极其快活地讲:“大肉饺子回笼觉,活着还真他娘的舒坦!”

目送谭木匠父子回家,小莫终于松下一口气。说来滑稽,谭木匠这么一折腾,亲儿子小谭屁事没有,鬼屋老板小莫却着实给吓怕了,毕竟消极怠工没什么大不了,要是哪一天真给老爷子睡死过去,那可就不好玩儿了。

为了劝谭木匠回家,小莫咬咬牙包了一个大红包,这天晚上专门提了酱蹄花、猪耳朵、焖肥肠和拌肚丝儿登门探望。席上,谭木匠大快朵颐,小莫刚要开口,老爷子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生意要紧!我不耽误你。”老爷子大大方方抓过小莫递来的红包,随即宣布:“干了一辈子手艺还没出过云烟镇,亏你小子有心,那我就出去走走看看。”

老爷子居然有了旅行计划!听到这句话,小谭简直比中彩票还开心,虽说老人家执意一个人出发,多少叫人挂记,但反过来看,这不也是彻底走出老年抑郁的表现吗?早先还想着迟不过三年就要老年痴呆,整日操心养老院的事情,这么看来小谭也可以暂时松一口气。

东西收拾妥当,隔天一早就出发。那时候天气正好,小谭出门要送,谁知谭木匠摆摆手,漫不经心讲出了那句谋划已久的谶语或是巫咒:“叶落归根,狐死首丘。”你放心吧,老木匠肯定不会死在外头。

小谭一开始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他还在琢磨老爹用到的两个成语是什么意思,这时候手机上短信就来了,原来谭木匠出了云梦山才知道,天大地大,哪里不比小小一个云烟镇好?于是兴之所至,天南海北要儿子订票。老爷子高兴,小谭忙活起来倒也无所谓。不过这情形持续了大半月,某种隐匿在遗传基因中的敏感提醒小谭,事情没这么简单。

老爹在镇子上生活六十年,从不知道旅游为何物,这次怎么就一口气跑了东南西北还要出国呢?小莫再次分析了老爹的行程路线,端倪就此浮现:先是秦始皇陵,又去了长沙马王堆,要不是预算有限,照老头子的想法,泰姬陵和金字塔肯定也要看一眼。小谭恍然大悟,这哪是什么旅行,这他娘的明显就是项目考察,业务学习啊!

果不其然,一个月后,谭木匠带着丰硕的考察成果回到云烟镇,他回到家第一句话就开口不凡:“老子看了世上棺材千千万,云烟镇谭木匠棺材铺也排得上一号!”

如果说在此之前,小谭还可以幻想自己的揣测只不过一厢情愿,那么现在这份口头报告,则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你想的没错,不愧是我的儿子!老爷子非但研究了世界丧葬文化和棺椁形制,还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一种全新方案。末了,他大手一挥,隆重宣布:“老子要打一口古今未有之大棺材。”

就这样,谭家棺材铺的后院作坊重新开张,谭木匠再次闻到了暌违已久的刨木花清香。虽说十多年前就已经转型做经销,木工活计久未提起,但毕竟手艺还在,老爷子因此对满屋子尺规斧凿充满亲切感。

着手的第一件事是采办木料。今时不同往日,顶天立地的金丝楠木是不好找了,但是他谭木匠与时俱进,走物流,学网购。什么东非的紫光檀,意大利手工铜纽,日本寄木细工,琳琅满目写完一张A4纸。

“花样再多又有什么用?”拿到这张需要网购的材料清单,儿子小谭一针见血地指出,“现在都是要火化。”

小莫讲这话有他的小心思,本以为这么说可以否决老爹的异想天开,没想到后者只用了两分钟就又斗志昂扬:“既然如此,咱更要加班加点,”谭木匠重新拿起了家伙什,“今晚就过来给我打下手。你不是学机械设计嘛,量尺寸画图纸总没问题咯。”

虽然小谭早就打定了主意将来要把老爹火化,但当着老人的面,他还是显得服服帖帖。老爹打棺材需要的材料,小谭全都网购回来。虽说将来烧掉的时候难免心疼,但只要老爹现在开心,那也不算亏。在谭木匠的部署下,小谭绘制图纸、计算尺寸、核算公差、调整配合,结果交到老爹手上,这个干了三四十年手艺的老木匠大吃一惊:“你他娘的一天没学过,怎么手上活儿比我还精细?”

小谭嗤之以鼻,用他的话说,这些都是现代工业科学的通用体系,飞机轮船都能造,何况你一副棺材?添一台数控机床,小莫补充道,分分钟把你这百年老店的生意抢光。

虽然知道儿子在开玩笑,但谭木匠还是怅然若失,多年来,他就是凭着一身手艺得以在儿子面前耀武扬威,如今,连这点儿权威也将不复存在。巨大的变故潜行于时间的缝隙,爷儿俩一夜无话,手头配合愈加亲密无间,但老木匠明白,作为一名父亲,他即将逊位。

上阵父子兵,干活就是快,没几天工夫,棺材的雏形就出来了。云烟镇的老人,过了六十大寿,儿孙们就开始预备棺材,这完全不是晦气,反而是孝敬的表现。谭木匠虽然才五十出头,但人家是干这一行的,提前一些也无可厚非,何况这次小谭也还尽心尽力,老木匠就更加高兴。完工那天,谭家照例摆酒请客,木匠的老朋友,潮玩街上的邻居,还有小谭的狐朋狗友,大家欢聚一堂,好不热闹。

“人生得一归处,再无憾事矣!”张鹤年张大夫首先代表大家致祝酒詞。说起来老中医的寿枋也是请谭木匠亲自操刀,今天两个老伙计来到同一条起跑线上,自然感慨万分。两人对饮一杯,嘴角嗫嚅,热酒下肚,谭木匠感觉意思到了,我们便等他开口:

“黄粱一梦四十载,没想到当年一个小木匠,如今也熬成了老头子。”老木匠摩挲着儿子的脑袋,往事像那酒劲儿,汹涌而来:

那会儿跟着师父走街串巷,无非打几套桌椅板凳,养家糊口罢了。直到一九七九年冬天,事情起了变化。那天大寒,太阳起得晚,再加上雾气浓重,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如今的谭木匠(他捉起筷头戳一戳自个儿的大鼻头),当年的谭学徒,每天起床头一件事,雷打不动摸黑倒尿壶,这玩意儿你们没见过吧。

谭木匠冲着小谭、小莫还有他们的狐朋狗友强调“尿壶”二字,脸上得意扬扬。虽然这些小兔崽子搞不清楚情况,但张鹤年感同身受,老中医甚至因为这个词把嘴里的热酒通感出一股子尿臊味道。看见老伙计一脸菜色,谭木匠乐不可支,他继续讲道:

不着急,倒完了尿壶,刚卸下两块门板,高高大大一个黑影儿就蹿进来,大巴掌一推,门槛一绊,谭学徒我名副其实摔了个屁滚尿流。你们别看老子个儿小,当年也是血气方刚,老子起身就要骂,抹一把眼睛,发现师父已经跟着刚才的大个儿出门来。

“今天传你点儿真本事!”师父说,“还不赶紧。”

就这一句话,我那瞌睡全没了,学艺这么些年,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吗?虽然稀里糊涂满肚子怨气还没搞清楚,但我还是跟师父去了。天黑似漆,雾稠如水,大个儿在前领路,我就死盯着师父的锯木箱,闷头走路。我不知道东南西北,恍惚间只知道出了城,进了山,最后爬石头过河,终于停住。大个儿回过身来,拱手作揖:“还请老师傅掌眼。”

我一个做学徒的当然沉不住气,赶紧过去凑热闹,睁大眼睛,果然吓一大跳。原来那拦住去路的,不是老虎石头,竟是一墩树桩。那玩意儿如此之大,上下左右全都隐没在雾气当中,如果不是树皮独有的粗糙纹理,任谁都会相信,这他娘的就是一堵墙。

“顶天立地的楠木桩,三十年来难得一见!”不等我开口请教,师父已经分辨清楚,“这等宝物,用来雕佛像那是功德无量,打家具百年不蛀能传给重孙子,”他拱手便问,“不知道贵府出什么题?”

大个儿拱手回话:“做寿枋怎么样?”

这下小谭听明白了,虽然对家里的棺材生意不感冒,但棺材的别名他还是知道的:“寿木、寿枋、寿器、寿宫,都是个大同小异嘛!”

虽然儿子答对了题目,谭木匠仍然不拿正眼儿瞧他:

这下你们就知道了,今天这趟绝对是大活儿!跟着老木匠那些年,小到木梳镇尺,大到雕梁匾额,我什么活都干过,可唯独寿木,师父不教,也不准我碰。今天遇上这么个大家伙,师父还专门带了徒弟,看来是时候传承衣钵了!我自然乐不可支,不过老木匠依然毫无波澜——

“别怪我多一句嘴!”老木匠淡淡地说,“做慢活儿还是赶活儿?”

“要不怎么能着急请您呢?”大个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后半夜出的事儿,这会儿老爹还在这木头底下压着呢。”

幸好天冷,大个儿把老爹停在家里也不着急,就等老木匠的活儿。不过这时候问题就来了,咱们的丧葬文化何其博大精深,单说这棺椁形制更是品类繁盛,打寿器简单,可上什么规格,用什么工艺,那可有讲究。

“一般来说,棺材在云烟镇不说‘棺材,都叫‘十大块,或者‘十二元,”趁谭木匠喝酒润喉咙的工夫,张大夫给满桌后生科普起来,“全看你用几块木头,木料规格越小,板块越多,价格也就越便宜。当然了,这都是小户人家的算盘,我估摸着,凭这大个儿的家底,又得了这金丝楠木,怎么说也得来个‘四角。”

“‘要不怎么说你是徒弟我是师父呢?老木匠当时也是这么笑我的,”老谭敬了张大夫一杯酒,“我当时也以为是‘四角来着,没承想还是师父让我开了眼,他老人家大手一挥,要来他个‘地托天。”

这话一出,张大夫简直惊掉下巴:“所谓‘天盖地‘地托天都是一个意思,整个棺材全用一根整木,雕镂‘天‘地两块板,一深一浅,合和而成。”

“板子越少越牛逼,为什么不是一块板?”小莫不知天高地厚,不出所料,刚问完就挨骂了,“那我告诉你,绝对不是金丝楠木不够大或者说老木匠技术达不到,这完全是为了留个口子要装人进去。”张大夫长叹一口气:“这等规格,我只在史书上见过:大将军霍光功勋卓著,死后按皇帝规格下葬,所谓‘黄肠题凑,就有这么一副‘地托天!”

张大夫回敬老谭一杯,请他继续开讲:

谁说不是呢?得了好木头,别说我一个学徒,就连老木匠也是两眼放光。所谓大巧不工,浑然天成。放在以前,对付寻常物件,干燥、下料、榫卯、雕刻,一套工序下来怎么也得个把月,可是这一次,师父谋划过两日,一言不发就开干,一个人,一把锯,一支尺,一条线,一块木,可惜我立在旁边根本插不上手,只见刨花飞溅,嗅得楠木清香,打瞌睡的工夫,事情就这么成了。我揉揉眼睛,木头还是那块木头,师父却不见了,斗胆走近去看,这才发现奥妙:(时隔多年,回忆起见识棺材的那一幕,谭木匠依然热泪盈眶)说什么庖丁解牛,鲁班开锁,都比不上师父的一把斧头。乍看之下不见一处刀痕斧凿,实际上你得上显微镜,才明白老木匠已经改变了木质部和韧皮层每一根纤维导管的走向,那感觉,怎么说?不像是老木匠凿出来,而是金丝楠木开化成精,自个儿长成了一副棺材。

“进来瞧瞧吧!”我听到招呼,爬上木梯,发现师父已经躺进棺材。因为大个儿他爹也是大个儿,寿棺里头地方大,老木匠只躺一半,还给徒弟我留了一半。

“怎么样?”师父问。

我说舒服。

“还想出去吗?”师父又问。

我说再躺一会儿。

“就是这个道理!”师父摩挲着我的脑门,“你可以出师了。”

我一时没明白,可是老木匠早就抓住领口把我拎起来,接着在屁股底下蹬一脚,噼里啪啦,我这就飞出棺材,摔成狗啃泥。赶紧回头,原来师父早就发动机巧,原本停在一头的棺材滑盖,正在缓缓合闭。我想着救人要紧,就爬棺材,却听到一声断喝——

“别动!”师父安安稳稳躺在那里,尽管棺材盖儿正在合上,可他的声音仍旧不紧不慢,“本想多活两年,谁承想遇上这宝贝?干脆,这辈子就到这儿啦!干一辈子木匠,最后一件活儿留给自个儿,也他娘的赚啦!”棺材盖只剩下一道缝,师父的声音因此变得消瘦、遥远,“记住——”我把耳朵凑近,于是师父最后说道:“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如躺着。”

话音未落,棺材板应声关闭,严丝合缝,我赶紧上前,打眼一看,就明白断无撬开的可能。“好在师父早有谋划,留出不少边角料,我谭学徒只好赶鸭子上架,地上拾掇拾掇,好歹又攒出一副‘四角,反正大个儿也不懂,光听着街坊邻居夸体面,也就糊弄了过去。”

“事了,估摸着师父早就死透了,你就找到了我?”张大夫端起了酒杯。

“虽然后来修高铁刨了师父的坟,但不得不说,老伙计你看的还真是一块风水宝地,这么些年没挣得大富大贵,倒也平安无事。”譚木匠一饮而尽。

漫长的讲述来到终点,大家听完故事又回味了一气,这才明白过来老木匠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约而同地,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后院的棺材上,那正是半个月来谭木匠爷儿俩的劳动成果,头几天刷过清漆,现在差不多已经晾干了。

既然话赶话到这份子上,那他谭木匠没有理由不带我们去参观参观自己的手笔,事实上,老家伙也迫不及待要给我们介绍。老头子第一个跳到院子里,我们饮干杯中酒,也纷纷起席离座。

“要说我出去走了这一趟,棺材见过不少,楚文化用漆棺主要是防潮,阿拉伯是沙漠气候,所以石棺不用担心这一点;当然了,最保险的还是古埃及木乃伊,只不过干瘪瘪的,放在那儿一千一万年又有什么意思呢……”老木匠长叹一口气,“说到底,咱们都还没有解决一个根本问题。”

说话间,他在棺材上拍了拍,这一下可不得了,原本我们以为这就是普普通通一方云烟镇寿木:梓木乌漆、四角包铜,老木匠给自个儿做的活儿,工艺水准当然没话说,但要说如何如何豪华那还是有些牵强。

可是谭木匠这么一拍可就不一样了,不知道他掀动了哪里的机巧,咔咔咔一阵闷响,那棺材盖儿居然自动滑开,等口子开到三分之二,便稳稳停在谭木匠日后放脚的那一头。只这一下,我们都服气了。我们围着这套高科技设备细细端详,既没发现机械,也没找到插头,绕了三圈没瞧出个眉目,还是小谭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刚才故事里讲的,师爷用过的手段?”

“这就是症结所在,”生平第一次,老木匠冲着儿子欣慰地笑了,“世上的生意从来都是讲究顾客等同上帝,说到底就是一个用户体验的问题。可是咱这一行邪乎啊,有谁提前试过自己的棺材躺起来舒不舒服?什么叫孝敬?事死如事生。”他摩挲着小谭的脑袋,“咱爷儿俩一钉一卯打出来的,今天咱就来试试舒不舒服,看看你孝不孝顺。”

谭木匠一番话说得没头没脑,正当我们还在琢磨棺材自动滑盖原理的时候,谭木匠猛然高高跃起,翻身躺进棺材里去。想必棺材上机关遍布,他在里边操作,等在脚边的棺材盖便快速响应,这一次不光是小谭,我们所有人就都想起了刚才那个师爷的故事,难道谭木匠也要把自己关在棺材里头闷死?说时迟,那时快,我们七手八脚齐上阵,也比不上谭木匠的机关设计。

原来讲故事的时候,老头子就为自己埋好了伏笔。这么一来,事情仿佛不那么悲伤了,我们瘫坐一团,喘一喘气,这时候棺材里头传来谭木匠的声音:“我的儿啊,”听到老爹召唤,小谭连忙俯过身去,“榫卯都是一次性的,棺材盖儿甫一阖闭,你工业设计再厉害也没辙。”

小谭痛心疾首,但好在老爹的声音清晰洪亮,看样子暂时没有性命之虞。他突然一个激灵:“要不给您开个透气孔?这个手艺我还是有的。”

“别别别!”这下倒是老木匠着急起来,本来这棺材架在两条板凳上,他招呼我们蹲下来看,于是大家便循声去瞧,只见棺材底子上大大小小凿出来好几个洞,最大的那一个刚好容下谭木匠的脑袋,他就是从那儿伸出来半张脸,告诉我们:

“这叫七星板,就是依照北斗七星的相对位置留出七个窟窿,干什么用的?封建迷信要不得,咱也不信。我早规划好了,给排水、强弱电、通风换气还有拿个快递什么的,明天你先从最小的那个洞口扯条网线进来。”

事情就这么尴尬地结束了。

虽然谭木匠执意要求大家别管他,但小谭考虑了一番,把老爹晾在院子里任凭风吹雨打多少还是于心不忍,于是我们搭把手把他抬到店铺里去,谭木匠连同他的棺材从此成为自家铺子的镇店之宝。这期间也不是不能强行开棺,毕竟再硬的木头也扛不住斧锯钻凿,可是谭木匠态度强硬,但凡小谭想从外头对棺材下手,他就先在里头寻死觅活,无奈之下,小谭只有乖乖领命,扯完网线又用剩下几个洞装好了水电空调,起码改善一下老爹的家居环境,小谭心想,这也算是尽了孝心。

除了小谭,得知老谭提前住进棺材里去,不少老朋友也都潸然泪下。现在他们只能通过视频聊天,没想到摄像头那一边,谭木匠倒是一脸惬意,他设计的棺材空间充裕,里面除了床铺被褥,还能支起一张折叠桌。他每天就在桌子上玩手機看视频,看的是他最喜欢的抗日神剧。累了困了就地躺下眯一会儿,养精蓄锐醒来刚好看大结局。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谭木匠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他每每在深夜回想自己的浪荡一生:他曾经到过许多地方,喝过不少酒,也认识了不少娘们儿,可是到头来,没有哪里能像如今棺材里这个小小空间易于把握。生活一下子变得简单,老木匠终于知道为什么古今帝王都热衷于修葺自己的陵寝。

与其说谭木匠喜欢上了自己的这副棺材,倒不如说他已经离不开棺材里的生活。

起先老头子还会腻味发闷,实在憋不住了就通过透气孔和儿子唠叨两句。但是渐渐地,小谭发现,老爹似乎越来越忙。每日不等天亮,棺材里就已经响起来,直到三更半夜,里头还在聒噪。小谭一开始以为棺材进去了老鼠或者木材遭了虫蛀,可当他拿了老鼠药杀虫剂准备从物料孔递进去的时候,谭木匠拒绝了他。

“放……下。”因为太久没有说人话,谭木匠的声音唁哑而浑浊,像是某种学舌不成的食肉禽。小谭得了指示,便把东西放在地上,当他凑近七星板的孔洞再次看到那张脸,关于父亲的全部信念却从此荡然无存。毋宁说是父亲,事后再三回想,小谭甚至难以说服自己相信那是一个人。他只记得一张惨白而皱缩的脸,类似电视上经常见到的深海鱼,因为长年不见阳光而恣意生长。现在,这张脸称呼自己为儿子,他咧开拉链儿似的嘴巴,搓动上下两条锯齿形的牙齿对自己说道:“放……下!”

小谭落荒而逃,一溜烟儿跑出棺材铺,来到大街上晒了半天太阳才恢复正常。

隔着一条大街,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刚才那张写有父亲二字的脸,它在呢喃,它在召唤,它像是一个漩涡,散发着某种发自血缘的召唤。用不了三分钟,恐惧变成了犹疑,踟蹰变成了冲动,小谭做出决定,他回到棺材铺,憋一口气穿过店面来到后院作坊,等他找来木板和电钻机,回到棺材底下,那张脸不见了,呻吟也不见了。

七星板上的七星洞,阒然无声,小谭越看越是觉得洞里面有个人也在看自己,越看越觉得洞口在呼吸。小谭寄希望于那里能出现久违的父亲的面孔。没想到却等来了一摊口水,黏腻的液体糊满小谭的脸面,薄薄一层,却足以带来深海溺毙的窒息感。这一次小谭没有犹豫,他举起木板把洞口堵住,手脚并用把板子顶实,紧接着腾出双手准备电钻机,吱溜溜,四枚螺钉接连旋入,洞口便被封了个严严实实。

稍微喘了一口气,小谭又拿三块木板把剩下的洞口也都封起来,并用光一百颗膨胀螺钉对每块木板做了加固。事成之后,小谭筋疲力尽,瘫卧在棺材底下恍然若梦。小谭还记得父亲刚进去那会儿心情大好,每天晚上爷儿俩都聊到后半夜,有一天,小谭问父亲可还有什么心愿。老头子倒是看得很开,想来想去只有一件事不放心,他说,下葬的时候记得把七星板的窟窿堵上,不然地下水沁进来棺材里犯潮,我两条风湿腿,最怕这个。

我们接到谭木匠去世的噩耗是在第二天清早,那时候距离小谭钉死七星板已经过去不止二十四小时。这里确实不是小谭掐着钟点儿琢磨着老爹死透了才敢发丧,实际上,他就躺在棺材底下睡了一觉。等他醒来,棺材铺大门洞开,六月里寒风阵阵穿堂而过,那时候小谭抹一把脸皮,终于想起事情已成定局。

请来的还是我们这些老朋友。谭木匠的遗愿我们不得而知,反正政策规定清清楚楚,不管你小谭多孝敬,不管你家棺材多漂亮,终究难逃殡仪馆的火化炉。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本来按规矩走火化流程都不允许带棺材,好在民政局的同志检查过后认定谭木匠的棺材非暴力破解不能开,便网开一面允许带着棺材烧。小谭长吁一口气,与其说不想老爹再受折腾,他更加害怕看到那张脸。

事已至此,我们无以为敬,只能为谭木匠最后一次抬棺,从棺材铺抬到殡仪馆的灵车上。张鹤年张大夫执幡赶灵,我们几个各站一角。虽然事先再三检查,起棺的时候还是差点出了意外。我们都知道他谭木匠是个小胖子,可是张大夫一声“起”,我们脚底下齐力一蹬,照着记忆中的重量发力,差点没仰头摔个倒栽葱——太轻了!哪像是躺了一个二百斤胖子,甚至棺材本身的木质也发生变化,轻飘飘就像最劣质的泡桐木。虽然肩上轻松,但我们都在心里头犯嘀咕。有人怀疑谭木匠早已羽化登仙,早先小谭听到棺材里的响动就是他在织茧化蛹;当然更多人相信这家伙早在某个夜晚开棺逃遁,毕竟机关都是他设计的,棺材里头留了后手也说不定……

总而言之,云烟镇一代手工艺大师谭木匠的故事就此结束。我们目送灵车远去,后续事务一应按部就班。你可以说是天意,或者小谭当初帮助老爹设计尺寸的时候就留了心眼儿,谭木匠这副棺材,刚刚好能从焚烧炉进料口塞进去,用小谭的专业术语讲,过盈公差不足两厘米。事了,火葬场师傅很高兴,这话当着小谭的面本不好讲,虽然万分克制,但他脸上还是露出了不该有的喜悦:

“老爷子好手艺好造化,只烧得三缕青烟,骨灰都没剩下。”他忍不住对我们说,“棺材板好木头好漆水,打火机一点就着,省下了单位两桶汽油。”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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