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元璐《朱竹图》及其入仕之心

2021-04-18 11:07谢君文
中国书画 2021年1期

◇ 谢君文

一、晚明末世背景下倪元璐《朱竹图》轴的特殊性

倪元璐(1593ü 1644)〔1〕,字玉汝,号鸿宝,又号园客,浙江上虞人〔2〕,晚明殉节官员,与黄道周、王铎并称明末“三珠树”〔3〕。天启二年壬戌(1622)倪元璐进士及第,时年30岁。倪元璐的一生是短暂的,崇祯十七年(1644)甲申三月十九日明思宗朱由检吊死煤山,倪元璐紧随其后自缢殉国,时年52岁。倪元璐除了忠臣的身份外,同时也是一名书画家,其中又以书法成就最高并为人所熟知,他的画家身份及其绘画作品则多为人所忽视。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倪元璐《朱竹图》轴是其存世绘画作品中较为特殊的一幅,本文将围绕倪元璐《朱竹图》轴,探究此幅画作的特殊性及背后折射出的画家创作的心理动因。

竹作为“四君子”题材之一,因“虚心”、劲节、弯而不折等自然属性而成为文人墨客歌咏的对象,画家们也往往托竹言志,明其高洁品质和节操。竹作为一种绘画题材何时入画现已很难查证,但朱竹作为竹题材中的特殊样式,其入画时间却是有迹可寻的。之所以说朱竹是竹题材中的特殊样式,其一是在中国的传统绘画中,画家们大都以墨画竹而较少使用朱砂画竹,纵观历代传世绘画作品,墨竹在量上远远超过朱竹;其二是朱竹入画并流行开来是属偶然,而至晚明末世时期,朱竹又因特殊的时代背景而具有了特殊意涵。

图2 [明]孙克弘 朱竹图轴112.4cm×28.4cm 纸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3 [明]孙克弘 文窗清供图卷(局部)纸本设色 1593年 故宫博物院藏

据笔者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历代画《朱竹图》的画家中较为确信的有苏轼、管道昇、宋克、文徵明、孙克弘、张忠、孙枝、蓝瑛、许仪、莫是龙、丁云鹏、侯懋功、倪元璐、乾隆、董诰、吴懋、史颜节、吴昌硕、溥濡、吴华源、启功等,其中有些是见诸史籍记载,有些则有作品流传。要分析倪元璐《朱竹图》轴的特殊性,则需要将它放置在一系列同类作品中进行比较。关于朱竹入画的时间及始自何人,孙克弘(1533ü 1611)在其多幅《朱竹图》画作的题跋中有过相关论述。孙克弘在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两幅《朱竹图》轴(图1、图2)中写有跋文,图1中自识:“管夫人喜写朱竹,杨廉夫赠以歌行,载集中,或云是寿亭侯始,雪居弘。”图2中自识:“朱竹不知昉自何代,相传汉寿亭侯乃倡为之,后苏长公于场屋中,见研有余朱,戏写数幅,好事者遂仿佛之,管夫人曾写百幅传世,要之竹本绿色,世人恒以墨为点染,若墨可代竹,则朱亦可代墨矣,嗟嗟,今世之朱紫夺色,墨白不分者,岂止一朱竹已耶。雪居弘。”孙克弘这两段题跋中所说的“寿亭侯”指的是三国时期的关羽,但需要注意的是,孙克弘在这两段跋文中说“或云是寿亭侯始”“朱竹不知昉自何代,相传汉寿亭侯乃倡为之”,他在《文窗清供图》卷(图3)所绘朱竹部分的跋文中也同样说道“前辈言朱竹始于关寿亭,不知何昉”,说明孙克弘对朱竹入画始于关羽一说是持怀疑态度的。笔者查阅画史资料,并未发现有关于关羽旁涉绘事并画过朱竹的记载,所以朱竹入画始于关羽一说不可信,当属误传。有确切史料记载以朱竹入画的第一人是宋代的苏轼,与孙克弘同时代的朱竹画家莫是龙(1537ü 1587)在其《莫廷韩集》中有记载,而后清代的《佩文斋书画谱》中亦有著录莫是龙《宋苏轼画朱竹》一文,其中云“朱竹起自东坡,试院时兴到无墨,遂用朱笔,意所独造,便成物理,盖五采同施,竹本非墨,今墨可代青,则朱亦可代墨矣”〔4〕。虽然无法确信朱竹入画是否始于苏轼,但苏轼应为较早以朱竹入画的画家,而且其以朱笔画竹是属偶然并且是出于娱乐ü见研有余朱而戏写数幅。苏轼之后朱竹入画渐成风气,之后的历代画家均有以朱竹入画者。元代以宋克和管道昇为代表,清代谈迁在《枣林杂俎》中记载“朱竹,世未之闻。元时宋仲温在试院卷尾以朱笔扫之,故张伯雨有þ 偶见一枝红叶竹ÿ 之句。管夫人尝画悬崖朱竹,杨廉夫题曰:‘网得珊瑚枝,踯躅筼筜口。明年锦棚儿,春风生面目。ÿ 盖画中朱竹,不谓实有之也”〔5〕。明代以朱竹入画的画家较前代为多,如前面提到的文徵明(图4、图5)、孙克弘、张忠、孙枝、蓝瑛、莫是龙、丁云鹏、侯懋功等。上海博物馆藏《朱竹图》卷〔6〕即由孙克弘与张忠、孙枝、蓝瑛、许仪合绘,首段孙克弘画悬崖朱竹,左侧题“红竹生峡州宜都县飞鱼口,大者不过寸许,鲜明可爱”,其后一段为张忠画,落款“万历戊寅苏郡张忠写于 余山之翠藏处”,之后又有观赏者的两段题跋,其中一段的跋文内容为“万历丁亥岁清和月之九日,汉阳公出朱竹卷示余把玩,悦甚,爰作此以续貂,并记岁月云,江都小亭山人马应房识”,其中所说的汉阳公指的即是孙克弘,其后一段为孙枝画,落款“万历壬辰中秋既望,吴苑孙枝写”,左侧孙克弘跋“永道□先生较艺南省,文章之暇清兴遄发 写此君,好事者传写清玩”,再后一段是蓝瑛所绘,落款“丁未夏日画于东皋雪堂,呈上雪居老先生教政,钱塘蓝瑛”。由以上各段的绘制者及题跋内容可知孙克弘为此卷的持有者,他们之间互相切磋,聊以娱乐和赏玩。

至晚明末世时情况渐渐发生变化,朱竹不再仅仅只是画家们娱乐和赏玩的对象,它因特殊的时代背景而被赋予了其他意涵。该卷最后还有一段为许仪所画并题,其绘制时间(自题明乙酉端月)较为特殊,当时的士大夫在面对朱竹时具有了不同以往的情感态度,下文将与倪元璐《朱竹图》轴一并论述。

倪元璐《朱竹图》轴(图6)的创作不同于一般文人画家的娱乐和赏玩。此幅画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他以水墨画兰草和坡石,坡石后的竹丛则纯以朱砂绘制,枝叶挺拔劲峭。画幅左上方自识:“今朝正是天中节,不写钟君写此君。赞曰:碧其骨,丹其色,问君何为?近朱者赤。崇祯己卯蒲月,元璐醉笔。”倪元璐这幅画的落款时间为“崇祯己卯蒲月”,崇祯己卯为公元1639年,是倪元璐隐居衣云阁的第三年,而距明朝灭亡也仅有五年的时间。蒲月为农历五月初,其中提到的“天中节”是中国传统节日端午的别称,为纪念屈原而设立。“不写钟君写此君”一句中的“钟君”指的是钟馗,按照当时的习俗,端午时画钟馗像具有驱邪的作用。然而,倪元璐一反习俗,“不写钟君写此君”,这似乎是不合常态之举,但若考虑到倪元璐创作《朱竹图》的情感动因,便可理解他的这一反常行为。倪元璐将“此君”(竹)与“钟君”(钟馗)对称,实际上就是将所画之竹视为“人”而不是自然物象,并且倪元璐于赞词中解释了他以朱砂画(“碧其骨,丹其色”)“此君”的原因(“问君何为”):近朱者赤。“碧其骨,丹其色”一句用典,南宋陆游《金错刀行》中有“千年史策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7〕之句,又《庄子·外物》中记载“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8〕。后世以碧血丹心来表达对国家和民族的赤诚之心。因此,倪元璐以朱砂画竹是出于传达其特殊情感的需要,表达他对朱明王朝的碧血丹心之情,赞词最后一句“近朱者赤”即为此做了注脚。“近朱者赤”一句出自晋傅玄《太子少傅箴》:“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9〕原意是比喻接近好人可以使人变好,接近坏人可以使人变坏,指客观环境对人有很大影响。通过前面的分析可知倪元璐在此处并非要表达此句的原意。“近朱者赤”在这里应是双关语,朱砂之“朱”与明王朝的“朱”姓为同一字,此处的“近朱”指的应是“近朱明王朝”,因此倪元璐以朱砂画竹,正能自然地传达他对明朝的赤诚之心。

在衣云阁的隐居生活中,倪元璐将其对明王朝的赤诚之心投射到朱竹上,当其以朱砂写竹时即是在写自我,倪元璐与朱竹物我为一,交融无间。实际上,在晚明末世背景下,朱竹此一意涵(对明朝的赤诚之心)的衍生也体现在其他文人士大夫对朱竹的情感态度上。前面提到上海博物馆藏《朱竹图》卷中的最后一段朱竹是许仪所绘,其题跋内容中言“国朝汉阳守孙公雪居,我明之吴生顾虎也,尝绘朱竹数竿,电光绰约,霞气蒸腾 吾锡祝君宗皋一旦得之于风尘扰攘之时,烟火兵燹之际。宗皋豪迈绝伦,当干戈战争代迁鼎革,古高人之遗迹将与荆山宝□并存于荒凉茂草间,而愍愍于片纸赭林,若相见恨晚者,此其志气在云霞碧落 余自金陵归,宗皋下榻,见招出其法书名绘 明乙酉端月一止道人许仪并题”。由跋文可知许仪作画及题跋时间是明乙酉年,即清顺治二年(1645),当时明王朝已经覆灭〔10〕,据其所述此手卷被祝宗皋于战乱中所得,他下榻宗皋处时获观。许仪描述祝宗皋对这些“片纸赭(红褐色)林”(指代这些朱竹)有相见恨晚之感并道出原因“此其志气在云霞碧落”。许仪所言“云霞碧落”与陈子龙乙酉年(1645)在倪元璐《朱竹图》轴中所写的跋语“此君飞霞化碧流采凝丹”所表达的意思实际上是一致的,暗指的是一种民族气节和家国情怀,由此可见明亡后当时的士大夫在面对朱竹时生发出一种特殊的情感,这种情感并非娱乐和赏玩,体现出的是他们对明朝的赤诚之心。当跨过这一历史阶段而进入清朝以后,以朱竹入画在画家中仍然较为流行,如清代的乾隆(图7)、董诰(图8)、史颜节,民国的吴昌硕、吴华源、溥濡(图9),但随着社会环境的改变,朱竹在晚明末世背景下的特殊意涵随之消解。

因此,在晚明末世背景下,倪元璐的《朱竹图》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有其特殊性ü倪元璐在《朱竹图》轴中注入了他对明朝的赤诚之心和碧血丹心之情,体现出家国情怀。

二、“画为心声”——倪元璐入仕之心的折射

倪元璐绘制《朱竹图》轴的时间是崇祯十二年(1639),而《倪元璐年谱》中关于他这一年活动的记载也甚简略,年谱中仅记载他“杜门却扫,屏谢人事,车马不及公门。里中吉凶,重吊而轻贺”〔11〕,而在此之前的两年中,倪元璐度过了一段相对闲适的隐居生活:倪元璐先是在1637年斥资建造园亭式建筑衣云阁,极为奢侈豪华,并于此年十二月入住新宅;1638年倪元璐交游频繁,这一年为徐石麟作画并题诗,“太学生凃君仲吉谒府君,遂定交”〔12〕,黄道周在这一年“诣戍,便道过谒府君,连留旬日乃去”〔13〕,陈子龙也在这一年“盘桓于府君之庐”〔14〕,而倪元璐在这一年冬至杭州西南之大绦山看望黄道周。由此可见至1639年倪元璐的心理状态较之前有所变化,因此他在此年天中节绘制《朱竹图》轴并不是偶然的,从中可隐约感受到他内心的焦虑和不安。那么,倪元璐因何事而焦虑呢?

图4 [明]文徵明 朱竹图轴 117.7cm×24.3cm纸本设色 1534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5 [明]文徵明 朱竹图轴 149.3cm×29.5cm纸本设色 1555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6 [明]倪元璐 朱竹图轴 125.7cm×61.13cm纸本设色 1639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明朝末年战争不断,内有农民起义军的叛乱,外有清军的进犯,处在双重夹击下的明王朝摇摇欲坠,特别是在倪元璐第二次返乡隐居的这段时间(1636ü 1642),明朝如日薄西山,即将走进坟墓。倪元璐1636年九月初离京南返,至1639年五月初五(天中节)创作《朱竹图》轴,明朝在这期间发生了一系列令人触目惊心的大事:1637年正月,张献忠、李自成南北出兵,南京、西安大震;1638年9月,清军由墙子岭等地入关,京师戒严;1638年11月,清军陷高阳,孙承泽被俘后自杀;1638年12月,卢象升与清军大战于巨鹿,监军太监高起潜拥兵观望,致卢象升兵败战死,朝廷急召洪承畴入卫京师〔15〕。倪元璐虽然过着隐居生活,但对于明朝发生的这些大事,他却并不能真正做到如其诗中所言的“默坐无丝挂,化余为水鸥”〔16〕,将自己置身于尘世之外。黄道周所撰《明户部尚书兼翰林学士赠特进光禄大夫太保礼部尚书谥文正鸿宝倪公墓志铭》中即描述道:“居恒扼腕时事,见邸报陷城失地诸消息,辄数日不食,或中夜起立,绕室中行。”〔17〕从中可体会到倪元璐的心急如焚。而倪元璐更是在《叹·其六》〔18〕中表露出他当时内心的痛苦和煎熬:

似有通消息,情深不可胪。

读书叫警策,呵镜取糊涂。

阎没前持橐,梁鸿后捧炉。

坐煎忠孝士,声出变头须。

“似有通消息”表现了倪元璐对战事的关心,“读书叫警策,呵镜取糊涂”则形象地表现出他听闻战事不利后的失常举动:只能在看书当中大声喊叫“警策”而且迫使自己故意作出糊涂的精神状态〔19〕。最后一句中的“坐煎忠孝士”则直白地表露出他内心的煎熬。倪元璐曾在诗文中多次表现出他对叛乱者(入侵者)的深恶痛绝,如《过滕县时去妖乱六年矣》〔20〕:

六年聚不几流离,尚是沉瘥未起时。

钟乳大须倾十斛,春霖少亦与千犁。

许行有辨真妖首,毕战无能即贼师。

蚤使时贤知此意,不教百骨满潢池。

这首诗后的按语中说“天启壬戌徐鸿儒以白莲教倡乱,至八月始平”〔21〕,可知他是对1622年白莲教起义事件导致“百骨满潢池”惨状的感叹,而写这首诗的时间是在“去妖乱六年矣”的1628年。除此之外,倪元璐还在《瞻孟夫子庙先是为妖贼所残》〔22〕中描写了孟夫子庙被毁后的惨象:

抠衣肃谒浩然堂,仰止高山并素王。

叹息千余年庙貌,岿然不及鲁灵光。

倪元璐叹息孟夫子庙被毁后的样貌都还不如“鲁灵光殿”。倪元璐第一首诗指向的是白莲教起义的叛乱,第二首诗无年月,无法确认指向的是什么事件,但倪元璐无一例外地都将这些叛乱者(入侵者)视为“妖”。对于倪元璐来说,不论是内部的农民起义军还是外部侵入的清军,在他看来都是“妖”。面对这些“妖贼”的作乱,倪元璐痛心疾首却不能做什么,因而会出现“读书叫警策,呵镜取糊涂”的失常举动。倪元璐将自己内心的痛苦和煎熬发而为诗、溢而为文,当诗词不足以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感时,倪元璐便诉之于绘画,将自己的满腔热血和情感倾注其中。朱竹可以说就是倪元璐的化身,他在端午时画朱竹图正能自然地传达他“近朱者赤”的碧血丹心(“碧其骨,丹其色”)之情,而其中所折射的是他驱除“妖”贼、尽忠报国的入仕之心。1642年闰十一月,当听闻清军已入关,京师危急,“部檄徵四方兵入援”〔23〕,倪元璐拜别母亲,毁家募士,合数百人北上赴难。倪元璐抵达京师后“上异之,即日令见。首奏彼己情形,次奏目前方略,次奏御寇机宜,次奏制财足用,兵饷宜合,次奏淮镇切谋及截漕末议。又奏 上嘉纳之”〔24〕。倪元璐率师勤王,为第一支赶到的救援之师,刚入京师就积极献计献策,可谓殚精竭虑。1644年北京城破时,崇祯皇帝吊死煤山,倪元璐也在这一年从容赴死。

倪元璐《朱竹图》轴的右下方有一段陈子龙的题跋,这段跋文或可视为对倪元璐入仕心理和人格精神的总结。陈子龙在跋文中说:“维先生之清风劲节,可以对此君,维先生之道学文章,可以比此君,望北平而洒泪,当与湘水俱寒,陟西岭而孤吟,不愧墨胎片石吁,嗟乎,此君飞霞化碧流采凝丹,吾将献琅玕排阊阖而吁乎帝阍,岁旃蒙作噩阳月,陈子龙题。”陈子龙(1608ü 1647)为崇祯十年(1637)进士,黄道周的学生,1647年殉国难,与倪元璐、黄道周均以节义著称。《倪元璐年谱》中记载:“已而黄公被放,亦渡江而东,其门士陈公子龙司理越州,并盘桓于府君之庐,时人以为德星聚云。”〔25〕黄道周与陈子龙在1638年时先后到过倪元璐的衣云阁,他们之间的交游关系一直较为密切。陈子龙此段题跋的落款时间比较特殊,采用的是上古纪年法,“旃蒙”对应的是十天干中的“乙”,“作噩”对应的是十二地支中的“酉”,是知陈子龙题跋此画的时间为乙酉年(1645),即清顺治二年(1645),彼时明朝已经覆灭,而倪元璐也已在此前一年自缢殉国。“望北平而洒泪,当与湘水俱寒,陟西岭而孤吟”刻画了倪元璐隐居南方却心系北方庙堂的忧国忧民之心。跋文中“此君飞霞化碧流采凝丹”一句赞扬了倪元璐碧血丹心殉国难的人格精神,而《朱竹图》轴所折射出的倪元璐入仕之心在其出山勤王和自缢殉国的行为中得到了最完美的呈现。倪元璐虽未能了却君王天下事,却赢得了生前身后名。斯人已去,而其留下的遗墨片楮永远定格在那里,当我们穿越时空品味其《朱竹图》时,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朱竹,更是朱竹背后一代名臣心忧天下、尽忠报国的入仕之心。

图7 [清]乾隆 朱竹图轴(局部)123cm×43cm 缂丝设色 1741年 故宫博物院藏

图8 [清]董诰 平安春喜册之朱竹飞雀 21.5cm×35.5cm 纸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9 [民国]溥濡 朱竹图轴55.5cm×33.5cm 纸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结语

《朱竹图》轴是倪元璐隐居衣云阁期间绘制的画作,也是他传世画作中唯一一幅以朱砂描绘物象的作品,因而在其绘画作品中显得较为特殊。倪元璐的《朱竹图》轴不同于其他朝代或同一朝代稍早文人画家的娱乐和赏玩,它在晚明末世背景下有其特殊性ü这一画作隐隐透露出倪元璐内心的焦虑,其中注入了他的家国情怀,也是折射其入仕之心的一面镜子。但是,当跨过这一历史阶段而进入清朝以后,朱竹虽然在画家中仍然较为流行,但随着社会环境的改变,其在晚明末世背景下的特殊意涵也随之消解。

注释:

〔1〕倪元璐生于明万历二十一年癸巳闰十一月十六日。目前学界对倪元璐的生年存在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采用1593 年的说法,如《中国书法家全集·倪元璐》一书中认为“万历二十一年为公元1594 年,因倪元璐生于年末,为免混乱,以1593 年为其生年”;另一种采用1594 年的说法,李东泉根据郑鹤声编《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一书认为倪元璐生于1594 年1 月7 日,见李东泉:《倪元璐研究》,中央美术学院1999 年博士论文,第18 页,注释1。笔者文中采用1593 年的说法。

〔2〕李东泉博士论文《倪元璐研究》一文中对倪元璐的祖籍及其出生地进行了详细考证,认为自古以来人们一致公认倪元璐的出生地及其家宅都是上虞的观点是错误的,其最后考证出的结论是:倪元璐的祖籍与隶籍是上虞,出生地是绍兴府城内会稽县东双桥家。

〔3〕目前各著作及文献资料中对于倪元璐、黄道周、王铎并称时的称谓存在“三珠树”与“三株树”这两种不同的说法,李吾铭对这两种称谓进行了详细的考察,认为正确的说法是“三珠树”而非“三株树”,见李吾铭:《“三株树”还是“三珠树”?ü倪、黄、王被称“三珠树”辨》,载《书法》2006 年第5 期。笔者认同其观点,故此处沿用“三珠树”的说法。

〔4〕〔清〕孙岳颁、宋骏业等撰:《佩文斋书画谱》一百卷,内府清康熙,第十二卷。

〔5〕〔清〕谈迁:《枣林杂俎》,罗仲辉、胡明校,中华书局2006 年版,第454 页。

〔6〕此幅画卷现藏上海博物馆,图片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三,第194 页。

〔7〕江守义:《陆游诗词选》,黄山书社2008 年版,第44 页。

〔8〕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下册(最新修订版),商务印书馆2016 年版,第807 页。

〔9〕翟金明:《集部辑佚文献汇编》,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 年版,第129 页。

〔10〕实际上明朝在1644 年甲申之变后就已经宣告灭亡,然而当时的很多士大夫出于对故国的怀念和民族气节而不愿采用清朝的年号纪年,因此许仪此处落款的时间是“明乙酉”而不是“顺治二年”,除此之外的有些士大夫在明亡后即使不使用明朝年号纪年,亦不愿采用清朝的年号,如陈子龙在倪元璐《朱竹图》轴题跋中的落款时间就是采用上古纪年法,以示对新朝的反抗。

〔11〕〔12〕〔13〕〔14〕〔25〕〔清〕倪会鼎:《倪元璐年谱》,李尚英点校,中华书局1994 年版,第41 页。

〔15〕李廷华:《中国书法家全集·倪元璐》,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 年版,第160ü 161 页。

〔16〕〔明〕倪元璐:《倪文贞集》,《默坐》,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97 册,集部236,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版,第354 页。

〔17〕同〔11〕,第82 页。

〔18〕〔明〕倪元璐:《倪文贞集》,《叹·其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97 册,集部236,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版,第357 页。第353 页《卜居》诗中注有“自此至凃太学二章皆林下诗”,再结合诗的内容,因此判断此诗为隐居衣云阁时所作。

〔19〕李东泉:《倪元璐研究》,中央美术学院博士论文,1999 年,第64 页。

〔20〕〔21〕〔明〕倪元璐:《倪文贞集》,《过滕县时去妖乱六年矣》,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97 册,集部236,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版,第365 页。

〔22〕〔明〕倪元璐:《倪文贞集》,《瞻孟夫子庙先是为妖贼所残》,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97 册,集部236,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版,第373 页。

〔23〕同〔11〕,第51 页。

〔24〕同〔11〕,第52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