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手套

2021-04-16 07:27梅尔
青海湖 2021年3期
关键词:王建国手套妇产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林莺儿有了一个奇怪的毛病—— 洗手。当然,这个毛病在很多人看来没有什么问题,谁都知道 日常生活中要多洗手、勤洗手,尤其是作为妇产科大夫,多洗手、 勤洗手就再正常不过了。洗手不仅仅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别 人。可林莺儿怎么都觉得不对劲,甚至很不对劲。

林莺儿感觉到不对劲是在一个相对清闲的午后,她刚刚 打发送一个咨询孕期保健的病人后忍不住站起身去洗了一下 手,洗得很认真,也很仔细,就像平常给病人做小手术一样, 认认真真地洗了一遍,然后坐下来准备喝口水。就在这个时候 刚走出去的那个病人又推门进来说,手包落下了,林莺儿这才 看到桌子上的确有个手包,就忙拿起来递了过去。那个人接过 手包道了声谢,然后双手交叉在下腹部抱着自己的大肚子一摇 三晃地走了。在林莺儿眼里,孕妇都是这种走法,尤其是腹部 隆起来后,就更是这种走法。林莺儿并没觉得这种走法有什么 不妥,也不觉得这种走法难看,反倒觉得这种走法有一种说不 上来的感觉,像鹅、像鸭子,或者说什么都不像,就是这种走 法,反正不难看,并且有一种稳妥的、踏实的,或者是肆意的、显摆的感觉。看着那个孕妇离去林莺儿 不由自主地冲到洗手池前去洗手,认认 真真地,像刚做过一个手术一样 , 或者 说像要准备做手术一样……

林莺儿这个毛病是自己发现的,没 有人提醒过她。就像没有人关注过林莺 儿已经开始变老一样。林莺儿无意间在 这个下午意识到了这个毛病,刚开始以 为自己记错了,就像很多中年人悄然而 至的健忘症一样,或者说就像好几次下 了楼又要跑回去看自家的门锁好了没有 一样一时恍惚了。可是很快她发现自己 并没有记错,她只是习惯性地想去洗手, 跟条件反射一样。当她意识到这个事情 后,忍不住开始恐慌起来。

林莺儿是名妇产科大夫,说的具体 一点是一名计划生育站的工作者,三十 多年来一直在县城的计划生育站工作。 比起那些奋战在妇产一线的同学们来说 她这个岗位不仅清闲,而且还有油水捞。 当然妇产科大夫也很吃香,也有油水, 但比起计划生育站的这个岗位还是要逊 色一些。当年可把卫校同班的好些同学 羡慕坏了。尤其同学聚会时,每每说到 她那张似乎没留下多少岁月痕迹的脸, 更是羡慕得不得了。都说她的命好,毕 业在医院里干了没两年就被调整到了计 划生育站。当然更多的同学是羡慕林莺 儿嫁了一个好男人,并说林莺儿之所以 能那么顺利地被调到计划生育站完全是 沾了那个男人的光。林莺儿不回避同学 们的说法,当初她之所以能很顺利地进 入计划生育站这个单位当然是靠了男人 的关系,虽然这个男人几年后成了别人的男人。但对于再未嫁人的林莺儿来说, 那个男人依然是她和女儿的靠山,遇到 事情她毫不商量地去找那个男人解决。 为此,那个男人的老婆还来找过她,并 警告她以后不要再骚扰她的男人。不想 林莺儿却振振有词地说 :“那原本就是我 家的东西,是你强行搬到你家去的,现 在我用一下都不行?何况并不是因为我 的事情给他打的电话,而是因为女儿的 事情给他打的电话。当初你找他的时候 就应该想到我娘儿俩会时不时地叫他来 帮忙,甚至应该想到有一天他会成别人 的男人,如果你连我娘儿俩都容忍不了 的话,那以后怎么能容忍第三者和第四 者?呵呵,今天你年轻我败给了你,过 不了几年会有更年轻的人来给你示威, 你等着瞧吧!”林莺儿漫不经心地说着 这些话,用不屑一顾的口气回击了那个 女人。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林莺儿从年 轻姑娘变成了中年人 , 而自己奋斗了几 十年的计划生育站也变成了现在的妇幼 保健院。

在这个世界上,林莺儿除了女儿和 母亲没有别的亲人,当然还有一个可以 称为半个亲人的人就是前夫。前夫名叫 王建国,虽然成了别人的男人,但依然 是林莺儿眼里的亲人,这个连王建国自 己都承认。林莺儿跟母亲和女儿的关系 都不太好,跟前夫那就更别提了,如果 不是因为女儿,那个鬼话连篇的人她几 輩子都不想搭理,别说这辈子不想搭理。

可为了女儿,为了让女儿能够健康快乐 地成长,林莺儿与这个男人在离婚后的 日子里还是联系不断。

林莺儿之所以认为她的前夫鬼话连 篇,是从母亲那里得来的观点,母亲在 看到王建国的第一眼时就若有所思地将 嘴角轻轻地撇了一下。熟悉她母亲的人 都知道这是嫌弃的一种表情。后来林莺 儿仔细观察后果然发现这是母亲嫌弃的 一种表情。

林莺儿一直没弄明白她找的这个男 朋友到底哪点儿遭母亲的嫌弃了。说职 业吧,王建国可是正儿八经的粮食局职 工,要多体面就有多体面。虽然是招工 进去的,可配林莺儿这个刚刚从卫校毕 业的姑娘来,那是绰绰有余 ;论长相吧, 林莺儿是端庄秀丽,可王建国也不次, 站在人堆里是不怎么显眼,可站在人堆 外面也还算养眼,不是那种歪瓜裂枣的 男人。当然两个人的家庭条件就不能相 提并论了。林莺儿出身农村,父亲死得 早,母亲靠跟人学的接生手艺将她拉扯 成人,并供她上了卫校。虽然母亲的呵 护让她的成长道路还算顺利,也没吃什 么苦,但跟那些城里长大的姑娘比起来, 林莺儿的生活可就苦了去了。尤其是跟 王建国谈了恋爱后林莺儿才发觉过去的 二十多年简直就是吃糠咽菜长大的。王 建国家是什么条件,是林莺儿能比的吗? 王建国的父亲是县委的秘书长,后来调 到卫生局当了局长。那日子是要风得风、 要雨得雨。要不是王建国还有个妹妹, 说什么他父母都能把他宠上天了。就算 现在没怎么惯着他,但干部子弟的那个纨绔味道,他身上还是多多少少地养成 了。毕竟人家小时候根本就没吃过什么 苦,长大后招工进了粮食局,顺理成章 地成了公家人。哪像林莺儿,经历了读 书、考学、再读书后方才进了医院成了 一名大夫。尽管如此,王建国还是遭到 了林母的嫌弃。林母在林莺儿决定要跟 王建国结婚的时候非常严肃地对她说以 后要睁大了眼睛过日子,可不能犯迷糊, 一不小心犯了迷糊,这个男人就有可能 会把你卖了。当时的林莺儿并没多想, 只是觉得母亲想多了,或者在说一些置 气的话。直到后来离了婚以后才知道母 亲当时说的不是置气的话,而只是在提 醒她。

母亲的眼光太犀利了,比医院里的 X 光还要精细,看一眼就能透视到那颗 跳动在胸腔里的肉疙瘩。这是林莺儿后 来对母亲的评价,也就是跟前夫离婚以 后对母亲的评价。只可惜已经晚了,她 的老公已经义无反顾地成了别人的男人。 这让林莺儿在很久的一段时间里没有缓 过气来,总感觉自己的眼光太差了,在 那么多的追求者里面千挑万选了大半年, 结果还是选了这么个人渣。

离婚后的林莺儿常常在夜晚来临时 坐在阳台上回想这件事情,不,应该说 回想她的婚姻。她的婚姻很失败,甚至 可以说是一败涂地。明明是老公有了外 遇,她却莫名其妙地带着女儿出了家门, 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净身出户了。这算 什么?算争气还是赌气?更为可气的是 周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边,反倒都 向着老公说话。他们都认为,像林莺儿这样的人与王建国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 上,除了上班就窝在家里,加上又在计 划生育站上班,活该被老公抛弃。

林莺儿也觉得自己活该被老公抛 弃,谁让自己当初不听母亲的话。如果 当初听了母亲的话,结果也许不会这么 凄惨。

林莺儿把过错全部怪罪到了自己身 上,当初她执意要嫁给王建国,并且为 了这个人大有跟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断 绝关系的架势。还好倔强无比的母亲最 后做出了让步,方才保持了她们俩的母 女关系。如果母亲当初不做出让步,她 真就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母亲当初还说什么了,林莺儿当然 不便给别人说,但林莺儿知道母亲是死 活看不上王建国。

林莺儿的女儿林雅是母亲带大的, 林莺儿被丈夫抛弃后就将女儿送到了母 亲那里。也就是说林雅对姥姥的感情远 远胜过对母亲的感情,在林雅的眼里, 母亲就是姥姥嘴里的那个人,为了一点 儿蝇头小利而放弃大好前程的人。这是 林雅后来的感觉,林雅后来曾清楚地听 她的姥姥说林莺儿原本可以成为一个非 常优秀的妇产科大夫,并且肯定是专家 级的,可林莺儿当时就为了图个清闲, 调到了计划生育站。为此还把自己嫁给 了那么个男人,最终不仅没得到好结果, 反而遭到了抛弃。

对于这件事情,林雅始终没有理解姥姥的意思。她知道父亲的人品不怎么 样,可也不是姥姥眼里的那种人。在姥 姥眼里父亲一无是处,工作不好好干, 做人也不认真,最后连做父亲都不干散。 姥姥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父亲时常拖欠 她的生活费。“给你生活费的时候那个 难肠劲儿,能把人气死,完全没有一点 儿当初他抛弃你娘儿俩时候的干散和利 索。”姥姥常常这样给林雅说起她的父亲, 并且在口气中露出鄙夷和轻视。

林雅虽然对父亲抛弃她娘儿俩没有 什么记忆,但从后来的接触中完全能想象 出来父亲当初抛弃她娘儿俩时行为有多 干散。她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姥姥曾经 不止一次地在她面前絮叨这件事情,说什 么自从她出生之后,她父亲一家人对母亲 的态度就变了,变成什么样子了,姥姥没 有细说,但肯定是变了。那个到处去宣讲 什么“生男生女都一样”的奶奶整天阴着 个脸,整整一个月子给母亲连个稀饭都没 好好熬,更别说来炖鸡汤、熬猪蹄了。至 于那个在卫生局当领导的爷爷态度自然没 有奶奶那么明显,但也只是表面上过得去, 背地里肯定和奶奶没少唠叨这件事情,好 像林莺儿生下女娃完全是林莺儿的错,跟 他儿子没有一点儿关系。还好,姥姥在这 方面一向主动,林莺儿生下林雅的第十天 姥姥没见父亲去邀请她看月子,就猜到了 个中缘由,干脆就主动上门,住到女儿家 来伺候月子,这才保住了林雅出月子的时 候没有被饿死,林莺儿也没被饿瘦,娘儿 俩白白胖胖地出现在了亲戚朋友面前。

受了姥姥的影响,林雅从小学毕业 起就开始观察父亲,果然发现父亲很不干散。尤其是给她生活费的这件事情上, 向来是一拖再拖,直到实在拖不下去了 方才一脸无奈地送过来。那表情完全是 想赖账而没有赖过去的架势。而且每次 是只送生活费,额外连十块钱的零食都 不买,仿佛那都是多余的。林雅对父亲 的行为也没有多少想法,否则,林雅会 认为她没有亲生父亲,就像姥姥说的那 样,她跟孙悟空一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 来的,所以她才那么调皮捣蛋,根本就 没有女儿家的贤淑,完全像个男孩子一 样。姥姥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很 清楚,林雅性情像男孩子一样是因为遗 传了她,对什么事情不会轻易低头认输, 还有一个原因是林雅整天跟着邻家的两 个小哥哥上高爬低,搞得跟个土猴一样, 完全没有一点儿淑女形象。林雅认为这 没什么不好,做土猴子总比做土拨鼠强。 土猴子可以上高爬低,很随意地生活, 土拨鼠就不同了,只能躲在地洞里,就 连弄点吃的都要东张西望半天才能出门。 每次姥姥骂她土猴子,她就会想到土拨 鼠,并且會想起姥姥给她说的那首儿歌: “小老鼠,偷灯油,上灯台,下不来,叽 里咕噜滚下来。”

喜欢姥姥,自然就对姥姥产生了很 多的眷恋,包括对姥姥的职业。她认为 姥姥不是人们说的接生婆,而是像观音 一样的送子娘娘。小的时候她曾悄悄对 很多人说这个看法,当然,很多人都是 她的玩伴,包括邻居家的那两个小哥哥。 她似乎没有机会对那些大人说,大人也 没工夫听她说。大人要忙家里的事、地 里的活等等,根本就没有工夫听她讲她的姥姥是接生婆还是送子娘娘。但无论 大人有没有工夫听,她都认为姥姥就是 送子娘娘。

林雅这么认为是有根据的,这个根 据是在她四五岁的记忆里,四五岁的时 候她还在姥姥的怀里睡。迷迷糊糊中便 记得每年的那么一段时间里,大概就是 开春的时候,姥姥都要半夜三更地起来, 收拾利索后提上一篮子东西出门。那轻 手轻脚的样子,唯恐会把她吵醒了走不 开,两三个时辰后,姥姥风尘仆仆地回 来了,头发有些乱,显然是被风吹乱的, 篮子里自然也空了。出门时盖在篮子上 面的毛巾胡乱地抟在篮子里。她不知道 姥姥半夜三更干什么去了,但看姥姥回 来的那个表情,满眼的喜色,满脸的满足。 好几年之后,她才知道姥姥是送子去了, 像观音娘娘那样送子去了。因为年底的 时候,总有老妪会带着年轻媳妇来答谢 姥姥,她们不仅带着礼物,怀中还会抱 着孩子。从她们对姥姥说的感激话中, 林雅方才明白,她们怀中抱的孩子是姥 姥开春的时候送去的。可姥姥到底从哪 里弄了那么多的小孩子送过去了呢?她 一直很困惑,并一直想从姥姥那里得到 答案。但姥姥始终不给她答案,每次她 问起来时姥姥总会很神秘地说:“捡来的, 开春的时候我会在一个早晨出门去捡孩 子,并且将捡到的孩子挑好人家送过去。 你就是我捡来的,我看你长得好看就留 了下来,没舍得送人。”姥姥的回答让林 雅难过了好一阵子,直到她发现了姥姥 的秘密后方才没了这种难过。这当然是 后来的事情,后来林雅慢慢长大了,姥姥出去捡孩子时她就会提前觉察到,并 且趁姥姥不注意偷看了她的篮子,发现 篮子里并没有什么小孩,而只是一些剪 纸和红蜡烛。姥姥不会变魔术,这些东 西是变不成小孩的,所以那些秋后来感 谢姥姥的女子们抱的小孩肯定不是姥姥 送的,而是她们自己生的。当然自己也 肯定不是姥姥捡的,而是妈妈生的。林 雅将这个肯定告诉姥姥,并问姥姥有没 有真的捡到过小孩?姥姥听后哈哈大笑, 说经常捡到,并叫林雅长大了也去做捡 小孩的活。林雅听了姥姥的话,长大后 果然考进了医学院。

后来,林雅就清楚了姥姥捡小孩 的事情,那是他們家乡的一种风俗, 凡是结婚一两年没有生小孩的媳妇们 就会由长辈带着来找姥姥,让姥姥送 一个孩子过去。姥姥应承下来,等到 开春的那一天,姥姥就会用红纸剪一 些小孩,配送上一支红蜡烛什么的送 过去,放到人家大门口,敲敲门后转 身离去。那户人家的主人听到敲门声 后会在太阳出来的时候将小孩迎进去 放进媳妇的怀里。那一天的日子很特 殊,但从不固定,只是在开春的时候。 这个日子仿佛长在姥姥的心中,像一 片庄稼一样慢慢地长大,等长成熟了, 姥姥就会挑个温暖祥和的日子送出去, 并会对别人说这是她捡来的小孩。说 也奇怪,等到年底或者第二年开春, 总有小媳妇抱着孩子来答谢姥姥,好 像姥姥真的是民间的送子娘娘。而她 们抱的小孩,也好像真的是姥姥送过 去的一样。

林雅了解了这个习俗后自然对姥姥 有了一份崇敬之情,这份崇敬之情是发 自内心的。难怪人们对姥姥客气,原来 她不仅会接生,还会送子。

林雅对职业的选择让林莺儿有些恼 火,还有那个叫王建国的爹。他们俩都 不支持林雅进医院当妇产科大夫,虽然 他们平日里不怎么联系,可在林雅选择 职业这个事情上,两个人的意见达成了 空前的一致。而且两个人竟然在短短的 时间内冰释前嫌,犹如两个闺蜜一样凑 在一起商量讨论,或者争执不休。

“医院妇产科里一向都很忙碌,你年 轻轻的女孩子进了妇产科,自然就会沦 为壮劳力,过不了几年,你就会熬成气 血两亏的黄脸婆。而妈妈现在是妇幼保 健院的科主任,如今正好有个名额空缺, 只要你努努力,肯定就能进到我们单位。 妇幼保健院多好,这吃的可是财政饭, 拿的是高工资,比你那医院妇产科要好 的多。”这是林莺儿对林雅说的话,林莺 儿希望林雅接她的班。

“你妈当初在医院妇产科待过,那过 得什么日子她不清楚吗?当年她为了离 开医院可是费老鼻子劲了,要不是你爷 爷出面说话,她根本调不出医院。你可好, 完全有条件进到妇幼保健院,却偏要进 医院妇产科。想气死你老爸呀?真是中 你姥姥的毒太深了,当年不要放在农村 就好了。”这是王建国对林雅说的话,他 这话是在教训林雅还是埋怨林莺儿?不要放在农村就好了,这话说得多好,可 当年要是不放在农村怎么办?林莺儿带 着她去上班吗?让林雅小小年纪就去看 生命是怎么流逝的吗?真荒唐。你王建 国当初要不是有了第三者,林莺儿能那 么无助地把林雅撂到农村去吗?现在倒 好,竟然说这种有盐没茶的话。“我就要 进医院妇产科,看你王建国能把我咋的? 当年你是帮了妈妈,可妈妈也是以身相 许方才离开了医院。时至今日你还好意 思提这个,当初要不是你抛弃了妈妈, 能有今天这样的情况吗?”林雅心里这 么想着,怔怔地看着王建国,看得王建 国心里直发毛,想想这个死妮子七八年 没叫过他爸爸了,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再想想自己这二十多年的确也对不起这 娘儿俩,底气忽然就没那么足了,刚刚 腾起来的怒火忽然间便熄灭了。他只好 把已经到嗓子眼上的话咽了下去。

林雅跟父母的斗争取得了空前的胜 利,她之所以认为这个胜利是空前的是 因为这场斗争原本也是空前的,在这之 前,她从来没有和父母面对面地进行过 争吵,甚至没有和父母同时进行过交流 和沟通,可今天,她竟然在自己的选择 上取得了空前的胜利。林雅欢呼跳跃着 走进了医院妇产科。

林雅上班不久,林莺儿的母亲, 那个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接生婆便去世 了。82 岁的她寿终正寝。

农村的老太太没有什么值钱的遗物,但林雅还是将那个陈旧的已经发 乌的炕柜翻了个底朝天,她不知道她 在翻找什么,也没有任何目标,但心 里面想翻出点东西来的欲望一直存在 着,并且在她的大脑里回旋着。姥姥 身边没有亲人,走之前自己把自己收 拾利索了,并且还戴上了一双早早准 备好的黑手套。林雅记得那双黑手套, 是几年前姥姥自己购买的。当时姥姥 还对林雅说等她死了的时候一定要给 她戴上,原本这应该由林莺儿买,可 林莺儿工作忙,跟姥姥也很少沟通, 就只好自己买了。当时的林雅不理解, 问姥姥为什么要死了后戴双手套,还 是黑的?姥姥说她的双手在鲜红的血 中浸泡了几十年,如果不戴手套,到 阴曹地府里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虽 然她一生落了个送子娘娘的好名声, 可手底下还是做了一些亏心的事,那 些没能如愿的大鬼小鬼们怎能轻易饶 了她?所以戴个黑手套,让他们看不 出来,这样到了阴曹地府里行走可就 方便多了。哦,原来是这样。林雅听 了姥姥的话后就暗暗下定决心,将来 一定给她戴上那双黑手套。可谁想姥 姥死时竟然自己戴上了黑手套,将那 双像鸡爪子一样干瘪的手隐藏了起来。 林雅一边翻着姥姥的炕柜一边胡乱地 想着这些。

姥姥的炕柜里满满当当的,大多是 旧衣服。林雅拉出来全部堆在了炕上, 这让林莺儿很不舒服,吊着个脸问林雅 到底在找什么。林雅没好气地说 :“什么 都不找,就是翻翻。”林莺儿跟母亲的关系不好,对这些旧物也不感兴趣,看林 雅拉出来一炕的旧物,很是不满,就气 呼呼地说她不应该乱翻姥姥的炕柜,这 些东西等姥姥的周年忌日过了后一火化 了便是,你现在翻腾出来,是故意给我 看的吗,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林雅不理 她,依然在翻腾,直到把炕柜角落里的 东西都翻腾出来为止。

姥姥的好东西都在炕柜角落里,这 个林雅似乎早知道,在她很小的记忆里, 姥姥总要把手伸进炕柜角落里去摸,且 总能摸出好东西来给她,玩的或者吃的, 好哄乖哭闹的她。长大后的她自然对姥 姥的炕柜角落充满了好奇,或者说向往。 她经常想 :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你藏在 炕柜角落里的东西翻出来,我要知道你 炕柜角落里藏了多少宝?这一天终于来 了,我不管你能不能看得到,我都要将 那些东西翻出来。谁让你走的时候不跟 我商量一下。你说了你要教会我很多东西, 很多我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我这才进 的妇产科。可你什么都没给我教就走了, 为什么要骗我?”

林莺儿看到堆在炕上的那些旧衣 物,有母親的也有她和雅儿的,虽然那 些衣服都是好多年前的,可她还是一眼 就认出了那些衣服,有十年前的,也有 二十年前的,母亲都没有扔掉,都存放 在了炕柜角落里。母亲把这些衣服当杂 物存放着,也有可能当宝存放着,但无 论当什么存放着,上面都存留着母亲的 体温和味道。看着那些旧衣物,林莺儿 有些恍惚,感觉那些旧衣物像自己无数 次从女人的宫腔里掏出来的东西,每次

从女人的宫腔里掏出那些东西,她都会 胡乱地扔在操作台上的那个盘子里。刚 开始自己还有些难受,后来就麻木了, 根本就不在乎了,甚至连多看一眼的兴 趣都没了。这种恍惚让她忍不住朝屋外 跑去,一到外面她手扶着墙像妊娠反应 那样呕吐起来……

林莺儿呕吐完后回到屋子,看到林 雅像婴儿一样躺在那些旧衣物中,而脑 后绾着发髻的母亲一脸沉静,正一点点 地包裹着她。林莺儿一愣,忙望向窗外, 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从老家处理完母亲的事后不久,林 莺儿就得了病,得了那个爱洗手的病。

林莺儿总觉得自己的手上有污垢, 就不停地洗,可怎么洗也洗不干净。除 了爱洗手,林莺儿还喜欢出门戴个手套, 尤其是爱戴红手套,这些毛病她以前是 没有的,因为上班做检查要经常戴橡胶 手套,且每次戴上橡胶手套后她都感觉 很受拘束,所以平日里她从不戴手套, 除非在寒风呼呼中她手中要拎包。可现 在她一出门就要带手套,尤其偏爱红手 套,也就是说只有戴上红手套她心中才 会踏实下来。

她知道她得病了,得了一种说不 清道不明的怪病。这种病不痛不痒, 也没有任何症状,就是爱洗手。就像 许多男人开始抽烟一样根本无法控制 自己,有事没事都要冲到水龙头跟前 去洗手。

大家都发现了她这个毛病,并且开 始在背后议论她,都说林莺儿的心理出 了问题,这样下去会得抑郁症。单位里 已经有人得这种病了,前兆就是出现了 一些怪毛病。还有人给林莺儿分析得这 个病的原因,虽然很多人得这个病没有 具体的原因,可大家还是喜欢追根溯源, 要弄清楚这个病的具体起因。

有人认为林莺儿这个病的起因肯定 是她母亲的死,虽然她跟母亲的关系很 一般,母亲又是寿终正寝,从严格意义 上来说根本就打击不到她,可她心里有 结,这个结原本是她跟母亲之间的,本 以为在母亲临走前能解决掉,可谁想母 亲走得有点突然,林莺儿没来得及把这 个结解开,加上母亲走时她还在上班, 根本没来得及去见个活面。这下好了, 这个结就成了一个死结。死结最熬人, 也最能让人钻牛角尖。

听了这些分析,大家都觉得林莺儿 有可能真的得抑郁症了。

林莺儿知道她这个班是上不下去 了,因为她洗手的次数超过了她检查病 人的次数。这让她尴尬病人也尴尬,甚 至让她的亲戚朋友都感觉很尴尬。

有一天走在街上的林莺儿忽然有了 一个念头,就是给自己戴一双手套,一 双红色的手套。红色是辟邪的,这个观 念和传统在中国已经传了几百年上千年。 她觉得她的手上沾满了邪气,这种邪气 里隐藏着一个个像受精卵一样的东西, 这些东西都在没完没了地运动着,想尽 一切办法地往外逃。于是她毫不犹豫地 给自己买了一双红色的丝质手套。正是冬天,很多人都在戴皮手套,可林莺儿 那天在街上没有找到红色的皮手套,只 好将就了一下。红色的丝质手套在白雪 纷飞的冬天很鲜艳,尤其是穿上颜色反 差很大的衣服时,红手套便越发显眼。 一时间大家不再关注林莺儿这个人了, 反倒关注起她戴的手套来,她戴的红手套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 林莺儿退休了,在母亲死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她得了这个病一年后。她没 有像很多妇产科大夫那样到私立医院去 继续发挥她的余热,她知道她不是一个 好大夫,也没有什么高水平治疗妇科病, 她唯一擅长的就是做结扎,偶尔也做人 流,就是老百姓说的打胎。这活儿她已 经干了三十多年,不想在继续干。何况 现在意外怀孕的成年人越来越少,未成 年人越来越多。她不忍心看那一张张稚 气未脱的脸,虽然她们在努力装出成熟, 或者努力让自己满不在乎这件事情,可 林莺儿却无法回避处理这些意外时心中 的那种痛楚。

林莺儿一边处理着女孩子体内的腌 臜,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个女孩。当时 女孩正躺在人流床上,阳光从窗外射进来 照在她的脸上,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 女孩的脸色有些苍白,林莺儿的心开始 一阵阵地颤抖。

这是林莺儿退休前做的一次人流, 她对那个女孩生出了这个职业少有的一 份同情心。

退休后的林莺儿开始疯狂地为自己 购买手套,红色的,各式各样的。就像 吸毒的人一样,对购买红色的手套上了瘾。

林雅刚开始并不理解母亲的这种行 为,但听了几次林莺儿对她说什么等死 的时候要戴上几双红手套的话后便理解 了隐藏在母亲心中的那种纠结和难受。 她觉得母亲干了三十多年的人流,这至 少要买三十多双手套,心里才能安定下 来。所以她也就不再阻止母亲疯狂地买 红手套了。并且在母亲六十岁生日的时 候还郑重其事地买了一双红色的皮手套 送给了母亲,尽管她母亲不一定戴这双 红手套,但她还是给母亲送了一份这样 的生日礼物。

这是她第一次给母亲送礼物,是她 到北京协和医院进修时专门跑到王府井 买的,近千元一双,这在她们那样的西 部小城是买不到的,母亲也舍不得给自 己买这么贵重的红手套。虽然母亲近乎 疯狂地痴迷于给自己购买红手套,可都 是二三十元一双的那种,最贵的也还不 到百元。

林雅将这双红手套送给林莺儿时郑 重承诺,等将来母亲百年之后,她一定 不忘给母亲戴上一双红手套,好让母亲心安理得地去见那些从她手下流走的没 成形的小鬼们。

这天王建国破天荒地主动给她打来 了一个电话,说为了让林莺儿能安度晚 年,他费尽心机托人将林雅调到卫生局 去,但这得花好几万元钱,看林莺儿手 头有没有宽裕,他的私房钱不太够,但 他的确不想让林雅在医院妇产科干。

林莺儿接电话时怔怔地看林雅,用 目光征求着林雅的意思。林雅没有回答 林莺儿,而是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说“:国 家已经正式出台了二胎政策,我想跟姥 姥一样,挣个送子娘娘的好名声……”

听着林雅的话,林莺儿忽然想起 了当初母亲给林雅取这个名字的初 衷。母亲没有文化,她对生命的那份 敬畏却是与生俱来的,她认为每一个 生命来到人世间都是经过了很多努 力,尤其在那个为一个生育指标到处 求爷爷告奶奶的年代里,上苍难得有 这份雅量没有让他们夭折在宫腔里, 我们就应该让他们优雅地出世。想起 母亲,她的心里忽然释然开来,一种 从未有过的轻松向全身袭来。她忍不 住自言自语道 :“母亲没文化,给丫 头取的这个名字却寓意深厚,好听, 也好记。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送子 娘娘。”

梅尔 原名蒋应梅,在青藏铁路线上从医十六年,现供职于格尔木 市文体旅游广电局。出版长篇小说《西进西进》《逐玉昆仑》,中短篇小说 集《我住长江头》。《西进 ! 西进!》获得 2017 年中国作协重点扶持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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