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境界”说研究

2021-04-09 19:49宋珊珊
艺术科技 2021年20期
关键词:人生价值生命哲学人间词话

宋珊珊

摘要: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了著名的“境界”说,而许多学者将“境界”等同于中国传统的“意境”,虽然二者对景、情等关系的论述都强调真切和自然,“境界”说中的部分理论脱胎于“意境”,但二者在适用范围、理论依据、观照角度等方面有着很大的不同,“境界”高于“意境”,意蕴更加丰富完善。王国维糅合西方美学思想,以生命哲学的高度观照词学审美,跳脱出文学的局限,使“境界”二字昭示出恒久的人生价值。

关键词:“意境”;“境界”;景情关系;生命哲学;人生价值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1)20-0110-03

王国维的“境界”说一方面融合了康德、叔本华等人的西方美学思想,另一方面也鲜明地显示出对中国古代传统文论中“意境”概念的因革。当前学术界对“境界”含义的解读众说纷纭,在许多学者的研究中,常常将王国维之“境界”等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意境”,认为二者没有本质的差别,“境界”是“意”和“境”的统一。如著名美学家叶朗先生的观点就是“境界”和“意境”同属于一个概念。实则不然,这两个概念混淆的原因有二,一是二者的联系极为密切,二是王国维先生本身对“境界”的阐释就较为模糊。叶嘉莹先生在《人间词话七讲》中说道:“王国维的‘境界’两个字用得太模糊了。……他确实体会到词里面有一种东西……因为他没有找到一个更合适的词语来描述那个东西,他是不得已,才用了‘境界’两个字。”[1]但通过《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先生对词的评价,以及中国古典文论中“意境”的相关学说,我们能够发现二者是继承和发展的关系。

1    古代传统“意境”理论的发展脉络

先秦至汉魏六朝时期,虽未曾准确提出“意境”这一美学概念,但诸多文学作品中已经出现了对形象和情感之间复杂关系的思考。尤其在诗歌领域,从“诗言志”到“诗缘情”,这些文论概念与“意”这一文学创作中心密切相关。由“意”进而联系到对“象”“情”“境”等问题的探讨,形成一系列标准,以此评价诗歌艺术的高下。南朝文学批评家钟嵘提出有关诗歌形象性理論的“滋味”说。《诗品序》云:“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故云会于流俗。”所谓“滋味”主要指三个方面:一是诗歌内容的描摹要穷尽笔力、细致详切;二是诗歌的艺术手法如“赋、比、兴”等的综合运用要浑然天成,并且应将“兴”的运用放在首位;三是情感的直接把握,诗的滋味就是情感的外在表现,要能够感荡心灵。在此之前的陆机、刘勰等人也都曾以“味”论诗文,“味”这一美学思想可以看作是“意境”理论的雏形。

唐以前,文人对文学作品的艺术评价已经涉及“意”与“境”关系的讨论,但正式提出“意境”二字的是王昌龄的《诗格》:“诗有三境。一日物境。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极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用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2]表现诗歌审美的三方面侧重,即具体物象、主体情感以及二者融合创造出的圆融之境。

晚唐的司空图进一步阐述了诗歌的意境理论,具体表现为“思与境偕”说、“韵味”说、“四外”说。《与王驾评诗书》的“长于思与境偕,乃诗家之所尚者”讲的是意境的基本性质。在创作过程中注重艺术思维活动,并且侧重创作主体的思想情趣,与此同时也注重于客体境象,用来激发主体意趣,二者融合构成意境。“韵味”说不仅继承发展了钟嵘的“滋味”说,还举出了诗歌如何才能有“韵味”,即“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认为有意境的作品的形象创造要“源于自然”,要“直致所得”和“万取一收”,这是“意境”理论的又一大发展。

到了宋代,苏轼也提出“韵”论,要求其审美范畴要具有超尘绝俗、萧散简远的风致,余味无穷的言外之意,蕴含着高雅的承平气象以及以简古澹泊的形式表现秾妍至味的内容。严羽提出“兴趣”说,强调了兴发感动的力量,由此才能创造出美的意境,其特点在于凸显人的情性。正如其对盛唐诗歌的评价,唯在“兴趣”,乃是透彻玲珑,无迹可求,虽难以直观把握,细读却是意蕴悠远,这种超越文字局限的韵味感是无穷的。由此可见宋人对“意境”的理解又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明清时期,“意境”理论深入发展。清代诗人王士稹提出“神韵”说,吸收了司空图“韵味”和严羽“妙悟”等说法,强调诗歌的“清远”“冲淡”之美以及含蓄蕴藉的语言,诗歌创作虽须“尽性”,但此性须以“清远”作为标准,与司空图“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蕴藉含蓄美一脉相承。

清末之前,“意境”理论主要用于诗歌领域的研究,晚清时期的词却继承了这一理论。清末况周颐论词云:“无词境,即无词心。”意境成为词学的中心范畴,尤其强调情景交融[3]。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王国维继承了“意境”理论,创造性地提出的“境界”说成为词学研究的重要思想。

2    “境界”与“意境”部分理论的对比

“境界”说是在中国传统“意境”理论逐渐成熟完善的基础上迈出的重大一步,因此“意境”说中的部分内容在《人间词话》中得以体现。

首先,景与情的统一关系。在《文学小言》中王国维就提到文学的二原质,即“景”和“情”。“景”重在对自然人生的事实刻画,“情”则是对事实的精神态度。《人间词话》第六则中云:“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闻正如他所言:“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可见,景与情是其理论的核心,其尤为强调情感的抒发。融情于景、借景抒情、寓情于景等景情关系也都是“意境”理论探讨的核心,从“意与境会”的二元分析,到明清时期王夫之提出的“情景交融”说标志着情景理论的成熟,从中可见一脉相承之关系。

其次,对于景和情的本质特征,王国维强调自然、真切和“不隔”,这些亦是“意境”理论关注的重点。他对纳兰容若的词作评价甚高,称其观物乃用“自然之眼”,言情乃用“自然之舌”,意思是纳兰的词以意境的哀婉取胜,以纤柔善感的词心来感受世间万物,自然而真切,如《长相思·山一程》一词,边塞风光自然流转不加雕琢,流露出了一片真诚的思乡之情,喜怒哀乐之真感情同为境界构成的核心要素。传统的“意境”理论同样强调景情的真切自然,真切即自然,自然即真切。正如晚唐司空图评价盛唐诗歌时强调其自然天成的审美品格,不假雕饰,浑然无迹。宋代欧阳修的《六一诗话》也主张诗人应对所要展现的情境具有真切的感受,这样才能曲尽其妙。景与情之间呈现出一种浑然一体、无迹可求的状态,即王国维所强调的“不隔”。正如《人间词话》第四十则举例云:“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4]意在强调描写事物的具体化和个性化,不粉饰,不代字,描绘形象生动的直观画面[5]。“意境”说亦讲求情感的直发,避讳刻意造情,导致审美层面的断裂和模糊。从这点来看,“境界”与“意境”颇为接近,借景情使得虚无缥缈、无形无状的感受有了实在的依托。

但其差异也值得注意。

首先是二者的适用范围不同。“意境”一词从佛道思想中引借过来,之后大多应用于传统诗学领域,上述各种学说也多为诗派理论。而“境界”概念虽然在《人间词话》中有详细阐释,但并不局限于此,同样适用于词,适用于文学,适用于一切艺术美学领域,甚至适用于人生哲理,正如王国维提出的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经历的三大境界。因此,“境界”说相较于传统“意境”理论更具有普适性,将文学中的审美艺术提升到哲学的境界,这也正是这一理论能够广泛适用的原因所在。

其次,发展的理论依据不同。传统的“意境”理论离不开比兴这一表达方式。叶嘉莹先生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形象与情意关系例说》中详细阐释了“物”“心”“象”等概念与传统“赋、比、兴”手法之间的关系[6]。而王国维的“境界”理论充分吸收了西方文艺美学哲学等思想,强调“语语都在眼前”,在感觉经验中,更重视视觉和直观[7]。这与传统的兴发感动、语义微妙、回味无穷、强调整体韵味的艺术体验有很大的区别。

最后,二者的观照点不同。传统的“意境”理论着眼于文本的审美艺术形态,多为评论审美技巧和审美效应。而王国维的“境界”说则跳出文本的范畴,实现了新的超越,拔高到生命哲学的范畴,重视审美主体本身,因此就抛出了一个新的命题——生命哲学。

3    “境界说”的超越发展——生命哲学

相较于传统的“意境”理论,王国维“境界”说更关乎生命,关乎宇宙,关乎人生,具有生命精神。其感发力量也正来源于其具有生命张力和魅力的真性情。他的词话冠以“人间”之名,也能看出其中包含了许多对人生问题的关注和思考。“忧生忧世”是他情感的至高层面,是其对自我人生的追寻和思考,也是对人世间本质的探求[8]。并且王国维将对人生价值和人间情态的琢磨和体悟用以观照词学研究,挖掘出其中深层次的审美内涵,这种真切的生命张力和宏阔的人生体验是古典诗论中不曾细致阐释的价值内容,是对传统文学审美内涵的重大突破。

《人间词话》十八则有云:“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4]王国维极力赞赏李后主的词作,以“血书”二字精准概括表现了其情感的真挚,即一颗“赤子之心”,并言明从李煜起,词作的境界开始扩大,感慨渐深,成为真正忧国的士大夫之词。后主的词有其一贯的特点,那就是本色和真性情。他的《虞美人》就是因身世变故而流露个性的代表,凝结着浓厚的生命体验,真正用血泪写出亡国破家的不幸,因纯情而缺少理性的节制,精神世界是迸发自由的,其在亡国之后不曾冷静自省,而是直接了悟人生苦难无常的悲哀。作为一国之君,这种了悟于国而言是有罪的,但于人生之大境界而言却获得了广泛的形态和意义,将自身经历的惨痛遭遇泛化,通向对宇宙人生悲剧性的体验与审视。这种情感共鸣穿越古今,横跨中外,字字血,声声泪。正如叶嘉莹先生描述的那样,李煜担负了所有人间无常的悲苦,并将这种痛苦凝结在“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一句中[1]。李煜以其纯真,感受到“往事已成空”的那种深刻广泛的人世之悲,他的词作是真正的生命之音,而这种生命之音实际上也正是一种天真、真挚的情感,突破了语言的表现力,超越了一切智慧、高妙技法的锤炼,展现出的是大气魄和大情怀。“境界”说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将宇宙生命的大悲剧力量熔铸其中,具有了超脱文字艺术本身的精神内蕴。

因此,所谓“境界”,可以理解为生命的境界、人生的境界。王国维曾提到,有最高智能的人的真正价值不存于现实的物质得失,而是存于真理的,不存于主观,而是存于客观的。他们所努力的就是追求宇宙的一个真理、人生的一个意义和价值。因此他生命哲学的另一个核心点就是真理。著名的“三境界”说分别从摆脱诱惑,执着追求,内心自足、自我实现三个方面阐释了人生的意义。这种对生命的深情投入,以及高度负责的精神,充满了悲壮而崇高的色彩[9]。可见“境界”说实际上是一种生命状态的体悟和呈现,以人作为观照的本体,以第三只眼评价人生的流动过程,从而获得大智慧、大学问,从苍凉的大背景中达到阔大恢宏的思维高度。冲破对词的品悟的界限,与广阔的现实人生接轨,這才是“境界”概念超越平凡“意境”的宏大之处。将人生作为文学艺术的本质,对其进行生命哲学角度的阐释,提倡一种高尚严肃的人文情怀,这是对生命价值的敬畏和礼赞。

4    结语

王国维的“境界”说源于传统“意境”理论而又高于“意境”理论,较前人更加系统和完善,建立起一套完备的情景理论体系,并将人作为观照的主体,探究生命精神的本源意义,将“境界”与人生直接并轨,超越“意境”概念的片段式审美和碎片化感悟,连贯成浑融一体的人生哲学。这种强烈的生命欲望和痛苦是发自王国维内心的真诚呐喊,其意义不仅在于理论的建构,更在于触发人们与心灵的对话思考,得出新的感悟。因此我们对“境界”说内蕴的探寻也正是对自我人生的探寻。

参考文献:

[1]叶嘉莹.人间词话七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19,144.

[2]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校考[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149.

[3]邱玉明.中国古代意境说的形成和发展[J].开封教育学院学报,2003(2):37-39.

[4][清]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8,42,20.

[5]李卫国.《人间词话》“境界说”研究[D].合肥:安徽大学,2008.

[6]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8-35.

[7]张正线,阮崇友.王国维境界论与中国传统意境论[J]. 牡丹江大学学报,2017,26(12):82-83,96.

[8]张新雪,项念东.论王国维“境界说”审美观的儒学内蕴[J].滁州学院学报,2020,22(4):36-41.

[9]刘凌.王国维《人间词话》“境界”理论的文化阐释[D]. 西安:陕西师范大学,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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