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姨妈江月白

2021-04-16 07:27王丽一
青海湖 2021年3期
关键词:姨父姨妈母亲

王丽一

中巴车在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上驰行。车窗外,天空湛蓝, 云朵悠扬,大片大片绿油油的田野让人心情舒畅。

远处的望月山依稀可见,山顶似有积雪,在阳光的照耀 下呈现出秘境般的光晕。白色的云朵与黛青色的山巅环绕在一 起,那一道道起伏的山的轮廓因而更显诗意。

车上坐了一车的同事朋友,我的那些女伴们带足了照相 穿的各种色彩艳丽的服装,她们七嘴八舌地评论着窗外的美景。 而男人们,似乎还无暇流连风景,他们正高谈阔论各抒己见, 为国际形势欧美关系争得面红耳赤。

为这次出游,伙伴们几乎准备了整整一个月,就等着那 漫山遍野的花儿开了美美地逛一逛。望月山的山丹丹花连同山 下的紫色薰衣草早已火遍朋友圈,一张张取材于山涧田野、仿 若仙境般的摄影图片让那片山水那片花海成了地道的网红打 卡地。

这是一次 AA 式的自发旅游,大家都显得挺放松。野炊、 烧烤、篝火晚會、看星星、露营……一想到忙碌的工作之余能 和大自然有一次如此亲密的接触,大家都有点欢欣雀跃。

喧哗声中,突然就有人起哄让我唱 支歌给大伙助助兴。要知道,我的嗓音 可是经过名师指点的,这一直让我引以 自豪,在朋友圈里,也算是小有名气吧。 没有推辞,掏出手机想配点音乐,随手 一点,就瞥见微信亲友群里热闹非凡,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稍作迟疑,还是点 开看了一眼,呵,大表哥小滨正在晒照片, 几乎都是姨妈的照片,在天安门,在鸟 巢,在水立方……手术安排好了?先带 姨妈转转?我的脑子怎么有点跟不上这 个节奏?医院住进去还可以先出来逛一 圈呀?同伴燕子猛推了我一把:“快点啊, 大歌唱家,磨叽什么?我们等得花儿都 要谢了。”

我压下心中的疑惑,调整调整情 绪,唱出了那首我最喜爱的那英的经 典曲目——《春暖花开》:

如果你渴求一滴水,我愿意倾其 一片海 // 如果你要摘一片枫叶,我给 你整个枫林和云彩 // 如果你要一个微 笑,我敞开火热的胸怀 // 如果你需要 有人同行,我陪你走到未来 //……

一曲终了,满车喝彩。有人迫不及 待自告奋勇地唱起了下一支歌。我坐下 来,喝了两大口矿泉水,给小滨发信息。

连发两条,小滨都没回复。 车厢里一片笑语欢声,我心里却没有了刚才路上的热血沸腾。是因为小滨 的照片吗?问了问师傅,估计还有 40 多 分钟才到山里。先眯上眼睛休息一会吧。

可眼前,晃来晃去的,怎么老是姨妈的 影子?一会是她站在长安街上的样子, 一会是过去和她在一起的时光……

(一)

姨妈叫江月白,是母亲的亲姐姐。 姥姥一辈子就生了两个女儿,据说生姨 妈那天夜里,月亮特别亮,大地上一片 白晃晃的光,姥姥的哭喊声震天动地, 姥爷在白晃晃的月光下完全慌了神,听 着那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他觉得院子里 的月光是那样瘆人,那样冰冷。待他看 清姥姥费了大劲生下的是个丫头片子时, 想也没想,就给姨妈起了月白这名字。 很多年过去,姨妈一直为此抱怨不已, 她说她这辈子命不好,就因这名字。在 她看来,月光地里白茫茫一片,能留下 啥呢?不像妹妹,月盈,月盈,月月有 盈余,圆圆满满的,听上去都喜庆。

其实母亲的名字是村小学校长起 的,姥爷嫌老二又是个女儿,连名字也 不想取,是校长板着脸把姥爷狠狠地训 了一顿才给起的名。不过,也怪,母亲 和姨妈打小在一个家里长大,可好事似 乎都眷顾母亲。母亲比姨妈长得漂亮, 一双大眼睛忽闪闪的,要多好看有多好 看。母亲比姨妈小三岁,可学习成绩比 姨妈强多了,全年级数一数二,是村里 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娃娃。姨妈却只上 了三年学。对姨妈来说,打猪草、割麦子、 烧锅、拉风箱,她麻利得很。她喜欢在 田野里干活,不光把自己的干了,连妹妹的活也包了。就这样,同父同母的两 个女儿,却有了完全不同的命运。

母亲大学毕业分到了省城,和大学 同在一个班的父亲结了婚,还一边工作 一边读研,顺风顺水地做起了学问。婚 后,父亲也很体谅母亲,承揽了多数家务, 让母亲安心读书做课题,做她喜欢的事。 父亲也不止一次地告诉我 :“你妈是个有 理想的人。”可母亲摇头 :“我姐比我有 理想多了。我不过是顺势而为,命好罢了。 可我姐……”每每至此,她就一声长叹, 再不说什么。我问过姥姥,姨妈有啥理 想?姥姥撇嘴:“别听你妈瞎说,你姨妈, 那全是胡成精,一件正事也没干过。她呀,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姨妈心气高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说 到她,舅爷爷、姨奶奶都笑 :“这女娃, 从小心野得很。”据母亲讲,姨妈十二三 岁时跟着舅姥爷逛了趟西安城,开了点 眼,见了点世面,这就了不得了,回来 一直念叨着要去城里生活。

姥姥姥爷一心想给姨妈招个上门女 婿,可姨妈哪里愿意!不到二十岁的她, 一个人跑到镇上的秦腔剧团打杂,去县 城当保姆,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也挨 了姥爷不少打。

县城、省城跑了几次,姨妈更是铁 了心要去城里过日子。照她的话说 :再 不济,我也得嫁个在城里工作的,找一 个穿四个兜的人。在她眼里,四个兜的 制服就是铁饭碗的标志吧?为这事,她 向姥爷庄严宣布,她的人生要由自己做主。姥爷从来好面子,在姨妈面前除了 吹胡子瞪眼,还能做什么呢?听姥姥讲, 有那么几年,姥爷索性甩手不管,尽着 姨妈折腾去。姨妈的婚事也由此曲曲折 折,一拖再拖,直到 28 岁那年,才作为 村里出了名的老姑娘,嫁给了去新疆当 兵的姨父。20 世纪 70 年代,村里的姑 娘几乎没有超过 20 岁还寻不下婆家的, 姨妈可算是破了纪录了。

这门亲事是姨妈自己选的。姨父家 条件不好,家在山坳里,弟妹又多,可 姨妈欢天喜地的同意了,一分钱的彩礼 没收,结婚那天连个当时流行的木轮“轿 车”也没坐,愣是让姨父骑着自行车接 走了。村里人笑话她是倒贴门的闺女, 可在她眼里,姨父是穿制服的人。初次 见面姨夫身上穿的就是四个兜的军装, 这是她这辈子跳出农门的唯一指望了, 她要紧紧地抓住。20 世纪 80 年代,姨 妈都有两个儿子了,她还和邻村的两个 人一起去新疆若羌贩运红枣、葡萄干之 类的特产回来卖。不过,路跑了,汗流了, 可钱,却没赚到。几十岁的人了,让回 家探亲的姨父当着一村人的面好一通责 骂,姨妈却不以为意,她津津乐道于自 己一路上的见闻,好像风光得不得了。

(二)

我陪母亲去过姨父的老家。远不说, 一路尘土飞扬,全是上坡,好几个地方 父亲和母亲都骑不动,得下来推着自行 车走。上到坡顶眼见光秃秃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户人家。水在那里金贵得了 不得。记得那天,我随手端起洗过手的 水要倒出去,姨妈一把拉住我 :“娃,这 可使不得,洗脸水还要喂羊呢。”我这才 知道,家里用的水,得到十几里之外去拉, 一次使架子车拉一大桶(汽油桶改装的 水桶),省着用能用五六天。后院虽然有 个水窖,但全靠雨水,天一旱,根本存 不了多少水。

姨妈的婆婆在她进门没多久就因脑 梗瘫痪在床,三年多了,全凭姨妈侍候。 老人见了我们,一个劲地夸她的儿媳妇 好,说是打着灯笼也难找。我们心里都 觉得姨妈日子过得苦,可姨妈,乐呵呵的, 一点不像个愁苦人,她跑进跑出,不知 道该给我们张罗什么吃的才好。母亲把 兜里的钱全掏出来压在了姨妈的被褥下 面。回去的路上,母親还一直掉泪。

那几年,尽管日子过得并不宽展, 但姨妈心气还顺。婆家大大小小的事几 乎全由她做主,她又接连生了两个小子, 一下子觉得身价暴涨,偶尔回娘家,说 话也颐指气使的,对一向威风凛凛的姥 爷也不例外。

姨妈一心想跟姨父去新疆生活,可 姨父在部队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连长, 还没有资格带家属随军。再说了,他们 的部队并不在城市而是在山沟沟里,一 个小小的边防哨所,统共不过十来个人。 姨妈去探过两次亲后,对姨父更是言听 计从,她觉得姨父挺不容易,那山沟沟 的条件太艰苦了。

1987  年,姨父转业回到县塑料厂,姨妈才跟着姨父在离家不到 50 公里的县 城安了家。攒了半辈子心劲的姨妈这回 终于扬眉吐气地做了城里人。县城虽说 比不了大城市,但终归是城呀。往县城 搬家时,姨妈恨不得给十里八乡所有认 识的人都通知一遍。她在县邮电局专门 给母亲打了长途电话,她让母亲一定抽 空来县城她的新家瞧一瞧。母亲替她高 兴,不光寄了钱,还专门请朋友写了两 幅字画装裱一新托人带给姨妈。

那是姨妈最风光的几年时光吧,每 次回娘家或者来省城,她心情都格外好, 给母亲絮叨一堆的事。逢年过节,姨妈 总让母亲先到县城等上她一起回村。她 大包小包地拎着一堆东西,母亲笑她怎 么那么能买。她总是红红脸 :“都是些不 值钱的饼干糖果,还有些旧衣服。亲戚多, 礼数也多。再说了,一到农村,啥也金 贵。”被村里人围着问东问西时,母亲少 有一言半语,只有姨妈,不厌其烦地回 答着左邻右舍的各种问题,连别人问母 亲的话,也都由她代答了。很多年以后, 母亲说到这事还总是笑 :“你姨妈的嗓门 可真是大呀,站在村西头说话,村东头 都能听得真真的。也不知道她咋那么能 说,这城里的事啊,一到她嘴里,还真 变得特别有趣。”

(三)

母亲就生了我一个女儿,这让姨妈 在得意的同时也不无担忧,她常常教训母亲 :“再生一个呗,没有儿子日子怎么 过?你可别像咱妈一样,一辈子没儿, 在婆家说个话腰杆都不硬。”姥姥性子绵 软,年轻时没少受我一个伯母的气,那 位伯母仗着自己有五个儿子,在妯娌间 横行无忌。姨妈却不受那个气,从小到 大没少顶撞伯母,有一回,还直接把伯 母一头撞倒在地。为这,她挨了姥爷的打, 但打也无所谓,她照样笑得咯咯的。

母亲对有没有儿子本来并不在意, 但听姨妈唠叨多了,心里也烦,就怼她: “别说国家有计划生育政策,就是没有, 我们两口子也特别喜欢女儿,女儿是贴 心小棉袄。她爷爷奶奶也从没弹嫌过。” 姨妈却总是撇嘴 :“快拉倒吧,你那是没 有儿子自己给自己长精神。实在不行, 我过继一个给你。”她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是真当成大事去办。记得我都上小学五 年级了,回姥姥家过年还能听到姨妈说 道这事,心里挺烦她的,对她怎么也亲 不起来。

不知道是害怕姨妈和姨父真的会把 儿子过继给我们,还是有其他想法,我 上初二那年,我那亲爹亲妈非让我从省 城转到县城,在姨妈家上两年初中。他 们借口一个要去上党校,全脱产,很忙; 一个呢,正逢课题研究项目的关键时期, 要搞田野调查要带学生,总之一句话, 就是没人顾得上管我。就这样,1990 年 夏天,万般无奈的我怀着一肚子委屈被 打发到了姨妈家。

去姨妈家的前一天晚上,母亲给我 唠叨了半宿,说她能有今天,全凭姨妈的帮衬。让我去了一定要听姨妈的话。 姨妈可完全是为了她才辍学的,那时候, 家里哪供得动两个学生呀?更何况,姨 妈还给姥姥帮了不少忙,姥爷忙地里的 活,家里的事很少操心。母亲最难忘的 是她上大学那几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每年开学前,都会为几十元钱的路费和 学杂费犯愁。姥爷好面子,抹不下脸去 向亲戚邻家开口,都是姨妈,东家跑西 家进,为母亲凑来开学的钱。母亲从来 不敢问那借来的钱怎么还,后来还是听 姥姥说,都是姨妈攒点鸡蛋、挖点野菜 和中草药,一趟趟地往集上卖,这才把 账还了的。可姨妈从来没在母亲面前说 过这些,日子过得再艰难,她也从来没 张过口。

那个晚上,母亲在为一件事情感到 内疚。她告诉我 :她上大学那会,姨妈 来省城找过她。姨妈在学校附近的一家 裁缝铺学起了手艺,她幻想着自己有一 天也开个裁缝店在城里立足。她没钱住店, 就挤在母亲的宿舍里,和母亲同睡一张 床。她羡慕宿舍里那些年龄和她差不多 的女娃娃,对她们一个个恭敬有加。每 天,她都把宿舍打扫得干干净净,八个 暖水瓶有一个空了她就急着去打水,还 抢着要洗宿舍同学的衣服。同舍的几个 女孩子都喜欢她,管她叫大姐。连隔壁 宿舍的人也这样叫。她把走廊的地拖得 能照见人影,连宿管大妈也对她颇有好感, 以至对她住学生宿舍的事佯装不知。

那是姨妈最开心的一段时光,晚上 宿舍同学学习时,她也捧上一本书看,心里美滋滋的,感觉自己也上了大学。 母亲后悔的是,当时裁缝店并非真心收 徒,无非是要招个打杂的,缓解一下他 们的繁忙,工钱也没有几个,可自己, 那时忙于学习,很少为姨妈出主意想办 法,也没帮她补补文化课。说实在的, 她当时还没理解姨妈一心要留在城里的 心曲,总觉得姨妈有点胡闹。结果,姨 妈和母亲在一张床上挤了两个学期之后, 还是无奈地回了农村。母亲给我讲述这 件事时,后悔莫及 :“我要是早一点理解 你姨妈,帮帮她该有多好。她呀,就是 吃了没文化的亏。”

(四)

姨妈家所在的县城三面环山,一条 弯弯曲曲的小河穿城而过,将小城一分 为二,变成了河东、河西。整个县城只 有两条主干道——“解放路”和“南京路”, 听名字倒也气派,可全长不过几公里。 两条主干道交会的十字路口就是全县最 繁华的地方,商场、邮局、书店和一个 一年到头也没见开过几次门的电影院全 集中在那儿。地方小,骑上自行车半小 时就可以打个来回。别看它小,河东河 西差别却挺大,河西是县政府、县委以 及学校、商场所在地,20 世纪 90 年代 初期县城仅有的几幢楼房全在这边,连 街道两边的树木也都整整齐齐、规规矩 矩。过了桥,进入城东,却全然一副城 乡接合部的样子,有些地方简直就是脏 乱差。虽说这里也有几家国营单位,但规模都不大,加上又和周边几家集体小 厂挤在一起,有点横七竖八、缺少规划 的样子。城东的街道两旁,也不像城西 那样栽种着整齐的杨树柳树,显得光秃 秃的,一会儿一座二层民用房拐出一个 角,一会儿谁家自建的小厨房又伸出一 个头。

我们就住在姨父供职的塑料厂家属 院,小院不大,但因为是国营单位,感 觉要比集体厂优越得多。大门修得气派 不说,职工们也有统一的服装。整个家 属院也就五六排平房,每家却有一个独 立的小院。为了迎接我的到来,姨妈在 院里搭建的小土房里支了两张小床,用 木板和砖头支了个类似书桌的架子。她 把表哥赶了过去,把原来表哥们住的房 间腾给了我。我倒挺喜欢这间独立的小 土房,一个人住着多清静呀。可姨妈说 什么也不同意,她说我是贵客,而且是 妹妹,年龄这么小,怎么能住在这么简 陋的房子里。姨妈发挥她学过裁缝的优 势,用碎花布为我做了不少拼接的垫子、 桌布之类的,愣是把个男孩子住过的房 间改造成了她眼里的“闺房”,到处花花 绿绿。记得我刚到她家那天,她跟在我 后面一个劲地问我 :“好看吧?”在她眼 里,小女孩天生就应该喜欢这些。我无 奈地皱着眉,不好说出心中的厌恶。送 我去姨父家的父亲知道我的喜好,忍不 住悄悄对我做了个鬼脸,我完全领会了 他的意思。

姨妈拉着我满院子转,逢人就介绍: “这是我外甥女,长得心疼吧?我妹子就这一个女儿。我那妹子,打着灯笼也难找, 人长得漂亮不说,还聪明过人,早就是 大学的教授了,是教老师的老师!我呀, 给她提鞋也赶不上。”

我不习惯姨妈的高喉咙大嗓门。好 几次晚饭前我放学回来,都碰到她正和 一群聒噪的中年妇女聚在离厂区大门口 不远的水管处洗菜淘米,她们东家长西 家短,说起来没完没了,笑起来毫无顾忌。 我从那里经过,姨妈大老远就喊:“娟子, 放学了,来吃口黄瓜。”“娟子,放学了, 来帮姨妈拎个盆。”她一笑起来,大牙全 露在外面,牙齿又黄又大还不齐整,是 典型的四环素牙。可能是因为那个年龄 正值青春逆反期吧,我觉得姨妈那个样 子挺丢人的,让人禁不住替她脸红。其 实母亲的牙也一样是四环素牙,我却从 来没有嫌恶过它们。每次放学回来,远 远瞥见姨妈手舞足蹈的样子,我恨不得 找个地缝钻进去。幸好她不是我妈,我 也很少当众叫她姨妈,真想和她把关系 撇清点。可是不成,我住在她家。她是 那個家里对我最好的人,每天嘘寒问暖, 巴不得天底下的人都知道我是她的外甥 女,连晚上睡觉都要给我灌个热水袋。

(五)

虽说住在城里了,可姨妈总是喜欢 干农活。巴掌大的一个小院,除了搭建 的那间小土房以外,姨妈全把它条块分 割地种上了菜 :大葱、茄子、辣椒、西 红柿、黄瓜、香菜、小油菜……要多全乎有多全乎。姨妈但凡有点时间就去侍 弄她的菜地,下班一回家,先看看她的 菜们,还自言自语地对着它们说话,好 像它们是她的亲人。邻居家有的在小院 里种着花,牡丹、芍药、月季、大丽花, 一个比一个开得娇艳,我看着心生怜爱, 就央求姨妈 :“地里别全种菜了,种点花 吧。”姨妈有些为难,但终究还是为我移 栽了两棵牡丹,又在地的边角撒了些大 丽花种子。大表哥冲我竖大拇指 :“还是 你厉害,我们说死说活我妈都不肯种花, 她太爱那些菜了。”

两个表哥对我都很友好,不过他们 年龄比我大了许多。我在他们家那会, 大表哥小滨已经在水泥厂干了一年临时 工,还没转正。他在单位有集体宿舍, 回家的时间不确定,我很少见到他。但 只要见了面,他总乐意和我聊天,可能 是觉得我什么也不懂吧,他天南地北地 侃,不时地还吹吹牛。好几次我忍不住, 打断并且揭穿了他,他也只是讪讪一笑, 换个话题继续吹。小表哥小乐那时在高 三补习班补习。小乐这名字好像和他毫 无关系,他每天沉默寡言,脸上没有一 丝笑模样,和谁都不怎么说话,几乎是 家里的隐形人。只有偶尔和我面对面时, 他会羞怯地一笑,脸微微泛红。他和姨 父除了脸红脖子粗地吵过几次以外,几 乎没好好说过话。有时候,我看姨父对 这个小儿子也是无可奈何,脸上堆满了 讨好的笑。可小乐从不买他的账。他对 姨妈也绝少笑脸,每天起早贪黑,独来 独往,背着一个沉重的大书包,一回家,就进了那间已经独属于他的小土屋,把 门关得紧紧的。

姨妈说话高喉咙大嗓门,一开始, 我以为这个家是她说了算,因为人前总 是听到她在说话,姨父则永远是一副笑 呵呵的样子。住久了,我才发现,实际 上不是这回事。姨妈怕姨父怕到了骨头 里,这个家根本没有她说话的份。姨父 掌管着他们家的经济命脉,姨妈的每一 分工资都要交给姨父,家里的一应花销、 大事小情全由姨父说了算。

姨父这个人,怎么说呢?他和姨妈 从小都在农村长大,又在一个中学读过 书,也算知根知底吧。他当兵那些年, 姨妈在家侍奉他的高堂,还连带着照顾 他的弟弟妹妹。按理他应该善待姨妈, 更何况姨妈还给他们老柳家生了两个小 子。可在我看来,姨父有点“笑面虎” 的味道,总是阳一面阴一面的。塑料厂 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不说老柳人好的, 工作兢兢业业,待人和蔼可亲,又是部 队上下来的,见多识广。而我却见识过 他是怎么背着人收拾姨妈的,他骂姨妈, 骂得那么难听,压着嗓门,一脸的鄙夷 不说,还凶巴巴的,嫌姨妈是个病秧子, 嫌姨妈挣不来钱,嫌姨妈笨,嫌姨妈家 里家外帮不上他。总之,在他眼里,姨 妈一无是处,完全是个拖累。

真正生活在这个家里,才知道姨父 有多抠,他一分钱都恨不得掰八瓣花。 他对姨妈抠,对自己抠,对两个表哥抠, 对我,更抠得历害。我住姨妈家那段日子,父母每个月都给姨父汇钱。那时, 父母亲一个月工资加起来不到四百元, 可月月都给姨父汇一百元钱,学杂费之 类的还不包括在内。姨父在厂子里只是 个工人,一个月满打满算也才百十来块 钱,我父母给他汇的钱都已经赶上他的 工资了。可他,从没有因为这个对我有 多好,相反,好像我是在他家白吃白喝 似的,眼睛总盯着我,盯着姨妈,生怕 姨妈给我吃偏食。很多年之后和母亲聊 起来才明白,父母当时那样做,一是他 们确实忙,也是想变着法子帮一帮心高 气傲的姨妈。那时,姨妈在地毯厂当临 时工,地毯厂是集体所有制企业,姨妈 一个月挣不到六十元钱,大表哥也是临 时工,工资本来就低,偏偏他又是个“散 将”,一个月的工资月中不到就花个精光; 小表哥是花高价上的补习班,自然费钱。 姨妈有慢性肾病,是生小表哥月子里累 出的毛病,先是急性,后来就转成慢性, 时好时坏,总是去不了根,需要钱吃药。 更要命的是,姨父家里是个无底洞,他 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和三个弟妹都在农 村,见天找他要钱,不是这个家里要盖房, 就是那个家里有了病人钱不凑手。说实 在的,我从来就没见过他们钱凑手的时 候,县城离得不远,只要姨父的亲戚来 了家里,他必定买肉买酒地招待,临走 还要给他们把钱凑够。当然,公道地说, 就是我们家这边——姨妈的亲戚从农村 来了,姨父对他们也显得比较大方。尽 管如此,我对姨父还是没有好感,我觉 得他对这些人好,无非是要在穷亲戚面前装装样子。

平日里关起门来过日子,很少见姨 父买肉买酒,谁多花几毛钱,都能听见 他肉疼般的训斥。可只要有亲戚上门或 者有邻居从门前走过,他的立马就能秒 变为一张笑脸,那满脸堆笑的样子至今 仍让我感到恶心,以至于有了后遗症 : 只要看见谁对我这样笑,心里都特别警 惕,莫不是又一个笑面虎吧?

记得有一次,学校要组织我们过一 次团的生活,看场电影,每人得交两元钱, 姨父很不高兴地对我说 :“你那么想看电 影?有啥看的?还得走那么远的路?不 去了。”我当时就委屈地哭了起来,才两 元钱呀,这算什么事啊?大家都去,我 能因为不想交钱就不去了?姨父不好正 面和我冲突,借口上班走了,愣是没有 给我钱。他走了以后,姨妈悄悄塞给我 两元五角钱,叮嘱我:“别让你姨父知道, 就说你没去看。这剩下的几毛钱买点吃 的。”那钱是一角一角的毛票,卷成小卷, 估计已经攒了不少日子。那次看的啥电 影,我早忘了,但看完电影之后,姨父 和姨妈在家吵架的情景却一直记得。姨 父不知怎的还是知道我看了电影,他不 训我,只是当着我的面一个劲数落姨妈, 说姨妈是败家婆娘,不好好过日子,还 学着攒私房钱了,他用我听不懂的乡村 俚语恶狠狠地咒骂姨妈……就为一场电 影,他居然想起来骂两句想起来骂两句, 持续骂了一个星期。奇怪,姨妈那样一 个满院子高喉咙大嗓门的女人,一个回 到娘家村里趾高气扬的人,在姨父面前,却永远低声下气,简直是骂不还口,打 不还手。也就是那一次,可能是因为我 的缘故吧,姨妈气不过,才控诉了姨父 两句,说到伤心处,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 她说她怀孕时就想吃碗豆腐脑,五分錢 一碗,可姨父愣是没让买。姨父毫不相 让,怒气冲冲 :“那时哪里有钱,我娘瘫 在床上也没吃点好吃的,你生个娃就了 不起?”他们的这次争吵,终于在我的 号啕大哭中结束了,姨父摔门而去。

姨妈一个人在屋里呆呆地坐了很 久。末了,苦笑着对我说 :“写信甭给你 爸妈说我屋里这点破事,让你妈笑话。 你姨父人好着呢,就是把钱看得金贵些。” 她生怕我不信,还举例说 :“你不知道, 他那些战友啊,好些后来都不要农村娶 的媳妇了,有的直接在城里再找。你姨 父本来也能留在新疆,可他还不是因为 我,才转到这小县城了?再说了,我这 身体,还真是个病秧子。”我觉得姨妈可 怜,可到底懵懵懂懂,没搞明白她说的 这些和舍不得花钱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姨妈叹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这件事以后,姨父见了我,有些讪 讪的。我呢,心底里排斥姨父,见了他 也不想说话。倒是对姨妈,没有过去那 么反感了,反觉得她可怜。那些日子, 姨妈加倍地想对我好,我上学时,她会 悄悄给我书包里塞个鸡蛋或者一个西红 柿,晚上回来,我坐在那里学习,她也 不时进来给我倒杯水。见她这样,我心 里反而更难受,我宁愿面对的是那个高 喉咙大嗓门的姨妈。

姨妈爱提说我母亲的事,不光给我, 还给她的街坊邻居和同事。一旦母亲给 她寄件衣服什么的,她必定会满院子炫耀: “这可是我那当大学教授的妹子给我买的, 你摸摸这布料。”末了总还叠加一句 :“这 大城市的东西呀,就是不一样,洋火得很。” 有一次,姨妈专门给我看了她锁在大衣 柜里的宝贝黑匣子,那里面有她上学时 得过的奖状,有她在省城裁缝店做活时 师傅给的尺子和各色花纽扣,还有一枚 母亲的大学校徽。其中最多的,竟然是 母亲的作文、笔记,随手写下的小纸片, 几页不成形的小学日记。我嘲笑母亲那 幼稚可笑的文字,姨妈却抢白“:你这孩子, 你是不知道你妈有多聪明多能干,她的 作文写得真好,老师总当范文呢。”后来, 我把这事讲给母亲,母亲笑出了眼泪“:你 姨妈这辈子,对我是真好。”

(六)

小县城有小县城的好,人与人熟悉 起来特别快,我很快就有了一帮亲密的 小伙伴。因为我从省城来,好像自带光 环似的,小伙伴们对我言听计从。每天 放学后大家骑着自行车满大街乱窜,从 河西骑到河东,再从河东骑到河西,玩 得不亦乐乎。我不会骑车,他们每个人 都争着带我,好像我坐他们谁的车,谁 就有着一种荣耀似的。我心里得意,越 发喜欢疯玩。姨妈见了,却紧张得不得 了,一个劲地凶我的同学:“你们骑慢点, 可不敢把我家娟子摔了,她金贵着呢,哪像你们这帮野孩子。”她对别人凶巴巴 的表情和一看见我就满脸堆笑的模样让 同学们嘲弄了好久。我觉得她有点夸张, 可也无可奈何。谁知,比这夸张的事还 在后面 :有几次我早晨起得迟了,爬起 来就走,姨妈居然追到学校为我送早餐, 是用保温饭盒装着稀饭。她过会还要赶 去上班,这不是成心迟到吗?听说她们 迟到是要扣钱的。姨妈一走,同学们就 笑话我,他们学着姨妈的口气 :“我家娟 子金贵着呢,哪像你们这帮野孩子。”大 家哄然大笑,连我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在姨妈家一住就是两年。虽说家 里的钱全归姨父管,大表哥小滨的工资 却从来不上交,每个月发了工资,我都 听见姨父在追着小滨要钱,却没有一次 要到手的。相反,过不了多少日子,就 能看见小滨跟在姨父后面要钱,他要钱 还要得特别凶特别理直气壮,而且几乎 次次得逞。

姨父对姨妈凶,可到了两个儿子手 里,却完全没了气焰。他对小滨凶,可 小滨根本不买他的账,偶尔讨好他一下, 给他拎瓶酒回来,他就不知道自己姓啥 为老几了。两人坐在那里喝酒时,好像 忘记了父子身份,总是不着边际地胡吹 乱侃。记得有一次,他们父子俩喝高了 在那神聊,先是姨父说他把一辆架子车 直接撞倒了,架子车散了架他却啥事没 有,大表哥不屑地说 :“你那算啥本事? 我从公路上往回走,班车来了,我轻轻 一撞,就把坐满人的班车撞到水沟里了, 一车的人都喊救命呢,我轻轻一伸手就把他们捞起来了。”他俩说得像真的一般, 把我和姨妈逗得前仰后合,这分明是被 酒烧糊涂了在说胡话呀,可这父子俩, 还一唱一和地互相拍着肩膀。

对小表哥,姨父向来是一副讨好的 表情。我住在他家的第一个清明节,早 上不到 5 点,姨父就起来煮鸡蛋。他家 里的饭一向都是姨妈在做。那天也不知 道抽的什么风,姨父用心把那个鸡蛋用 红笔细细地涂成赭红色,才叫小表哥起 来吃饭。我看着那鲜艳的红,有一点羡慕, 姨妈紧着也为我煮了一个蛋,并用姨父 剩下的红墨水为我涂了几笔,因为墨水 不够了,鸡蛋上遂留下一小片白。那天, 姨父倒是笑眯眯的,还破天荒地解释说: “你表哥今年要高考了,清明必须吃个吉 祥蛋。你也吃吧,吃了赶紧去上学,别 迟到了。”

每天天不亮姨妈就起来给小表哥 和我做饭,晚上回到家洗洗涮涮的,总 是最晚一个上床的人。姨父老嫌她手 笨。用姨父的话说 :蠢猪一个,什么也 干不好!姨妈以前在水泥厂打工,和男 工干着一样的活,后来因身体不好就辞 了,这才去地毯厂织地毯,这儿挣的钱 不多,但比水泥厂的活轻松。我去地毯 厂找过她。一排排女工坐在架子上,面 前就是架好的机梁,梁边吊着各色毛线, 她们一个个动作飞快,先选好色线,再 一根一根地编入。织地毯是个技术活, 也是一种集体性很强的劳动。一块大毯, 三四个人在同时编织,其中一個人手慢 了,就会影响整体进度。很不幸,姨妈恰恰是手最慢的那一位。我几次去找她, 看到别人都休息了,她还一个人坐在架 子上忙碌。那些女工们喜笑颜开地吃着 馍,争抢着各家带来的咸菜,可姨妈, 还在那里追赶进度。越忙越紧张,越忙 越出错,一旦用错了线的颜色就得返工 重来。好几次,看见旁边的阿姨忍不住 上前去给姨妈帮忙,手把手地教她,那 时的姨妈笨拙而又可怜。别看姨妈是个 大嘴巴,好些事完全不隔夜,可这苦愁, 她回家却从来不讲。只是常听她说腰疼, 要我帮她给腰上贴片膏药,那密密麻麻 的膏药把腰部的皮肤贴得红一块紫一块。 有几次,我见她悄悄地往塑料袋里装自 己腌的雪里蕻,看我来了,就悄声说, 别让你姨父瞧见,一个班组的赵阿姨老 帮我,那个阿姨就喜欢吃我腌的雪里蕻, 我得多带点。她把雪里蕻藏在大围巾里 很是得意地冲我挤挤眼睛。

小表哥小乐数学成绩老上不去,姨 父埋怨他不用功,姨妈却求爷爷告奶奶, 给小乐找了个补习老师。姨父责怪姨妈 乱花钱,可姨妈居然固执起来 :“这个月 我不吃药,你给孩子先付补习费。”我 把这事悄悄写信告诉了母亲,母亲汇了 三百元让小乐补课,说如果不够,她以 后再寄。姨父这才不吱声了。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不少 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姨妈的 女儿,每逢周末,我和姨妈必定会挤出 半天时间,像母女一样挽着手,去小县 城唯一的商场逛一圈,常常,我们什么 都不买,就那么转着、看看。有时,姨妈会欢天喜地地掏出一两元钱,给我买 块图案好看的花手绢,或者买个雪糕看 着我吃。更多的时光,是姨妈陪我在县 城唯一的新华书店里转,那时书店里的 书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开放式摆放,好看 的小人书都在高高的柜台里。姨妈每次去, 就和柜台里的阿姨套近乎,然后又拉出 我妈和我,从头夸到脚,末了,再央求 营业员阿姨给我拿两本小人书,我靠在 柜台边上看,她就趴在柜台上和人家聊天, 估摸着我书看得差不多了,才拉上我打 道回府。姨妈最爱听我唱歌,她坐在我 面前认真听歌的样子像个小学生,常常 逗得我唱着唱着便笑出声来……

(七)

上高中那年,我得回省城了,姨妈 哭天抹泪,舍不得我走。我答应她一放 假就回来,每个假期保准都来陪她,她 这才破涕为笑,说一言为定。

姨妈一直以生养了两个儿子为骄傲。 在她眼里,有了儿子就有了终生的依靠, 就再也不会过姥姥那样憋屈的日子。可 事实上,生活并不如她想的那样顺利。

先说大表哥小滨吧,好容易才转了 正,没几年厂子却倒闭了。彼时,小滨 已经有了孩子,找的媳妇又是同一个厂 的,两个人只能一起下岗。姨父姨妈没 办法,总不能让他们一家三口喝西北风 吧,遂把积攒了一辈子的血汗钱拿出来, 给小滨买了一辆车,让他跑出租。小两 口白天黑夜地倒着跑,挣得倒比水泥厂时多了许多,日子算是有了盼头。姨父 抠了一辈子,到头来,竟被儿子逼得大 方了一回。只是,经过这事,他好像把 钱抠得更紧了,姨妈出门买个菜问他要 几块钱,他都三盘六问的,更甭说买件 新衣服了。

再说小表哥小乐吧,从我到他们家 那年算起,他一共补习了三年,最后好歹 考了个本科,在广东念的书,毕业后去 了深圳。他果然是个隐形人,去了深圳后, 一年到头也不回来一次。听说有几年急 着结婚买房,想让姨父姨妈帮着凑个首付, 可老两口哪里有钱?末了,还是我爸妈 凑钱帮了他一把。就这,小乐心里不乐 意,和小滨也有了隔阂,几十天一个月 地连个电话都不打。要不是后来孩子出生, 小乐让姨妈去深圳帮他们带孩子,估计 关系会越来越远。

姨妈先是在县城给大儿子小滨带孩 子,后来又去深圳给小儿子小乐带孩子。 小乐一生就是双胞胎,姨妈撇下姨父在 深圳一住就是六年,记得有一年,我打 电话给她拜年,她在电话里还乐呵呵地 说 :“娟子,你姨这回可算是把城市的瘾 过足了,在县城待了那么些年,现在, 省城住过了,深圳也住过了,该算是地 地道道的城里人了吧?”她心里还是那 么在意这个城里人的身份。我记得自己 当时还在电话里和她开玩笑 :“姨妈,我 看您不叫江月白,倒应该叫白月光。这 城市啊,就是您心底的白月光,您一直 惦记着,和它耗了半辈子还没耗够?” 姨妈不懂啥叫白月光,只是听我笑,也跟着乐呵了半天。

姨妈和两个儿媳妇相处得似乎不是 太好,可她不说,我们也不好问。那一 年回老家给故去的姥姥过三年,姨妈站 在空荡荡的小院里,对我和母亲说 :“记 得吧?这桃树下原来种的是芍药,那核 桃树下原来种满了牡丹……你最爱在这 石桌上看书……”说着说着,她的眼泪 滚落下来,破天荒来了句 :“那城里有啥 好的,住得人憋屈,还不如咱这院子敞 亮。”母亲没说话,只是搂紧了姨妈的肩 膀帮她擦眼泪。姨妈却又自个笑了起来 : “咱俩咋像倒了个个?爱抹眼泪的不是你 吗?我该是帮你擦眼泪的呀。”那天晚上, 母亲把两个外甥叫到一边郑重地叮嘱“:你 妈就是有点好强,没坏心,见天夸你们 好呢。她身体不好,吃了半辈子药,还 一天到晚强撑着给你们带娃,你们和你 们的媳妇可得多让着你妈。”两个表哥不 住地点头,完全是一副孝顺和气的模样。

(八)

谁也想不到的是,这才几年,姨妈 刚刚带大了她的三个孙子、孙女,回到 县城准备和姨父好好颐养天年时,却突 然一下病了。她小便失禁,腰痛难忍。 刚开始以为是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只把 药的剂量加大,没太当回事。等疼得实 在受不住了,去县医院一检查,才知道 是肾上长了个瘤子,已经很大了,恶性 的可能性非常大,县医院根本没条件做这个手术。医生奇怪 :“不该呀,这么大 了,一般人早疼得受不了了,她怎么就 没发现呢?”

小滨给我打来电话,学大夫的话, 怪姨妈争强好胜,啥事也不吱声,一辈 子只会拖累人。我蒙在那里,不知道说 啥是好。姨妈不是一直在生病吗?她不 是总说吃点药就没事了吗?我想起那些 年在姨妈家,姨妈天天起早贪黑地忙碌, 常常是一家人都睡了,她还在那儿做针 线活……眼前一片迷离。

我怕母亲难过,瞒着母亲专程去看 了一趟姨妈。几年不见,姨妈老了不少 也瘦了不少,头发大多白了,干枯地胡 乱贴在头皮上。她刚过七十大寿,可看 上去,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见了我,姨妈从病床上起身,笑着,露 出她的一嘴四环素牙 :“娟子,大老远的 回来干啥?你们城里人都忙。你姨怕是 过不了这一关了,可不能耽误了你的时 间。”末了,她叹口气,拉着我的手说“:这 辈子呀,你姨就想像你妈一样活得畅快, 能自己做自己的主。可结果,好像总比 你妈慢几拍。只怪我人太笨了。你上次 说我那个啥?是白月光吧?那月光地里 白乎乎一片,真是啥也没有……”我的 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病房窗户外面,满是白色的雪景。 已是 5 月的小城,怎会有突如其来的降 雪?到处银装素裹,冰雪缠绕。当年我 是多么喜欢小县城下场雪啊,踩在厚厚 的积雪上吱吱嘎嘎地走,感觉像是走进 了童话世界。可今天,这不合季节的雪色是那么刺眼,刺得人止不住泪水。

我楼上楼下地到處找大夫,找他们 医院的权威人士。他们却都众口一词, 说这么大的瘤子他们实在无能为力,病 人最多也就撑个半年,就吃点药止止疼 回家去吧,想干啥就让她干点啥。要么 就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再碰碰运气, 说不定人家有好的办法。姨父和表哥躲 躲闪闪,想放弃治疗,又不好明说。我 坚持要带姨妈去北京看病,我想让她在 最好的医院接受最好的治疗,我希望她 能活着,哪怕只是多活一年或者两年。

姨父和大表哥仍然有些犹豫,成天 和小表哥通电话通视频商量治疗办法,他 们父子三人这个时候倒是尽释前嫌,电 话里商量来商量去,但谁也拿不出主意。 我到底告诉了母亲,母亲当天就和

父亲一起乘便车回到了县城。 架不住我和母亲的据理力争,姨父和小滨去县医保局反复咨询了转院的事 宜,最终答应了我们的请求。我到处托 朋友、找关系,在网上反复挂号,最终 在二十多天之后,敲定了北京 301 医院。 当我们告诉姨妈准备让姨父和大表哥带 她去北京动手术时,我看见姨妈眼睛里 闪过亮亮的一丝光彩,说实话,就为了 这一丝光彩,我觉得所有的努力、付出, 包括和姨父、表哥之间的争执都值了……

(九)

车停在一片空旷的草坪上,望月山终于到了。我顾不上帮大伙搬东西,紧 着找了个僻静地方给小滨打电话。

我打的是视频电话,小滨神色不是 太自然。我还没问呢,他就一通解释“:娟 子,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我们出院了。” 我一愣。“怎么出院了?好容易才住进去, 不是说检查完就要手术吗?手术是做了 还是没做?”

小滨脸酸着 :“本来定的就这两天 手术,让签协议才知道,手术风险很大, 那个瘤在主动脉旁边,如果动手术,很 可能连手术台都下不来。虽说能报销 60% 到 70% 的医疗费用,但这不是小手 术,光上手术台就得十好几万呢。手术 下来,好几种药还不在报销之列。落实 下来,怎么说自己也得承担一部分医药 费,那可不是小数目。我们都仔细咨询了, 最关键的是,大夫们根本不能保证手术 后人能活下来。那样的话,岂不是落个 人财两空?”

我有些着急 :“不是告诉过你吗,钱 的事,我和我妈再想办法。再说了,做 手术哪能万无一失?你们这样做征求姨 妈的意见了吗?”

“哪敢给病人说这些呀?我们和小 乐打电话商量过的。好歹小乐也是我们 家的大学生,他也劝我们放弃算了,别 让老娘再受这罪。我待个十天半月还行, 时间长了,我媳妇一个人在家也盯不 住,你知道的,我们跑车的人不比妹子 你,你不去上班照拿工资,我们一天不 跑,连饭钱都没着落了。小乐也请不上假, 他两个孩子,单位、家里快忙疯了。娟子,这是我妈,我不可能不心痛,可我 真没办法。这主意也不是我一个人拿的。 我们就思谋着,让我妈少受点罪,回去 在县医院打打针吃吃药……”

我脑子里又冒出姨妈知道要去北京 看病时的那个眼神,心里揪得慌。可我 能说什么?母亲已经给姨妈转了 3 万元, 而我,前前后后给姨父转过去的,早已 不止3 万元,再给下去,我老公的脸色 只会越来越难看。更何况,我也请不了 长假去北京照顾姨妈,单位、家里,谁 不是一堆的事,哪里走得开呢?上次回 县城,已经把今年的十天休假用掉了。

小滨还在电话那端絮絮叨叨,他说 他们已经尽心尽力了,在北京协和医院 看了,301 医院住了,这可都是全中国 最好的医院了。“就这样吧,带我妈在北 京天安门、王府井逛逛,对了,今天在 鸟巢我妈特别高兴。她这一辈子不就喜 欢城市吗?这回索性让她逛个够。”

我想说 :“不是还有医保吗?现在大 病医保能报销不少啊,自己掏不了多少。 再说了,你们这样商量,征求过姨妈的 意见吗?”可话在嘴边打了好几个转, 终于还是没能吐出口来。

小滨电话里的声音越来越远,也越 来越奇怪,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我脑 子里越发混沌起来,心里有点悲凉,姨 妈这辈子就想做自己的主,可到头来,她的命运却不由她来掌握,没人找她商 量,没人征求她的意见,她的身体,她 的病,在别人的电话里被决定了……

不远处是大片大片盛开的薰衣草, 那铺天盖地的紫色,梦幻般地让世界变 得不真实不确定。我的那些伙伴们正呼 喊我的名字,她们在花丛中摆好造型, 单等我去合影呢。

录音机里放出的,正是那首经典老 歌《棋子》。此刻,王菲那优雅空灵又无 比清澈深邃的嗓音在花丛中不断回旋 :

想走出你控制的领域 // 却走近你 安排的战局 // 我没有坚强的防备 // 也没有后路可以退

想逃离你布下的陷阱 // 却陷入 了另一个困境 // 我没有决定输赢的 勇气 // 也没有逃脱的幸运

我像是一颗棋 // 进退任由你决 定 // 我不是你眼中唯一将领 // 却是 不起眼的小兵

我像是一颗棋子 // 来去全不由自 己 // 举手无回你从不曾犹豫 // 我却 受控在你手里 //……

心里是愈发说不出的难受。我挂断 了电话,擦擦即将涌出眼眶的泪水,深 吸一口气,大步向伙伴们走去……

王 丽一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青海日报社 “江河源”副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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