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变局下日本智库和主流媒体对中国形象的建构

2021-05-28 14:26张梅
日本问题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中国形象新冠疫情日本

张梅

摘 要:国际秩序的变动、突发的新冠疫情和中美战略竞争的加剧等因素促使日本的中国形象正在发生重要而深刻的变化。日本智库和主流媒体更多地把中国放在国际秩序变动的语境中来认知中国,比起双边,更多是在多边框架内来感知中国。在多种因素的综合作用下,日本形成了“崛起的强国”“国际秩序改写者”、疫情下“坚韧”而“强硬”的中国、带有不确定性的美国“假想敌”等多层次中国形象。日本智库和主流媒体对中国形象的塑造未必是客观的,是基于在国际秩序转型期对自身认同的建构,那就是现行国际秩序维护国和中美之间的“非等距离”协调者。应该对日加强沟通宣介工作,充分调动其对华战略认知中的建设性因素,消解不利因素,防止其固化为刻板印象。

关键词:日本;中国形象;国际秩序;新冠疫情;中美战略竞争

中图分类号:D8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2458-(2021)01-0042-09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1.01.005

形象是认知的建构物,是认知过程所呈现的结果。国际事务中关于其他行为体的想法往往被组织成具有明确认知元素的群体图式或形象。这些形象以一种系统的方式组织起来,包括对目标国家的动机、领导能力和主要特征的认知和信念等[1]。国家的对外行为往往基于其他国家的形象,而不一定基于事实,因此研究一个国家的形象有助于预测其他国家将对其所采取的行动和政策。形象一旦固化成刻板印象,就不容易改变。因此,在国际社会把本国形象往理想的方向操作非常重要。

中国作为日本最大的邻国,在日本的对外认知中始终占据非常重要的位置。国际秩序的变动、新冠疫情的暴发以及中美战略竞争的加剧等因素推动了日本的中国形象正在发生重要而深刻的变化。与此同时,日本在世界格局变动和国际秩序重塑过程中的重要性日益增加。研究日本智库和主流媒体近年来在国际变局下对中国形象的建构对于我国研判日本的对外政策走向和制定中国外交政策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影响日本的中国形象的要因

影响日本的中国形象的因素很多,既有历史因素,又有现实因素。日本对中国形象的建构受到国际格局变动、中国自身社会发展和国家实力的变化、日本社会内部结构变化以及中日力量对比的变化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在不同历史阶段,日本各界建构出迥然不同的中国形象。

从中日之间两千余年的文化交流史来看,古代日本人将中国视为“文明的中心”,乃至“世界文明的中心”,是日本积极学习模仿的对象。到了近代,在与西方文明角力的过程中,日本把中国视为文明的落伍者,成为反省、批判乃至改造的对象[2]50。尤其是甲午中日战争期间,日本官方宣传使日本国民对中国的蔑视、侮辱情绪高涨,催生了日本作为亚洲大国的自豪感、民族优越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尽管在国家层面与日本交流不多,但是当时日本学界、舆论界对中国持有同情、亲近乃至支持等广泛的好感。竹内好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将革命后的中国尊崇为东方“超克”西方现代文明的可选择的模式[3]。对他们来说,中国俨然成为令人憧憬的想象异邦。1972年中日邦交实现正常化,日本政府对中国的现代化政策提供经济、技术以及人才方面的支持,同时希望开拓中国市场。日本目睹中国的经济奇迹和文明精神转型,把中国视为改革开放的优等生,“产生了轻视与敬畏、亲密与恐惧交织在一起的復杂心理”[2]53。

进入21世纪后,“崛起而富强的中国”的新形象则成为日本社会的主流意识[4]。伴随着中国经济迅速发展,日本出现多种论调,包括在安保方面把中国视为威胁的“中国威胁论”和日本经济恢复是受到中国经济发展恩泽的“中国感谢论”等[5]。日本对华认知的变化也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日本对华政策。《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缔结后的40多年里,日本对华政策经过了联华、助华、疑华到防华制华的转变。2010年中国GDP超过日本,两国国力对比发生变化之后,日本政府采取了保持经贸互利往来,但在战略和安全上防华制华的方针。

除历史因素外,近年来日本智库和主流媒体对中国形象的建构也受到国际秩序变动、新冠疫情以及中美战略竞争等现实因素的影响。

首先,近年来日本智库频繁论及“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动摇。根据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约翰·艾肯伯里的说法,“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促进了西方先进国家间经济开放性、政治互惠性,促使各国为了管理美国主导的自由主义政治体系,构筑了各种各样的国际机构和国际关系 [6]。西方世界一度期待这种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在冷战结束后蔓延到全世界。可是,中国崛起、英国脱欧、奉行“美国优先”的美国总统特朗普上台等因素,不断冲击着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日本智库纷纷用“融解”“动摇”“达到极限、危机重重”“迎来了最脆弱的时期”等词汇来形容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令日本颇感戏剧性的是,二战的战胜国美国和英国成为现行国际秩序的挑战者,当初的战败国日本、德国反而成为拥护者。

其次,受疫情影响,全球化趋势发生逆转,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加剧。后新冠时代经济活动或从扩展到世界各地的全球扩张转移到接近消费者的地方,医疗器械等重要生产基地逐渐转移到本国,全球供应链面临重构。各国为应对疫情不得不关闭国境,加强贸易管制,自由贸易受到影响。疫情扩散也给世界经济带来前所未有的危机。不少经济体陷入经济衰退,失业率上升,工人阶层和中产阶层尤其面临就业压力,贫富差距扩大。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加剧,对既得利益层的排斥也会高涨。在此情况下,中国的疫情应对和对外政策都会对国家形象产生影响。

再次,日本智库普遍认为美国各界已经逐渐放弃了中国可能成为国际社会的有责任的利益攸关方的乐观想法,特朗普上台后,其政策调整为从正面应对来自中国的挑战。日本智库认为,关于中国对国际秩序的挑战,虽然现在美国的议会、各级行政机构以及有识之士之间存在程度的差距,但是可以说美国国内已经形成超党派的共识[7]。日本政策研究大学院大学校长田中明彦在日本智库PHP总研主办的期刊Voice撰文称,美中已经处于“新冷战”状态。现在的中国拥有世界第二的经济实力,与美国在尖端技术方面进行竞争,增强军事力量,对美国来说是比“冷战时的苏联更强有力的对手”[8]。

在历史因素和现实因素的综合作用下,日本的中国形象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主要体现在3个方面:第一,在建构形象的方式上,日本更多地把中国放在国际秩序变动的语境中来认知中国,比起双边,更多是在多边框架内来感知中国。第二,从历史脉络来看,日本无法再维持甲午中日战争以来俯视中国的视线,中国已经成为它无法忽略的巨大存在。但由于战后日本加入西方阵营,以“民主主义国家”自居,价值观的不同使它无法做到仰视乃至平视中国,只能在东西方纠结的身份认同、政经分离等复杂视线中看待中国。第三,日本注重日美同盟,但是在中美战略竞争背景下日本对中国形象的建构显示出明显的自主性和独立性。由于智库和主流媒体对于官方外交决策以及大众对华认知的塑造都具有较大影响力,因此,日本知名智库的报告、智库主办的期刊、智库学者著述以及主流媒体报道和评论等将成为本文分析的重点。

二、国际秩序变动中的中国形象

由于日本自身以二战后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拥护者自居,日本智库报告中关于中国的表征不可避免地伴随着把中国他者化的过程,侧重于强调中国在国际秩序中与日本迥然不同甚或对立的立场。国际大变局下,日本强烈感知到了中国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的增长以及随之而来的对外政策和方针的转变,在智庫报告中把中国表征为“崛起的强国”和“改写国际秩序的修正国”,对中国的威胁认知呈现增强趋势。

(一)“崛起的强国”

日本智库非常关注中国经济实力增长对于地区格局和国际格局的影响。早在2016年,日本亚洲经济研究所所长白石隆在著书中就把中国称作“东亚的格利佛”,即英国小说《格利佛游记》中小人国旅行的巨头格利佛。他指出,中国在世界经济中的比重1990年只有1.7%,2000年3.7%,2010年超过9%,2018年会达到14%,中国就会取代日本成为“东亚的格利佛”[9]79-80。青山瑠妙在日本国际问题研究所的期刊《国际问题》发表文章称,改革开放之初,中国国内生产总值(GDP)只有3645亿元,人均GDP不过381元,而如今已成为世界上许多国家最大的贸易伙伴国,2010年GDP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2016年成为世界第二对外投资国[10]。

青山瑠妙认为,随着经济实力的增长,21世纪初中国开始意识到“崛起”,中国经历了从“富国外交”到“强国外交”的巨大转变。2008年的世界金融危机使中国认识到国际秩序“到了大变革、大调整、大发展的时代”。于是,2009年开始,口号从邓小平提出的“韬光养晦”转变成“坚持韬光养晦,积极有所作为”。2012年11月召开十八大之后中国转换为强国外交。其特点是:第一,在谋求与发达国家的关系稳定化的同时,强化与发展中国家的合作的“南南合作”为主轴;第二,强国外交以增大中国在全球化治理中的影响力为重点,中国在努力加强与国际组织和地区组织之间的关系的同时,也致力于以中国为中心的组织的设立[10]。

日本防卫研究所发布的《中国安全战略报告2019》中同样视中共十八大为中国对外政策转变的重要时间节点。它认为,此后中国的对外政策为了“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而围绕两大方针展开。第一个方针是通过推进与他国,特别是周边国家的协调关系,构建有利于中国发展的国际环境,其代表性政策是“一带一路”倡议。第二个方针是维护中国的“核心利益”,主要体现在重视确保和扩大海洋领土主权和经济利益上[11]。加茂具树也采取相似的论调,在《日本经济新闻》撰文称中国大国外交的特点是“协调与强制并存”[12]。日本与美国智库联合发布的报告更是认为中国会变得更加强大并且会采取略具攻击性的态度,把中国的动向视为2030年前的亚太地区安全保障环境中最不明朗的因素之一[13]。

(二)“国际秩序改写者”

不少日本知名智库报告认为中国提高了作为“大国”的自我认知,在全球扩大了存在感,正在向“超级大国”迈进。它们认为,中国在挑战现行的国际秩序,试图“改写”地区秩序和国际秩序,其行动主要体现在推进“一带一路”建设和成立中国成为最大出资国的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AIIB)上。日本各智库的报告普遍以比较警惕的心态对待中国对国际秩序的影响,把中国视为“打破现状的国家”、挑战美国的对手。日本关于“一带一路”与国际秩序关系的代表性论点有以下几种。

第一是“外部创新论”。艾肯伯里教授(G. John Ikenberry)将挑战国对现行国际制度的选择分为5种,分别为:现状维持型利益攸关方(stakeholder)、权威追求型利益攸关方、制度性干扰、外部创新、提出异议/不参加。艾肯伯里认为,中国的“一带一路”建设和亚投行的成立并没有明目张胆地否定自由主义的国际秩序,但是通过第四种方式即外部创新来挑战现行的国际秩序。“外部创新”是指挑战国创造了新的国际制度和国际体制。新的国际制度建立了“在既存系统内的国际合作的代替性结点”“挑战既存的规则和规范并想取而代之”[14]。这种观点被有的日本智库报告所沿用。

第二是“园子论”。白石隆引用美国原国务卿乔治·舒尔茨(George Shultz)的“园子论”来形容中国对地区秩序的影响。园子里的工作分为“造园子”的工作和造好之后进行维持的“侍弄园子”的工作。把美国的东亚政策或西太平洋政策放在二战后的大背景来看的话,“造园子”的工作主要集中在20世纪40 年代末到70年代。朝鲜半岛南北分裂,韩美同盟,日美同盟,美国在菲律宾、印尼驻军和裁撤、在新加坡驻军等举措打造了现有“园子”的状态。白石隆认为,即使到了21世纪,美国并不想改变“园子”构造,但是,中国经济增长和军事实力增强有可能会采取改变“园子”构造的行动,因此引起了美国的担心[9]79-80。

第三是“一石四鸟论”。PHP新秩序研究会发布的报告书认为,中国推进“一带一路”倡议的目的是实现“一石四鸟”,即用一块石头,避免四个陷阱:“中等收入国家陷阱”“塔西佗陷阱(Tacitus Trap) ”“修昔底德陷阱”“金德尔伯格陷阱(Kindleberger Trap)”。具体来说,“一带一路”将经济活动空间向外扩展,提高经济发展潜力,有助于避免“中等收入国家陷阱”。它也可以促进经济发展,对内提高政治向心力,进而回避“塔西佗陷阱”。无论是在国际上还是从自身利益出发,“一带一路”都表明了中国有提供国际公共产品的动向,有助于避免“金德尔伯格陷阱”。此外,“一带一路”主要集中在经济方面,而且进军的方向是西进,是避免与美国发生军事性、区域性正面冲突的迂回策略,有利于避免“修昔底德陷阱”[15]。

日本智库报告承认“一带一路”在经济层面具有巨大吸引力。它们认为,“一带一路”不仅对沿线国家,而且对于欧盟、美国、日本都有很大诱惑力。欧盟整体上强烈认识到基础设施投资的必要性,并以此为目标发展经济,因此,基本上欢迎中国的投资。但是,各国在政治和安保方面对“一带一路”有担忧。日本智库报告普遍担忧,“一带一路”给国际和地区安全环境带来无法否认的影响,会“改写”现有地区秩序和国际秩序。例如,沿线国家从中国获得投资和援助,那么在政治上可能会采取反映中国意向的政策。这意味着,在发展中国家,中国将会在与美国的竞争中占据优势。也就是说,对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发挥“拉低”效果。这种论调体现了日本以现行国际秩序拥护国自居,在美国价值观的影响下,把提出“一带一路”倡议的中国他者化的过程。

三、新冠疫情下的中国形象

根据日本内阁府进行的舆论调查结果,日本对华有亲近感的受访者比例从2016年的14.8%上升至2019年的22.7%,尽管仍然偏低,但显示出回升趋势。认为“中日关系重要”的比例近些年来一直维持在高位,2019年比2018年微降,但仍占75.1%[16]。这体现了日本人对中国的复杂感情,即既认为中日关系非常重要,但因各種现实原因或历史原因又对中国的好感度在低位徘徊。新冠疫情发生后,日本智库和媒体把中国对疫情的反应作为新的侧面融合进日本对中国的既有认知中,形成了包含积极和消极两个方面的中国形象。

疫情影响下,日本的中国形象包含一些积极因素。中国与欧美社会的抗疫行动和效果形成鲜明的对比。日本认为疫情体现了中国体制的有效性。西方“自由民主主义”国家在应对疫情时的社会治理能力受到怀疑。相反,中国为代表的社会主义国家“在危机中显示出坚韧性”[17]。日本导演竹内亮拍摄的纪录片《好久不见,武汉》在日本引起高度关注,为中国的抗疫行动做了生动的说明。但是,也有不少日本媒体认为中国是靠使用大数据、人工智能和监控技术追踪人们的行动,靠强制措施才取得了防疫的成功。

而且,日本赞赏中国在疫情下国际协调的积极姿态。这种姿态既体现在中国提出“卫生健康共同体”的理念,开展国际合作共同应对疫情,也体现在中国同意暂缓最贫困国家债务偿还上。2020年4月,二十国集团(G20)财长和央行行长召开视频会议。G20成员国承诺为有需要的国家提供卫生和医疗领域的支持,并同意世界最贫困国家从2020年5月1日起至2020年年底可暂停偿还债务,积极应对因疫情导致的低收入国家债务脆弱性风险。日本媒体肯定了中国对发展中国家的支援,认为此次会议上不光是与发达国家,与作为大债权国的中国也达成了一致,这是一种进步。

更重要的是,日本对中国在世界经济恢复方面的引领作用表现出很强的期待。《朝日新闻》等日本媒体拿此前经济危机的例子做类比。1929—1934年的世界经济危机后,各国纷纷提高关税和实行区域经济化,导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战。2008年金融危机发生后,美国率先在G20峰会上,倡导反对保护主义,中国也通过扩大内需支撑了世界经济[18]。日本担忧此次疫情导致各国加强出入境管理,会严重伤害国际协调,影响自由贸易。从经济层面看,日本对欧美与对中国进出口的差距更凸显出疫情下中国市场的重要性。例如,2020年4月份日本出口额5兆2023亿日元,同比减少21.9%,这是十年零六个月以来的最大跌幅。其中对美国出口减少37.8%,为8798亿日元,对欧盟出口减少28.0%,为4835亿日元。相比之下对华出口仅减少4.1%,为1兆1822亿日元[19]。在世界贸易因新冠疫情而停滞不前的情况下,疫情基本得到控制的中国市场对于日本来讲尤为重要。

消极印象则承袭了在疫情发生之前日本对中国的“强硬外交”的认知。日本忌惮中国乘疫情之机扩大国际影响力。日本认为,中国在国内疫情得到控制后,积极开展“口罩外交”向各国伸出援助之手。让日本感到震惊的是,连梵蒂冈罗马教皇的新闻发言人都发表声明对中国表示感谢。一些日本智库和媒体从如下几个方面对中国疫情期间的积极外交姿态提出了批评[20]。一是提到中国在提供支援时,为了宣传自己而要求对方国家政府表达谢意。二是批评中国外交的强硬姿态已经成为新冠疫情下世界的不稳定因素。例如,中国暂停从主张调查新冠病毒来源的澳大利亚进口部分肉类产品。三是日本对于中国在东海和南海的动向非常警惕,指责中国是利用了东南亚国家和美国忙于应对疫情的空当加强了对南海的控制力,甚至提出希望由美国主导,加强与日本、澳大利亚、欧洲、东盟之间的国际协调态势,团结一致向中国施压。

疫情这一突发因素把新的信息带入日本智库和媒体的对华认知中,既包含对中国抗疫成效、国际协调的积极姿态、经济发展上的期待等积极因素,又一定程度上延续了“强硬形象”等既有的消极因素。这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日本在经济上要依赖中国这一巨大市场,而安保上要加强美日同盟的错位。今后,中国在外宣中要注意管控日本智库和媒体所建构的中国形象中的消极因素,扩大和强调积极因素。

四、日本“非等距离”视角下的中美战略竞争

新冠疫情的暴发进一步加剧了中美战略竞争。有日本学者在PHP总研的期刊上撰文称,由于日本认为自身与美国同属“自由主义圈”,而中国属“现实主义圈”,两者价值观不同,而且,如果美中对立在安全保障方面变得尖锐,日本会作为同盟国与美国共同行动,因此,身处中美夹缝中的日本不可能与中美保持“等距离的中立”[8]。在这种“非等距离”视角下,日本寻求在中美之间“协调者”和“平衡者”的角色,既要保持与美国的密切沟通,又要探索与中国可能的合作领域。日本智库和媒体建构出带有不确定性的中国形象,和被美国视为“假想敌”值得同情的中国形象。

日本智库预测今后中美战略竞争的走向时说,美中脱钩的倾向不断增强,但会是“选择性脱钩”。PHP总研研究主干金子将史认为,疫情导致的供应链断裂使美国主要制造工序依赖中国的风险浮出水面。即使不从中国全面撤出制造基地,也会有很多企业谋求从中国部分转移或者分散到其他国家。不过,即便如此,中美经济关系也不可能在所有领域全面脱钩。原因是,中国经济活动在疫情受控后恢复,而且机器人技术的运用将使中国保持生产方面的优势。美国的对华政策可能会收敛到“选择性脱钩(selective decoupling)”“部分不参与(partial disengagement)” [21]。

日本国际问题研究所的智库报告认为,今后各国都可能加强对华出口限制、对中国投资加以限制,那些已经确立与中国的分工体制、对华依存比对美依存更强烈的日本企业有必要认真研究以传统形式继续与中国保持相互依存关系的机会和风险,日本政府也不得不进行选择性脱钩[7]。《日本经济新闻》指出,只要美中战略竞争持续下去,就有必要在精密技术方面对必要领域实施管理,但是断绝人员交流和金融关系、限制普通商业交易是不具建设性的[22]。2020年7月日本经济研究中心与日本经济新闻社对日本上市企业3000名员工进行的线上问卷调查也显示出日本对华认知的两面性。约四成受访者支持日本政府出台政策鼓励日企将生产基地搬回国内,四成受访者回答称“中国作为生产基地的重要性今后将下降”,但是,与此同时,受访者对中国市场旺盛的消费力表示期待。日本受访者一方面对美国强硬的对华姿态表示支持,另一方面对日本与中国割裂经济关系持谨慎姿态[23]。

由此可见,受中美战略竞争的影响,日本对中国形象的描述是充满矛盾性的,既是带有一定不确定性的生产基地,又是富有魅力的消费市场。就像日媒渲染“1700家日企排队撤离中国”所显示的那样,中国作为生产基地的不确定性有时被选择和刻意凸显,其中一部分企业是因自身经营不善或调整经营战略而撤出中国市场,这一事实被有意无意忽略。与此同时,相比欧美国家,在中国,新冠疫情得到较好控制,中国仍然是日本非常看重的市场。在中美战略竞争和疫情的双重影响下,日本塑造了风险与机遇并存、具有极大不确定性的中国形象。这说明日本对中国的形象建构处于摇摆期,处于关键节点。构建的中国形象也具有矛盾性,容易产生误读。在此种形象构建机制中,如果中美战略竞争带来的消极面被智库和媒体过度强调乃至扩大化的话,可能会导致日本政府的经济政策政治化、安全化、意识形态化,民众对中国的想象和认知也受到消极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日本对华认知受美国的影响程度很深,但是,日本并没有亦步亦趋地完全追随美国,而是不避讳对美国“拒绝国际协调”的批评和谴责,在对中美战略竞争的认知上显示出一定客观性,形成一种唯我独尊的美國形象。日本批评美国的两个原因,一是美国举动对国际秩序的冲击,二是认为美国是在跟“想象中的中国”——而非实际的中国——进行战略竞争。

在日本看来,现有国际秩序是以西方价值观、以美国为中心的军事同盟、自由贸易以及国际机构等为特征的。二战后,日本依托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实现了经济高速增长,享受到了较长期的和平与安全。日本担忧,特朗普政权的“美国优先”政策会导致美国的领导力凋落,冲击国际秩序,给日本发展带来不安定因素。日本主流报纸纷纷撰文敦促美国修正轨道,阻止国际协调衰退。《朝日新闻》社论把火力集中对准了特朗普的政策:“特朗普的独善其身外交是丧失大国地位之途。美国外交的迷途已达到极点……特朗普不仅宣布退出世界卫生组织(WHO),还表示要改变七国集团(G7)首脑会议的框架,是唐突而单方面的举动。美国的恣意妄为是动荡不安的因素……国际社会凝视美中矛盾时……对美国的唯我独尊也应投以严厉的目光。” [24]《读卖新闻》也发表评论称,比起美国社会面临的病毒、不景气和种族歧视三大危机,最大的威胁是特朗普本人[25]。这样,日本批评特朗普政权的“美国优先”政策影响了国际机构发挥作用,损害了国际协调。

而且,由于中美战略竞争与20世纪中后期愈演愈烈的日美贸易摩擦有相通之处,因此,日本在一定程度上对于被美国视为“假想敌”的中国抱有感同身受的心理。日本对中美对立对于世界经济和知识交流的后续影响感到担忧。2020年5月,美国加强了对华为的出口限制措施之后,日本媒体从经济恢复和科技交流两个方面进行了批评。首先认为美国此举可能引发中国报复性措施的连锁反应,将使因新冠病毒打击而痛苦不堪的世界经济恢复速度进一步减缓。再者,美国收紧与中国的交流,抓捕华裔研究人员的行动,会有损美国吸引世界人才的科学大国的优势。中美是双方最大的研究论文的合作伙伴国,也在致力于传染病研究等世界性课题。在美留学生中,中国人占了1/3。排除行动可能会使健全的知识交流收窄,带来研究论文数量减少等影响 [26]。日本媒体对拜登新政权的对华政策抱有一定期待,如《每日新闻》发表评论称,拜登执政后中美关系中合作或者协调色彩可能会更加鲜明[27]。

总之,在“非等距离”视角下,日本一贯强调日美同盟是外交和安保的基轴。受中美战略竞争的影响,日本对中国的形象建构处于摇摆期,处于关键节点。日本构建出一种风险与机遇并存的充满不确定性的中国形象,容易产生误读。与此同时,日本并没有完全与美国保持步调一致,而是显示出一定战略自主性,指责美国“对国际合作漠不关心、唯我独尊”,破坏国际秩序,对成为美国“假想敌”的中国存在一定同情心理。这种倾向应该引起充分注意,应该充分利用日本的这种心理以双边和多边形式在国际事务中加强与日本协调与合作。

结 语

形象、知觉或刻板印象在国际关系中非常重要,因为它们“有助于证明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反应或待遇是合理的”[1]。影响日本的中国形象的因素既包括历史因素,又有国际秩序的变动、突发的新冠疫情和中美战略竞争的加剧等现实因素。日本更多地把中国放在国际秩序变动的大环境中来认识中国,比起双边,更多是在多边框架内来感知中国。在复杂多样的综合因素作用下,日本形成了“崛起的强国”“国际秩序改写者”、疫情下“坚韧”而“强硬”的中国、美国的“假想敌”等多重中国形象。日本智库和主流媒体对中国形象的塑造未必是客观的,而是戴着有色眼镜的。其中既包括积极因素,也包括消极因素。积极因素有:对中国存在感的强烈感知,对中国抗疫过程的肯定以及经济上的期待,中美战略竞争下对中国的同情心等。消极因素有:对中国在国际秩序中“修正国”角色的认知,把中国维护领土和主权完整的正当行动贴上“强硬”标签,担忧中美战略竞争对日本的冲击等。日本所塑造的镜像中的中国尽管有一定主观性,但是有一定参考借鉴意义。

随着中国在国际社会中政治、经济、理念上的存在感越来越高,美国的影响力却相对下降,日本面临着艰难的选择。日本一方面注视着中国这个巨大的市场,另一方面仍然把日美同盟作为安全保障政策的核心。在国际秩序面临重组的当前阶段,日本意图以灵活的姿态抓住战略机遇,同时立足于自身所追求的国际秩序愿景,对中美两国展开有原则的对冲。同时,日本在国际舆论场上仍然有渲染“中国威胁论”的倾向,通过战略宣传消解中国日益增长的影响力。

今后一段时期内,中日之间合作与竞争并存的态势仍然会持续。中国应该对日进行沟通宣介工作,充分调动其对华战略认知中的建设性因素,消解其不利因素。具体来讲,可以从以下3个方面努力。

首先,向国际社会解释中国对国际秩序的理解,避免“修正国”固化为一种刻板印象。事实上,中国领导人多次表示支持现存国际秩序,即以联合国宪章宗旨和原则为核心的国际秩序,希望国际体系朝着更加公正合理方向发展。“各方应该思考如何加以完善,而不是推倒重来,另搞一套”[28]。“一带一路”并非朝贡体系,也不是破坏美国的“园子”,而是加强全球互联互通的“节点-网格”秩序[29]。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在积极融入现行国际秩序,而非挑战它,中国可以成为全球治理的稳定性力量。

其次,对日本讲好中国抗疫故事。在西方借疫情对中国进行污名化操作的背景下,日本对于中国抗疫也不乏误解和偏见。我国需要向国际社会说明,中国为其他国家提供抗疫援助和科学技术支持,体现了大国的责任意识和担当情怀,并不是为了外宣,也不是意图乘机扩大国际影响力。同时,讲清楚中国疫情防控的积极作为和意义,可以回应日本对于中国在国际协调和世界经济恢复引领作用等方面的期待。另外,正如日本导演竹内亮拍摄的武汉纪录片《好久不见,武汉》在日本取得不俗反响一样,以在华外国人、留学生的视角讲述中国抗疫故事,能够增强内容的国际可信度,提升中国抗疫国际话语权,树立良好的中国形象。

再次,中美战略竞争背景下我国应“拉住”日本。中国应充分利用日本不想单独得罪中国,不想跟中国“撕破脸”的心理。中国在外交上盡量避免与日本发生激烈的言语冲突,管控两国在海洋争端、台湾问题、香港问题上的分歧,不仅要“听其言”,更要“观其行”,分析其真实的战略意图。经济、科技、学术交流等方面与日本不但不脱钩,反而要加强合作。在与安全保障相关的领域,日本今后可能会追随美国加强技术流出的限制,但是在民生领域如老龄化、环保等两国共通的社会问题以及新冠疫情、气候变暖等全球性问题上中国应加强与日本合作,确保技术交流和学术交流不中断。中国应对日本积极推动的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TP)等巨型FTA持积极开放态度,重申维护自由贸易的立场,通过多边框架拉住日本,缓解中美战略竞争对中日关系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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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雅坤]

Construction of the Image of China by Japanese Think Tanks and Mainstream Media in the Context of International Change

ZHANG Mei

(Institute of Japanese Studies,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007, China)

Abstract:  Chinas image in Japan undergoes profound changes due to the changes of international order, the outbreak of COVID-19 pandemic and the intensification of strategic competition between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 Japanese think tanks and mainstream media are more aware of China in the context of changes in the international order, and more in a multilateral framework rather than in a bilateral one. Under the comprehensive force of diverse factors, Japan has formed multiple layers of Chinas image, such as “rising power”, “rewriter of international order”, a tough and tenacious country under the epidemic situation, and “the imaginary enemy” of the United States with uncertainty. Although it is not necessarily objective, Japans construction of the image of China is based on the construction of its own identity, which is a maintainer of the current international order and coordinator with “unequal distance” between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 We should fully mobilize the constructive factors in its cognition of China, eliminate the unfavorable factors, and prevent the image from being stereotyped.

Key words:  Japan; Chinas image; international order; COVID-19 pandemic; Sino-US strategic competition

收稿日期:2020-11-20

基金项目:

中国社会科学院重大课题“未来十五年大国关系演化及中美关系研究”(2019ZDGH006)

作者简介:

张 梅,女,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日本文化、人类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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