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教精神与自我抒写:元明易代之际的诗学指向

2021-06-08 01:37左东岭
北方论丛 2021年3期

左东岭

[摘 要]王袆的诗学思想由于受到个人性情与易代政治的双重影响,呈现出独特的内涵与特征。其诗学观念以儒家教化经世为核心,同时更强调情感抒发的真实性与自然性,并由此体现为其认可诗歌体貌多样化的倾向。其本人诗歌创作所构成的哀感顽艳体貌与超然脱俗审美趣味,则展现出其诗学思想的丰富复杂特征。王袆诗学思想的复杂丰富代表了易代之际文学观念的典型特征。

[关键词]诗学观念 儒家教化 真实自然 体貌多样

关于王袆(公元1322—1374)的诗学思想,学界几乎至今尚未有人进行过系统的论述。其实他在元明之际文坛的地位几乎与宋濂并驾齐驱。其本人有诗写道:“同门同里复同官,心事相同每共欢。衮斧并操裁玉牒,丝纶分演直金銮。”[1]729道出了宋、王二人洪武初年共同主持撰修《元史》的“名齐伯仲”地位。如果就诗文总体成就论,明清评论家多认为宋濂高于王袆,但亦有持论不同者,如《四库提要》曰:“袆师黄溍,友宋濂,学有渊源,故其文醇朴宏肆,有宋人轨范。”[2]4又如朱彝尊说:“子充文脱去元人冗遢之病,体制明洁,当在景濂之右。惟诗亦然。”[3]125如果对比二人诗文特点,宋濂之优势在于博大精深、汪洋恣肆,王袆则是体制俨然、情深气盛。就其诗学思想看,二者均坚持浙东派儒家诗教传统,同时亦不忽视诗歌之抒情作用。其差异之处则在于,宋濂既强调诗歌台阁与山林之体制差别,也重视诗歌温柔敦厚之体貌要求。王袆则更关注情感抒发之真实性与自然性,并由此也认可诗歌体貌之多样性。之所以存在上述差异,除了人生遭遇之不同以外,还更与他们不同的气质个性密切相关。

关于王袆的生平,记载最早且较为翔实的是郑济之《华川王公行状》,概括最为精练者则是钱谦益之《列朝诗集小传》: 袆字子充,义乌人。少景濂一十二岁,同出柳待制、黄侍讲之门。元季,睹时政衰弊,走燕都上书,不报,归隐青岩山中。太祖征为中书省掾,进《平江西颂》,上喜曰:“浙东有二儒者,卿与宋濂。学问之博,卿不如濂;才思之雄,濂不如卿。”诏修《元史》,与濂同为总裁官。书成,拜翰林待制。奉使招吐蕃,至兰州,召还。改使云南,抗节死。建文元年,赠翰林学士,谥文节。正统中,改谥忠文。[4]81

此处最重要的当然是朱元璋强调的所谓“学问之博,卿不如濂;才思之雄,濂不如卿”的二者差异,评价的确相当准确。王袆的此种“才思之雄”正取决于其个人性情。其生平中被后人广为传誉的几件“壮举”,均与其“气雄”有直接关系。如元末时以一介书生之身份上书朝廷以求仕进、在朱元璋尚未统一天下之前即献《平江西颂》行仁、在朱元璋登基皇位时以被贬谪身份上《祈天永命疏》以求实行仁政、在出使云南时面对元朝大臣慷慨陈词劝其归降等,均显示出其性格直爽、气势雄壮的性情特征。正是由于此种个性,使其身处易代之时抱定了“以道为屈伸”的人生态度,既不会无原则地为个人荣辱卖身投靠,也不会为腐朽之旧王朝去迂腐守节。他的态度非常鲜明,其《青岩山居记》直言不讳地说:

仕隐二趣,吾无固必也。十年以来,吾南走越,北走燕,而惟利禄之是干,其劳心苦思殆亦甚矣,是岂志于隐者乎!今天下用兵,南北离乱,吾之所学,非世所宜用,其将何求以为仕?藉使世终不吾用,吾岂可以枉道而循人,则吾终老于斯,益研穷六艺而考求圣贤之故,然后托诸言语,著称一家之书,藏之名山,以俟后世,何不可哉!君子之行止,视时之可否,以为道之诎伸,是故得其时则行,守穷山密林而长往不返者,非也;不得其时则止,汲汲于干世取宠,勇功智名之徒尚入而不知处者,亦非也。一山之隗,一水之涯,特吾寄意于斯耳。吾之行止,安敢固必也哉![1]234

在王袆的表述里,依然坚守着孔子所倡导的天下有道则仕无道则隐的古训,在天下大乱之时,也打定主意要“益研穷六艺而考求圣贤之故,然后托诸言语,著称一家之书,藏之名山”,这与宋濂的做法如出一辙,但他既没有刘基的痛心疾首,也没有宋濂的犹豫徘徊。他后来欣然出山为朱明政权效劳而献《平江西颂》,犹如当初北上大都渴望通过干谒权贵以进入仕途而献《上平章札剌尔公书》一样,都是希望入仕行道。“君子之行止,视时之可否,以为道之诎伸,是故得其时则行,守穷山密林而长往不返者,非也;不得其时则止,汲汲于干世取宠,勇功智名之徒尚入而不知处者,亦非也”。如此坦白,如此直率,没有扭扭捏捏,没有徘徊顾忌,这便是王袆的性格。这种性格也直接决定了其诗学思想的内涵与特征。

王袆在元末至正十五年(1355)之前,主要精力用之于进京干谒权贵以谋求仕进与参加科举考试以进入仕途这两件事上,在诗学上尚无太大名气。顾瑛《草堂雅集》如此介绍其生平:“晋卿先生门人,与天台陈敬初游京师,为朝贵所重,赴乡荐归江南,始于定交,时过草堂,觞咏累日。吴中习举业者多从之。”[5]840所记述的正是进京干谒与参加科考这两件事。该集选入王袆诗作10首,其中既有贈别之作,也有抒情之作,还有模仿江南小调之歌曲。如《江上曲》:“木兰船系门前树,阿郎今朝棹船去。去时为问归几时,约道归时日须暮。江上风水不可期,日暮不知归不归。”[5]843以对话方式叙男女之情,格调轻快又流畅自然,显然受到元末流行的《西湖竹枝辞》之影响,成为后来其诗歌创作的重要特色之一。查阅王袆现存元末诗作,能够概括出其两种重要的创作倾向:一是情感的自然抒写,他几乎对于自我的人生感受与思想情感在诗中不加掩饰地予以表露,给人以真实自然的阅读感受。比如他进京干谒途中,一路记述其心情感受。《沛县》诗中说“遥见京华道,犹须半月程”[1]47,《通州有作》又说“矫首神京天咫尺,明朝喜拜玉堂翁”[1]72,期盼之情与喜悦之意溢于言表。而干谒失败后途中所作又是另一番情调。《流别京师诸同志》曰:“从古辛勤有名誉,惭予早赋式微篇。”《常熟舟中》曰:“风雨扁舟今若此,功名壮志倍堪嗟。”[1]74失落与失望之情可谓表露无遗。二是明白自然的语言风格。无论写何种题材或诗体,王袆基本都以流畅自然为基本格调,很少用生僻典故与晦涩词语。除了上述所引《江上曲》可见一斑以外,又如其作于至正十一年(1351)的《次韵答金德元见寄》:“蹉跎三十未成名,况复时危事足惊。岁月逼人浑似梦,江湖浪迹若为情。已知干禄无他术,可信为儒误此生。多谢知心能念我,归欤献岁对持觥。”[1]76尽管全诗明白如话,一气呵成,但并不影响个人情感的抒发与朋友间友情的表达。可以说,王袆在元末已奠定其诗歌创作的基本体貌与诗学观念的基本倾向,但在理论批评上,他尚未形成自己系统的看法,依然继承了柳贯、黄溍等师辈或经书中的诗学观念。至正十年(1350)王袆作于玉山草堂的《可诗斋记》是此时期诗学思想的完整表达:

昔周太师所掌六诗,盖以风雅颂为三经,赋比兴为三纬。以其用于宗庙者谓之颂,所以美功德;用于朝廷者谓之雅,所以道政事;用于乡党邦国者谓之风,所以施教而行化焉。而其为赋比兴者,则赋以直陈其事,比以即彼状此,兴以托物兴辞而已。此先儒君子经体纬用之说所由立也。自风雅颂之体坏,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五言,三变而为乐府之辞,四变而为声律之格。其间支分派别,不可遽数,固皆不能外乎三纬以为用,而昔之用于陈功德,道政事,施教而兴化者,遂不复见于后世。哀怨淫佚,委靡浮薄,荡然无有温柔敦厚之意。甚而用于宗庙朝廷者,亦往往杂乎桑间濮上之音。《三百篇》之旨,圣人所以惩劝而兴起者,于是亦因以泯然矣。故嘗谓文章虽与时高下,然非《猗那》、《清庙》,不得用于宗庙,非《鹿鸣》、《四牡》、《皇华》,不宜用于朝廷,非《关雎》、《鹊巢》,不当用于乡党邦国。所以然者,诚以风雅颂而不本于《三百篇》,不足以为诗也。呜呼!是岂可以易言乎。是故圣人之徒盖三千焉,夫子以为可与言《诗》者,惟子贡、子夏而已,则《诗》之不易言,岂不信然乎。虽然,子贡、子夏之可以言《诗》者,夫子以其得诗之旨,而非予之所言也。仲瑛博学好古,尤潜心于诗,故予推本《三百篇》之大要,相与商榷之。[1]734

在此之所以全引该文,因为既须完整了解其思想内涵,又须明了其写作语境。可诗斋本是顾瑛玉山草堂中建筑之一,是文人雅集娱乐的场所,很少有人作如此不切题之序记。周砥曾作有一篇后序,尽管也以“发乎情止乎礼义”引出“性情之正”的话题,但主要用意则在于将主人顾瑛比之于陶渊明:“玉山顾君仲瑛,慕靖节之为人,居处好修,行义好洁,故其诗清绝冲澹,得之靖节者为多。”[6]136将顾瑛与陶潜相比,尽管亦属强拉硬扯,但对雅集主人之刻意表彰,好歹尚未离谱。至于在可诗斋每次聚会吟诗的题目,可就与诗教毫无关系了。其各自分韵赋诗题目分别为“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己公茅屋下,可以赋新诗”“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可谓均较切合当时之场景与情调。王袆之所以能够加入玉山雅集,大概是经由好友陈基介绍,而且又有黄溍门生的身份,所以被邀请为可诗斋作题记。王袆的题记显然并未照顾主人的用意,自然更没有考虑前来聚会的文人趣味,而是严肃认真地写成了一篇诗教论文,故可视为是其本人诗学观之宣示,符合浙东派之明道致用的一贯思想。该文前边风雅颂之叙述与三经三纬之概括,是儒家诗教传统的老话题,并未有何发明与新见,但后半部分对于哀怨淫佚之风的批评,其中是否存规劝之意,是否包括对于元代朝廷与主流诗坛状况之不满与批评,也许需要深究。所谓“哀怨淫佚,委靡浮薄,荡然无有温柔敦厚之意。甚而用于宗庙朝廷者,亦往往杂乎桑间濮上之音。《三百篇》之旨,圣人所以惩劝而兴起者,于是亦因以泯然矣”。这些现象当然并非专指元代,但元代之宗庙朝廷所用之诗乐,肯定杂有胡音胡乐是可以想见的。

奇怪的是,王袆曾对元末朝廷大宴“诈马宴”写过一篇诗序,却丝毫未提及“淫佚”之乐问题,而是完全采取正面歌颂立场。其《上京大宴诗序》[1]162说该宴会之目的在于“昭等威,均福庆,合君臣之欢,通上下之情”。至于馆阁诸老对此所作“赓唱之诗”,则“足以验今日太平极治之象,而人才之众,悉能鸣国家之盛,以协治世之音,祖宗作人之效亦于斯见矣”。在此暂不说序文称颂“太平极治之象”而罔顾至正九年(1349)后全国已乱象丛生的虚伪溢美之辞,仅仅将馆阁诸公描述诈马宴盛大场面的诗作与小雅《鱼藻》相联系,然后刻意引申道:“今赓唱诸诗,其所铺张扬厉,亦不过模写瞻视之所及,而圣天子圣德之至,垂拱无为,所以致今日太平极治者,隐然自见,岂非《小雅》诗人之意欤。”其实,诈马宴是颇具蒙古族特色的大型朝廷宴会,不仅要大张宴席,而且还有奏大乐、陈百戏等娱乐内容。恭师泰《上京大宴和樊时中侍御》便是记述的诈马宴场面,甚至有可能就是诗序所言的同一场宴会,其中说:“舞转星河影,歌腾陆海涛。齐声才起和,顿足复分曹。急管催瑤席,繁弦厌紫槽。”[7]279不仅群舞场面热闹,而且音乐急管繁弦,颇有民族特色,但与传统雅乐肯定差异巨大。由此可知,面对朝廷宴会诈马宴,馆阁诸公已进行了言不由衷的溢美歌颂,王袆则更在此基础上与《诗经》雅颂生拉硬扯,就更是不着边际了。其实王袆本人就说:“顾袆微贱,不获奔奏厕诸公之列,窃推本作者之意以为诗序。”意思很明确,他根本无缘盛会,诗序不过是其揣摩推测之辞而已。由此反观其《可诗斋记》,即可知作者并无多少深意,更不会对当时朝廷之宴会用诗用乐予以讥讽褒贬。那些观点看法,无非都是儒家诗教的传统话头,是从儒家经典与师辈教诲里传承接受下来的,从而构成了其基本而稳定的诗学观念内涵,然而,这一切在年轻的王袆这里,还都是理论观念上的。他当时的理论表述,都是为跻身官场所做的准备,是为了赢得王公大臣的好感而进行的官样文章写作,包括其《上京大宴诗序》亦应同属此类,但王袆此时的诗歌创作却不同,多数作品依然是其个人情感的抒写,流露出的是其真实人生感受与喜怒哀乐。换言之,此时王袆的诗学理论与诗歌创作尚未融为一体,存在理论与创作之间的巨大矛盾与张力。

王袆诗学思想的明显变化发生于至正十五年(1355)其归隐青岩山读书著述之后。从至正十五年(1355)其归隐山中到至正二十三年(1363)被朱元璋征召至南京任江南儒学提举司校理,王袆有八年时间基本在家乡度过。此时他不仅能够隐居读书著述,静心思考诸多人生问题,而且还时时到附近各地游山访友,饮酒赋诗,切磋论学。他除了留下《青岩丛录》《大事记续编》《卮辞》《演连珠》《述说苑》《续志林》等大量学术著作以外,在诗学上也有了充足的研讨与写作时间。从其至正十五年(1355)所作的《乙未岁家居不出偶读渊明诗因集其句为一首曰归园田》[1]23,以及后来的《元礼奉诏征彭处士于崇安却归永嘉省亲还京师抚时感事因集杜少陵诗四十韵奉赠》[1]18,可以看出他在陶诗与杜诗上所下的功夫。还有其《无题回文七言绝句四首与友人同赋》[1]87,既可以视之为游戏之作,也可以将其视为王袆所进行的诗歌技巧训练。此外,王袆此时对于诗学史也已有整体的把握,不再仅限于经书的理解。其《练伯上诗序》中从《三百篇》一直讲到元朝诗歌,列举各朝代之诗学特征及演变过程,将汉代古诗称为“始变”,建安、正始为“大盛”之“再变”,太康“中兴”之“又一变”,陈子昂“力于复古”之“又一变”,盛唐为“唐世诗道之盛”的“又一变”,宋代“苏、黄挺出,而诸作几废”之“又一变”。然后是元诗四大家及黄溍、柳贯诸君子出,“诗道之盛,几跨唐而轶汉”之“又一变”。在这些变化中,有两点值得关注:一是他并没有刻意突出朱熹,反倒说:“建炎之余,日趋于弊,尤延之之清婉,朱元晦之冲雅,杨廷秀之深刻,范智能之宏丽,陆务观之敷腴,固灿然可观,抑去唐为已远。”[1]154这是真正从诗学角度看朱子,与许多元代文人包括其同门宋濂眼光不同。二是他引述杨载“诗当取材于汉魏,而音节以唐为宗”和黄溍“诗贵乎平实而流丽”的看法,确立了自己的诗学宗尚与标准。《张仲简诗序》则聚焦于唐诗,提出了唐诗之三变:“其始也,承陈隋之余风,尚浮靡而寡理致。开元以后,久于治平,其言始一于雅正,唐之诗于斯为盛。及其末也,世治既衰,日趋于卑弱,以至西昆之体作而变极矣。”并由此引出性情论与世变论相合一的结论:“盖由其才性有不同,故其为诗亦不同,而当时治化之盛,则未尝不因是可见焉。”[1]158

以上这些诗学训练与诗学修养不仅提升了王袆的诗歌创作水平,还极大地丰富了其诗学观念。首要一点是从原来的经学思维扩展至诗学思维。其《学诗斋诗记》曰:“朱子所谓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参之列国以尽其变,正之以雅以大其规,和之以颂以要其旨,学诗之要无以易此矣。”学诗之要一尊朱子,此乃其经学立场。但结尾处却转而说:“若夫性情之所感,有得于章句之表者,君尚亦有以语我也哉。”[1]327《诗经》是源头,朱子是圣者,当然是必须遵守的,但所有这一切又都必须归之于“性情之所感”。其《书胡山立先生诗稿后》曰:“诗之為用,其托物连类,足以寓人不能宣之意,其引义止礼,足以感人不可遏之情。故自《三百篇》以后,历世能言之士比比有作,各自成家而又不可废者矣。”[1]507因为诗歌之所以有其不可替代之作用,就是因为能够托物连类,寄寓作者难以言说之情志,才有了“不可遏”的感人之情。经学当然是重要的,但其所有的兴观群怨功能,均需通过情之感染方可发挥作用。其《书段吉甫先生示甥诗后》将此一点说得尤为透彻:“夫诗之感人者,非感之者为难,乃不能不为之感者为难也。是故发于情而形于言,故曰诗,情之所发,诚则至焉,诚之所致,其言无不足以感人者。惟夫能知其可感而有感,奋发惩创而不能自已焉,斯又不易能也。”[1]486情是化感之本源,有了不可已之情,才具备了真诚的特性。有了情之真诚,那么也就构成了“无不足以感人”的深厚力量。

重情的主张导致王袆一系列的诗学观念的变化。最明显的一点是他认可诗歌体貌的多样化,认为只要抒发真情,便可独自名家,在史诗上赢得一席之地。其《盛修龄诗集》曰:“诗至于唐,盛矣,然其能自名家者,其为辞各不同。盖发于情以为诗,情之所发,人人不同,则见于诗固亦不得而苟同也。是故王维之幽雅,杜牧之俊迈,张籍之古淡,孟郊之悲苦,贾岛之清邃,温庭筠之富艳,李长吉之奇诡,元、白之平易典则,韦、柳之温丽靖深,盖其所以为辞者,即其情之寓也。而今世之为诗者,大抵习乎其辞,而不本于其情,故辞虽工而情则非有。”[1]208从情之角度出发,王袆已不再坚持盛唐诗的立场,因为只要是情之所发,那么不仅幽雅、俊迈、古淡、靖深、典则可以是好诗,甚至悲苦、清邃、富艳、奇诡亦均无不可。后人之所以赶不上唐诗,就是由于他们习其辞而不本其情。其次是从情志抒发的角度,理想的诗歌语言应该是平易畅达而非一味追求华丽的辞藻。其《黄子邕诗集序》曰:

予尝论之,《三百篇》之诗,其作者非一人,亦非一时之所作,而其为言大抵指事立义,明而易知,引物连类,近而易见,未尝有艰深矫饰之语,而天道之显晦,人事之治否,世变之污隆,物理之盛衰,无不著焉。此诗之体所以为有系也。后世之言诗者,不知出此,往往惟炫其才藻,而曼衍华缛奇诡浮靡之是尚,较妍蚩工拙于辞语间,而不顾其大体之所系。江左以来,迄于唐宋,其习皆然,是其为弊亦非一日矣。[1]220

本文中有“赖今天子明圣,尽收前代遗才而甄录之,故子邕遂擢官于礼部”之语,知该文作于明初,所以作者又回归到政教的立场,但其所谓“诗之体有系”,乃是指“明而易知”“近而易见”的明朗畅达体貌。后来诗人之所谓“不顾其大体”所系,便是只知“炫其才藻”,在语词层面较其工拙,崇尚那些“曼衍华缛奇诡浮靡”之辞。再次,明白畅达的语词带来的是珠圆玉润的审美效果,所以其《书刘宗弼诗后》曰:“诗贵乎纯,纯则体正而意圆,体正故无偏驳之弊,意圆故有超诣之妙。诗之可贵者,其不出于此哉。章贡刘君宗弼善为诗,而其于选诗尤工,盖出入鲍、谢而闯曹、刘之域矣。其体裁正,故其偏驳之弊绝焉;其语意圆,故超诣之妙臻焉:是可谓纯矣。诗止于此,夫岂易能也哉!”[1]507诗美的最高标准是“纯”,纯就是“体正而意圆”。从上述“诗之体有系”看,则“体正”便是明朗畅达,由此也就避免了“炫其才藻”的偏驳之弊。而只有体正了才能“意圆”,也就是达到了意在言外的“超诣之妙”。从强调情感的本源性,到承认体貌的多样性,再到“体正”的语言层面,最终归于“意圆”的审美效果,构成了王袆系统的诗学思想。

从诗学批评的层面看,王袆认为最合乎其诗学理想的是刘基、石抹宜孙与苏友龙等人在至正年间所作的诗歌合集,他在《少微倡和集序》中进行了系统的论述。首先是其真挚饱满的情感:“惟其志同而道合,故其虽当多事之际,发号施令,日不暇给,而揽事触物,辄为诗歌,更唱迭和,殆无虚日。长句短韵,众制并作,霭乎律吕之相应,灿乎经纬之相比,情之所至,肆笔成章,譬犹天机自动,天籁自鸣,有不可遏者。”其好处就是“情之所至,肆笔成章”的真情流露,犹如“天机自动,天籁自鸣”,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这对于诗歌创作来说是最为可贵的。然后是情感抒发的自然流畅:“袆得而读之,窃叹其爱君忧国、伤时悯俗之情,见于言辞者,何其惓惓哉。昔之论者有谓,非能言之为贵,而不能不言之为贵。”情感抒发的可贵之处不仅仅是能够将心中之情志表现出来,而是喷薄而出地自然宣泄出来。因为只有如此其情感才能是真诚感人的,所谓“惓惓”者,就是深切诚恳之意。正是具备了此种真实自然的情感,最终也才能达到兴发感奋的诗学效果:“若其微意奥旨之所存,有以系人心,关政理,明王化,而为世道劝者,忧深思远,有古风人之意,则固非夫人之所知,而君子必能审之矣。序而传之,将不有慨然而兴感者哉。”[1]195-196可惜的是《少微唱和集》如今已不存在,使后人难以一睹其真实面貌,从而验证王袆之评价是否准确,但在《刘基》的诗集中,依然保留有此时创作的部分诗作,亦可证王袆所言之不虚。从坚持诗歌的政教功能这一点看,王袆始终贯穿了浙东派明道致用的主张,这一点他与宋濂、刘基没有明显差异。如果从认肯诗歌情感之真实自然、体貌之多种多样、语言之明白畅达、风格之圆润高妙等方面看,王袆的诗学思想自有其丰富的内涵与独特的价值,是他人所无法替代的。

从王袆本人的创作实践看,基本与其诗学理论相吻合。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其情感抒发的真实自然,无论是对元末黑暗混乱社会现实的反映与感受,还是功名无望、报国无门的感叹与哀伤,乃至明初遭贬受祸时的悲伤与绝望,他都能够在诗中予以淋漓尽致地叙写。从抒情的大胆直率上,元明之际的诗人很少能够与王袆相比。像他的《次韵友人山居秋日就述鄙怀八首》《杂诗十首》《杂赋七首》《长安杂诗十首》等组诗,均为直抒胸臆的佳篇。其《赠陈宪使之福建》可作为元末诗作的代表:

夫君英妙姿,家世联仕籍。弱龄济乌台,所掌在文墨。致身已青云,腾誉如白璧。序劳合优迁,随牒更远役。七闽处南陲,宪府堂堂辟。君往试所长,俯就列曹职。相逢钱唐滨,秋风动行色。嗟兹遘时艰,天地满兵革。呜呼雕瘵甿,何乃际斯厄。生者困科差,死者堕锋镝。贵人岂不仁,胡不怀惨恻。我观得意者,及是翻取适。旌旗出广路,百步人辟易。假威济诛求,生事侥玉帛。高堂日置酒,秉烛燕宾客。芳除红锦藉,珍膳青纱幕。娇歌绝艳舞,女妇拥前席。乘酣不上马,欢乐未知极。宁思公餗倾,便受素餐责。维时风纪司,厥职务紏击。矧今慎抡选,充位皆名徳。愿君勉赞襄,要使去淫慝。及物摅至情,匡时展良策。顾予狂者流,抚事常感激。平生贾生志,临别长太息。[1]20

送行诗在元明之际是一种常见的题材,一般均是点出对方出行目的,给予祝福与鼓励,然后再抒发依依惜别之情感,但本诗却写得颇为独特,超出了送行诗的常规模式。从“夫君英妙姿”至“秋风动行色”,写出行者的身世、品格、官职、出行地及送别环境,是送行诗的开头写法,但从“嗟兹遘时艰”开始急转直下,作者集中笔墨写“天地满兵戈”之际百姓的种种苦难与官员们的穷奢极欲,从而构成一种鲜明的对比效果。“生者困科差,死者堕锋镝”二句是写实,具有高度的概括力与典型性。“高堂日置酒,秉烛燕宾客。芳除红锦藉,珍膳青纱幕。娇歌绝艳舞,女妇拥前席。乘酣不上马,欢乐未知极”,是对“贵人”“得意者”生活的具体描写。此种写法或许受到过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诗句的启示,但如果没有真实生活体验,也很难写出如此有质感的内容。正当读者疑惑如此铺张描写如何收笔时,作者忽而转到“维时风纪司,厥职务紏击”的“宪使”职责,因而便有了“愿君勉赞襄,要使去淫慝。及物摅至情,匡时展良策”的临别赠言,希望陈宪使履行自我职责,惩治官吏们的“淫慝”之举。于是,就轻施腾挪之技而顺理成章地与前面所写的官员浮华奢靡生活内容勾连起来。结尾的“顾予狂者流,抚事常感激。平生贾生志,临别长太息”是一种水到渠成的写法:面对如此混乱时局,尽管自己有满腹的愤激不平,但作为一介儒生,也只有“太息”而已。本诗内容充实,感情充沛,将一首送行诗写成了反映现实、抒发感愤而具有劲健风骨的作品。从表面看如行云流水,叙事流畅而抒情自然,非常符合作者明白畅达的诗学主张,但若略加分析,就会发现是作者精心结构、辗转腾挪的结果。其实,王袆不仅在元末能够尽情反映时事,抒写自我情感,即使进入朱明政权之后,也一直保持着此种创作倾向。

王袆自至正二十三年至南京任职到洪武五年初出使云南,在不到八年的时间里有一半时间是在贬谪生活中度过的。其中至正二十六年七月被外派至江西任南康同知,二十七年六月被召回南京“议礼”,不到一个月就因“议礼”而“忤旨”,然后即被贬为漳州府通判。洪武元年十二月被召回南京与宋濂一起主持撰修《元史》,至洪武三年七月因“失朝参”被贬官,并派其出使吐蕃,行至兰州有被召还,令其出使云南召降梁王,次年被杀害关于王袆该时期的仕宦经历,参阅了徐永明的《王袆年谱》,见其《元代之明初婺州作家群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58—593页。。其间除了撰修《元史》其间较为舒心以外,其他时间均郁郁寡欢。应该说,在进入朱明政权的浙东文人中,王袆是经历打击最多且结局最为不幸者,但如此遭遇并未改变其率直的个性,在其诗中,没有刘基的叹老嗟卑,更不像宋濂那样干脆收笔不写诗歌,而是依然如故的将其喜怒哀乐倾泻于诗作之中。无论是在南康还是在漳州,甚至在出使吐蕃途中,均留下大量诗歌作品。最具代表性的是其《立春日次韵答友人》:“献岁新开统,初颁凤历新。文章千载事,宇宙百年人。对酒聊同醉,看花要识真。平生二三策,微贱向谁陈?”[1]43洪武元年,正当朱元璋建立新王朝之际,王袆却被贬于遥远的福建漳州,如果不能亲身参与这百年盛事,那该是多么遗憾,更何况他有那么多的经国治世之道要向新朝奉献!“平生二三策,微贱向谁陈”正是此种急切心情的表达。果然,他不顾身份向朝廷呈上了洋洋洒洒的《祈天永命疏》,可谓一吐为快,不计后果。后来其生存状况越来越差,诗歌成为其宣泄苦闷、寄托理想的最有效方式。他会向家人诉说:“弟也十载走官涂,备尝苦淡忘甘腴。年来霜雪生眉须,颇觉厌佩腰间鱼。便欲挂冠遂悬车,行问君王乞鉴湖。长歌式?赋归欤,与兄共读先人书。”王袆:《长歌一首寄寿子进家兄五十》,《王袆集》, 颜庆余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65页。宦海风波凶险乃是当时常态,但如此直白地倾诉却较少在明初台阁文人诗文中看到。其《二月望在巩昌客馆夜梦归里中与金十二丈傅九文学同游髙五处士别业既觉有感而赋》是总结其仕宦经历长诗,其最后一段写道:

嗟我文章非古人,虚名在世真叨窃。一从螭陛到銮坡,久侍青光入金阙。每多杜甫能自期,许身欲比稷与卨。政图事主尽愚疏,岂意谋身转迂拙。肃将使指往西垂,迢递河山重跋渉。严风裂面沙眯眸,冰髯霜鬓茎茎折。瘦马冲寒不自禁,狐?貂裘仍狗袜。得非定远泛星槎,无乃中郎持汉节。道涂梗塞竟莫通,使事须还遂中辍。归报吾君扣九重,天颜只尺容趋谒。傥矜弱质赐恩光,便向明时乞骸骨。慈母手线犹满衣,先人遗书故盈箧。鉴湖一曲非所望,家山自可采薇蕨。[1]66

本诗作于洪武四年二月,是其从兰州回到南京时的感想。经由数年的仕途体验,他已对官场感到恐惧与厌倦。因为他深深感到:“才高世所疾,时昌命逾屯。”王袆:《十一月七日出南城门别陈三检讨》,《王袆集》,颜庆余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2页。自己似乎并不适合这个新王朝的环境,于是他渴望回到自己的家鄉重过隐居生活,然而,他已没有如此机会,等待他的是更加遥远也更加凶险的人生旅途,并为此丢掉了性命。王袆的诗学观念决定了他的诗歌创作,爽朗直率而情感浓郁,是真正具备了诗学品格的政治抒情诗。决定政治抒情诗成败与品位高低的是能否真实自然地表达其见解与感受,尤其是在政治环境严酷的时代尤其重要,王袆无疑做到了,所以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诗人。

王袆无论从理论批评还是创作实践中所显示的倾向,都展现出其儒家诗学观念的底色,但在其创作中也有溢出其儒家诗论范围之外者,从而构成其诗学思想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这主要表现在下述两个方面:一是哀感顽艳的感伤倾向。自《诗大序》以来,儒家诗教在情感表达上强调“发乎情止乎礼义”的情感节制与温柔敦厚的平和体貌。这些都为王袆的诗论所继承,其《可诗斋记》所不满的,正是后世诗坛“哀怨淫佚,委靡浮薄,荡然无有温柔敦厚之意”的弊端,而且在其本人创作中,也尽可能使自我情感的抒发受到节制。可以说他的诗风是流畅圆润的,但并不流于放纵不羁。然而也有例外,在其遭受重大打击而情绪波动时,也会偶尔溢出其儒家诗教范围。比如其好友蒋季高英年而逝时,他作《哭蒋季高》诗以祭之,心情悲痛而感情哀伤,诗之结尾曰:“会归执杯酒,酹子泉下魂。遡风一长恸,洒泪满胸臆。”[1]25又比如在其被贬谪而出使吐蕃途中,有《陈州舟中抒怀》曰:“去国一兼旬,飘零叹此身。虚名天所靳,薄宦命常屯。承诏惊逾陇,修书幸获麟。扁舟风雨恶,愁绝宛丘津。”[1]54失落、孤独、苦闷、悲愁之情可谓一应俱全,加之孤舟风雨之境况,其凄伤哀感更是达于极致。当然,此类诗作均属偶一为之,尚不影响其诗歌整体风貌。不过在元末所作的《九诵》[1]579与《述骚》[1]589这两组骚体诗,则是王袆有意为之。其《九诵序》曰:“余癸卯(至正二十三年)之岁,荐婴祸患,哀感并剧,情有所不任,抚事触物,辄形于声。盖仿佛乎《离骚》之作,而其情犹《巷伯》、《蓼莪》之义焉尔。先是,庚寅(至正十年)之春,去国而归。戊戌(至正十八年)之冬,避兵以走。中间苦恋之词往往而在,合而次第之,得九篇,取《九章·惜诵》之语,题之曰《九诵》。”此处的“荐婴祸患”指王袆之父于此年病逝,“去国而归”则是谋求仕进的失败,而“避兵以走”则是指躲避战乱。在这几年中,谋进无门,性命堪忧,以及亲人离世,人生的苦难似乎全都集中在作者身上,苦难的深重终于使其悲痛之情无法遏止,遂写出伤情的诗篇。这两组骚体诗格调近于《楚辞》,悲伤之言俯拾皆是,如“抱予怀之邑郁兮,潜涕泪之浪浪”“临歧路以恸哭兮,阻千里于只尺”“岂涕泪之能竭兮,尚有血以相继”“忧于忧其相接兮,夫孰知予之孔悲”“言有尽而意长兮,独嗟吁而永叹”“世已丁乎叔季兮,予心胡能以不悲”“形憔悴而无聊兮,情傺侘而气郁堙”等。尽管作者将其诗作与《诗经》中痛斥小人之陷害的《项伯》与感恩父母之《蓼莪》相比拟,其实无论其命名还是其写法,均为楚骚之嫡传。《文心雕龙》“辩骚”在对比楚辞与经书的四同与四异时,便明确指出:“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瑰诡而惠巧;招魂招隐,耀艳而深华。”[8]47王袆的《九诵》与《述骚》,目的就是要“哀志”与“伤情”,从而突破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儒家规范。考虑到刘基诗文集也收有一卷骚体诗,尤其是作于至正十九年的《九叹九首》,其宗旨、其格调、其笔法几乎与王袆之作如出一辙,则可以得出如下结论:正是由于身处易代之际的乱局危境之中,使他们孕育出浓郁饱满的悲愤之情,从而选择善于抒发哀感顽艳之情的骚体诗,才能够偏离浙东派儒家思想的轨道,呈现易代之际诗学思想的特色。

王袆诗歌创作的另一倾向是对于自然山水的热爱与隐逸生活的向往,体现了他超然的脱俗情怀与审美趣味。从王袆的一生志向看,出仕行道始终是其坚定不移的目标,但在治国理政的同时,他也从来没有忘怀对于自然山水的欣赏与闲适生活的享受。他是一位富于审美情趣的文人,不是只会注经读书的腐儒与坐堂催租的俗吏。在南康时,他醉心于优美山光水色,写下了众多的山水游记与诗歌作品。其《开先寺观瀑布记》曰:“六月十日,余被召将赴京,念人世行之不可必,万一有他累,则清游不复得,因与郡人段谦、曹元同泛,过落星湖。”[1]248他在赴京前,念念不忘的不是官位升迁,不是家事安排,而是担心“万一有他累,则清游不复得”,则说他有山水之癖好诚不为过。最能反映此种癖好者乃是其《南康书事十首》,现选其中四首以见一斑:

飞桥架绝涧,怒湍若雷音。直比三峡险,岂特千丈深。颇闻阴雨夜,下有潜虬。(其三)

言寻白鹿洞,欲访紫阳翁。一溪浸山月,万壑号松风。前哲不可及,怅望将焉从。(其四)

临湖作幽亭,湖光净如镜。仰观云翼翔,附览渊临泳。景会乐自生,悠然孰吾竞。(其五)

古人乐吏隐,所贵性有适。著述本吾事,催科岂其职。咄哉彭泽翁,惆怅为形役。(其十)[1]39

这些诗或惊叹于峡险而涧深,或仰望于先哲之髙踪难及,或陶醉于鸢飞鱼跃之自然之美,或自得于吏隐著述之适意之乐。尤其最后一首,居然笑陶潜未得吏隐之趣而为形役,你不是说“心远地自偏”吗,又何以要辞彭泽令而归隐?像千年之后的王袆,在南康为官不照样也能欣然自得于自然山水中吗!这当然不是真要嘲笑陶潜之拘狭,而只不过是诗人之幽默而已。当他觉得宦况无味时,又会遗憾地写道:“风流陶靖节,输尔早归田。”王袆:《郡斋偶赋》,见《王袆集》,颜庆余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52页。至于在其贬官漳州期间,更是写下记载闽南风俗的《临漳杂诗十首》,陈田评曰:“忠文议礼忤旨,降漳州通判。《杂诗》十首即此时诗也。其佳联如‘地偏冬少雪,海近夜多风,‘茉莉头围白,槟榔口沫红,‘儿童皆唤囝,男女总称侬,‘绿笋供春馔,黄蕉入夏筵,‘瑉紫裁为砚,犀花解作杯,‘不雨犹穿屐,因暄尽佩香,闽中风土入绘。”[9]124其实,不仅在漳州王袆多有地方风物民俗之作,而且其别集中亦存有不少近于江南民歌之竹枝词类小诗,清新流利,情调宛然,故陈田称其“质坚体洁,时作小诗,亦有风致”[9]123。所谓“风致”,也就是风度趣味之意。王袆此种隐逸情怀与自然风致,构成了其诗歌创作的另一倾向,与其托物连类的诗教观念、哀感顽艳的悲感抒发,形成了其诗学思想的立体空间,显示了易代之际诗学观念的丰富复杂。

王袆诗学思想的复杂丰富代表了易代之际文学观念的典型特征。在一个政治多元的历史格局中,思想的控制趋于松动,文人的生活时刻处在变化动荡中,为其文学的创作提供了多种选择的可能性。从王袆本人的情况看,他不仅是浙东派文人群体的核心成员,还是玉山草堂主人顾瑛的座上宾,并且由于与同门文人陈基的关系,又使之与吴中文坛亦颇多交往,因而会时时感受到文坛上流行的诗学风气。时代的激荡、个人的不幸、文坛的熏染以及传统的影响,最终融汇成其鲜明的诗学思想特征。由于他的出使云南而不幸早逝,没有来得及为朝廷的主流思想所改造与控制,保留了更多易代之际文学思想的原貌,因而也就有了独特的研究价值。

[参 考 文 献]

[1]王袆.王袆集[M].颜庆余,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

[2]王袆.王忠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朱彝尊.明诗综[M].北京:中华书局,2007.

[4]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5]顾瑛.草堂雅集[M].北京:中華书局,2008.

[6]顾瑛.玉山名胜集[M].杨镰,叶爱欣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08.

[7]恭氏三家集[M].李军,赵文友,点校.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

[8]刘勰.文心雕龙[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9]陈田.明诗纪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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