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博物类图谱中主观经验的消解

2021-04-28 04:16王华菁
书画世界 2021年3期
关键词:自然观

王华菁

内容提要:博物类图谱指的是在18至19世纪“西学东渐”的背景下,中国画师在一定程度上参照了西方博物学方法和观念绘制的图谱。将蒋廷锡《鹁鸽谱》与明代《鸽经》以及北京故宫另三本鸽谱进行比较,我们可以发现,博物类图谱强调直接向自然获取知识,而传统品种谱则更多基于过去书籍以及个人审美的主观经验方式观照自然。博物类图谱在尽量尊重客观现实的过程中,无法避免不断出现与主观经验不符的现象,由此形成了对主观经验的消解。

关键词:博物类图谱;《鹁鸽谱》;博物学;自然观

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蔣廷锡《鹁鸽谱》(图1),著录于《石渠宝笈初编》:“蒋廷锡《鹁鸽谱》二册(上等宙一,贮重华宫),素绢本,着色画,每幅有‘臣廷锡‘朝朝染翰二印。末幅款云:‘臣蒋廷锡恭画。每幅签题鸽名,上下各五十幅。高一尺二寸七分,广一尺二寸六分。”从著录中得知原谱共计一百开,可惜现各页已拆开,次序打乱,仍分上下册,上册二十八开,下册二十二开,佚失五十开,还剩五十开。蒋廷锡绘制的《鹁鸽谱》是一部参照了西方博物学的博物类图谱,与以往的传统品种谱呈现出明显的不同:传统品种谱将古籍知识与个人审美修养作为基础进行分类(定品),从主观经验角度观照自然;而《鹁鸽谱》则强调直接观察自然以获取知识,这是一种更接近现代博物学的自然观。

家鸽,亦称鸽、鹁鸽。在动物学分类上,家鸽属于脊椎亚门,鸟纲,鸽形目,鸠鸽科,鸽属。达尔文根据当时的资料与英国博物馆收藏的标本,将鸽子分为四个种群,十一个族,二十四个亚族,这一分类方式至今仍为各国研究者沿用。然而目前国际鸽子研究领域没有一个关于鸽子品种的精确统计,且对中国鸽种的研究涉及甚少。中国的鸟类学家郑作新认为,原鸽以及岩鸽是我国家鸽的祖先。在中国,鸽子早在西汉时期的文献中就有记载,有关观赏鸽的专著只有明代张万钟《鸽经》与近人于非闇《都门豢鸽记》两种。《鸽经》是最早系统梳理中国鸽文化的鸽谱,从各个方面记录了我国对观赏鸽自成一派的分类(定品)标准。《鸽经》中除了要求鸽子的颜色以纯正为贵,花色以清晰为贵,鸽子的嘴宜短不宜长,鸽脚宜红、嫩、短,甚至具体谈到品种与眼睛颜色的搭配:“皂者宜银,白者宜火,芦花宜金,狗眼宜豆。点子、插尾宜碧,银灰宜银沙。土合、蓝、紫宜淡金,射宫宜丹砂。唯红沙、红金、磁白三种,诸色不宜。”即使鸽子各部位都很好,如果只有眼睛不合适,也不能称之为合格的品种。而从现代博物学的角度看,品种本身就存在不确定性。“品种的盛衰要看各地居民的时尚而定,所以有一个时期会养得多些,而有一个时期养得少些。分布的广狭也要看各地人民的文化程度情形而定,所以有些地方养得多,有些地方养得少。”品种是在不断变化中的,而对品种进行界定,以及接纳与舍弃则属于人类的选择。所以我们“不能用现在的眼光,用现在好几个品种成立之后的标准,去判断以前对于同种诸个体所发生的微小变异的估价”。这就要求绘制者对对象尽其所能地如实描述。

以蒋廷锡《鹁鸽谱》第一册第十九幅作品《鸡黄眼雨点》(图2)为例,阅图可知鸡黄眼即如图中淡黄色金眼,长嘴瓦灰,形似楼鸽。从两只鸽子翅膀的花色可判断应该皆是“玉翅”的一种。全身色羽,两翅有白翎之鸽称为“玉翅”,分黑、灰、紫三种。《鸽经》中记载:“玉翅,两翅白羽,左七右八。”王世襄先生按:“两翅白翎数目差别不可超过一根,逾此便是‘偏膀。”而观此幅《鸡黄眼雨点》,后面那只鸽子在第四根白翎处夹杂花色,回首理毛的那只鸽子仅一翅有白翎,另一翎完全是灰色。此乃典型的“偏膀”,从传统标准来看,皆是大忌。假设《鹁鸽谱》是以传统标准绘制的,类似玉翅中夹花的细节完全可以避免,选择忽略这个夹花并不会对品种分类造成任何决定性影响,或者将另一只玉翅的翅膀进行对称处理也并非难事。但是我们现在仍然可以在《鹁鸽谱》中找到这些细节。

由此可见,蒋廷锡《鹁鸽谱》与传统品种谱的区别在于,并非先建立标准,后依标准而绘,而是尽量尊重事实,用绘画的方式尽量客观地记录并保存下来。

北京故宫博物院共有四本鸽谱,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可简称甲、乙、丙、丁四谱。第一本蒋廷锡《鹁鸽谱》绘制时间最早,约在18世纪初,称为“甲谱”。第二本佚名《鸽谱》,称“乙谱”,大约绘制在清嘉庆时期(1796—1820),全册计二十二开,著录于《石渠宝笈三编》[1]62。第三本沈振麟、焦和贵《鹁鸽谱》,称“丙谱”,上下二册,每册十开,合计二十开,册面贴签“道光庚寅沈振麟、焦和贵合笔”十二字,由此得知该谱绘制于道光十年,即1830年。第四本佚名《鸽谱》,也称“丁谱”,上下二册,每册十开,合计二十开,王世襄先生在《鸽谱四种叙录》中认为绘制于同治、光绪时期。

甲、乙、丙、丁四本共计224幅,除去乙谱44幅为临摹作品,总计绘制鸽子品种180例。王世襄先生在《清宫鸽谱》一书中详细地考证了鸽子的品类,以20世纪三四十年代北京的传统品种为基础,分为曾见品种、未见品种、存疑品种和杂花混种四类。其中,可准确考据的品种146例,占81%;由于变异、人工培育等情况不能准确考据的品种34例,占18%。具体品种考察结论可参见王世襄先生的《鸽谱图说》。

王世襄先生以北京收藏家的标准,对四册鸽谱中180例鸽子进行了分类品评,分上品(上上、上中、珍品 )、中品(中上、中下、平、尚佳)以及下品(下下,品、相不标准 )三个等级。“品、相不标准”,指的是所绘鸽子相貌与该品种不一致的情况,导致无法精确分类。其中,由于乙谱44幅皆与甲谱(蒋廷锡本)相同,与甲谱合并为一类,得出的数据如表1。

从以上数据我们可以看到,甲谱中能称得上上品的鸽子只有5例;而下品及品、相不标准的鸽子多达68例,所占超过半数。与之相对应的是丁谱,总共40例鸽子,上品有18例,占45%;下品仅7例,占17.5%。

从中我们可以初步得出一个结论,丁谱更多地选择符合传统鸽文化标准的鸽子进行绘制,甲谱(蒋廷锡《鹁鸽谱》)则不是。

实际上,中国的传统品种谱并没有一个定式,一般会在谱序中对所谱之物做大致介绍以及分类(定品)。以植物类品种谱为例,最初品种分类(定品)更多的是出于文化上的考虑,将其“生物学特性按照五行学说比附成人的‘品第来分优劣高下”。到了明代,逐渐有了按照花型或花期分类的方法,甚至出现了专门探讨品种演变的著作。到了清代,谱录数量大大增加,品种谱继承了五行学说、比德、花型、花期等分类方法,并从文化角度进行深化发展,尤其热衷对“品第”的描述与判别,将品第的高下引申为一种艺术审美的高下,因此不同作者的定品标准也不尽相同。

例如在我国最早的兰花专著《金漳兰谱》中,作者赵时庚首先排除了根据叶之坚软与花的数量进行区别的方式,因为这两者属于变数,会因养殖以及养殖地区的不同而发生变化。最终作者认为只有从花的神韵来鉴赏,方才不会马失前蹄。“物品藻之,则有淡然之性在。”[5]秀而不媚,美且素雅,淡泊寂静,符合文人那种“淡然之性”的兰花才是最高标准的种类。这种标准无法转换为客观参照系,所谓“眼力所至,非可语也”。因此值得明确的是,像《金漳兰谱》以及《鸽经》这样的传统谱录是先以传统文学、美学以及哲学的标准去建立分类的标准,再由这样的标准去寻找相符合的现象,这种由传统文化统摄下的自然观照,成了一种将客观物象概念化理解的主观经验。在自然界中存在多样性原则,当观察范围扩大,品种的纯粹性必然难以保证,而往往在主观经验的观照下,牺牲个体差异性去成全品种的纯粹。王世襄先生指出《鹁鸽谱》中有许多花色大忌,或者有混种不纯的情况,他说:“不知何以竟亦入谱!”同时他也感叹,从另一角度看,“却说明画师绘谱,持忠实严肃态度,即使形象不佳,仍如实写生。倘存心欺人,掩丑饰陋,使对对合格成文,又有何难?但其科学价值则荡然无存矣”。在以上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鹁鸽谱》在绘制中尽量尊重现实的追求。

康熙至雍正时期(1662—1735)是西方传教士在华传教的高潮时期,尤其是在宫廷聚集了一批擅长天文历法、数学、艺术及博物学的传教士,跟随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大量西文书籍,其中就包括文艺复兴时期代表性博物学家乌利塞·阿尔德罗万迪与康拉德·格斯纳的博物学著作以及《画家和建筑师的透视学》等艺术著作。从蒋廷锡绘制的《鹁鸽谱》所呈现的信息中,我们开始看到与传统谱录不同的获取知识的途径,尊重大自然的智慧,倾向于通过直接观察获得知识。正如林奈所说:“理解自然的钥匙并非来自《圣经》、沉思或神秘的洞察力,它在于認真的研究、比较和概括。”这种深刻理解自然秩序的追求,最终使博物学超越分类,形成能够解释生命世界的总体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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