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克

1

那一天，老常的身体弯至 90 度以上。 那一天，老常用来掩饰秃顶的那一绺头发在他脑袋频繁的低下和抬起中一会儿搭在脸上，一会儿又横过额头。 那一天，年逾五十的老常就差下跪了。几颗汗珠子滑过老常的脸颊流到脖颈里，还有几颗顺着老常的鼻尖落到地上。 老常面红耳赤，老常低声下气，老常小心翼翼。 老常又开始了他习惯性的搓手动作。 老常搓手并不是寻常人的那种搓法。他搓手，是有着明显的乞求表示的。他五指并拢双手举高合十，放在离自己鼻 尖位置不远处，两手不停地上下磨搓——频繁又迅速地磨搓，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两只手一直是合十的。

老常之所以这样做，原因仅仅是餐盒里的汤洒出来了一 点，还洒到顾客的衣服上了。

顾客是个女的，四十多岁，从发根烫黄的头发高高地绾起。 明显升高的发际线下，是从额头平铺到脖颈的脂粉。她每张一次嘴或者每眨一下眼睛，粉就掉下许 多。那些粉末状的物质黏腻精细，使她 的脸上有些部位粉嫩白皙，却让鼻翼处 凹下去的部位油光可鉴。

女人深灰色的眼影给人深不可测之 感，女人的烈焰红唇艳丽中带着不可抵 挡的攻击性，女人说出的话句句都带着 刀剑——丝毫没有留情之处。女人很快 就攻克了老常的心理高地。

尽管老常点头哈腰极尽谦卑，但那 个女人的攻势丝毫不见减弱。毫无招架 之力的老常只是嗫嚅着一次次说对不起， 说我不是故意的，是那边没装好。

尽管老常拿出最大的诚意——在他 自己看，这就是最大的诚意——但那个 女顾客不依不饶，最后只能由老常承担 损失。

老常无计可施。

2

老常经常无计可施。 出租屋里的马桶坏了，需要换，老常无计可施。

出租屋里的电灶坏了，需要换，老 常无计可施。

出租屋里的电饭锅煮不了米饭，老 常也无计可施。

老常对施玉兰说，这个马桶我们也 只用一阵，凑合一下吧！好的马桶得好 几百块，总不能我们没住多久，就得给 人家买一个新马桶吧？没道理。

电灶的一个开关坏了，老常捣鼓了半天，也没修好，目前只能用一个灶烧饭。 施玉兰担心第二个也坏了，那他们的三 餐就会成大问题。

老常爱吃炒菜。施玉兰就每天给老 常炒菜。炒菜油烟大，抽油烟机早是坏的， 老常依旧没能修好。不过修不好抽油烟 机问题不大，因为它本就是坏的，不用 老常他们赔偿。电灶就不行，房东交房 时当面给他们试过，当时好好的，没有 问题。房东把房子给他们交接时，所有 的家用电器一件件试过。还很慎重地列 了一个清单，让老常在上面签了字。

那一天，老常哆哆嗦嗦地签了字。 老常总是哆哆嗦嗦的，老常在外人面前 一直都这样。只有在施玉兰这里，老常 才收起那一套小心翼翼，真正像个男人。 而且，生龙活虎。

这就让施玉兰更加心疼这个男人。 当然，老常也同样心疼她。

如今，老常和施玉兰已经在这个出 租屋里住了整整两年又七十天。

房子是施玉兰的一个本家大哥给他 们找的。房租比别处的房子便宜了好几 百块。这个本家大哥不但给他们找了房 子，还给老常找了一份工作——送外卖。

本家大哥是安城外卖某团网的负责 人。外卖小哥除了底薪，主要按业绩拿 工资，干得多拿得多。

老常他们手里接到的单子，不仅仅 是自己手动抢的，还有系统分配的。对 于系统自动分配的订单他们是没有拒绝 权限的，不接的结果只有一个——罚款。 所以很多外卖小哥自己抢了几单以后，再加上系统分配的几单，很可能导致送 餐时间不够用。他们也不是故意来不及 送而多接单的——更多是由于其他因素， 比如商家出餐慢，或者路上遇到堵车之类。 他们之所以不停接单，目的就是为了多 挣几份配送的钱。

这哪里仅仅是体力活，简直是脑力 和体力大比拼。老常想。

3

从来到安城的第一天，施玉兰就开 始在一个本子上用铅笔画正字。如今已 经画了一百五十多个，页数倒也不多， 五页多一点。

除了画正字，施玉兰每天都在算账。 每月房租七百，水电和物业费加上取暖 费，每个月不吃饭必需的支出在一千块 左右。以前她和老常种地。种一年地， 收成好些，一亩地的收成到不了一千块， 还不算人工支出。目前来看，老常的工资， 除掉必要的开支，每月都有两千多块的 盈余。

但是现在还有一笔账要算，施玉兰 一时拿不定主意。

要不要买个新的马桶？施玉兰心里 十分纠结。

现在用的这个马桶太奇怪了。施玉 兰家里是蹲坑，从来没用过马桶。她不 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马桶底座高于地面 一点处都有两个小眼。

出租屋里的这个马桶，如果把水倒 过高于小眼的位置，那两个小眼里就往外冒水。如果只是水也就罢了，每次看 着地上黄色的形状模糊的一摊，施玉兰 清楚，这伴着浓烈异味流出来的绝对不 是她刚刚倒进去的水。

为了省水费，施玉兰会把用过的水 集中起来冲马桶，结果那两个小眼实在 不让人省心。

这个马桶为什么要这样设计？施玉 兰实在想不明白。出租屋里没法洗拖布， 她只能在桶里洗，洗过的水只能倒进马 桶排出。洗衣服的水也是，还有其他的水， 都得从马桶往外排。这个时候，实在是 有点考验人。你得缓缓地慢慢地一点一 点地倒，绝对不能过快更不能过急。否则， 那两个小孔就往外冒污水。带着可疑形 状的渣滓，让她一阵阵作呕。

这些事，施玉兰不想给老常说。老 常太辛苦，她心疼他。买一个马桶，她 算了下，足够他们一个月的菜钱，不划算。

于是，施玉兰找来透明胶带，粘住 了马桶下方的两个小眼。但过不了多久， 她又得再粘，透明胶带只能解决一时的 问题。施玉兰不能长时间下蹲，低血壓 加贫血的身体，令她站起时头晕目眩， 眼前一片墨黑。

施玉兰的虚弱是从胎里带来的。母 亲说，怀她的时候，想吃的一律吃不到， 只有地里的胡萝卜管够，于是母亲就吃 了个够，结果她自出生起就闻不得胡萝 卜的味道。

施玉兰生下来的时候，还不足四斤 重。从小就没有好胃口，不爱吃饭，居 然只爱吃烤大蒜。母亲说，那时太年轻，也不知道应该带她去看看。母亲的母亲 生了九个孩子，活下了七个。母亲的母 亲说，一个羊有一把草。没想到到了施 玉兰头上，这一把草虽然全给了她，却 没给她一个健康的身体。

和老常结为夫妻是介绍人牵的线。 那时，介绍人给施玉兰看了一张老常的 照片。她羞红了脸，只遮遮掩掩地看了 一眼。照片上的人眼睛不大，嘴却挺大， 四四方方的脸，五官也还周正。不知为 啥，她只看了一眼，就想跟着这个人过 一辈子。再后来，定亲，结婚，一切如常， 一切也如她所想，证明了她当初没有看 错。老常心细，疼人。这就够了。一个 女人，尤其是这样一个天生弱症的女人， 还要啥呢？

施玉兰想给老常生一个孩子，但一 直生不了。后来一查，是她的原因。老 常也不怨她，说这是命。老常认命。巨 大的愧疚和不安搅得施玉兰心神不宁， 于是从心里更疼老常。

施玉兰很怕老常变心。自从到了这 里，她的担心与日俱增。当初她之所以 坚决要跟老常到安城来，也是存了私心。 表面上，说是给老常做伴洗衣服做饭， 实际上是想拴住老常。每一夜她都极尽 温存，让老常在温柔乡里体验人生难得 的那一点点乐趣。于是第二天老常便精 神焕发地去上班。

4

老常收了一个徒弟，名叫杨晓锋。

杨晓锋瘦瘦高高，长的有点像韩国 电影演员朴宝剑。

杨晓锋把老常归为老弱病残类。杨 晓锋从第一天就看出来老常并没有他想 象中的能干，却不知道主管出于什么考 虑让老常带他。杨晓锋脚趾头上的指甲 盖都在嘲笑老常。

那一天，当那个女顾客撒泼的时候， 杨晓锋就在老常身边看着。杨晓锋当时 就想出了一百种对付那个胖女人的办法， 老常却采用了最让杨晓锋想不到的那一 种——老常自己承担损失。

从胖女人那里出来之后，老常不断 唉声叹气。杨晓锋那天很想问问老常， 为什么不据理力争。但他忍住没问。他 已经从老常的表情看出来，老常不配当 他的师父。

两天后，杨晓锋顺利出师。单干的 第一天，因为神经紧绷、路线不熟，个 别单略有超时，没有大问题。聪明的杨 晓锋懂得如何看顾客脸色，懂得如何在 适当的时候说出适当的话来让顾客心里 受用。他可不会像老常说话总是直来直 去不知道拐弯，更不会像老常每天都把 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老常经常体力不支， 但送的单仅为别人的三分之二，每一天 下来老常都濒临崩溃。

杨晓锋不一样，他顽强挺过来了， 并且远超老常的送单量。杨晓锋心里十 分得意，但并没有表现在脸上。他一脸 同情地望着老常，还带着歉意与不安， 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还说了一句： 师父对不起。

这样一来，老常更加不好意思，他 一次次嗫嚅着说 ：千万别叫我师父，我 当不起。

一日为师，终生是师。杨晓锋说。 他说的每一话都给人以熨帖之感。

老常于是报以长叹。

5

“骑手已抢单，正火速赶往商家。” “骑手已取餐，请耐心等待。” 当订外卖的顾客手机上有这些提示

时，杨晓锋和老常都已经骑着电车在路 上风驰电掣。

每次骑上电动车前，杨晓锋都要思 考一下，在脑海中规划好行车路线。到 了取餐点他停好车便一路小跑到商家。 取餐时，他也没有在一旁坐着傻等，而 是站在餐台前盯着商家出餐，并反复叮 嘱 ：把盖子盖严，把袋子扎紧。

杨晓锋有两个特点，觉少、扛饿。 动作麻利的他，个子高，腿长，上楼梯 从来不是一个一个上，而是两阶或者三 阶一跨而上。上下楼梯都不是难事。他 还有一个本领，就是能在人已然密集如 林的电梯里把自己塞进去。而笨拙的老 常，只能眼巴巴看着电梯门关上，望洋 兴叹。

这哪里仅仅是体力活，简直是脑力 和体力大比拼。老常想。

中午通常是边吃午饭边等电动车充 电，这个时候高峰期已过，老常可以休 息到下午 4 点整继续开工。

只有在吃饭的高峰期单子才会多一 点。老常他们想抓住高峰期多赚一点钱， 有时就得冒着被投诉的风险。这样做也 实在是没有办法，过了高峰期单子就很 少，现在兼职外卖小哥多，钱不好赚。

手动抢单时，杨晓锋会有意抢那 些地址在附近一个区域内的单子。这 个时候，需要他反应神速，不但要眼 疾手快，还要脑子转得足够快。因为 从理论上来说，接的单越多，他们的 收入就越高，一旦错过高峰期，单子 数量就会逐渐减少。

老常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抢了再 说，然后拼尽全力去送。结果是他抢单 虽多，但每天下来，业绩却没有杨晓锋 的好。

老常这个干了两年多当师父的人， 还不如才干了几天的杨晓锋。老常不无 惭愧，更是心有不安。尤其是杨晓锋每 次在别人面前大声叫着他师父时，他更 是恨不得捂上杨晓锋的嘴。

6

说心里话，老常并不太喜欢这个城 市。他讨厌这里的沸腾，讨厌每天下午 高峰时开始的堵车，讨厌一些人接过他 送去的东西时的冷漠，讨厌每一天都要 在争分夺秒中度过，讨厌自己只能穿着 工服走在大街上，讨厌那些不分青红皂 白的差评，以及投诉。

每天早上 7 点，老常就开始接单送餐，送完早高峰，已经是上午 10 点多。

这一天，他送了 50 单，超时 5 个， 一个客户给了差评。

老常每个月给自己定了工作量，不 能低于 1100 单，想要完成目标，他就得 争分夺秒地送单，同时还要保证不晚点、 无差评。

如果不值班，老常每天晚上 9 点多 就可以下班。

做外卖小哥太辛苦，杨晓锋的晚饭 一般都会吃好一点，偶尔会买了烤串拎 回宿舍就着啤酒慢慢享受，犒勞一下自 己。杨晓锋还爱吃胡辣汤，便宜又好吃。 他会让店家提前做，凉温了过去时直接 吃，这样节省不少时间。杨晓锋只是偶 尔在店里直接吃，如果没时间，他就把 自己的饭放在车后面的箱子里，等送完 客户的，就站在路边把自己的饭吃了。

年过五十的老常也和杨晓锋一样， 吃饭或早或晚没有定点。老常最大的享 受就是晚上回家。如果这个晚上不跑夜 班，他就可以早早回家享受施玉兰带给 他的温存和体贴。

施玉兰的手很小，但劲儿很大。她 给他捏肩、揉胳膊、捶腿，让老常时常 舒服得哼起一些不成调的歌。老常最爱 那首《南屏晚钟》，哪怕他只会这一句 ： 南屏晚钟随风飘送，它好像是敲呀敲在 我心坎中。他反复哼唱，自得其乐。这 个时候，施玉兰的小手，也就一下一下 地拍在他身上，也拍走了他所有的疲惫。

老常总说，累一点无所谓。他最担 心的就是遇到客户给差评、给投诉。一 个投诉外卖小哥就白干了，有些素质差的客户还会威胁外卖小哥，不满足他的 条件就给差评。

外卖小哥招的多，辞职的也多。外 卖小哥本身就没有什么门槛，也不需要 学历和工作经验，只要你愿意就可以来 做，接下来的就是你能否做的下去。

7

这一天，同事转发了这样一条朋友圈。

内容是一名身穿黄衣的外卖小哥正 在对一名保安下跪，而画面中的保安正 拿手指着外卖骑手。有微博网友发帖称， 在东北某大学门口，一名保安不让进， 逼外卖小哥下跪。

原来是东北的，杨晓锋还以为是安 城的。他发了一条评论：不人性，不道德。 除了三个感叹号外，另加了一个愤怒到 出火的表情。

老常和杨晓锋都关注了这个事件， 据说当天保安只是按照学校的规定对校 外电动车进行劝阻拦截，完全没有做出任 何过激行为，下跪属于外卖人员的个人 行为。随后学校也调出了当时的监控录像， 根据画面显示，保安与外卖人员并没有 发生争执。

许多同事都非常同情这个外卖小 哥，有种物伤其类的惺惺相惜。

老常说，学校规定的制度也必须要 遵循，外卖小哥也不例外。

杨晓锋并不這样认为，他对老常嗤 之以鼻。

每天上午 9 点半的早会，杨晓锋必 须参加，但老常就可以不参加。还有， 只要老常愿意，他还可以白班和夜班连 着上。

允许我不开早会，这样我就能多送 十单左右。老常说。因为公司负责人与 施玉兰沾亲带故，所以老常有特权，但 有特权的老常，比起杨晓锋，业绩差远了。

这个月，杨晓锋被评为优秀个人 ; 上个月，他是服务标兵。杨晓锋入行不久， 就获得这些荣誉，让许多同行羡慕并嫉 妒，更让老常对他刮目相看。但没办法， 谁让杨晓锋天生这么聪明、这么能干呢？

老常只想多挣钱，挣数不清的钱。 他的身体虽没有大病，但胆囊炎、胃炎 一类的病也不是没有。他知道自己无法 解决这类让他每一想起就十分头痛的问 题。他老常能做的，就是每天尽心尽力 地工作。还有，对杨晓锋，这个他唯一 的徒弟好一点。

杨晓锋的母亲在他 17 岁时得胃癌去 世。杨晓锋说他记得母亲极其消瘦，手 背上的青筋暴露如蚯蚓。他说那时他母 亲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似乎连说话的 力气都没有。杨晓锋还说，他母亲只偶 尔对他笑一下，但很勉强。他甚至还听 见母亲一次次对父亲说：放过我，让我走。

杨晓锋告诉老常，他的父亲不爱 说话，总是以沉默回应这个陪伴了他近 二十年给了他一个儿子的女人。杨晓锋 说他自己至今都无法理解父亲。这个男 人，在妻子去世仅三个月后，就把一个 肥胖的女人领回家里，并让杨晓锋叫这个肥胖的女人为妈。 杨晓锋当然是拒绝的，于是杨晓锋选择了离家。离家后的杨晓锋做过许多 工作，在工地上做小工，当粉刷匠，当 油漆工。他长得精瘦，不适合做体力活， 最终，杨晓锋选择了在安城做外卖小哥。

8

知道杨晓锋身世的老常，心里更对 杨晓锋多了一些疼爱和关切。他却无从 表达。他把这些讲给施玉兰听，施玉兰 就掉了眼泪，说，要不，我们收下杨晓 锋当个干儿子吧。

老常嘴上虽然答应了施玉兰，但 他不敢给杨晓锋说，因为杨晓锋太聪明 太能干，他怎么好意思把这个如此聪明 还长得如此帅气的小伙子当作自己的儿 子？心里认下还可以，但绝对不能说。 他想，说了，就有占便宜的嫌疑。

那天回家，施玉兰不像往常一样陪 老常一起吃，而是拿着针线忙活。

老常有些纳闷，问她在做啥。 施玉兰说，我做针线。 老常说，现在做啥针线啊？这里没有人穿土布鞋。

我不做鞋，我做护膝。施玉兰说完 把针在头上抿了一下后，继续手中的活 计。

几天后，老常送了杨晓锋一副护膝。 当老常哆哆嗦嗦地从一个红色塑料袋中拿出护膝时，老常的手习惯性地打着抖。

那一刻，杨晓锋大感意外的同时还 有点感动，感动于这个口头上的师父对 自己的关心。

护膝不松不紧，一块质地极好的柔 软的羊皮用松紧带固定着，密密的针线 里，全是温暖和关爱。

你留着，你年纪大，比我需要这个。 杨晓锋诚恳地说。

老常笑着，抓着后脑勺说，我也有 一副，一模一样的。你师娘让我把这副 给你。说你瘦，骨架比我小，这个适合你。 她是按照你的腿型做的。天天骑车送外 卖，时间长，腿就落下关节炎，尤其是 冬天。电动车虽然有挡风护着，但作用 不大，这个实用。

师父，替我谢谢师娘。杨晓锋发自 内心地说了一句。

老常的护膝简直不啻于一件杀伤力 巨大的武器，瞬间攻克了杨晓锋心中的 一块高地。

杨晓锋突然就琢磨起老常来。以前 他从没把老常放在心上过，只把他当成 和安城所有已经擦肩而过和即将擦肩而 过的陌生人。

老常是个挺有意思的人，杨晓锋想。 老常的理想居然是摞着吃饼干。有一天， 当杨晓锋和老常聊起理想时，老常说， 小时候家里穷，看见别人家的小孩有饼 干吃，口水直流。但也只有眼馋的份儿。 有一回，邻居家的小孩带着几块饼干， 把大家召集到一起。他原以为是要给每 个人分一块半块，哪知根本不是。那个 小孩把几块饼干摞起来，表演似的一点一点在几个小孩面前吃。他每次只咬一 小口，动作很慢，很夸张。

这个过程，简直是——老常不知道 怎么形容，老常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十 分痛苦。

老常确实不容易。杨晓锋有点同情 老常。家里老婆是个药罐子，常年求医 问药，还做不得任何重活和剧烈运动。 这个药罐子有着麦秆一样的身子，来一 阵风似乎都能吹倒了。这个药罐子过分 纤细的手腕和腰身，却让老常对她怜爱 有加，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作为回报，杨晓锋去万达超市给老 常买了一大桶钙奶饼干。

你们这个年龄，容易骨质疏松，如 果不小心摔倒，就是骨折骨裂，得补补 钙。杨晓锋把饼干送到老常的出租屋里， 对老常说。这个饼干，你尽管摞着吃。

老常竟然流下泪来。杨晓锋有些吃 惊，却不知道说什么。他心里莫名动了 一下，有些暖，也有些疼，还有些说不 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他呼吸艰难。他逃 一般地走出老常的出租屋。

9

老常辞职了。 杨晓锋知道老常在这一行做不久，哪怕有人罩着他也做不久。外卖小哥拼 的是体力，还要脑力和脚力，老常孱弱 的身子做不了这个。外卖小哥大多是像 杨晓锋一样的年轻人，老常是个例外。

那一天，老常接的那一单地址是个破旧的即将拆迁的小区。顾客家在六楼， 老常和往常一样上楼，送了外卖，又在 对方说了谢谢后自己也说了句感谢的话， 然后下了楼。

因是老楼，加上是个阴天，逼仄的 楼道里没有灯，昏暗的光线中，老常不 小心一脚踩空，摔了一跤。他强忍着疼 痛一步步下楼，然后骑车返回。那个下午， 老常破天荒再没有接单，直接回了家。

见老常比平时回来得早，施玉兰很 是吃惊。得知老常是摔伤了，她担心地 问老常，要不要到医院去看看，老常说 没事。

到了晚上，疼痛加剧，老常的体温 升高。施玉兰用冷毛巾敷，并不时更换， 同时擦拭他的身体。眼看着老常的小腿 處肿得老高，施玉兰担心老常是断了骨 头，就给杨晓锋打了电话。

杨晓锋刚好没上夜班，吃了饭在宿 舍里，听说老常摔了，也就赶了过来。 在老常的强烈反对中，杨晓锋和施玉兰 一起把老常送到了医院。

拍片后的结果显示，老常小腿骨折。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下不了床的老常不得不打了石膏在医院躺了许多 天后又回家躺着。

这期间，杨晓锋来过医院两三次。 每一次都是来去匆匆，却让老常感动得 不知道说什么好。

10

躺在床上的老常，有施玉兰无微不至的照顾，心里却异常难受。在安城， 吃一片菜叶、喝一口水都是要钱的。以 前在家里，谁家有病人，总有远亲或近 邻前来探望。或是拿些鸡蛋，或是抓只鸡， 隔几天就会有人来看一趟。现在在这里， 冷冷清清地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施玉兰 虽然细心也体贴，但是老常心里总有无 法言说的孤单。老常就无比怀念在家的 日子。那时虽然穷些苦些，但不像现在 住在水泥钢筋的楼房中，不接地气不说， 加上他们的出租屋在阴面，几乎见不到 阳光。

更大的问题是，每天水电费和物业 费等费用的支出。这次生病他们已经花 了不少积蓄，现在老常每天在床上躺着， 没有一分钱进项，让他的心不仅发慌，更 多是发愁。

这就更坚定了老常要回去的想法。 回去后，咱们养羊吧。现在羊肉价格好，我觉得养羊划算。老常说。 对于老常的一切决定，施玉兰向来是无条件支持的。还给老常出谋划策， 当起了诸葛亮。说心里话，她早已受不 了在这里的日子了。一出去，她就紧张 得直冒汗，那么多街道，那么多楼房， 那么多人，那么多车。识不得几个字的 她生怕自己走丢了或是撞车了。以前在 家时只觉得苦，现在觉得还是在家好， 在宽敞的院子里，有看门的老狗，有到 处找食吃的鸡，还能看见大片的绿。不 像现在，关在这里，唯一看见的绿是插 在一个塑料盒里的绿萝，还是老常从别 人那里偷来的，两年多，虽然也绿意盎然，但总是小家子气。 好不容易熬到可以勉强下地行走，老常就天天催施玉兰收拾东西。老婆， 把这个收拾上，老婆，把那个收拾上。 老常一次次提醒施玉兰。

该收拾的施玉兰早收拾了。他们 时，主要的东西就是被褥，现在返回， 多了许多东西。

11

老常走的那天早上，杨晓锋专程去 送了一下。这一次，杨晓锋不是假装的， 而是真诚的。

师父，回老家种点花花草草，再养 个羊，养点鸡。挺好的。你们也给我养 一只羊啊，杨晓锋说，养大了我来吃肉。

老常依旧谦卑地笑着答应，这让杨 晓锋的心又疼了一下。

老常的女人，那个叫施玉兰的，就 在老常身边站着。她很少说话，却总是 笑着。那副羊皮护膝杨晓锋已经开始用 了，果然比买来的保暖效果好很多。

一看到施玉兰，杨晓锋就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在他 17 岁时就与世长辞， 从此只能在梦里相见的女人，仍是他最大 的牵挂。而现在，这种牵挂通过另一个人， 有了实实在在的落脚，杨晓锋说不出是 幸运还是不幸。

让杨晓锋大为不解的是，老常两口 子走的时候，除了被褥等行李，竟然背 着两个大件——一个抽油烟机，一个电灶。

杨晓锋问，为什么背这么大的东西走？

老常说，坏了，回去有时间，兴许可以修好，家里就不用买新的，省一点 是一点。

可是不好拿吧？回头又是火车又是 班车，来回搬运不方便吧？

没事，我试过了，不是很重。背得动。 以前在家里，我一口气能背十个麦捆子。 老常说这个话的时候，露出了满嘴的大 板牙。

老常的女人在一边拘谨地笑着。 那一刻，杨晓锋不知道说什么，他心里的惊愕再没有表现在脸上，而是真 诚地说 ：师父，一路平安！到了家说一 声啊！

雪归 本名杨秀珍，青海省海东市平安区人，中国作协会员。小说等 作品见于报刊，有作品入选《作品与争鸣》等多种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暗 蚀》《无脚鸟》《在我之上》《这世界》，散文随笔集《云端或泥淖》等。获青 海省政府第七届、第八届文艺奖和青海省青年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