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梦集》琐谈

2021-05-17 03:35朱航满
山西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女史闺秀张中行

《留梦集》是张中行的一册散文选集。在1994年6月18日所写《自序》中,张中行这样写道:“我的所谓梦不然,是相望(或竟是幻想),是希冀,是爱慕,有时也许朦胧,但并不无力;于是之后是或移近,成为梦的现实,带来惊异甚至欢娱,但更多的是远离,成为现实的梦,带来怅惘和愁苦。这样的梦是未入睡时有的,是情之所钟,在生涯中占重要位置的,我视之为梦,或称为白日梦。”对于自己笔下的这些“白日梦”,张中行又写道,“我总是有偏爱。”“原因有浅的,是我复读,能够重温旧梦,再过一次值得眷恋的生活,哪怕只是片时的。原因还有深的,单说写时候的心境,是含着眼泪永远放不下的深情。”在后来写成的回忆录《流年碎影》中,张中行于《自知乎?自信乎?》一章中,特别写到了这册《留梦集》,乃是“收自己直接写自己情感的”。并对此书的成书过程有所追记:“是1993年或1994年吧,有一次同范锦荣女士闲谈,曾说到这个设想,只是一本,收写心的,或交处于娘家地位的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希望由她选编。她同意,可是我们都忙,说过就置之脑后了。这回记得清,是1994年中期,一阵深情动于中,就由徐秀珊女士协助,把言情的一些篇集到一起,标明《留梦集》,送给一个熟人出版。名留梦,可见其中都是我视为梦的,即我的生活的情的一面。”

《留梦集》由徐秀珊编选而成,书前有张中行的《自序》,书后有徐秀珊的《选编后记》,收文50篇,共计18余万字。编选者徐秀珊,乃是张中行的一位忘年交,也是对张中行作品最为熟悉的友人之一。此书书前还有张中行与徐秀珊的合影一张,照片有注释:“一九九四年八月中旬作者与徐秀珊共编本书目录。”照片上,张中行与徐秀珊捧读一页稿纸,似在商定书稿选目,应是摆拍,但举止自然,可见分外亲近。此书的折页上,有徐秀珊的《选编者小传》,其中经历,也有几分传奇,不妨抄录一二:“1970年初中毕业。曾在汽车修理厂工作。后读北京广播电视大学中文系,于1988年毕业。主要从事北京历史文化的调查研究工作,兼写散文。”我手中的这册《留梦集》,便是徐秀珊相赠。几年前,我在鲁迅文学院读书的老师王彬先生来访,他介绍我认识了徐秀珊老师。徐老师得知我爱读张中行先生著作,再见面时,特别赠送了此书,并签名和题跋留念。我由此才特别注意到,徐秀珊曾在工作之余,为张中行编选过多册著作,除这册《留梦集》之外,还曾编过《月旦集》《桑榆自语》《说梦楼谈屑》等文集,应是为张中行编书最多的一位。

徐秀珊在《选编者小传》中,还写到了她的工作单位,为北京什刹海研究会。近年来,她还出版过一册研究什刹海的著作《春明的眼波》。如果这册书早些问世,张老该是为这册著作写上一篇序言的,或亦可列入他的月旦人物篇目。那次得到赠书,我问徐老师是怎么结识张先生的,她说当时任职的什刹海研究会组织一个征文,张先生写了一篇文章,并亲自送到了研究会。我听后很有些吃惊,老先生对于一个征文,如此上心,徐老师说,当时张先生还没有享有盛名。我特别查了一下,那篇关于什刹海的文章,便是收录在《负暄三话》中的《一溜河沿》,此文副题为“北京什刹海的一个角落”,文章也收在了《留梦集》。在徐秀珊为《留梦集》所写的后记中,她亦写了编选此书的因缘:“我非常喜欢这些梦的,所以就偏爱写心境的一类(张老的散文大都融入心境,只是分量不同。)我有时想,如果把这些写梦境的篇什聚拢到一起印出来,无论对于作者(可以旧梦重温),还是对于读者(从张老的梦境感悟些什么),都应该说是一件好事,人同此心,于是有人提出这个建议。张老把这个建议转述于我,我很赞同。于是张老委托我做这个工作。我欣然接受,于其众多的著作里遴选了约二十万字,公诸同好。”

《留梦集》1995年1月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1997年1月又由作家出版社再版,再版本收于“張中行自述文录”之中,此“文录”上卷为范锦荣编选的《写真集》,下卷则为徐秀珊编选的《留梦集》。但再版的《留梦集》,内容由徐秀珊作了调整,收文由原来的50篇,增订为60篇,删去了《桑榆自语》和《难得糊涂》两篇,此两篇收入上卷《写真集》。增加的十二篇,分别为《笑》《春风吹又生》《关于识荆》《沙滩的住》《沙滩的吃》《吃家乡饭》《哑麦榆钱》《灯》《乡关半日》《先后两闺秀》《玉并女史》 《凌霜红》。文章编目也做了调整,主要是作了内容上的分类,诸如把原来散在书中的几篇与“梦”直接有关的文章,放在了一起,这类文章有《梦的杂想》《蓬山远近》《无题》《归》《笑》《惟闻钟磐声》《晨光》《神异拾零》《君自此远矣》《但目送芳尘去》等。再版的《留梦集》,还多了一篇日本人多田正子所写的文章《隔海读梦》。此文中,这位多田正子说她读了张中行的《汪大娘》和《红楼点滴》,“尤其喜欢文中读罢的那些余韵”,并坦言“喜欢就是喜欢,有所偏爱”。她评价张中行的文章,“有种特殊的吸引力”,使她能与作者“一起感叹、怅惘、流泪,又能从中得到一种安心感”。这位多田正子,虽不是日本学人,但对于张中行文章的欣赏,显示了较好的文学感知力。

张中行与日人多田女史的交往,是一件小小佳话。靳飞在《张中行往事》中有篇《张中行书信并〈来鸿跋尾〉》,对再版《留梦集》中“挤进”的这位多田女史情况,有所介绍:“几个日本人,多田正子、松居时,是我在东京的学生,好用汉语作文,多田的文字远在我之上,偏要口口声声称我为师,我只好求助师门,请中行翁指导她。老先生也看重她的文字,特别约她为作家出版社版《留梦集》写读后,就是附在书末的《隔海读梦》,题目是我代取,文字上却没有帮忙,她说中行先生是位‘寂寞家,我同意这个说法。多田寡居,子女三人,两人还在读大学,经济上不免捉襟见肘,又不能忘情中文,往访北京,希望能借宿老先生处,既省店钱又便于请益,结果给老先生添了诸多麻烦,老先生仁厚,我却颇觉惭愧。”对这位多田正子,经靳飞介绍,张中行印象甚佳,尤对其所写的汉语文章很是欣赏。另有一封致客居东京的靳飞夫妇的信中,张中行谈及多田女史的来访,“八月二日借车亲往机场接多田正子及松居时姐弟,直回寒斋,便饭后松居二位往前门饭店,多田女史留宿。”此信还有对多田女史的印象点滴:“她很能干,带来许多礼物,其中不少是她手制的,美而珍贵。她为人很好,对人直而厚。但性格与书札中所表现者似有异:单看文字,近于林黛玉,看本人,则近于梁红玉,刚劲且有外交之能也。”

靳飞文集《张中行往事》中,还有篇文章《偏疼〈留梦集〉》,谈及此书的出版因缘。此文开篇这样写道:“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一九九五年一月版《留梦集》,其实是字号为朝阳文化教育书店的书商李之昕兄所为。之昕的母亲是张中行先生教过的学生,之昕的‘墨缘斋书店又是北京最早的张氏著作专卖店,以此渊源,行翁决定将集子交给之昕来印。”对于这本书,靳飞还特意写过一个新书广告,如下:“中行先生曾说,假如每本书就如同是自己的一个孩子,那么,《留梦集》是他众多孩子中最为偏爱的一个。为此,中行先生特别邀请范用、张守义两位装帧权威设计版式和封面,出版家亦选上好纸张力求印制精美。应该说,《留梦集》是集中了张氏得意之作的选集,而且是张氏著作中极具收藏价值,也是极应予以重视的版本。”也正因此,这本《留梦集》特别制作了毛边本,并且是张氏著作里唯一的毛边本。靳飞此文还谈及一个小掌故,乃是书中有篇《关于美人》,系他提议促成,“成天总是这位大美人,那位是大美人的,干脆就写篇关于美人吧。”后来,靳飞又约徐城北写了一篇同题文章,他自己亦写了一篇,凑成老中青三篇《关于美人》,发表在了《星光》杂志上。靳飞还说,《关于美人》是《留梦集》的一个“点睛之笔”。

靳飞提及的書商李之昕,便是张中行序中提及的“熟人”。而在张的其他文章中,这位本为书商的文化边缘人,却也是有迹可循的。在文章《欲赠书而不得》中,张中行说他的不少著作,因新华书店订购不足的原因,很多读者买不到书,只能写信给作者求购,这是网络时代之前的一个特别现象。对此,张中行写道:“作者兼卖包销之书,近一时期也不少见,可惜我老了,腿脚慢,还赶不上这样的新潮,所以只能复信,表示歉意了事。不过事了了,问题并没有解决。这期间,一个女弟子出于悲天悯人之怀,想了个办法,是恰巧他儿子开了个小书店,于是凡是我的拙作,这个小书店都进一批货,既门市卖,又可以邮购。这一来,再收到读者求索的信,我当然还要复,告知售书地点,可是有了大获得,不必表示歉意之外,还可以平心气和。”而由这个“墨缘斋”,又演绎出一个令人心动的小故事。经靳飞介绍,他的一位朋友设摊卖书,便是从“墨缘斋”采购张中行著述,竟成街头一景。有位“风度文雅而衣着寒素”的妇女,用一本成语词典换张先生的《禅外说禅》的故事,竟被这位摊主同意了。此事张老听后,“心里一震”,认为是人海遇“知音”,拟退了词典,并赠一册他的新书。然而,这位女史没有接受,且再也没来了。

由此看来,《留梦集》是张中行最初动议,后由他与范锦荣商定,又经徐秀珊编选成书,再经“女弟子”之子印刷包销。为了扩大影响,“小友”靳飞提议为此书制作了毛边本,并撰写广告词,后由此又有了与一位东瀛女史交往的雅事。有趣的是,《留梦集》初版之书名由张中行自题,两年后再版,则又改由范锦荣刚读小学的女儿小茵题写,也不失一种情趣,但这其中,或还有一种对范锦荣商定此书而未能参与的补偿。此书得以问世并能精心印制,乃是举众之力,而张中行的态度,也是鲜明的。在《改编后记》中,他特别写道:“我近年来率尔操觚,灾梨枣次不少,正如多产尊夫人膝下五男二女,难免有所偏爱,我偏爱的是这一本,因为含有更深的情,甚至更多的泪。而偏爱,就愿意这所爱发育得更美好。”无论是初版,还是再版,张中行对于这个“偏爱”的“孩子”,都是分外看重的。在装帧设计上,两次都请著名设计家张守义来操刀,初版的版式更是惊动了著名出版人范用,这两位也都列入了张中行“负暄”名单上的人物。张中行出名后,他的著作多由张守义来设计封面,亦为书林一景。对于此书,张守义画了一幅张老的头像素描,张中行在序言中致谢,认为“留梦的意境最难表现,他也定型在封面上”。

《留梦集》还有一个十分别致的地方。此书初版,张中行请时为《读书》杂志编辑的赵丽雅题写了文前标题,再版则请武汉书法家张秀来题写。赵丽雅为《留梦集》写了52个文章标题,而张秀则为《留梦集》和《写真集》写了总计116个标题,如此举动,在当代的出版史上,也是少见。张中行喜爱明清闺秀小楷,认为风格“清丽娟秀”,“使人不由得想到玉楼中人的柔婉”。而他也乐于收藏明清闺秀小楷,故而经营多年,不但收藏了一些明清闺秀的书作,而且即使是在十年浩劫里,他都视为宝爱,“一件也舍不得烧”。《负暄三话》有《闺秀小楷》一文,便是谈及了他收藏闺秀作品的动因和经过,文末笔锋又一转,谈到了他偶然看到武汉书法家张秀的书法,并最终得到了一幅由张秀书写张宗子《湖心亭看雪》的小楷作品。此事令张中行很是高兴,他评价张秀的字,“娟秀不亚于马湘兰,整饰像是还超过一些”。在文末,他甚至因此而动了情:“我高兴,决定装入镜框,悬之壁间,以期朝夕看看这明清闺秀的流风余韵,让自己确信,过去值得珍重的种种,并没有都逝者如斯。”在《负暄三话》中,有《赵丽雅》一文,亦可看作扬之水的学术前传,其中颇多传奇之处,此处不赘。张中行文中称赞赵丽雅的字,以为也是“马湘兰风格的闺秀小楷”。扬之水题写的小楷标题,清雅秀丽,又有书卷气,令人赏心悦目。

2020年9月20日

【作者简介】朱航满,1979年生,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有《精神素描》《书与画像》《咀华小集》《读抄》等作品多种。编选花城出版社2012年以来《中国随笔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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