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衍东花鸟画的思想内涵与风格特征

2021-04-18 11:07郭睿
中国书画 2021年1期
关键词:曾氏花鸟画画家

◇ 郭睿

多年前曾读到过一篇《平顶僧》,像是古代的武侠小说,与《聊斋》和“三言二拍”里的一些短篇颇有类似之处,奇峰突起,妙趣横生,看过久久不能忘怀。只是不知作者是谁,出自哪部书。2007年夏天,到温州游雁荡山、楠溪江,在朋友处见到几幅曾衍东的人物画,只见简括写意的画风、明白晓畅的诗文与遒健俊逸的书法融为一体,古拙而又雅致的笔墨里透露出朴实浓郁的生活气息。细询方知,作者名曾衍东,清代乾嘉时人,籍贯山东嘉祥。两百年后的今天、两千里外的异地意外地遇到这样一位前辈乡贤,倍感亲切。

由此开始,我四处搜集有关他的资料。他还是个小说家,一部《小豆棚》号称是继承《聊斋》的佳作,评价比《阅微草堂笔记》还高,而我念念不忘的《平顶僧》正出自《小豆棚》。除此之外,曾氏还有《七如题画小品》,其中的见解足称一家之言。比如他说:“性灵天趣,不拘成法。作画要有阅历,阅历久,乃能发新颖。”搜集的资料越多,对这位乡贤越是佩服,于是决定将自己对他的认识写出来,让大家了解这位艺术奇才。

曾衍东不仅是有创造性的画家,而且还是颇具影响的小说家、戏剧家、书法家、篆刻家、艺术理论家,工诗善写,却毕生不得志,郁郁以终,所以他的作品中时时流露出流落不偶的凄苦情调。从这点上来说,他与声名赫赫的青藤山人徐渭倒十分相似。与徐渭一样,曾氏继承了中国画的优良传统,并在此基础上加以发展,表现出独特的风貌。他虽非中国画史上一流的画家,但在其绘画实践中体现出来的以学养为基础、充分发挥个性的艺术创造方法具有很强的启迪意义。

遗憾的是,曾衍东的绘画至今没有引起美术史家足够的重视,连他的生平和思想也尚存许多亟待厘清之处。本文从曾衍东的生平研究入手,对他的画学思想、花鸟作品特点及当代意义等方面加以探讨。

曾衍东之所以能将花鸟画创作向纵深处持续推进,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深厚的人文修养。陆游诗有云:“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1〕绘画艺术亦同此理。正如画家图写花鸟,作画的目的往往并不在花鸟本身,尤其不在某一具体花草的功能属性或某一具体鸟雀的羽毛特点,而在花鸟背后的春夏秋冬、人情冷暖。“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曾衍东的书画与诗文相通,形象地描绘出红尘百态,体现着积极入世的情怀和烛照黑暗的睿智。只有建立在高尚人格和深厚修养基础上的艺术才可能是伟大的,对于从事中国画创作的人来说,这是个需要终身思考的命题。

[清]曾衍东 独立枝头图轴 纸本墨笔

在中国花鸟画发展史上,清代花鸟画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八大山人以出神入化的笔墨语汇倾诉人生之伤与家国之痛,为大写意花鸟建立了一座难以逾越的丰碑。恽寿平以没骨花卉另辟蹊径,使花鸟画通体浸透了雅趣逸韵。“扬州八怪”各具特色,却都潇洒泼辣,自开生面,让文人情调与市井气息浑融为一,打开了中国画走向近代的道路。在这个历史进程中,出生于乾隆年间的曾衍东,无论是思想、阅历还是艺术风貌,似乎都更靠近“八怪”。他的笔墨恣肆狂放,以奇取胜,自由活泼,富于天趣。深入研究便会发现,曾氏留给我们的艺术财富同样宝贵,同样具有经典性。由此个案出发,进一步考察那些散落在历史深处的无名画家,或许会有更多令人耳目一新的发现。在此基础上,当可重构一部更深入、更细致也更鲜活生动的清代花鸟画发展史。

绘画一道,学养与性灵二者不可偏废,学养筑基,性灵为神。无学养则无根底、无立足之地,无性灵则无个性、无发展动力。学养可以丰富笔墨,性灵可以开辟新境。学养与性灵结合,便成为文人画家标榜的“士气”。研究者指出:“文人画标榜þ 士气ÿ 。在封建时代,所谓þ 士气ÿ,就是当时士大夫的道德人品和阅历的体现,但也包含着作者在文艺方面的涵养。”〔2〕清代著名画家恽寿平以为:“不落畦径谓之士气;不入时趋谓之逸格。”〔3〕具体地说,就是力求脱俗,“立足于儒,而又以标榜þ 超然于物外ÿ 的þ 清高ÿ 思想为高贵”〔4〕。对于文人画家来说,“抒发士气始能寄乐于画,从而统一美感和快感,是符合封建士大夫阶层的思想意识与审美观点的”〔5〕。至于“逸”,则更为文人画家所看重。元代著名画家倪瓒在《清閟阁集》卷十的《答张藻仲书》中提出过一个著名的观点:“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者也。”他所谓的“逸笔草草”并非以草率态度对待创作,而是说作画时能超越物象的外部特征,直摄其内在神韵,再以概括简练的笔墨准确表现出来。要达到这样的“逸格”,没有“士气”是不行的,“逸”其实正是“士气”的主要特征。

在曾衍东的书画创作中,一反常规、自出心裁的作品比比皆是,“士气”“逸格”体现得很明显。他的人物画往往与环境和生活情景结合在一起,简笔传神,落纸成趣;山水画以实景为依据,随意点染,境界迥出。但要论到“逸笔草草”“不落畦径”,这些作品都比不上曾氏的花鸟画。

目前存世的曾衍东花鸟作品尚无辑录成集,因而无法按时间先后分析其发展规律与特点。这里暂且按题材内容大致分类,以便深入原作,探求曾氏花鸟画的思想内涵、技法表现与风格特征。

一、今画写实

自称“足迹天下一十五省”的曾衍东阅历之丰富,原超当时的一般画家,所以他作画时眼界开阔,对现实把握准确。《七如题画小品》中有一段话清楚地揭示了曾衍东作画的方法:“人问七如先生:‘今画有蓝本否?’曰:‘有。ÿ 曰:þ 何所?’曰:‘尝走南北官道,当暑热,软尘匝地、车马倥偬之际,忽憩草店,观其壁上印儿童妇女嬉戏织作,红绿粘满,饱看一回而去,这便是我的画谱。ÿ ”在曾氏胸中,人物、山水、花鸟都有现成的原型,下笔之际,万象纷来,三教九流、树石禽虫乃至天地山川皆自成面目。在《七如题画小品》中,曾衍东曾自得地表示:“余创作今画,自以为前无古人。”他所谓的“今画”,正是指“以当时人物、当时生活、当时风土习俗、当时真山真水为题材的画作。画作全都是当时现实生活的反映和表现,这在古代以至清代中期的画家中是极为罕见的”〔6〕。

[清]曾衍东 蝴蝶菜花图轴 纸本墨笔

[清]曾衍东 山石图轴纸本墨笔 温州博物馆藏

[清]曾衍东 仿石涛墨竹图轴 纸本墨笔

关于“今画”,《七如题画小品》有许多独到的表述,从中可以看出曾衍东绘画美学思想的迥异流俗之处。曾氏提出:“今画于我心有三境焉:始则杂然陈,继而矫然异,终乃适然常。夫适然如常者,非不于杂陈之后而呈其矫异之撰,斯进而有得矣,是为造境。”这里的“杂然陈”是生活的本来面貌,“矫然异”是画家构思过程中对生活素材进行提炼加工后形成的意象,而“适然常”则是最后创作时绘画意象与生活原型内在本质上形成吻合,将艺术推向更高的境界。曾氏的“今画”三境说很容易令人联想到郑板桥“眼中之竹”“胸中之竹”和“手中之竹”〔7〕的说法,两者的实质也相同,都是要求画家“由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抓住最足以表现对象本质特征的美的典型瞬间,通过提炼、概括,并溶入画家的思想感情”,进而“用娴熟高明的笔墨技巧表现出来,塑造出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相统一的艺术形象”〔8〕。这实际上是一个螺旋上升的发展过程,其本质正是辩证法所讲的否定之否定。从“杂然陈”到“适然常”,生活素材的外在面貌看似没有太大变化,内里却融入了画家的精神因素,最终创造出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艺术。《七如题画小品》中有一个实例可以视为对创作“今画”三境的形象说明:“余十三岁时,随先君子鹾事闽汀,由石上走黄泥泷,小舟大滩,险怪百出,尝于蓬底窥岸上悬崖间,素心披拂,迎风舒卷,画本俨在目前。当时手不应心,三十年来楮先生已为我用,而领会处情景俱融,还是龆龀棒杖,庭前趋步光景。”“素心披拂,迎风舒卷,画本俨在目前”正是所谓的“杂然陈”,“楮先生已为我用,而领会处情景俱融”则是“适然常”,“手不应心”是有心无力,因而从“矫然异”到“适然常”的发展中途受阻,直到条件具备后才真正实现。

从“今画”观念出发,曾氏创作了许多现实题材的花鸟画。以一组四条屏花鸟为例,作品纯以水墨写成,画面简约,意境空灵。树、石、瓶梅、菊、蟹等意象均匀排布,构图设计自然而见匠心。第三条屏在瓶梅下配以黑白双猫,造型写实,笔墨洗练,成为整组作品的视觉重心。

藏于浙江温州博物馆的《此石大似石门天烛峰》是对一块山石的如实描绘,墨色浓淡、皴笔干湿都由物象特性决定,因而生动逼真。另一张《蟹》有模拟徐渭笔意的意图,但总体上还是运用写生技巧对螃蟹作了鉴貌传神的表现。在曾衍东的全部创作中,类似这样的作品还有很多。

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传统中国画家往往“热爱自然,钻研自然,进而以我化物,创立意境并丰富想象,既用它指导形象塑造,更通过塑造,以寄情于画,使审美快感得到满足,而乐也就在其中了”〔9〕。曾衍东以“今画”观念表现生活的努力,足以成为这一论断确切的证明。

二、古典寄情

[清]曾衍东 虎图轴 纸本墨笔

作为有一定成就的诗人、小说家,曾衍东的文学修养自然远胜寻常文人画家。因而在他的花鸟画中,借古典抒今情的作品占有很大比重。和许多文人画家一样,曾氏“在各种环境中遭到了打击,对炎凉的世态人情有所体会,因此,当þ 沉闷之气ÿ 积郁时,不是借诗酒来发泄,便是展纸挥毫来寄情遣兴”〔10〕。生活的挫折,官场的起落,社会现实的波诡云谲,无不引发他深刻的人生感悟。但在“避席畏闻文字狱”〔11〕的环境中,这些思考只能以含蓄甚至隐晦的方式表现出来。其实,在花鸟画发展史上,此类做法几乎成为一种传统。有研究者指出,“徐渭作画,为表达一种精神内涵,常以造型结合题字,采取一种拟人的手法,例如把荷花比拟作美人,把水仙比拟作仙女,把梅竹比拟作傲骨嶙峋的正直倔强的才士,因而在造型时即已融入了比拟对象的形态要素”,而“那些体现着强烈精神内涵的物体形象,已经与自然界的形象之间发生了很大的变改”〔12〕。在曾衍东的花鸟画中,拟人手法的运用时时可见,鱼、雀、梅、石等自然物象经他点化,成为一种理想人格的化身,呼唤理想的同时,批判污浊现实的意图也就隐藏在其中了。

曾氏有一幅作品以梅、鹰为题材,画上题写了一段出自《诗经·郑风·羔裘》的诗句:“羔裘晏兮,三英粲兮。彼其之子,邦之彦兮。”按《毛诗正义》传曰:“羔裘,刺朝也。言古之君子以风其朝焉。”〔13〕可知原诗是以羔裘起兴,通过对一位贤士的歌颂来讽喻朝政。曾衍东利用“英”与“鹰”同音的特点,以花鸟喻贤臣,表达了对清明政治的期待。

在另一幅表现鹞捉雀情景的图上,曾衍东题曰:“《尔雅》:‘鷣,负雀。ÿ 以其善捉雀名也。”“鷣”的解释见《尔雅·释鸟第十七》,民间俗称为鹞。曾氏以笺释字义的方式说明作意,不动声色地揭露了弱肉强食的社会现象。从这只“善捉雀”的鷣身上,可以看到画家记忆中鱼肉百姓官吏凶狠的神态,也可以看到《小豆棚》中那些仗势欺压良善者骄横的身影。

曾衍东喜画梅,他有一幅墨梅以“何逊 扬州种一株”为题,借南朝梁诗人何逊爱梅的典故寄托理想。据记载,“何逊为扬州法曹,公廨有梅一株,逊常赋诗其下。后居洛,思梅花不得,请再任扬州。至日花开满树,逊宾醉赏之”〔14〕。人与梅花的相知仿佛是一种君子之交,相看两不厌,却只是纯粹欣赏,毫无鄙俗之心,更不带实际的功利目的。此幅墨梅学习了“扬州八怪”画梅的某些特点,梅干用笔及点苔颇得金农神髓,平添拙趣,诗意盎然。梅枝一向右顺延,一逆折而上,以篆笔为之,颇见功力。全幅布局清简,笔法有金石气,堪称佳构。

[清]曾衍东 墨龙图轴 纸本墨笔

[清]曾衍东 北冥鱼图 纸本墨笔 温州博物馆藏

题名“墨池飞出北溟鱼”的一幅藏于浙江温州博物馆,图中一条顶天立地的大鱼现飞腾之势,此鱼头、尾、鳍等部分俱写实,身体以意笔出之,虚实结合,灵动之中气势尽显。“墨池飞出北溟鱼”一语出李白《草书歌行》:“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此诗真伪至今仍有争论,今暂不置辩。“北溟鱼”一典见于《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15〕李白诗中喜运庄子鲲鹏之典,《草书歌行》此句是借鲲鹏怒飞形容怀素草书的气势。曾衍东撷取其诗,为我所用,并且化虚为实,将夸张比喻变成可见的形象,寄托自己驰骋艺苑的一腔豪情。有趣的是,图中以水墨画鱼,通体皆黑,恰合“墨池飞出”之语,可谓妙手偶得。

石也是曾衍东喜爱的题材之一,有一组四开的册页,可为曾氏石画的代表。这组石玲珑剔透,各有奇巧。每张图上都有长短不等的题跋,首开、四开分题“洞天一品”和“石寿千古”,是借用道教神仙之说来赞扬石的高洁恒久。第二开题一首古绝:“石丈形何癯,当轩耸而立。愧我非米颠,对之不敢揖。”呼石为丈,将之人格化,极见尊崇,随即反用米芾拜石的典故,表示面对高古之石,自惭形秽。第三开所题仍为古绝,不过用的是七言格式:“流可枕兮石可漱,清且涟兮纷而透。与君写结泉石缘,智者乐兮仁者寿。”“枕流漱石”出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排调》:“孙子荆年少时,欲隐,语王武子þ 当枕石漱流ÿ,误曰þ 漱石枕流ÿ 。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ÿ ”〔16〕后世用此,多以形容人的清高脱俗。“清且涟”出《诗经·魏风·伐檀》:“河水清且涟猗。”〔17〕“智者乐兮仁者寿”出《论语·雍也》:“知者乐,仁者寿。”〔18〕由诗句看,画家珍视泉石缘,赞颂石的苏世独立,横而不流,正传达出自己的心态。他推许“知者乐,仁者寿”的儒风,却也不排斥近于道家的出世之想,在超脱中保全了自己的正直和清高。总的来说,这四开册页笔致老苍,用墨尤见功夫,浓淡干湿随手生发,寓酣畅于沉着,藏劲健于氤氲,变化精微,耐人寻味。

一般而言,写意花鸟离不开夸张,而借题发挥、别有寄托的作品更习惯于像徐渭那样在造型中融入“比拟对象的形态要素”,有美术史论家称之为“移形”。“依据所绘物象自身的形体特征要素而改变原形,突出特征,就是夸张;融入或依据另一物体特征要素而变改此一物体形态进行描绘,就是移形。移形与诗歌中的比兴咏物诗有所类似。”〔19〕说“移形与诗歌中的比兴咏物诗有所类似”,是因为“融入或依据另一物体特征要素而变改此一物体形态进行描绘”时更多的是内在意蕴的植入。这种植入相当微妙,运用之道存乎一心,近于诗的创作,故诗道精深者更易掌握此中窍要。明乎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曾衍东花鸟画中的古典寄情之作每每能出人意表、直造高境了。

三、谐音见趣

以谐音吉语为提纲组织图式,表达祝福之意,这是传统花鸟画中的一支。此风起于何时,今已不知,钱锺书《管锥编》专门就此问题作过考证,指出:“叶盛《水东日记》卷九:þ 元儒三山梁益题黄筌《三雀图》谓院画皆有名义,是图盖取《诗》《礼》《春秋传》“三爵”之义。今之“三公”“五雀”“白头”“双喜”“雀鹿”“蜂猴”“鹰熊”之类,岂亦皆是之谓欤?’则谐声寓意之画,五代已有,入明而盛耳。尝见故宫藏无款《安和图》,画鹌鹑及稻禾,传出宋人手。参观郎瑛《七修类稿》卷四六记赵千里画便面、叶德辉《观画百咏》卷四考《耄耋图》。此类画正犹诗þ 风人体ÿ 之þ 双关两意ÿ 也。”〔20〕即使“五代已有”,谐音吉祥花鸟也是“入明而盛”,到清代,这种画已进入民俗,成为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蒋士铨《忠雅堂诗集》卷二二《费生天彭画耄耋图赠百泉属题戏作》记下了一张吉祥图画的描绘情形,可见此风在清代流行的一般状况:“世人爱吉祥,画师工颂祷。谐声而取譬,隐语戛戛造。蝠鹿与蜂猴,戟磬及花鸟。附会必含媚,影射各呈巧。到眼见猫蝶,享意期寿考。”〔21〕

谐音吉语花鸟画固然有“望文傅会,因物名而捏造物宜”〔22〕的可笑处,但由于适应了普通民众趋吉避凶的社会心理,所以深受欢迎,在清代成为常见的商品画。曾衍东创作此类作品主要也是用于售卖维生,但与一般画家不同的是,他在这些商品画中也能注入巧思,使之成为别具一格、生趣扑面的妙品,以此区别于那些陈陈相因、生硬呆板的匠作行画。

《九子联贵图》是曾氏谐音吉祥画的代表作之一,此图画一条大鳜鱼引领九条小鱼游弋水中,以“鳜”谐“贵”,画出大鳜鱼是为了说明九条简笔点画、面目不清的小鱼也是同一种属,众鱼联翩而行,自然点出“联贵”之意,既祝愿藏画之家人丁兴旺,又预兆其子孙前途无量,可谓善颂善祷。另一张以鹿为题材的吉祥画沿袭传统以“鹿”谐音“禄”的套路,笔墨生动,具有浓厚的文人气息。两图从构图、造型到笔法都有借鉴八大之处,在曾衍东的花鸟作品中自成一体。

《年年如意》是曾衍东80岁时的作品,以两条鲇鱼谐音表示“年年有余”。此图构思极具匠心,两鱼一正一反,黑白相对,环绕而行,状如太极图。就这样,画家将鲇鱼这一普通的吉语图像变成了象征宇宙大道运行的阴阳鱼,寄寓生生不息、年年往复的哲思,如此创意,真是前无古人。

在世俗的商品画中创新出奇,同样得力于曾衍东深厚的修养、天才的识力和丰沛的情感。他曾在《七如题画小品》中自信地表示:“我能画人之所不画,而人终不能画我之所独画。”上举那些充满新意的商品画似乎正当归入“人之所不画”而曾氏之“所独画”的范围之内。正如美术史研究者所指出的:“当一个花鸟画家写生塑形时,便会自觉地运用视觉功能。当视觉式样与艺术家的情感发生共鸣时,这个式样最简洁的造型结构,有可能被他提炼为所需要传达情感的þ 适合造型ÿ 。”〔23〕曾氏以自己的方法从物象中找到了“适合造型”,然后将之用来表达一己的情思,达到“能画人之所不画”的境地。最后他又将这种独特的创造与常人祈福征祥的心态相结合,让奇观外显、深意内涵的作品走向市场,提升了商品画的艺术品位。

注释:

〔1〕〔宋〕陆游《剑南诗稿》卷七十八《示子遹》,《剑南诗稿》下册,岳麓书社1998 年9 月版,第1601 页。

〔2〕王伯敏《中国绘画史》上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年11 月版,第554 页。

〔3〕〔清〕恽寿平《南田画跋》,引自《中国历代绘画理论评注·清代卷》(上),潘耀昌编著,湖北长江出版集团湖北美术出版社2009 年11 月版,第82 页。

〔4〕同〔2〕,第555 页。

〔5〕伍蠡甫《名画家论》,东方出版中心1988 年11 月版,第135 页。

〔6〕陈辽《曾衍东的“今画”和画论》,《济宁学院学报》2007 年第28 卷第4 期,第29 页。

〔7〕〔清〕郑燮《板桥题画·竹》,见《郑板桥文集》,巴蜀书社1997 年6 月版,第146 页。

〔8〕周积寅《郑板桥》,吉林美术出版社1996 年5 月版,第102 页。

〔9〕伍蠡甫《名画家论》,东方出版中心1988 年11 月版,第135 页。

〔10〕王伯敏《中国绘画史》下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年11 月版,第197 页。

〔11〕〔清〕龚自珍《咏史》,见《龚定庵全集类编》,中国书店1991 年6 月版,第334 页。

〔12〕李德仁《徐渭》,吉林美术出版社1996 年5 月版,第217 页。

〔13〕〔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等正义《毛诗正义》,见《十三经注疏》上,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年6 月版,第340 页。

〔14〕〔明〕张岱《夜航船》卷十六植物部花卉“思梅再任”条,四川文艺出版社1996 年4 月版,第357 页。

〔15〕〔清〕郭庆藩辑《庄子集释》,见《诸子集成》第三册,上海书店1986 年7 月版,第1ü 2 页。

〔16〕〔南朝宋〕刘义庆撰,〔南朝梁〕刘孝标注《世说新语》,见《诸子集成》第八册,上海书店1986 年7 月版,第206 页。

〔17〕同〔13〕,第358 页。

〔18〕〔清〕刘宝楠《论语正义》,见《诸子集成》第一册,上海书店1986 年7 月版,第127 页。

〔19〕李德仁《徐渭》,吉林美术出版社1996 年5 月版,第217ü 218 页。

〔20〕钱锺书《管锥编》(三)七五全三国文卷一四“恶物而成吉徵”条“增订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年6 月版,第1681 页。

〔21〕〔清〕蒋士铨《忠雅堂集校笺》,邵海清校,李梦生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12 月版,第1392 页。

〔22〕同〔20〕,第1680 页。

〔23〕胡光华《八大山人》,吉林美术出版社1996 年5 月版,第7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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