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尽人间色

2021-05-29 17:08绿执
南风 2021年2期
关键词:贵妃巴蜀陛下

绿执

0 1

有蝶蹁跹嬉戏,有芦蓬马车自长长的巴蜀官道而来,骏马疲累,呼吸沉重,马车上的铃铛随着呼吸一起低吟轻语。

远处的茶棚热闹非凡,卖茶的老叟忙得汗湿了鬓发,有客闲来畅谈,“新帝初立,大修蜀道,如今你我这等蜀地商贩的日子倒是好过得多。”

“天生薛贵妃,万古长如夜。如今薛贵妃身死,果真是一片晨昼好风光!”

有人轻轻叹息,“倒是可惜了元寿公主,也薨亡于乱军之中,先帝不仁,血脉无存!”

芦蓬马车下了长长的蜀道,马儿嘶鸣停下,马蹄扬起尘土,惊扰了蹁跹的蝶,驾车的人显然累极,他眼下乌青深沉,发丝蓬乱,一袭布衣发黄,芒鞋早已踏破。

“客从何处来?想来不眠不休赶至蜀地,有何要紧之事?”卖茶的老叟上前询问,递上汗巾请他擦拭远道而来的尘土。

“易安。”他接过汗巾,轻声说道,抬眼望着这万千山峦,眼底尽是眷恋。

“客从都城来,持蜀乡音,想来是归家之人,远道而来,着实辛苦。”老叟感叹,请他入座,便去准备茶点。

茶棚外有孩童追逐玩闹,稚子无意踏空,向前一栽,恰好栽入他怀中,他怀中一刻件落地,四分五裂。

刻件的碎片散落四周,依稀可辨认出是个眼角含笑的姑娘。

他的眼泪忽的就掉了下来。

太真二十七年八月初八,庆王裴延吉攻破易安,围困帝于长庆宫,斩妖妃薛氏,诛薛氏九族,乱兵攻城之际,元寿公主不慎误入兵乱之地,死于乱军之中。

同年十二月初九,帝感失德,禅位于庆王,庆王称帝,重设御史台,增设御史大夫十五,改年号建元。

建元初年春,帝山陵崩,独葬于泰陵。

0 2

太真五年,帝為博薛贵妃一笑,召天下匠人入京,于宫内造匠心府,赐匠人居住。

年幼的李临常牵着师傅的手,踉跄而入宫门,宫规森严,匠人排成一队由大内总管带领,低头蹑足入匠心府。

直待师傅把包袱放下,把扇门合拢,临常才悄悄开口,“师傅,我们这是到了哪?”

“一个天下匠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师傅轻抚临常的脑袋,眼中带着临常看不懂的惆怅。

寒来暑往,临常在宫中已居住了两年,薛贵妃盛宠,阖宫之中除了她便再无御嫔,中宫空置,皇帝曾多次在朝中言明立薛贵妃为后的事情,却都被御史台驳回。

薛贵妃爱器贵精,匠心府所上贡之物多是由师傅们所制造,他们这一类的学徒多是做些洒扫奉器的活儿。

但临常的师傅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给薛贵妃磨一对手环,那造手环的玉成色并不好,玉色斑驳,临常突发奇想,便在上面随玉色刻浮雕。

将手环请师傅评鉴的时候,师傅的眼神有些滞住,良久才开口,“倒是不错,你亲自献于娘娘吧。”

那是李临常这两年来第一次出匠心府,他由黄门内侍带领,经过缦回的廊腰,高啄的檐牙,一路行至长庆宫。

外男不允见御嫔,内侍把他的手环献去,他便跪在殿外等候。

长庆宫着实隽美,溶溶二川沿假山流入宫墙,卧波长桥之上,宫娥洒下花瓣,水汽与花香交汇,清新醉人。

临常还未赏透宫内的景色,便有一声玉碎从殿内传来,临常吓得立即伏地,半刻钟后,那黄门内侍挽拂尘而来,捧一盘花果奉予他。

“这?敢问中贵人,方才娘娘碎了何玉?可是我做的手环?”临常惊讶抬头。

内侍讳莫地笑了笑,“李匠人好手艺,娘娘很喜欢你的手环,特赐你海棠如意一盘。”

那是宫中时兴的糕饼果子,盛在青瓷高盘之上,饰以海棠花瓣。

临常立即叩谢大恩。

黄门内侍只将临常带来,回去的路是由临常自己走,长庆宫与匠心府横跨整个皇城,临常方行至一半便略有疲累,见附近一荒芜宫殿处有溪水潺潺,临常便将花果盘放下,于溪水处净脸歇息。

溪声清朗,鸟儿低飞轻吟以合,临常沉浸其中,不知不觉日已西斜,他恍然起身,整理好行装,转头却发现那青瓷高盘已然空荡荡。

“何人在此?”临常高声说道。

可四周空落落一片,唯有低飞的鸟儿溅起溪流的涟漪。

临常蹲在了糕点盘边上,捻起一点尘土在手中细细琢磨,他们做玉匠的眼神尤好,他看得出那尘土里粘了些海棠如意的糕渣。

若是旁的糕点被人偷了便偷了,临常不会计较,可这不一样,它是贵妃御赐,不能平白丢失。

临常沿着糕饼渣滓一路向前走去,他穿过枝丫交叠的树林,绕过重峦叠嶂的假山,在柳暗花明之处,瞧见了一身鹅黄罗裙的小姑娘。

她梳着双髻,髻上环着同色的发带,她罗裙上放着一叠海棠如意,娇嫩的小手捧着一块递至嘴边细细啃着。

临常向她走进,踏碎了草丛中残落的枯枝,小姑娘立刻警觉地把眼睛睁大,瞧见假山那头的临常,将罗裙一卷死死护住怀中的糕饼。

“你莫要怕。”临常扶着假山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那小姑娘却吓得肩膀微微颤栗,眼角泛泪。

临常朝她伸出手去,她立刻向后退去,死死贴住假山石壁。

“你莫要怕。”临常收回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绣帕,绣帕内包着一油纸包,“这是黄金酥饼,师傅怕我路上饿着给我带的,你是饿坏了吗?小心些吃。”

宫内无子嫔妃有收养良家子女为养女的传统,可现在宫内唯有薛贵妃,薛贵妃膝下并无子女,这丫头想来应该是尚书内省从宫外买来从小培养的宫娥吧。

看这饿极了的模样,想必是犯了错被罚没了饭食吧。

小姑娘警觉地看着临常,直到临常将油纸包打开,散发出黄金酥的香气,小姑娘犹豫半刻,才缓缓伸手向他。

她有时像极了乡野中常年受饿的丫头,面黄肌瘦,一见着食物便死死护住,不管不顾,可又有时却不像,她进食的时候脊背挺直,细嚼慢咽,浑身的气质高贵逼人,就像是那天家贵胄。

临常想着想着自己都笑了,当今圣上并无子嗣,如今这般大的天家贵胄怕是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临常抚了抚她的发丝。

小姑娘有些犹豫,可奈何口中的黄金酥颇为香甜,她缓缓开口,“柳柳。”

“你经常犯错吗?”临常一开口,话中浸满了温柔。

柳柳歪着头想了想,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大抵是个迷糊的小姑娘。

“柳柳,以后每隔三天的这个时辰,你都到这里来好吗?”临常抚了抚柳柳的脸庞,柳柳警觉却没有退后,“我会来这里给你送些吃食,以后好好在尚书内省学习,莫要偷东西了。”

柳柳似乎不太懂临常的话,眼神里带着点点疑惑,可她还是顺着临常的意思点了点头。

晚霞渲染了云层,橘色的日光浸满了这宫,照得那溪那鸟,这儿郎这姑娘都暖洋洋的,临常端着空盘回了匠心府。

他本想将此事报备师傅,可是服侍的内臣却说师傅出府了。

临常虽疑惑,却并不多问,端着盘子欲转身离开,可迎面却撞见了与他一同入内的学徒们。

“到底是供奉贵妃娘娘的人,得来的赏赐真是不错,十尺生香。”金匠门徒季山英绕着临常走了一圈,冷笑道,“不过这做派也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些,这么快便吃完,是怕我们抢了你的么?”

季山英话一说完,赢得周围人纷纷赞同。

“季兄说笑了,娘娘赏的糕饼好吃,临常忍不住一路食来,归来已青盘空空,与各位无关。”临常笑道,避开季山英就想走。

“给我站住!”季山英厉声喝道,其余人则迅速挡在临常前面,不让临常离开,“你以为你是谁?得了贵妃的赏赐就想在这清清白白离开么!”

临常脾气虽好,但在季山英如此咄咄逼人的情况下,也有些气愤,他转头与季山英对视,气势逼人,“季匠人,不过是一盘糕饼而已,你如此在意,莫不是刘师傅平日短了你的吃食?这才让你如乞丐一般向我讨食?”

“你辱我可以,你竟敢辱我师傅?”季山英想也没想便朝着临常扑来,欲与临常打斗,却被同行匠人一把揽住。

“季兄,这可使不得!”那拦住季山英的匠人压低声音道,“宫内不允争斗,若你今日如此做了,只怕是要被赶出宫了,可是那位不一样啊……”

“……他的师傅,可是妙手陈拾遗啊!”

陈拾遗碾玉妙手,造水仙簪,玲珑奇巧,花茎细如毫发,薛贵妃见之大喜,日夜佩戴,帝大悦,亲书赞陈拾遗之技,曾三请陈拾遗入宫。

有人说,正是因为陈拾遗,这座匠心府在得以建成,也是因为陈拾遗的要求,匠人门徒才得以陪伴匠人入宫。

在这宫中,匠人的地位极低,而陈拾遗却可受大内总管礼待,就连他的徒弟李临常,也沾带着这份尊荣,在十二岁之时便可亲刻玉器供奉贵妃。

季山英之流嫉妒,这才趁着陈拾遗不在的时候,找李临常麻烦以出了心头这口恶气,可这李临常平时看着老实,竟然也是块硬骨头。

看来今日是啃不下这块硬骨头了。

季山英心里想着,对着李临常呸了一声,“今日我便放过你,若你还有下次,我必不饶你!”

说完,季山英扭头走了,同行的人也跟在他身后迅速离开。

临常回了屋子,将青瓷高盘放好,坐于刻桌之前,拿起刻刀和浸入水中的玉料在手中细细勾勒。

师傅近日给他的课业是雕琢一盏灯,灯之征,灯架实而高,灯笼薄而透,可见光,要做出可透光的玉灯笼,必须将灯壁磨得足够薄,临常尚且掌握不好力度,磨碎了几块玉。

待师傅回来之时夜已深沉,外头有些许小雨落下。

陈拾遗推开门,把外衫连带着水汽一同脱去,他手中有一把伞,伞上的油纸格外白皙,兼绘着巴蜀山水,惟妙惟肖。

“师傅去哪了?”临常连忙迎上去,接过陈拾遗的外袍,“这伞当是漂亮,可是哪位贵人赏的?”

陳拾遗愣了一下,才缓缓回答,“新做了一对手钏,给娘娘送去。”

宫里只有一位娘娘,自然是薛贵妃。

临常有些疑惑,他上午方才去了薛贵妃宫中,下午师傅又去了一趟,为何二人不一起去,这样难得不是平白多跑了一趟?

“临常啊……”陈拾遗从怀中掏出一件玉料,递给临常,“娘娘赏的,你十二岁生辰快到了罢,这赠你。”

临常受宠若惊,连忙接过玉料,那玉成色极正,触手生温,“谢过师傅!娘娘恩赐太重,这可是温花暖玉!临常受之有愧!”

“好生收着,若有一天你见着什么喜欢的事务,便刻来把玩好了。”陈拾遗喃喃道。

临常点头称是。

0 3

薛贵妃爱海棠,所以宫里的海棠开得格外娇艳,娇艳的海棠败了两次,临常的身量也长高了些许,已经俨然一副少年郎模样。

他依旧每隔三天风雨无阻地去给柳柳送吃食,从时兴的糕饼果子,到御膳房节日送来的添菜,有时候也会带些贵妃娘娘赏的精致小吃食。

那块师傅送的玉也在临常的手中逐渐成型,雕者至高境界便是雕人,一颦一笑都需细细琢磨深深体会。

最好的玉配最难的刻件。

临常便是这样想的,他日复一日雕着,终在那小像成型那一刻,他恍然发觉像中人与那山水之间的人笑得一模一样。

他将柳柳刻了出来。

“柳柳,明天这个时辰也过来好吗?”临常抚着柳柳的发丝,轻声说道。

他并未发觉自己内心所想,只是觉得既是刻了她出来,便把这刻件送与她,他毕竟也是男子,留存柳柳的小像,也不知会掀起什么风浪。

这两年来,柳柳也长高了些许,脸逐渐圆润起来,眉目精致,是个显而易见的美人胚子,她依旧似两年前一般,手中捧着糕点细细啃着,话也不多说,临常说着,她便点头。

溪水与鸟儿合奏,临常与柳柳又是告别在一个寻常的夕阳下,只是这次有些许不同,柳柳第一次回头,叫住了临常。

“谢谢你。”柳柳笑道。

临常微微颔首,对柳柳回之一笑,随后两人转身,朝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

回到匠心府的时候,府中众人气氛甚是沉闷,临常不明,推开玉坊屋门,“师傅,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陈拾遗坐在屋内并没有点灯,将燃尽的夕阳透出一丝光来,将他的脸照的晦暗不明,“七年前,陛下临幸了尚书内省一名宫女,那宫女幸而有孕,惧于娘娘威名,私诞下皇嗣,养在内省中,前些日子宫女病逝,尚书带着公主去了乾明殿面见陛下,娘娘得知后大怒,对陛下指面而骂……”

师傅后面的话没有细说,临常也明白。

薛贵妃僭越了,匠心府倚靠贵妃而活,贵妃倒了,匠心府也便到了,这就是府中众人忧心忡忡的原因。

临常安慰师傅两句,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内的摆设似乎被人动过,临常只当自己记性不好,收拾收拾便睡下了,第二天清晨起来,昨日闹剧的结果便出来了。

陛下并未追究薛贵妃僭越之事,并赐封公主元寿之号,养在薛贵妃膝下。

“陛下当真对娘娘宠爱。”临常带着小像出门之时,陈拾遗喃喃道。

临常颔首而应之,随后推门离开。

往年匠心府通往尚书内省的道路上甚是冷清,除了过往传递物件的内侍以外,只有溪和鸟的低吟,可今日的这条路格外热闹。

来来往往的宫娥们,高举贡盘,贡盘上琳琅满目,从华贵的霓裳到新奇的糕饼果子,都是寻常宫里面不常见到的。

那荒芜的宫殿却依旧冷清,临常照例走去假山后,柳柳早已在那等待,她今日似乎格外不同,发髻梳的格外整齐,衣裳也格外秀丽。

大抵是陛下大肆封赏尚书内省的时候,也恩及到她了吧。

“今日可给我带了什么吃食?”柳柳理直气壮地对临常伸出手来。

临常从怀里掏出一油纸包,递给她,“娘娘最近脾气不好,也没怎么封赏匠心府,这几日御膳房送来的点心也不怎么样,我便托人从宫外带回来一只烧鸡,料想你也爱吃。”

柳柳并不曾言明她爱憎什么,但临常发现,她若是见到喜欢的吃食便会眼底发光,这光芒格外赏心悦目,临常便时时寻些新奇的吃食,想看看她究竟喜欢些什么,烧鸡便是其中一样。

“倒是不错!”柳柳语气似乎满不在意,手却已经伸了过来,拿过烧鸡啃着,“我想起来,你还未曾告诉我你叫什么。”

“匠心府一介学徒而已,记了名字又……”

“告诉我!”临常还未说完,却被柳柳一把打断,“一定要说。”

“临常,李临常。”

假山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后便是鼓掌声响起,临常猛地回头看去,只见季山英带着匠心府的众位学徒围满了这假山。

“不愧是妙手陈拾遗的徒弟。”季山英冷笑,“你师傅觊觎他不该觊觎之人,你也如此,你在这宫里待着,怎不知这宫规森严,与宫娥私相授受,可是板杖之刑,逐出宫去!陈拾遗也保不住你!”

“季山英!”临常手握紧了,眼睛充血,“你骂我可以!为何辱我师傅,你倒是说说,我师傅觊觎了什么人?这么不明不白,你是想平白污人名声吗?”

季山英走进两步,勾唇冷笑,“你师傅觊觎的是谁,你看不明白,大家可都看得明明白白,你如今说什么也没用,跟我去内廷司!”

说完,季山英拽住临常便往外走去。

临常回首,对柳柳试了一个眼色,让她赶紧跑。

若是她未被抓现行,这事还有他一人承担的可能,宫娥被抓住私相授受的惩罚,比他一个匠人更重。

可是柳柳未动,她站在原地,直愣愣看着季山英,忽地开口,“你放开他。”

“是吗?倒是忘了你,抓人便是要成双的抓,不然哪来的证据确凿?”季山英顺声回头,“你们两个,把她也给我带上!”

临常慌了,反手将季山英甩开,推开那欲抓柳柳的二人,便对柳柳吼道,“快走!”

季山英被推开,一路撞至假山上,顿觉丢臉,缓过神来便冲上去对着临常踹了一脚,将临常踹在了地上。

临常扑在地上,掌心撑着地上的砾石,磨出一片血迹,季山英还觉不解气,踢脚又欲踢他,柳柳却扑上前来,双臂张开,死死挡在临常身前。

“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不敢打他了吗?”季山英冷笑,“就算今日贵妃公主来了,你们二人我也照打无误!”

季山英话语刚落,铜铃声骤然响起,众人立即顺铜铃声望去,跪倒在地,唯有柳柳,仍是站着,眼神满是坚毅。

宫礼驾行篇第二条便是,贵人銮驾驾临需鸣铜铃,以让他人退让。

如今宫内可乘銮驾的无非两人,匠心府的人皆开罪不得。

临常顺着那铜铃声望去,只见尚书领着空空的銮驾慌张走来,张望至柳柳时,眉间大喜,立即提裙跑来,双膝跪地,“拜见公主殿下!”

04

柳柳便是那个养在尚书内省七年的公主,柳柳是她生母为她取的小字,陛下见她之后为她取名为燕有容。

那日是陛下接她去长庆宫的日子,柳柳偷跑出来见临常,慌张的尚书找到他们之时,也将他们的闹剧禀报给了陛下。

匠心府是薛贵妃所辖,陛下不宜多过惩戒,便厚赏了临常与陈拾遗,赐了临常一个赴国子监求学的机会。

国子监是当今皇室贵族入宫求学之地,临常入了国子监,等于半只脚踏入了朝廷,可为一官,食君之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靠着些玉环簪子,取悦贵妃而活。

士农工商,这道理谁都懂。

可是临常却有些犹豫,他觉得如此,仿佛背弃了师傅多年来的教导,为了荣华富贵抛却了本心。

可是陈拾遗却像懂得了他的心一般,在他去国子监点卯的第一天,陈拾遗将书箱放在临常面前,对他点了点头,“去吧。”

国子监分为男女二席,中间设帘,临常与柳柳同一天报道,被夫子列于末席。

在夫子转身的空隙,临常悄悄向隔壁望去,只见那眸间带笑的姑娘也同时向他望来,二人隔帘对望,一时之间竟然僵住了,直到夫子不客气地咳嗽,临常和柳柳才恍然回神,低头看书。

国子监外,溪和鸟依旧吟唱,海棠开了又败,不知不觉间,那龟缩于刻室的儿郎依旧变成了一个经史策论挥斥方遒的少年,那妙手刻玉的师傅,两鬓已经微白。

那少年手中的小像也变了,他本想将刻件改了,可是刻件在手中,却变得越来越像她,锦绣华服,笑语嫣然。

临常看着手中的小像,想狠心把它摔碎,可是终究没下得了手,他叹了一口气,将小像锁入柜中,然后拿起桌面上未完成的玉件,细细雕刻着。

这是柳柳拜托他做的,她想将这玉件作为寿礼奉给薛贵妃。

临常正雕着,陈拾遗推门而入,“为何又持起刻刀?”

自临常进了国子监后,陈拾遗就再不让他雕玉了,他改小像都是在每个学完课业的夜里改的。

“公主拜托我赠给贵妃的贺礼。”临常如实回答。

陈拾遗愣了愣,喃喃出一句,“又过了一年了呐。”他拖动凳子,坐在临常身边,“你的刻艺,刻法是最像我的,天赋也像,八年不碰玉石了,技艺依旧精湛。”

“谢师傅夸奖!”临常欣喜。

可陈拾遗的下一句话,却让临常大惊失色,他说,“你喜欢公主吧。”

临常想开口反驳,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公主是陛下的独女,她会被天底下最优秀的才俊尚走,可能是薛府大公子,也可能是庆王府小世子,但唯独不可能是你,你懂吗?”

陈拾遗跟临常说了很多,可是临常一句话再没听进去。

他对于柳柳的感情缘起那个海棠如意的午后,埋进深深的溪水中,鸟鸣为他打着掩护,陈拾遗的一番话将这份感情毫不留情地剖开,然后告诉他,它本不该存在。

“本……不该存在么……”临常看着陈拾遗远去的背影,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那刻件完成的很快,临常将刻件交给柳柳之后便再没有多说什么,柳柳虽疑惑,却也没有多问。

她的身边待着太多的人了,临常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寿宴的那头,薛大公子将一枚精美绝伦的玉簪高捧送给公主,柳柳笑得很是开心,临常偷偷地坐在寿宴末端,看着她笑,他也跟着笑。

或许就这样吧,他只配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她笑。

他与她之间不再是临常和柳柳,而是公主和匠人门徒。

忽一片刻,柳柳回首望去,恰好对上了临常的眼睛,二人忽的僵住了,临常想躲避,可是柳柳却先行一步,提着裙摆走向他,拉着他的手便朝着那嬉闹处走去,“听闻那海棠坊的玉匠可狂了,临常哥哥可要好好听一听,世间上哪里还有比临常哥哥更好的玉匠?”

是……这样吗?

罢了。

临常看着柳柳飞扬的背影。

就这样吧,只要自己在角落看她的时候,她可以回首看看自己,他便已经甘之如饴。

寿宴之上,当柳柳把玉件送给薛贵妃的时候,薛贵妃的表情似乎也松动了些许,八年来,薛贵妃对柳柳漫不关心,而柳柳卻逢年过节奉礼至薛贵妃,便是石头也该焐热。

见爱妃与爱女和谐一片,陛下也很是开怀,大手一挥赏赐了在场众人,却不小心打翻了桌面上的酒壶,酒洒在薛贵妃袖子上,她惊慌起身,露出了手中的浮雕玉环。

临常本以为那是他所刻,可是陛下在玉环上方发现了拾遗二字。

陈拾遗入宫前有个习惯,便是在自己所有的刻件上刻上自己的名字,入宫后供奉贵人,便把这个习惯抹去了。

事情的真相似乎已经呼之欲出,哪怕薛贵妃和陈拾遗再怎么解释也无用了。

回去的路上,陈拾遗和临常都很沉默,行至匠心府门口,陈拾遗忽然开口,“临常,你还记得我问过你,一个匠人的志向是什么吗?”

“雕尽人间色。”临常缓缓回答。

“我也没做到啊。”陈拾遗喃喃,“当我爱上她之时,我雕山川是她,我雕江海是她,我雕花草还是她,她便是我的人间色。”

薛贵妃便是曾经骄傲不可一世的陈拾遗,入宫供奉的根本原因。

临常懂了,所有人都懂了。

“临常,往后的日子,师傅不在了,你要好好走下去。”陈拾遗眼角含泪,“莫要因为一个人,丢了自己的大山大川。”

临常点头称是。

这是他第一次撒谎,从他刻出那个小像开始,他的人间色便只是那一人了。

太真二十二年春,陈拾遗触犯天颜,受腰斩之刑。

陛下最终还是放不下薛贵妃,只处斩了陈拾遗,临常受陈拾遗波及,被赶出了国子监,本来陛下欲赶他出宫,可是公主据理力争,让临常留在了匠心府。

匠心府依旧如往常一般运作,可不再辉煌。

临常留在匠心府刻件,唯有随着内侍一同进贡玉件的时候,才可以勉强见得上公主一面。

05

太真二十四年冬,羌国来犯,陛下欲用财帛止战,羌族无耻,要求公主和亲。

柳柳是陛下唯一的女儿,是燕国唯一的公主,和亲的是谁,已经不言而喻,公主宫中的宫娥发了疯地请求外调,内侍也同样如此。

羌国偏远,茹毛饮血,风餐露宿,兄死妻嫂,谁都不愿过去。

临常前来供奉玉件之时,公主的宫中已经格外冷清。

大殿宫中,服侍之人不过寥寥。

“柳柳。”告退之时,临常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开口,“我知道我如今僭越,可是羌国着实去不得,若你愿意,我可以买通玉料运输的内侍,带你我二人出宫,临常在巴蜀还有一座旧宅,若你愿意,我便一辈子刻玉,让你在巴蜀衣食不愁,喜乐一生。”

临常一口气说完,抬头看她,可是她的表情仍是木木的,不曾回应临常。

不远处的内侍还在看着他们,临常不能多留,“若你愿意,后日卯时,西华门见。”

说完,临常离去。

他并不确定柳柳会不会跟他走,可是只要有一丝希望,临常就不会放弃,他花费了他在匠心府积攒的一切,打通了玉料运输的上下关卡,在那时分到来之时,坐在西华门口等着她。

天色微明之时,那个小丫头就如初见一般,双髻罗裙,还扛了老大一个包裹,她朝着临常走来,裙角带香。

“柳柳,快来!”临常伸手将柳柳拉进玉料车的隔层,然后自己也躲了进来。

“临常哥哥,巴蜀好玩吗?”柳柳的眸间带笑,笑嘻嘻地说道。

临常将柳柳的包裹放好,“当然好玩了,山水相间,内里平原辽阔,晨起雾色朦胧,兔肉和锅子更是一绝,若不是蜀道难登,巴蜀之名更甚于江南,不过你放心,我从小蹬蜀道,一定会让你平平安安到达巴蜀。”

蜀道难登,赴巴蜀后,便是圣上也难寻他们。

“真好。”柳柳将脸埋入膝盖中,“可是临常哥哥你知道吗?这是我的国家,我是一国公主,我的父皇爱重我,我的母妃虽嘴上不爱我,可是逢年过节我该得的一件也没少,我受了委屈她也会为我撑腰。”

柳柳初入国子监时,彦郡王府的姑娘们欺凌她,是薛贵妃驾临彦郡王府,威斥彦郡王。

“我所食所衣,皆是万民供奉,我既受着这供奉,在万民受难之时我也须挺身而出。”柳柳看着临常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所以临常哥哥,我不能跟你走。”

“那我就跟你走!”临常想也没想便道,“我陪你去羌国,刀山火海,我都陪着你!”

柳柳俯身,抱了抱临常,临常瞬间僵住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柳柳叹了一口气,“你是燕国最好的玉匠,你是我最好的临常哥哥,你不该去那风沙之地,你应该回到你的巴蜀,让巴蜀的山川都融入你的玉中,百年史书工笔记你,你会受万民敬仰。”

“你不该随我离开,将你的名字湮灭在大漠风沙中。”

“柳柳……”临常想开口反駁,可是呼吸之间,意识渐渐涣散,“你……对我下药?”

柳柳将隔层打开,将包裹丢给那推车的内侍,“陈督骑,将他送去巴蜀。”

一个匠人就算有再多的钱财又怎么可能打通得了宫门关卡,打通这关卡的根本不是临常,而是柳柳。

那个护着糕饼的姑娘长大了啊,她懂得了权谋手段,懂得了国家道理。

临常合眼之时,那个离去的姑娘的背影格外坚定,他想跟着她一起走,可是他的眼睛已经合住,他的人间,漆黑一片。

06

卖茶的老叟将茶饼送至那芦蓬马车处,驾车之人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收拾玉件的碎片,见老叟来了,连忙呼唤一句,“柳柳,茶来了,出来接一下!”

马车内一妙龄姑娘探出头来,笑嘻嘻接过茶点,“可付过钱了?”

临常点头,拿一块茶饼坐在车辕吃着,柳柳也捧着嘻嘻啃着,像极了那个午后。

“茶饼粗糙,茶香却不错,巴蜀真美。”柳柳评价。

“你早就该随我来巴蜀。”临常拿了块茶饼喂马,“平白多了这些波折,错过了三年的光雾山花开。”

“那又如何?”柳柳昂首,“我们还有很多年来去看光雾山的花。”

出宫之后,临常逃了,躲在易安靠着卖玉而生。

柳柳未曾出去和亲,因为庆王反了,陛下内忧外患便搁置了和亲的事,一度三年,庆王打入皇宫,临常趁乱潜入皇宫寻找柳柳。

寻到柳柳之时,薛贵妃为护柳柳身死,临终之时,贵妃拉着临常的手,她说,“陈拾遗和薛洛霁未曾得到一个结果,但是李临常和燕有容或许可以。”

临常将柳柳送入马车,驾马向那山水之间而去。

这便是李临常和燕有容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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