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望山河锦

2021-05-31 07:50一曲松萝陈与晨123
南风 2021年13期
关键词:木樨先帝公主

文/一曲松萝 图/陈与晨123

她该是天际下自由的南雁,不该囿于这重重宫门。可她早已变成了一只宫城内,再也飞不出的纸鸢。

陇头落雪,春风不度。

天寒地冻的正月天儿里,我拥着毳衣坐在房中温书。小厮掀开厚重的门帘走进屋内,将一纸书信置于我案前。米白的宣纸上似还残留着她指尖上的香气,我敛眉阅完纸上的寥寥数字后,沉声道:“备车回京。”

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刮过山岭,小厮驾着马车在雪地里呼啸而过。待我回到京师时,燕山上的红梅已生出了一抹春色。

侍从推开沉重的宫门,迎面拂来的寒风,扬起一捧薄雪落在我的眼睑上。门檐下悬着的杏色宫灯,散出一抹微弱的光亮。秦桑临窗而坐,盘在她发髻间的金簪玉梳沉重得让她难以抬首,想必这身锦衣华裳她已是穿累了。

秦桑是先帝之女。她原本嫁给了梁国世子左泊渊,奈何他命数浅薄,年纪轻轻就辞世了,秦桑便回到母国寡居。

与她一年未见,我盼望着她还能似年少时一般,撞入我怀中唤我一声:“顾知哥哥。”可她只是抬眼瞧我,眸中依旧是散不开的清冷。斑驳的竹影落在我与她之间,似是一道泾渭分明的线。

“顾将军归京,陛下定会高兴。”她道。

我被贬戍边,本不该归京。而年幼的天子秦泱生了病症,时有疯邪之兆,秦桑身为天子长姐便传我回京护卫天子。

她话音刚落,帷帐内的秦泱就拎着利剑冲了出来。

他只着了件中衣,不消片刻便被这严寒的天儿冻红了鼻尖。可他那双腥红的眼却死死地锁在秦桑身上,足像一头出笼的猛兽。

我挡在秦桑面前却被他一把推开,不慎间打翻了案上滚烫的茶,烫红了手背上的一片皮肉。

“还朕天下,还给朕!”他扑上前去,狠狠地将秦桑甩在地上。

殿内昏暗,我扶起秦桑时,摸到她额间的血迹。烛台上斑驳的血迹未干,大抵是她方才摔倒时撞上所致。

这时,有人点亮了烛台上的白蜡,明灭的烛火笼罩着这座死寂的金殿。两侧的宫奴散去,端王秦杗立于殿央。

“天子病糊涂了,还不带下去仔细疗养?”秦杗一声呵下后,秦泱佝偻着身子任宫奴将他架走。

秦杗拍了拍秦桑的肩道:“早与小妹说了,阿泱这孩子做不得天子。”

“兄长篡权之心,人尽皆知!”她望着他,眼里似是藏了把锋利的刀,将他虚伪的面目刺破。

秦桑说完话后,便夺门而出。待我寻到她时,她正站在九曲回环的廊桥上赏雪。我望着她单薄的素影,寒纱冷袖生不出一丝光彩。

“公主伤重,该回去歇息了。”我解下毳衣罩在她肩头,说道。

她敛眉冷笑,纤指握住一汪雪水:“我这一生都葬送在宫城里了。”

她该是天际下自由的南雁,不该囿于这重重宫门。可她早已变成了一只宫城内,再也飞不出的纸鸢。

泥土埋在稀疏的雪里泛了潮,堵在鼻息间,喘不过气,也咽不下。就像她在我心里始终是一道抚不平的坎。

天子病重,秦杗摄政。一夕之间,朝堂内外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散了早朝后,我以探望公主病情为由,再次见到她。

推开檀门,光影流泻。她立于木樨树下,着一身新裁的烟罗裙与这疏淡的冬雪相融。她鲜少在旁人面前展露笑颜,只有独处时才肯舒展开她紧锁的娥媚。

“外头冷,进屋喝盏热茶罢。”她朝殿内走去,端起一碗茶汤递到我面前时,瞥见我手上的烫伤。

我揽过衣袖妄想遮掩一二,她却已取来纱布缠在我手上。纤柔的指轻轻摩挲过我的手背时,仿佛穿梭回与她初相识的年岁。

她与秦杗皆是李妃所出。想当年皇后产子血崩而亡,李妃宠冠六宫,一时间连带着李氏一族亦在朝中树立起不小的威望。只可惜后来李妃骤然离世,李氏便破败了。而顾氏祖上曾与李氏联姻,碍于情分我才入宫吊唁李妃。

记得那时正值金秋时节,青雀择翠竹而栖,时而婉转莺啼。秋风吹落木犀,浮在波光粼粼的浅溪上。秋光爽朗,而昭阳宫内却是一片缟素。

宫人引我入门,我瞧见重掩的帘缦之下跪着一个豆蔻之年的小姑娘。她身着一袭素白襦裙,三尺青丝松松挽就,杏眼中含着一汪清泪。

“顾兄造访,有失远迎。”沉郁清冷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我侧身回首,来者正是秦杗。

秦杗自幼聪颖,行止端正,深得先帝宠信。可到底是庶子,比不得尚在咿呀学语的嫡子秦泱金贵。

我屈身作揖道:“端王,公主节哀。”

他木讷点点头,我同他说了三五句吊唁之词后,便离去了。

大抵是命运使然,不久后我便被选作秦杗的伴读而入宫。恰逢顾氏在边关打了胜仗,而我又做了皇子伴读,世人皆以为是个好差事。

时日久了,我与秦杗成了至交好友。得他宠遇,我时常出入昭阳宫,亦与秦桑结下了一段缘。

她总是立于木樨树下,捧一卷诗书默读,安静得像一汪清潭。偶尔与她打个照面,她才会浅浅一笑。或许是因李妃亡故,才让这个豆蔻之年的小姑娘将自己包裹在方寸的天地里,待人疏远得很。

我本以为这世间万事都在她心里惊不起波澜,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隐约记得是初冬时节的一个日暮。天边洒着细雪,将绿瓦青砖覆盖。行至昭阳宫门前时,我撞见了行走在朱墙下的秦桑。

她着了件浅绿的袄,袖口处却被利器划破了个一寸长的口子。她望着自己布满泥尘的鞋尖,局促不安地搓着被冻得通红的双手。我伸手为她拂去发间的雪,她突然耸着肩痛哭起来。

“公主可是受人欺负了?”我柔声问道。

她抬起一双杏眼望着我,我的瞳仁里映着她的纤影,一时间竟连呼吸都乱了三分。

“不过是同淑贵妃打了一架罢了。”仍旧是往日里清冷的语调。

她抹净脸颊上的泪痕,转身离去。步履间端着公主的仪架,高贵而不容侵犯。

后来秦杗告诉我,淑贵妃在御园中嘲讽秦桑是个没了娘的野孩子,秦桑这才和她动了手。淑贵妃气急,便用簪子划破了秦桑的衣袖。先帝听闻了此事后,很是疼惜秦桑,故而重罚了淑贵妃。事至此,我方知李妃的死就像梗在她心间的一根刺,难以抚平。

“身为兄长,我亏欠桑桑太多了。”秦杗叹了口气,道。

至今,她纤瘦而孤寞的影还总是浮现在我脑海中。在冗长的青葱岁月里,我盼望着能生出一双羽翼来守护她,哪怕只能为她遮挡一处风雪,也甘之若饴。

杏月时,南雁北归,连绵不绝的燕山上生出一片郁郁葱葱之景。按国例,春狩将在每年的仲春时节举行。

我为人闲散,对春狩更是提不起兴致,便在燕山下寻了一处歇脚之地。一抹暖阳穿过新生的枝桠,落入我怀中。我躺在如茵的绿草上,享受着大好春光。

“顾知哥哥。”轻浅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一个激灵站起身,与秦桑撞了个满怀。她宛若清潭的眸,荡漾开一抹笑意。

“庆国是从马背上得来的天下,引弓射箭我也想学。”她望着我,眼底似是呈着璀璨的金粉。

我拾起地上的弓箭,笑道:“这有何难?我来教你。”

我的臂弯圈住她纤细的身姿,她的手覆在竹弓上暗暗蓄力。微寒的清风,拂过她单薄的春衫,我望着她细白如瓷的脸颊,心跳得极快。耳边一阵疾风驰过,竹弓上的箭矢飞出,射在不远处的树干上。

“公主若是喜欢,臣将这只竹弓赠予公主。”我道。

她欣喜应下,难得开怀一笑,露出了两只小虎牙。

这时,树上传来一阵响动。秦桑抬首望去,瞧见一位丰神俊朗的少年斜倚在树干上。他着一袭湖蓝衣裳,唇角边还衔着一根狗尾巴草。

京师中的世家子弟大多为人端正规矩,鲜少有他这般恣意之人。

“梁国世子左泊渊,见过公主。”他笑道。

左泊渊我倒是有所耳闻。近来梁国式微,处处需倚仗庆国。梁国世子更是会讨先帝欢心,常携礼拜见。想来此次他能来庆国狩猎,亦是得了先帝恩许。

秦桑收回目光,淡然开口:“惊扰世子了。”

“能与公主相识,是在下的福份。”他微眯着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唇边扬起一抹暖如煦光的笑意。

一贯待人疏离的秦桑,竟又抬眼瞧他,眸中含着一丝雀跃的笑。那时的我太年少了,不知道她这一颦一笑是对左泊渊一见倾心的爱慕,以致最终留给我的只有陷入泥潭般的痛苦。

春去秋来,木樨花落。那年的金秋十月,我被封为少将军后,便随父辈南征北战,鲜少再入宫城。待我因征战有功而回京受封时,已是三年之后了。

当晚秦杗邀我叙旧,我特意带了两坛塞北的烈酒。

月华似水,轻柔地落在昭阳宫的门楣上。晓窗下似有人挑灯而立,疏影朦胧望不真切。我悄声走去,窗内的人听见了酒坛碰撞的声响,启窗瞧我。我垂眸相望,少女素雪肌肤容,潋滟清波眸,该是画中仙。

“公主。”我抱拳施礼道。

她虽不言语,但我看得出她眼中的欣喜神色。她为我添茶焚香时,轻笑道:“顾知哥哥且等一等,兄长政务繁杂还未回宫。案上有我亲手做的芝麻糕,你尝尝。”

我心下有些吃惊,秦桑贵为天家之女,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会转了性儿做糕点。出于好奇我咬下一口芝麻糕,登时馨香充斥于口腔内,我不由得称赞道:“公主好手艺。”

“有市井街头婆婆推着小车卖的糕点好吃吗?”她揽住我的衣袖笑问。

茱萸般轻柔的指尖,环在我的右臂,我笑着反握住她的手道:“公主怎么能跟市井小民相比?”

这时,秦杗推门而入。她抽回了手,朝秦杗略施一礼后离去。秦杗与我秉烛夜谈,谈的不过是年少时相知相惜的旧梦罢了。

酒过三巡,他抬起微醉的眸道:“我看得出,你喜欢桑桑。”

我回想起她娉婷的素影,莞尔一笑。她像隐在流云间的清月,温润而明亮。

可惜年少时对她暗自滋生的情愫终是被荒草淹没,恰似黄粱一梦。

三月初三,左泊渊来我朝上贡,先帝邀群臣入宫赴宴。

我途经一条鲜有人迹的小路时,偶然间遇见了秦桑。我躲在朱门后不敢生出一丝响动,怕撞破了她与旁人幽会而损了她的清誉。

弦月沉沉,杏花微雨。白衣少年将她护在怀里为她遮雨,簌簌杏花和着冷风落在她的鬓边,我却不能做那个为她拂去花尘之人。

初春的夜还冻人得紧,西风飘寒,刮在脸上生疼。她解下自己颈间的兔毛围脖为少年系上时,我折断了一枝春杏。他似琼玉,正正好落在了她的心尖上。

待开了宴,我才认出她爱慕的少年便是左泊渊。宴席上二人眉目传情皆在我之眼底,虽是一对家世登对的璧人,我心里却隐隐作痛。我希望她永远不要知道我心里对她滋生的那片情意。

“桑桑的年岁也该寻个好人家嫁了,不知众卿家可有适婚儿郎?”先帝笑问。

不过是酒宴上的一番玩笑话,却引秦桑心神不宁。她小心翼翼地望了眼左泊渊后,羞赧低下头,脸颊上晕染开两团红霞。潋滟的清眸化作了一弯秋水,却化不开她眼里凝结的情意。我瞥过头去,闷声喝下一口烈酒。

良久后,她起身作揖道:“女儿与梁国世子两情相悦已久,还望父皇成全。”

她话音刚落,先帝便掷下一只金樽。金樽坠于地,打了好几个滚才缓缓停在秦桑面前。

“胡闹!你贵为庆国公主与梁国世子私相授受成何体统?况且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岂能由着你的性子!”先帝震怒道。

一时间满座哗然,多少人等着瞧她的笑话。左泊渊却坐在原位,连站起来为她遮挡一片流言蜚语的胆量都没有。

这场闹剧以秦杗护送她回宫而终。第二日,先帝便下旨将秦桑软禁于昭阳宫。

“顾知哥哥,我求求你,你放我出去!”她拼命拍打着檀门,嘤嘤啜泣。

她的话像一根根尖细的针,密密麻麻的戳在我的心窝上。泣血般的哭闹声,被门外的骤雨雷鸣掩去。

后半夜,薄雾散却,雨势渐息。我斜倚在门外,柔声对门内的她说道:“公主切莫意气用事,陛下自有他的考量。臣会一直伴在公主左右……”

可我没有听见她的回话,就连嘤咛啜泣声也不可闻。我心下慌了一拍,连忙打开了门。

她蜷在地上,三尺青丝如蓬草般凌乱。她自锦衣下伸出一双纤柔的手,攥紧了我的衣袖。我蹲下身子,抚过她发烫的额头:“臣去为公主传太医!”

可她卯足了劲推开我,赤着脚跑出了殿门。细雨打湿了她的衣袍,远看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直到她转过九曲回环的廊桥,我才拦下了她。

“臣说过,会一直伴在公主左右。”我揽过她纤细的双臂,将她轻柔背起。潮湿的衣衫贴在我的脊背上,生了一层寒意。

穿过萧萧雾雨,我的脚步停在崇政殿前。宫灯被雨水浇灭,唯有一道隐约的月光洒在青砖石阶上。

秦杗立于殿前,低声道:“我求了父皇,他允你嫁去梁国了。”

秦桑垂下哭得红肿的星眸,终是枕在我的肩头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先帝的心似明镜一般,又岂会不知左泊渊的刻意讨好乃是别有用心。可先帝怎么会就这样答应秦桑的婚事……

“父皇有意传位于秦泱,他顾虑的不过是担心左泊渊日后助我夺帝登基。而我已自请放弃储君之位,父皇这才松了口。”秦杗道。

他自怀中掏出一叠书信,递于我手心。微雨将清丽隽秀的字体晕开一片墨渍,却难掩一纸相思之情。

“这三年来桑桑与左泊渊书信往来,我都看在眼里。她是我妹妹,我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希望她能得一人心,白首不离。”秦杗道。

我气急,将信撕了个粉碎。我盯着他猩红的双目,怒吼道:“我不信。”

“你知道我母妃是怎么死的吗?”他似有些疯癫地笑道:“当年父皇忌惮李氏的势力,将我母妃亲手毒杀。你知道父皇为何对桑桑疼惜有加,不惜重惩淑贵妃吗?因为他愧疚!顾知,没有感情的政治联姻,只会让她痛苦!”

可他不知道,他亲手将秦桑推向了另一个火坑。

秦桑远嫁梁国后,我因出使梁国与她见过一面。

阳春三月天,清风拂杨柳。她立于潭边,清澈的寒潭映出她纤弱的身影。

“你瞧,我嫁的这个人负我良多……”她折下一枝杨柳,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顺眼望去,左泊渊坐在寒潭对面的楼台里,正和他新纳的美人饮酒作乐。

我握紧腰间的剑,朝左泊渊走去。秦桑挽住我的衣袖,力道轻轻的却让我止不住地心疼。

秦桑择一处凉亭而座,案上放着一盘色泽新鲜的芝麻糕。她随手朝潭中掷去,便有成群的鱼游来相争。

“从前与他相隔千里,唯书信可寄相思。他曾在信中写到梁国市井所卖的芝麻糕很是香甜,我便为他洗手作羹汤。可如今看来我真是痴傻。”她看着深不见底的寒潭,苦笑道。

秦桑告诉我,她嫁来梁国的第二个月,左泊渊便广纳姬妾。她置身于这座金碧辉煌的世子府,陪伴她的只有凄凄冷风和够不着的明月。

“他娶我无非是为了讨好父皇,装了这么久的情深义重可真是令我作呕。”她望着醉卧美人怀中听曲的左泊渊,落下一滴清泪。

秦桑不过还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心性像林中小鹿般纯良。她看穿了左泊渊薄情寡义的面孔,却怯懦而无能为力。

“顾知,我还能再看到昭阳宫门前的木樨吗?”她问道。

我望着她苍白枯瘦的面容,手指不自觉地抚过她的脸颊,为她抹去一滴泪珠。我多想拥她入怀,将对她多年来的情谊道破。可最终我只是轻声道了一句:“会的。”

因为我绝不会让左泊渊这个负心郎再苟活于世。

三日后,我起程回京。

行至燕下脚下时,恰巧撞见左泊渊单枪匹马而来,正与一队山贼对峙的场面。

我扯下一块衣布遮掩面容,顺势混入山贼之中。在山贼与左泊渊扭打之时,我朝他的胸腹刺去。这一剑刺得不深,全然是因为有三五个捉贼的士卒迎面跑来。

我迫不得已抽剑离去时,左泊渊拽住我的衣袖,狭长的桃花眼流露出一抹恨意。

令我意外的是,梁国竟传来左泊渊遇刺身亡的消息。秦桑被接回庆国不久后,先帝便晏驾西去。顾家扶持嫡子秦泱登帝,可惜秦泱年幼,大权落于秦杗手中,顾氏受牵连而被贬出京。

旧梦如青烟,已随明月远。

我看着为我缠纱布的秦桑,怏怏地抽回了手,低声道:“公主,于礼不合。”

她踱步至门外,望着窗外凋零的木樨树,说道:“我一直觉得左泊渊没有死。他下葬前,尸身已腐烂不堪,辨不清模样了。可那时不过是暮春气节,不至于腐烂得如此之快……”

我骇然大惊,拍案起身,一把攥住了她的衣袖。她抬起一双沉静如死水般的眼眸,轻声说:“我曾在他书房中看到庆国的城图,总想不通他要做什么。近来天子病重,我思来想去好似将一切都看明朗了。顾知,他想攻打庆国。”

从秦桑跳入他“深情”的圈套开始,这盘棋局便已在他股掌之间。他娶秦桑以达到骗取先帝信任的目的,却没有想到他的风流成性招来了杀身之祸。想必左泊渊早就料到我要置他于死地,那日不过是他串通捉贼的士卒演了一出好戏。为苟活人世,他用假死瞒天过海,为的不过是找寻机会拿下庆国罢了。

可我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太快了。第二日的夜半三更时,秦泱因病而驾崩。此时秦杗又传来梁国攻庆的消息,而率兵之人,正是左泊渊。

我急忙动身进宫,在昭阳宫门前我瞧见一抹红衫。我一把扼住秦桑的皓腕,拦了她的去路。皎皎月色落在她冰冷的铠甲上,我借着光亮瞧清了她眉眼中的恨意。

“不可!”我一声喝下。

她身后的侍从闻声皆下跪疾呼,求我饶恕。偏她一身傲骨,分明已眸中含泪却不肯服软。

我素来瞧不得她落泪,渐渐松开她的皓腕时,她趁我不备抽出侍从的长剑抵在我的颈上。

“休要拦我,我要亲手斩杀左泊渊!”她道。

冷冽的剑芒在夜色里闪耀,我故作退让,踱步至一旁。她缓缓将剑柄放下时,我一掌打在她的后颈上,她似断了线的美人木偶倒在了我怀中。

我抱起她往寝殿走去,她肩头的铠甲硌在我心口上,微微作疼。

回到寝殿时,她俊秀的脸颊已冻得生了一层红晕。殿内的地龙烧得暖和,我取过热帕子为她擦洗。

待手中的帕子消散了的温度后,我抚摸过她的鬓发。看着她安详的睡颜,轻笑道:“这一战只怕是凶多吉少。从前我将爱慕你的这份心思小心翼翼的藏在心里,不敢见一丝天光。可如果我有命回来,我一定要亲口对你说……”

五更天时,日光的锋芒从重重云霭中散出,兵戈战戟声划破了寂寂长空。

梁兵的铁骑踏破宫门,庆兵军心大乱。士卒纷纷解甲求饶,却终是难逃被斩杀的厄运。

这一仗梁国赢得太容易了,以致左泊渊根本没注意到从后方包抄而来的秦杗护军。

“世子别来无恙。”我望着他,握紧了沾满鲜血的拳。

左泊渊一语不发,只是持剑向我奔来。我侧身躲过他的冷剑,却没躲过梁兵的暗器银针。针刺入肩头,我吃痛地倒在地上。就在他手起剑落的那一刹那,一枚箭矢穿过冷风射在他的右臂上。

我顺势夺过他手中的剑,拼尽全力朝他刺去。

他呕出一滩鲜血,仰天大笑:“你以为我死了,她还能活吗?”

我朝箭矢射来的方向望去,看到不远处的一抹红衫跌入烽火狼烟中再也没有起来。

“公主!”我疾步而去,将秦桑拥入怀中。

她蜷在我怀里,似是折了羽翼的青雀止不住得发抖,后脊上的刀伤渗出血来,滴落在我颤抖的掌心。

身后的梁兵再次持刀砍来,秦杗及时赶到,将其一一诛杀。

我望着秦桑手中的竹弓,泪如雨下。她这三脚猫的功夫,怎么有胆量只身跑来战场。

她纤细的指抚在我的脸庞上,痴痴地朝我笑道:“你同我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顾知,我明白你的心意,明白得太迟了……”

“不要说了,我去找最好的大夫为你医治!”我握住她的手道。

我有时在想,若我早一些对她讲明一片拳拳真心,或许她就不会卷入这场晦暗的杀戮。可惜时过境迁,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咳出几丝痰血,呼吸渐渐衰弱。和煦的日光落在青瓦朱檐上,有些迷人眼。她最后说的一句话是:“顾知,清秋时为我折一枝木樨可好?”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慌忙点头,可怎么也捂不热她冰凉似寒水的手。

那一瞬,人间沉寂。

景盛元年,秦杗灭梁。不久后皇袍加身,是为新帝。

乌啼凄悲,寒霜浸月。静谧的昭阳宫内,飘扬着木樨花的馨香。

秦桑似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待她醒来时,殿内寂寂无人。她撑着病弱的身躯,轻巧地推开檀门,瞧见了坐在殿外为她煎药的我。

她立在门前,素影单薄得像张纸片儿。我打横抱起她往床榻走去,顺手拉上了屏风,她看着屏风上绣着金丝鸳鸯浅浅一笑。

“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在伤没好全之前,切莫乱跑。”我端着药汤朝她走去,顺势将她拉回了屋内。

我舀起一勺冒着热气的汤药递在她唇角时,她轻呡了一小口,眼底便涌起了一汪清泪。我拾起绢帕为她拭泪,一双微凉的手攥紧了我的手臂。

“我太愚钝了……旁人虚情假意的道一句心悦爱慕,我便信以为真,却一直没能看到你的情意。”她道。

我将她拥入怀中,轻柔拍哄着。月华疏影,美人如烟,竟让我觉得有些不真切。在过去的数载光阴里,我将对她的心意藏在见不得天光的心底。只要能在她身边,伴她赏木樨花开花落,便已心满意足。今日,能与她咫尺相依,虚妄得就像一场一击即碎的梦。

待到清秋九月,日归西山。燕山的木樨树结出了浅黄的花骨朵,她漫步于树下,步履间多了几分轻快。

清风拂过山岭,送来阵阵暖香。我折下一枝木樨躲藏在林间,等她来寻我。

鹅黄的曲裾与木樨花色相融,纤细的素影在我眼前匆忙闪过。我狐疑地向前踏出一步,被一人捂住了双目。

“顾知,我们再也不要错过了。”她轻笑着说道。

我将木樨花别在她的青丝上时,她敛眸轻笑,胜星河耀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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