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牧区推普脱贫攻坚的日子

刘金梅

2018 年 6 月份的一天，我刚下课回到办公室，就接到了一个陌 生的电话，原来是青海省语工处给我打来的，希望我和其他几位普 通话测试员能抽时间帮助语工委完成县域普通话普及情况调查工作 以及一些偏远农牧区的推普脱贫攻坚的任务。为贯彻落实教育部、 国务院扶贫办、国家语委《推普脱贫攻坚计划（2018—2020 年）》 和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司《关于做好 2018 年县域普通话普及情况 调查工作的通知》，省语工处非常重视，为了保证高质量完成这项 任务，决定临时借用一些有经验的普通话测试员协助完成县域普通 话调查和牧区普通话推普工作。给我打电话的是省语工委的张处长， 他先确认了一下我的时间和精力能确保随时接受各种任务后又加重 语气强调了這次工作的重心是偏远农牧区，重点为牧区，尤其是黄 南、果洛、玉树、海南地区，这些地方有的县域海拔非常高，要确 保工作人员的身体素质一定要好。我说没问题，我没有高血压、冠 心病、心脏病之类，虽然年过五十，身体素质相对较好，能完成任务。 话是这样说，我对自己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因为我从来没去过海拔 太高的牧区，去过的地方一般海拔不是很高，气候相对温和，而且 去的时间都是在气候适宜、风景宜人的夏季。如七八月份天蓝云白 油菜花盛开的青海湖，“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金 银滩，气候温和被称为“小江南”的尖扎。旅途也会经过一些海拔较高的地界，也只是快速路过，并没有 长时间逗留，所以对高海拔区域的感受 就比较肤浅。

7 月份，我、马荣芬老师和省语工 处的小李在苏州进行了为期一天的培训， 学习了县域普通话调查的内容、程序、 方法后，就迅速进入角色开展工作了。 这次县域普通话调查是由被筛选的县域 普通话调查员在本县域开展调查工作， 为了保证数据的科学性和准确性，对各 项指标和项目的核定都非常精细，涵盖 不同年龄、不同文化程度、不同行业各 种类型的人员情况调查，以采访录音后 上传录音数据的形式完成。海东等地完 成较快，牧区有些地方就遇到了障碍。 进行普通话调查时有些偏远牧区的群众 不仅不会说汉语，甚至听不懂普通话， 只能由调查员用藏语采访，再将数据上 传平台。在有些牧区，要调查 60 岁以上 的老人也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因为找不 到调查所要求的足够数量的老人，一部 分老人去世，而健在的老人又在西宁等 低海拔地区安居养老，无法联系。其实， 全国少数民族聚集区尤其是相对偏远闭 塞的地方，情况都差不多，要么普通话 普及率不高，要么规范度不高。最后， 各抽调点的县域普通话调查员跋山涉水、 千辛万苦克服种种困难终于完成了任务， 青海也按照国家语委的预定时间较圆满 地完成了县域普通话调查工作。之后， 为了强力推广普通话，在省语工处的统 筹安排下，一批普通话测试员在普通话基础相对薄弱的农牧区开展了两年多的 推普攻坚工作，我和已经退休的马荣芬 老师搭档开始了在牧区推普攻坚的日子。

我们俩第一次接受任务的地点是果 洛。听说我们要去果洛，很多人开始劝阻， 因为在大家的印象中，在青海，果洛的 气候条件是相对较差的。看我们主意已 定，亲友们又奉劝我们及早吃红景天等 药物预防高反。我们也确实早几天就开 始吃红景天和其他抗高反的药物，对要 去的地方既感到新鲜又心怀惴惴，何况 时令已到了冬天，西宁已然下了几场雪， 寒意凛冽。去果洛我们乘坐的是飞机， 两个小时就到了果洛。一下飞机，湛蓝 的天空、明净的阳光、远处峰峦逶迤的 雪峰给人一种错觉 ：气候还算温和，并 没有想象中那么寒冷，也没有突然暴发 的高海拔带来的不适，心里无端涌起一 种愉悦感。这是青海的一部分，这是我 故乡的一部分，作为青海人，一辈子总 得来一次的地方。

果洛州教育局的穆主任和支教来的 马老师给我们做了周到的安排，也顺便 了解了一下工作任务。这次培训的对象 是各个学校来的老师，老师的普通话达 标后，由老师通过学校和学生辐射推广 普通话。前两天先进行国家语言文字政 策法规、传统文化、语音基础知识等的 统一培训，后五六天由我和马老师进行 分班辅导。

穆主任不是本地人，但也在这里工 作了半辈子，踏实干练。他说，好多没到过果洛的人问，你们那里吃饭是不是 都要用高压锅煮，我就生气。我们做饭 跟西宁没啥不一样，该吃吃，该睡睡。 有些人的高反都是心理反应过度。之后 我们再也没提过高海拔和高反的话题。 但也不意味着不提就真的没有高反。我 在家里一直是个瞌睡虫，据说睡着后别 人抬走了都不知道。在果洛的那段时间， 我几乎每天晚上两眼睁到天亮，没有任 何睡意，一天睡着的时间不到两小时。 即使不吃饭，肚子也是胀鼓鼓的，好像 充足了气的气球，吓得我不敢多吃饭多 喝水。寝室在五楼，上楼梯不能太用力， 用力了就喘得厉害，肺好像要炸裂。一 周多下来，竟然瘦了五六斤，这是我在 西宁如何减肥也达不到的效果，当然， 还有工作上的劳累。

在没有培训任务的时候或者晚饭之 后，我便到街上去闲转。果洛州政府所 在地在玛沁县大武镇，大武镇位于阿尼 玛卿雪山北麓、格曲河畔，海拔 3719 米。一条长长的主街，两边的建筑充满 了民族情调，即使是政府各个机关的大 楼，着色和装饰也是民族情调的。藏式 风格的店铺除了卖一些民族风格和地域 特色的商品外，银行、邮政、移动、联 通、药店还有川菜火锅之类的商行店铺 也是穿插其间，生意也不错。阳光一直 是晴和的，据说近半个月的日子大武没 有下过雪。主街道中间有宽阔的格萨尔 广场，广场上有英雄格萨尔的塑像，格 萨尔骑着骏马，骏马四蹄腾跃，昂首欲飞。

广场正对主街道的是建筑雄浑大气的博 物馆，因为时间原因，我们没有参观过。 三三两两摇着经筒的藏族老人坐在那里 边摇经筒边观看行人。即使在白天，广 场和街道上也行人较少。没有行色匆匆 的人，也没有急驰狂奔的车子，人们安 闲自在地生活着。学校放学了，家长拥 挤在校门口，孩子们潮水一样涌出校门， 挤满两边的人行道，这大约是大武镇最 热闹最喧哗的时候。除了人，我在大武 镇看得最多的就是放生羊和流浪狗。流 浪狗一般在广场上，大约吃饱了，天气 又有点热，就在地上的残雪中打滚。放 生羊头上扎着布条，都是成堆地游走， 在镇子的各个角落找干枯的草吃，夜晚 又抱团宿在某个角落。不管流浪狗还是 放生羊，没有人打扰它们，也没有人伤 害它们，活得自由自在。吃完晚饭，有 些人在广场上放置了音响设备开始跳锅 庄，他们穿着藏袍，动作招式舒展，是 真正的原生态锅庄。天一黑，街上就看 不到什么人了。慢生活的大武镇有自己 的节奏和生活方式，这跟其他城镇灯火 不灭、人语喧天的夜晚是不一样的，大 概也是因为冬季的原因吧。

这次来参加培训的对象是老师，从 州里各个县按分配的指标来培训的，大 部分老师穿着羽绒服或者棉衣，也有部 分老师头上盘着长辫子，裹着藏袍，看 上去也非常暖和。既然来培训的都是从 事教育的人，学历高，我自忖大家的普 通话也差不到哪儿去，这让我刚开始感觉有些轻松，实际情况却大出我的意料。 能熟练说汉字发音都不准确，大部分 人的汉语所有的字都只有一个调，根 本没有调值和调类的概念。最让人印 象深刻的人就是扎西了。扎西个子不 高，人比较瘦，说话时手势动作比较多。 他跟我说的汉语，我竟然一个字也听 不懂，还需要其他老师来翻译。急得 他一个劲儿打手势，一会儿藏语，一 会儿英语。原来他在学校主教的课就 是藏语和英语，很少使用汉语。而我 们这次普通话培训之后是需要进行普 通话测试的，他识字量真让我有些担 忧。不知道这一周的时间能让他们的 普通话水平提升到什么地步。

跟老师闲聊时了解到，学习语言需 要语言环境，牧区每个学校虽然都实行 了“双语”教学，但实际上除了在课堂 上上几节汉语课，其他时间大家交流都 说的是藏语，说普通话也没人指导，大 家都不知道自己的发音对不对。这个我 深有体会。我所在的学校上课虽然都说 普通话，但下课后大家交流都基本用方 言，长此以往，每个人的普通话发音和 语言规范都受到一定影响。跟教育厅的 领导去黄南调研的时候听当地的一个老 师讲了这样一件事情，黄南有个村子住 的都是回族，说的却都是藏语。而在黄 南、果洛、玉树、海南和格尔木的藏族 聚集区里做生意的回族同胞，个个藏语 说得都非常熟练。我家人曾在贵南地区 看到这样一个场景，三个老人在夏天的树荫下边做针线边聊天，一个是汉族老 人，一个是藏族老人，一个是撒拉族老 人，各说各的语言，聊得不亦乐乎。问 到她们怎么能听懂别人说的话时，她们 乐不可支。说听得懂啊，就是不会说罢了。 大约这是青海和其他多民族聚集区的人 特有的现象。

培训期间，大家住招待所，吃团餐， 围坐在几张桌子前，学员依然说藏语。 我跟马老师强调现在要说汉语，要不我 俩听不懂，他们只是笑笑，但对我们的 照顾非常周到有礼数。一班的班长年龄 有点大，听说他是个全国劳模，习主席 曾接见过他。我让他讲一讲自己的事迹， 他笑笑，把话题转开了。这些来培训的 老师都是藏龙卧虎的，这次的培训班还 有两个是果洛的作家，才让是其中的一 个。班级刚建立群，有人就转发了才让 的事迹。才让到一个基层学校去教学， 看见很多孤儿没有棉鞋，就用自己的稿 费给这些孩子买了棉鞋，这事登上了一 些新闻媒体。才让毕业于民族大学，刚 刚开始教学生涯，给人的感觉是话语不 多，比较腼腆。他说他在民大已经拿到 了普通话测试证书，等级是一级乙等， 这次来是想再好好学习一些语音知识， 提升一下自己的普通话。我毫不客气地 告诉他，你现在的语音面貌，恐怕连二 级乙等都拿不到。小才让有点愕然，他 不知道他的普通话退化得这么厉害。

真正进入培训的时候，每个老师都 非常认真踏实，从早上 8 点半到晚上 8点半晚自习结束，拿着数十套练习题翻 来覆去地练。下了课，也很少有人扎堆 喝酒聊天，楼道里没有了往常培训时吵 吵闹闹的景象，大家一门心思地苦练。 一方面老师们都想考个好的成绩，另一 方面教学期间每个学校的教师都是一个 萝卜一个坑，出来培训不容易，非常珍 惜培训的机会。扎西把所有的汉字都用 藏语标注上，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啃， 虽然发音有的非常怪异。只要课间休息， 他就会到我跟前一遍又一遍地念，直到 把一套卷子吃力地念完。

在一次晚自习休息时，我问大家， 学普通话这么辛苦，是不是有抵触情绪？ 有个老师说了，老师，我给你说实话吧， 我们真的都想学好普通话。第一，这几 年到我们果洛来旅游的人多了，人家问 个路，我们都听不懂，旅游和做生意的 人跟我们交流得非常吃力。第二，现在 我们都有点积蓄，也有车了，想带着父 母孩子到外面转转，尤其到青海以外的 地方去游玩，跟当地人交流也非常困难。 第三吧，我们结婚有孩子以后，都想自 己的孩子更有出息，想让孩子到外面的 大世界闯一闯，孩子不会说普通话，很 难融入当地的环境。我们果洛有的地方 很落后很穷，想要改变经济条件就得外 出打工，外出打工你也得会一些简单的 汉语，不然出去了都没法适应。我说， 你说得真好，大家可以把这个当做自由 说话的一个素材。

现在的牧区，不论是公职人员还是农牧民，对孩子的教育都越来越重视， 都想让孩子过上更好更体面的生活。仁 措说，她们是母亲一人把他们兄妹四个 拉扯大，为了让他们读书，母亲有时给 别人家放羊，有时去挖虫草，非常辛苦。 现在除了大哥，其他人都有了公职，大 家都齐心协力多帮扶大哥一些，多孝顺 母亲一些。

有一天晚自习结束后我回到招待 所，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准备上床睡觉。 自从来到果洛，一直不敢洗澡，听很多 人说，在高海拔地区，不小心感冒了会 要命的。虽然睡不着，累了一天，我想 早早上床等瞌睡来撞大运。这时门外响 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我拉开门，是班里 两个活泼开朗的女孩，我叫不上名字。 她们笑嘻嘻地说，老师，我们想跟你再 练练普通话，行不？我赶紧让她们进来。 稍微寒暄了一下，我们就开始一个个读 单音节多音节。一套卷子练完，也得十 多分钟，很快半小时就过去了。两个人 意犹未尽，一边跟我家长里短聊一些闲 话题，一边在翻看手机，不知道翻到了 什么，大叫起来 ：老师，快看，快看！ 老师快看，这是我们县——久治县，我 们这里有个风景区——年保玉则——可 好了！你看草原上的花，多漂亮！老师 快看，这是我们校长，可好了！看，这 是我们县长，可好了！

我觉得这是两个傻丫头，对什么都 比较兴奋，语式都是固定的。看，年保 玉则，可好了！草原上的花，可好了！

校长，可好了！縣长，可好了！总觉得 她们还没有经见世事，对什么都抱着好 奇和新鲜的态度。当然，年轻就是这样 的。年保玉则当然好，风景名胜区，中 央电视台都介绍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群花烂漫，草肥牛羊壮，当然美。至于 县长和校长有什么可好的呢？

两个傻丫头放下手机。我问，年保 玉则离这里有多远？她们说，还有二百 多公里吧！我以为大武镇够远的了，还 有比大武镇更远的地方。两个姑娘告诉 我，她们的校长特别有能力，评优评先 进评职称打分特别公道，老师们都心服 口服，干工作特别卖力，每年她们学校 的成绩在全县名列前茅。又说到她们的 县长为了抓教育，每年从财政上划出一 点钱给每个老师，但不是平均拿，是按 工作量、工作绩效、师德等各方面综合 考核以后发放的，干得多的干得好的就 拿的多，干得少的干得差的拿的少或者 拿不到，老师们的工作积极性特别高。

我一下子心生敬意，对这两位素未 谋面甚至一辈子也不会见到的领导的人 格魅力、领导智慧无限钦佩，对他们为 了改变地区的面貌，发展地区的经济和 文化教育的殚精竭虑、磊落坦荡无限崇 敬。我只想对两个姑娘说，你们真的很 幸运。你们的领导，真的“可好了”！

果洛州教师普通话培训班一周的 培训很快结束，老师们要参加普通话 测试，测试需要在电脑上进行。我们 的工作已经结束，就又乘坐飞机，两小时后回到了新落过雪后的西宁，与 果洛的明媚阳光和那些可亲可爱的人 们已隔了万水千山。

一段時间后，测试结果出来了。才 让考了个二级乙等，这让他多少有点沮 丧。但他非常痴迷于写作，非常勤奋， 刚开始用汉语写作的他在语法和词句方 面还有些不足，但后来越来越写得顺手 了，还加入了果洛作家协会和青海作家 协会，作品源源不断地发表出来，未来 可期。他在学校教藏语、汉语和英语， 我不知道可爱的才让每天在三种语言之 间怎样完成切换，并用汉语来抒写心中 的苦与乐。扎西只考了 50 多分，没有 级，但已经相当不错了。才让措是个语 文老师，按国家要求她应该达到二级甲 等，在平常的练习中我非常看好才让措， 我觉得她努力一下的话应该能进一级乙 等。但她连二级甲等都没有进，她比较 失落。我鼓励她半年后再申请考试。半 年后，她开心地给我发来微信，她考过了， 我比她还开心。

从果洛回来后，我又在黄南、格尔 木等地进行过时间长短不一的普通话培 训工作，接受培训的对象都是当地各个 学校来的藏族教师，情况大同小异。培 训也都是先经过一两天理论讲授就进行 强化训练，最后进行普通话测试。在全 省农牧区进行教师普通话培训的同时， 各州县还在进行青壮劳动力的普通话培 训，以简单的生产生活对话为主，达到 与人基本进行交流沟通的目的。这些项目都有国家专项资金作支撑，学校、乡 镇府、扶贫办等部门多方协调联办，可 见国家在推普脱贫攻坚上的决心和力度 都很大。我看见有年过半百的藏族老人 兴致勃勃地在跟着老师学习汉语，态度 非常虔敬、认真。年轻人更是非常活跃 和聪慧，再加上现在电视电脑手机等各 种媒介的普及，学习普通话的途径和方 法也多了，学习语言的障碍就少了。在 海南、玉树等州的学校调查时，看见可 爱的孩子们眼睛清亮，对人温和有礼貌， 大部分都说的是普通话，而且比较标准了。

2019 年夏天，在课间休息时偶然翻 到一个视频，看到幽蓝的天空、洁白的 云朵下熟悉的格萨尔广场，老人在闲坐，孩子们在嬉戏，我一下子心情激动起来。 一个女歌手开始抒情地演唱《我和我的 祖国》，听到歌声，在广场上游戏的散 步的闲聊的人们都纷纷聚拢过来，跟着 一起深情地唱，第二段由一个帅气的藏 族小伙领唱，是用藏语演唱，不论汉语 藏语都唱得优美深情，非常动情入心。 是啊，每一条河是我的祖国，每一座山 是我的祖国，每一个民族接续奋斗的故 事是我的祖国，每一个民族的中国梦也 是我的祖国。无论天涯，无论海角，每 一个民族都跟日益强大和繁荣的祖国不 可分割。

我一遍一遍听，一遍一遍跟着唱， 泪流满面。

刘金 梅 青海作家协会会员，大通作家协会会员。 有作品散见于报纸、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