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造胎模

2021-07-08 22:35薛松爽
散文诗 2021年5期
关键词:拼凑出脖颈烛火

薛松爽

蜡 烛

我以羊脂浇注了一支蜡烛。但它的杂质太多了,因而呈现出一种土黄。但在黑夜,它看起来依然是白色的。

黑色的芯,柔韧,一贯到底,难以折断。

那些杂质,更像是一些字迹。但,没有故事和历史。

我知道火焰的形状。一个搂紧的怀抱。有风的时候,火焰会发出一种类似呼啸的声音。但我在黑暗中。一直没有点燃。我找不到火柴,也找不到属于我的石头。

黑暗中的微白。一座小型的纪念碑。

也许世上的纪念碑,都是这样的白色。但我不会将纪念碑都看成蜡烛。所有的纪念碑都是无声的。而蜡烛迟早会发出声音。成为一条河流,融化掉——在黑暗中。

河 流

几个月无诗。以前我会坐卧难宁,撕碎一些白纸,怀疑自己一生再也写不出一个句子。而现在,我依然读札记,带孩子去郊外,我相信干枯的河道在冬天依然会涨起浑浊的流水,仿佛一根饱满的血管。我走在秋天顶部泛红的栾树下,看那条真正因放水而底部朝天的河流,满地污泥才是它留下的真正思虑。溺水者和呼救的人是流水的一部分。几只白鹭,飞下来将尖喙插入泥浆,毛色污损,一支尾羽颤抖着垂落。孩子们不再惧怕,他们挽起裤腿,一直走到河的中央,捡拾着贝壳,小小的身体弯曲成—— 一个世界的中心。

羞愧的中心

羞愧所从何来?我雕刻一个人,他慢慢成形,你站在他的阴影里。每日的雕刻:每一个线条,面部,鼻梁的轮廓;眼珠要放在最后。现在,他的眼眶里,只是两块粗糙的石头。你羞于见到任何一个人。你的羞愧源自何处?你对自己的羞耻日益加深。你是脏的,拙的,却要将干净带给这个他。同时,带来了他的面部的羞涩,与侧影。你的羞愧让他永远难以完成。有人于废弃花园倾圮处看到他,企图将他偷运走。你在深夜也无法停止。你发现夜晚也有影子。每一个影子都有阴影。你蹲于羞愧的中心。

冻 雨

雨水敲打在玻璃上。

雨水用破碎的肉体与骨骼,用断掉的手指尖拼凑出一张残破的脸,一张母亲的脸。一点一点,拼凑出她的灰发,皱纹,厨房的蛛网中仰起的晴天般的笑容;拼凑出她的草纸般的衣裳,晚年的癌,脖颈的肿大,她的那本黑封皮的《圣经》和一丝丝压下来的脾气……拼好了又撕破,然后重新开始。它重新拼好的脸孔,既像母亲,又像父亲。像父亲光着的头颅,他在墙角的叹息;他沉默着垒砌倾圮的东屋,从山上刨回葛根……像父亲、母亲一生的斑驳。他们的一生,都充满了这似雨似霜的东西。

我把脸贴上去。隔着一层冰凉。外面的黑暗凝结成为一块。我看到一张清晰的脸庞……

洞 窟

有一个夜晚,停电了。我手执一支烛火,看清了寄身的这座窟居。原来墙壁是不平的,受了无数次烟熏火燎,上面不知何时画满了这么多人物。有的脚踏猛虎,有的以身饲虎;有的低眉含目,有的怒目圆睁;有的侧身泥淖,有的袖舞飞天。其中的一尊,小如拇指,闭目趺坐。烛火下,他的眼睛忽然睁了开来,看清了身边黑暗的砂砾、陌生的文字。他的目光穿过我,穿过烛火,投向漆黑的旷野——那里,空旷的洞窟,暗影幢幢,挣扎舞动……

火 焰

夏日樹冠上的火焰,到了冬天就附于树枝之上。这些光,会一直浸入树皮,进入到内部。有时候,在最深的冬夜,你也会看到整株树,每一根寒枝都发出了光亮。

这如同一个人。他头顶的光,会在中年之后沉落,进入头颅、肋骨。尽管他的身体因为时间而加深衰老。其实,他是在燃烧。当他独坐黑暗之中,犹如坐于崖壁,他的深处的燧石开始闪光。他不再像一个人。

细 雪

又一次并肩,我们走在初春的香樟树下。窸窸窣窣,看不见的颗粒自枝间坠落。为了女儿,你跑遍了全国的大医院。你比我小了十岁,白发却比我的还多。成年后,我们很少有在一起的时候,走在一起,也没什么可说的。三十年前,我抱着瘦弱的哇哇啼哭的你,在暮色中来回游荡;二十年前,因你说脏话,一巴掌将你掴倒在泥水里;十年前,你从南方回来,已有了一张父亲年轻时的面容。春天里,会有更多的叶子落下。新叶从灰色枯叶中挤出头来,它们要接受一轮轮春寒的清洗。有指肚大小的嫩叶跌落,粘在黑色地面。有白色颗粒在手掌融化,最细小的会穿透肌肤、骨缝,凝结成我们骨骼的一部分。衰老常常会显示一种崭新面貌,就像早春黯淡的群星中正浮现婴儿的面孔。

肖 像

烛的焰心是一幅母亲的肖像:微黑面庞,泛白的头发。她站在烛的高处,多孤独啊。我们披着光进出。脸上映着一层锡箔样的红。很少说话。她知道我们的一切,包括悲戚和欢欣。当我们转身,她的凝视中,有一种颤动。有时候,风扯着她,身影趔趄,仿佛就要从崖顶跌落……

常常,她像一只茧,裹着光的丝绸,她会咬破自己,放出一只只雪蛾,在空旷的屋子窸窸窣窣飞舞,停泊在屋顶,或者翻开的书页上。当夜深,我们熄灭烛火,她的面庞会在黑色灯芯上停留。空气中弥漫着浓郁气息,黑暗中的肖像被烧得卷曲起来,她忍着,怕不小心碰碎了自己。她,等待下一个夜晚,崖顶的复活……

南 阳

诗人都有一幅属于自己的地图:古老的文化地貌,书本上阅读的古人(他们并未死去,一直在这个地图上活着,登高、饮酒、喟叹和俯身写作),一些触动过心的往事、草木和风景。这些由炭笔勾勒或重重涂抹的名称,成为一幅永不褪色(越来越清晰,焕发光泽)的地图。南阳也是这样。一个现实中的地区、城市,一个绘制于石头上的凹痕地图。它的笔触在石头上越刻越深。自地下、昏暗中浮起,仿佛深夜或者清晨的图景。你一次次走进这座城市,在烛光或者清晨的光线中,将现实、梦境、未来混淆在一起。仿佛一匹马,伸长了脖颈,凑近这幅地图,它的潮湿的鼻孔触碰到那座独山的低矮植物,嗅闻到白河的睡眠,它甚至将脖颈伸到地下曲折的墓穴里,看到石头上窸窣的线条、衣袂,倾听到一个早夭孩子的胆怯脚步和不绝如缕的哭声。月轮硕大无声。你的黑色绸缎般的皮肤上传过一股股战栗,眼眶内蓄积的湖泊在陡峭的面部悬挂,就要溢出来。

塑造胎模

他写作。敲打身体。他敲打时代的一具身躯,犹如一具巨大瓷器的胎模。瓷器尚未完成,尚未透出光彩来。他抚摸、揉捏、敲打。箜、箜、箜的声音,柔软而坚硬。不能太用力,怕敲坏了这薄薄的一层。这竖起来的泥土。盛载了血肉、歌哭、风雨、步履、灰烬的泥土。不敢太用力,怕胎模失去了浑圆与蕴藉。他怕惊醒胎模里的空气、胎模里的黑暗。那空气和黑暗在里面,蜷缩似一个婴儿,一个未成的人形。他开始沉默,守口如瓶,守住无数的词语。那词语一旦说出,便会震碎胎模(婴儿在夜半啼哭,而我们听不到)。他将手掌触在泥面,旋转。缓慢,无声。一些新词汩汩诞生。而他不敢说出。他一说出,这些词语就会停止生长。他听到生长的声音。半圆的坛子隆起。颈口显现光亮,仿佛真正的一节脖颈。白鹤携带着灵魂飞翔。它们仿佛语言,绽放声音与光彩。真正的语言,不惧于说出。瓶口敞开,仿佛幽闭。一个时代的真正形状。瓷瓶旋转,停顿,巨大而无声。光亮自内部透出。他变得枯槁。一双手,筋脉结节;眼球突出。一切仿佛说出。瓷器硕大而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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