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新作和诗论

2021-07-08 10:56耿林莽
散文诗 2021年5期
关键词:散文诗

耿林莽

漂 流

小船离岸的时候,一轮夕阳坠入江中。你听见沙沙的水声。像是在击打着落水的铜锣。

两岸都是树,黄桷树高大伟岸,竹叶的清香一点点随风飘远,却飘不到你正驶离岸边的船。

吊脚楼背江而立,木质的腿已站成漆黑,瓦楞间涂满岁月的尘垢。楼上的一扇窗打开着。

女人的秀发和她的面颜已渐渐模糊。

船和岸是无法相依的唇,也不能隔水相望,且正在越离越远。

一小碟白杏仁在你面前置放,散发着苦味的清香。这是她临行时塞给你的。白杏仁的苦味,能让你想起她唇齿间独有的气息。

唇的许诺,唇的磨擦,在睡梦中恍惚,你看见了波涛相依胸乳的起伏,想要伸手去触摸时,梦的陶罐已成碎片。江水中闪烁着零零落落的星光。

江水滔滔,航程遥远。哗然击打着船舷的水声,单调地重复。船行其间,人行其间,不过是匆匆的过客,唯寂寞会永恒地在,相依,相随,相伴。

这便是漂流:水很深,路还远。

寒冷与雪

寒冷是一朵淡雅柔弱的水仙花朵;

寒冷是一支银光闪闪直插云空的青霜宝剑;

寒冷是铺天盖地而来,白茫茫的一场皓雪。

雪:纷纷扬扬的飞花,是寒冷编织的一张寂然无声的网络,那些晶莹的颗粒弹跳着,是抖动的手指,还是迸射的泪滴?

鲁迅: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我:雪,是漂泊无依的寒冷,是寒冷披在肩上的一件薄薄的衣衫。

雪,不选择屠夫刀尖上一滴血的殷红,而选择诗人书案上一张纸的清白。

雪,以她永无休止的指尖的颤抖,诉说着受苦人难以言说的悲哀。

雪,以她一尘不染的洁白,守护着人世间无所不在的孤独。

日落——弘一大师之逝

日落:

日落西山,失血之光在一點点变淡。

山谷中衰微的草,归鸦之翅,敛闭了的黑树林子,在一点点变淡。

还有那些从不一语的石头。石头。

大师,却在这时睁开了眼。

他已经三日未曾进食,清癯,枯瘦,目光冷却了无可逆转的暗:

日落。

他要来纸笔,抖擞着写下四个大字:

“悲欣交集”。

“火化时,要用水碗垫住龛脚,不能让蚂蚁爬上去烧死……”

(这是他最后的遗言。)

日落:

宽宽的额头上可以走马。

这时却布满了灿灿日光留下的栅栏。

日落:

寮房里很静,仿佛他依然在那里坐禅。

香炉中最后的一缕氤氲已经飘散,灰烬一点点跌落,灰烬为虚,只有那曾经璀璨的燃烧,是唯一的实。

三家村

古老的石头砌成黄昏,锁住大山,使之失去了鱼的自由。

不声不响的庄稼汉,用石头盖起小屋,自然主义的碎石板路,高高低低地弯曲着。

大树裂开石缝,分化了山谷,从角落里伸出绿色的手,花开花落,结出一个个鸟窝。

村子里只三户人家,以击石之声相唤。老人们坐在冰冷的台阶上等候,三十年,五十年,哪个冬天能降下一片温暖的雪?

白蝴蝶,黑蝴蝶,把牡丹的花粉送给了孤独的野樱桃树。

葡萄挂出润泽的乳房,诱惑着秋风。

那一株野樱桃树闪着不安的眼睛,从赶集人的竹篮里探寻信息。

仙胎鱼在涧泉水中产卵,偷偷地孵化出自由;

她们孵育出的小鱼味道鲜美,没有什么毒。

枯枝园

狂风在树梢,呼啸和旋转;

剥夺是它当然的“权”。

叶子们被纷纷击落。

一棵大树挺然而立,光秃的枝条上,只剩下一尾枯叶的“小鱼”垂悬,被月光描绘为——

破碎风景的一角。

仿佛那一轮遥远的月已镶嵌在枯树的枝条间了,像是她的一枚憔悴的果。虚幻的银光闪闪,谁也不能给谁一点点温暖。

这就很像一幅古典的画了,掠夺留下的风景,冷冰冰的,幽深而孤独。

黑云压城

黑云压城,压在每个人光秃秃的头顶,

沉重是一种颜色,也是一种声音。

黑云闪开缝隙,那是一道灼亮的闪电,无声。

人们战战兢兢,等待那一响爆炸的雷鸣。

掩住耳朵的双手,在瑟瑟地抖。

迟到的雨终于哗然而至,慌慌张张的人,撑起了一把伞:

破伞。

哗哗的雨水淋湿了他的全身。

淋湿了全身,伞依然在举着,只剩下几根断骨的伞,依然在举着。

只要依然在举着,心里就踏实多了。

列车穿过月光

列车穿过月光,穿过

月光下的荒原。

黑压压的灌木丛生,山峦起伏,路两边雾霭沉沉,蓝幽幽的翅膀自天而落。

轰隆隆,轰隆隆的列车步履庄重,穿越荒原。每一格窗口都亮着灯,像有一排端盘子的姑娘,从容走过。

蓝与黑:列车穿过。穿过月光下的旷野,疾驰而去。

这时候,谁喊道:“有人跳车!”

枪响!

月光被击碎了,击成满地的碎片,

颤抖!

颤抖在荒原。

散文诗:美在思想

波德莱尔为什么“忧郁”

人们在谈到散文诗时,总会想起和提到其创始人波德莱尔,以及他的《巴黎的忧郁》,但是,即使在读了这本书之后,对于散文诗及这本书的认识,也十分肤浅,我自己便是如此,只知道她较之于分行诗在强化叙事功能上起到了“解放”的作用,如作者自己所说:“总之,这还是《恶之花》,但更自由、细腻、辛辣”,如此而已。其实,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近日,在阅读当代中国散文诗,关注其发展态势,思考其发展方向的时候,读到彭燕郊先生1987年发表在《外国诗》刊物上的一篇长文《波德莱尔,开拓者的命运与光荣》,详细介绍和论述了这本书产生的社会历史背景,以及她对世界文学发展的巨大贡献时,才“茅塞大开”,特别是在我正在深入思考的散文诗的发展方向问题上,起到了极大的“指导性”作用,因此,不避做一回“文抄公”之嫌,将其最重要的关键论述,做一点简要的介绍。

首先是,散文诗的产出,不是波德莱尔的心血来潮、灵机一动的偶然创举,而有其深刻的社会历史背景,即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工业化的迅猛发展,给社会带来了深刻的变化,产生了许多新的矛盾和问题,这些,才是波德莱尔“忧郁”的由来,所以,他写的不是自身个人的忧郁,而是“巴黎”的,即社会的忧郁。所以,我获得的第一个收获便是,必须要强调散文诗的社会性,不能够局限于个人一己私情的留恋和抒发的狭小范畴。

其次是,彭燕郊告诉我们,现代诗歌不同于浪漫主义及此前所有诗歌之处“是用思考代替抒情的主体地位”。因为,“人类热情的圣火已烧向理智,而让感情的余烬在新的生活面前逐渐冷却。严格意义上的诗,抒发的不是生活所激发的感情的火花,而是思想的火花和痛苦的思索过程留下的一道道印痕,或一个个伤口,瘀血和肿块”。这一点特别重要,对中国的诗歌包括散文诗,有着很强的针对性,因为,“诗就是抒情”的观点,在中国是根深蒂固的,诗与思密不可分的关系,也正在诗坛包括散文诗界而为诗人们所认识和重视,此处就不详谈了。还是让我们用雨果对波德莱尔的评价来结束这段介绍吧,雨果给波德莱尔的信中说:“你在前进,在向前突进,你把人们未知的阴冷的光辉赐给艺术的天空,你创造出了新的战栗。”

鲁迅:“我的哲学都在《野草》中”

魯迅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主要奠基人,也是散文诗在中国立足生根的主要奠基人。早在1919年,他便在《国民公报》的副刊上发表了一组《自言自语》,还与周作人一起翻译了《巴黎的忧郁》中的几章散文诗,这体现了他对于新生事物的敏感性、先知性和高度的热情,《野草》系列的连载和结集成书,则标志着他对于这一新兴文体的成熟认知与高度自信。这些作品创作的时代,国内的政治与社会环境,以及他自己的心情,都处于不佳状态。他说:“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而在英译本的序中,则说,“大抵仅仅是随时的小感想,因为那时难以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含混了”,他还说过,“我的哲学都在《野草》中”。由此可见,鲁迅的散文诗雄辩地证明了散文诗是“诗与思”融为一体的产物,证明了形象思维与理性思维完美结合,“美在思想”,乃是这一新型文体的重要特征。

《野草》中的一篇作品《过客》,是他“在脑筋中酝酿了接近十年”才写成的,也是集子里篇幅最长的代表性作品,外表取戏剧形式,其实是充满了诗美色彩和象征意义的作品,诗中的人物设置和情节安排,都是为了体现人生道路的曲折和不确定性。无论前面是野地,是坟,是黄昏,是黑夜,“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吧!”他“即刻昂起了头,奋然向西走去”。这是鲁迅为我们塑造的一个感人的艺术形象,体现了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生态度,“美在思想”得到了成功的体现。

《野草》之后,鲁迅的创作文体主要转向了杂文,在他的杂文集里,有些也仍可视为散文诗,或含有散文诗的意味。如《且介亭杂文末编》中的那篇《半夏小集》,其中有一段我印象极为深刻,他写道:

庄生以为“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死后的身体,大可随便处置,因为横竖结果都一样。

我却没有这么旷达。假使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们吃。

养肥了狮虎鹰隼,它们在天空、海角、大漠、丛莽里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

但养胖了一群癞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么讨厌!

这段话充满了形象性,又充满了思想的力度和坚定性,何等气派,何等声势,何等刚劲!足以说明,美的语言和美的思想不可分割,诗与思是一体性的存在。

美的语言从哪里来?

散文诗是语言艺术,人们读她,当然要欣赏其语言的美。但是,美的语言从哪里来,在一部分读者和初学写作者中,存在着某种理解,这就正如贾岛那“僧敲月下门”的推敲故事,他们认为美的语言当来自华美辞藻的堆砌和雕琢,把功夫全用在“修辞学”上,这是个很大的误会。

他们不知道,孤立的辞藻,躺在《辞源》中沉睡的那些词语,是没有生命力的,只有当它能够表达一个完整意思的时候,才能构成“思”和“诗”。正是从这个“根”,我们找到了“思、语言、诗”的三位一体的关系,它们一体存在,不可分割。海德格尔说:“一切冥想的思都是诗,一切创作的诗,都是思”,诗的生命力是由诗人的“思”构成的,不是外在词语的拼凑物。诗人在生活中观察体验,经过思考,才能转化为诗,在某种程度上,思考的重要性已经取代了抒情,成为诗人致力的重点,“九叶派”唯一健存的老诗人郑敏大姐最近在谈到她的诗歌创作时,则总结出了这样一句话:“在诗与思的合一中实现对生命的超越。”

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一问题,我从手边的某些散文诗片段中,选摘了一点“样本”,或许可让我们受到更具体的启发。

李松璋的散文诗集《愤怒的蝴蝶》,有一个简短的“题记”,只四句话:

弥漫旷野的,是找不到花丛的愤怒的蝴蝶,赤裸的梦游者穿行其间,手里捧着一把烁烁的镰。

蝴蝶为什么愤怒?她寻找的鲜花哪里去了?这就够人们思考一番的了。

王泽群、栾承舟主编的《中国当代爱情散文诗金典》的封面上,也有两行“题词”:

爱情来过了,我可以老了。

那些想说而未说的话,让风说给落叶吧。

将这两句话和人们的爱情体验联系起来,真的是意味无穷,有一点心酸,又觉得是一种“旷达”,唯其存在多种可能的领悟,才更感到其内涵的丰满。

黄恩鹏有一章《雷声,或者鸟儿之祭》,从题目便暗示了鸟遭雷击的遭遇,却没有具体的“叙事”,写的全是鸟儿死亡后的“心态”。

雷声埋在了天上,一切罪过被鸟鸣唤醒。那些声音,让整个大地倾斜、断裂。

鸟儿入梦。它们听见遥远的大水翻过了朽木和老墙,挟大片闪电,滚滚而来。

超越。超越了事实本身的局限,将读者的思路引向更为深远的空间,这便是诗的张力。

韩嘉川的《墓碑》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章散文诗全诗也不长,我只想引其开篇一小节的几句,便已足够:

战争结束后,所剩下的唯有墓碑了。

如此朴素的两句平凡的话,不需要任何的渲染和夸张,就已经说出了许多,还有比這更有力的控诉吗?诗贵精练,散文诗的重要特色之一,就在于她“只说最重要的东西”,让大量的“其余”留给读者去思考和领悟。

在“所剩下的唯有墓碑”之后,诗人笔锋一转,接着写道:

女人与鲜花站在一起,那是一个下午,斜阳搭在右臂上,如同一条围巾。

女人和鲜花都是和平的象征,她们站在墓前,是凭吊、思念,还是休闲,诗人没有言明,留给读者去思考;“斜阳搭在右臂上,如同一条围巾”,何等悠闲、宁静,却为读者提供了多种思考的空间。其中之一,我想便是战争的残酷与和平之可贵的鲜明对应。

山光水色,自然风景,从来是散文诗的一大主题,而对大自然,诗人如何进行思考呢?陈劲松在青海生活多年,写了大量“青藏短札”,赋予了这些风景以人性化的浓厚色彩,或者说,人格化的“灵魂”。且看这章《荒原上空的月亮》:

被无边的苍茫一遍遍锻打过的银币,它的光芒被斟入十万雪山的灯盏。

草木褴褛,安于宿命。

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是打开的月光宝盒,这些银质的、冰凉的月光正从雪山的杯盏中流出。

如果没有人看到,这逝水般的月光就将白白流淌。

星辰寂寥,是疲惫的霜粒,又冰冷,又温暖。

风吹月光,是一种轻抚摸了另一种轻。

是一种苍茫,抚摸了另一种苍茫。

星河低垂,荒原静默,万物颔首低眉。

天空中那枚密纹唱片——

正兀自空转。

评论家林贤治先生有云:“与其看风景,我想不如就看灵魂”,陈劲松的风景诗正是写出了大自然的精神,赋予了她以人性化的灵魂。

栾承舟的散文诗也是以描绘自然风光见长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他走过许多名山大川,不是人云亦云地绘一张“导游图”,而是赋予她独特的发现和诗意化的“造型”,试看这章《白鹤泉》:

雾,像飓风一样铺天盖地地来了。

一片又一片美好的羽毛,负载着天籁之音。

鹤,一个神仙附体的天使,一直用歌声、舞蹈呈露春光烂漫,婉转古典。

它的质朴,清白,有意的蕴含和象的外延。

而峡谷里檐角斜伸,万木向雪。时光面前,秋之素女泪盈于睫。

鹤之姿,清雅出尘;它心中的祈愿啊,像火苗,风卷云舒。

洁净,执著,无可更改。

云看见了——

无数飞鸟,用时光、热血或智慧给泉水写出了羽毛,以及翅膀。

起首一段写雾,末尾一段写云,其实都是在写“鹤”,他将白鹤泉人性化,或者说是“神仙化”了,早已超越了自然自身,产生了诱人的诗意美。“思考”的力量转化为丰富的想象力,乃是其成功的原因所在。

叙事、抒情与思考

“诗是抒情的”,这一观念,在中国根深蒂固,从古典到现代,叙事诗始终处于微弱和缺失的状态。散文诗呢?当然也受其影响,她有叙事功能和理性思维潜力,但在相当多的作品中,都未能起到应有的作用。改革开放,使散文诗复兴,特别是新世纪后,情况逐渐有了变化,令人高兴的是,当下的散文诗,在叙事和思考这两大重要环节上,都呈现出焕然一新的变化。我因之而产生了想要予以推崇和赞赏的念头,为之鼓掌喝彩,发一声欢呼。

事、思、诗,重点是“诗与思”的关系,从古至今,其中有一句传诵最广的名句是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美吗?美在她对人类社会贫富不均现象一语中的的概括力,准确而又凝练,这便是“诗与思”在叙事中结合的成功典范。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屈原写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求索”就是思考。作为一个诗人,想写出好诗来,必须要永无休止地深入生活,深入思考。这便是“上下而求索”。

话说远了,回到散文诗。

由于年迈体弱,目力衰退,已经难以读到许多报刊上的散文诗了,读到的只能是挂一漏万,但仅就这区区几章,已让我产生了面目一新的喜悦之情。在《散文诗》刊上读到崔国发的《生存》《瓦罐》《释然书》,李俊功的《鱼事件》,黄恩鹏的《为了一块海石的死亡》,在《青岛文学》上读到李松璋的《压在天空下的手记》、皇泯的《速写异国他乡》等等,题材风格各异,却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有思想,读后能感受到一种“思想美”的启发。由于篇幅关系,就不引述其精彩的片段了。只是用以说明,今日中国的散文诗,早已不是空空洞洞、无病呻吟、软绵绵娇滴滴的那种“抒个人之情”的老调常谈,而是有着深厚社会性、鲜明时代性的“诗与思”融为一体的艺术品了。

为了证明此说不虚,我想举三本诗集为例:周庆荣的《我们》,陈计会的《岩层灯盏》,喻子涵的《汉字意象》。

周庆荣的《我们》,是当代中国散文诗分量和价值都十分厚重的一部大书,如诗人周所同所言,“作为一代人的心灵史和成长史”,它堪称“近年散文诗界的扛鼎之作”,在我看来,她还是一部以理性思维为骨骼,而又闪耀着形象思维之光辉、“诗与思”高度融合、且极具成功典范性的杰出散文诗之花。他写的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代人的经历、遭遇、命运和理想。“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乱与治、封闭与开放、社会转型等极为复杂的时代变迁,但是,从他的诗中,“看不到埋怨、牢骚,更没有仇恨和敌意,……只有一代人对于自身的审视,境遇的认同和对于生命的讴歌,以及对于历史与现实的豁达与宽容。”(引自灵焚《与一代人有关的宣言》)我想,这是庆荣的温和性格、高尚情操与深厚文学才华相结合所取得的成果,得来极为不易。

《我们》的价值还在于她为理性思维为主的散文诗,如何取得充沛的诗意美,创造了成功的经验。仅选其中一段,便可一睹他的独具特色的诗美风采了。

炉火正旺。

多少个日子里,我们在寒冷的季节静静地坐着,孤独而美丽。

我们给炉火加柴,不断地将我们自己投进火焰。我们变成火的模样,我们自己为自己取暖。

我们毁了自己,我们又使自己得以战胜严寒。我们试图不被忽视地活着,但一生中最为辉煌的只是寂寞和遗忘。

(引自《我们》第7页)

陈计会的《岩层灯盏》则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新的窗口,他高举起散文诗的灯盏,将目标对准了中国历史上那些至今仍熠熠闪光的人物精英,期以照亮几千年来被封建腐朽文化浸润已久的阴暗、潮湿的历史岩层,从其选择的人物,便可想见其目光的锐利和精准,诸如岳飞、文天祥、屈原、司马迁、嵇康、阮籍、荆轲,直到近代的譚嗣同、秋瑾、陈独秀、鲁迅等等,既不撰写传记,也不发表评论,而是以优美的散文诗语言聚焦人物精神面貌的光彩,如他写谭嗣同的一章《我自横刀向天笑》中,有这样一段:

旷野苍茫……

“谁第一个行走在刀刃上,谁又最后一个从白骨和淤泥中爬起?

谁将狂笑吹向刀尖?(一朵灿然开放的莲花)

在冷兵器的寒光里,人们看见:寂然的群山、帝王虚弱的脸,垂帘的奸笑,熄灭的炭火……没进黑夜的脚印。

只有,只有一朵莲花,一朵来自潇湘烟雨中的莲花灿然开放!在滴血的刀尖上,照耀茫茫原野。

喻子涵的《汉字意象》更是一个独具特色的大胆创造。汉字以其象形文字的特色,在全世界的文字之林中闪现着美丽的光辉,是中国优秀文化遗产中极为重要的一座宝库、一笔财富。她本身就很美,然而毕竟不是诗。子涵却创造了以某一汉字为引子,为题目,而衍生出一章崭新的散文诗的奇迹,为当代散文诗开拓了一条新路,其思想之敏锐,联想之丰富,诗意的优美,都达到了一定高度。

譬如“坐”,他的题目是:《坐:人心到底怎么了》

似乎坐了下来,即使那一堵墙没有拆掉,

月光照在土墙上,两个人的背影斜靠在墙根。

人心到底怎么了?

而结尾的一句更加引人深思:

等待那一堵墙自然倒塌,人与人真正坐下来。

再看他的《尖:永远握住它的锋芒》:

从来就小心翼翼,因为我一直生活在别人的针尖上。

这就是命运,别人越大,我就越小。

小心踩着权贵们的头,小心冲撞首长的威严。

够了。诗与思结合的审美效果如此强大,仅此两例,便可见一斑了。

上述三本书均可视为代表性的作品,体现了当代散文诗的两个重要特色,一是叙事因素、思考因素的强化;二是以抒个人之情为主的格局,转向了以抒他人之情为主的格局,社会性与时代性明显加强,为了说明这种进步,我想再引几章优秀作品为例,做点介绍。

当今散文诗坛,活跃着一大批女性作家,写出了不少优秀诗篇,获得广泛赞誉,宋晓杰就是其中的一位。她的作品女性特色不太鲜明,反有一种活力充沛的硬朗性格,《雷是第一个叛逆》《一匹马远去了》,雷和马,都属于豪迈气势的载体,所以被她看中,除了气质、性格的内在原因,我想更重要的是现代意识在起作用,现代意识强化了她的思考能力,试看她的《一匹马远去了》:

“离弦的箭镞。逃跑的火焰。目光的移动靶。”连用三个意象突出了马的精神,又以城市在缩小的描绘反衬出它的“卑微”。

一匹马远去了,它只带着勇气和理想,除此以外,别无它物,这时间的坚持者,这特立独行的孤胆英雄。

一匹马远去了,像一面飘扬的旗帜,渐行渐远,启示而警醒。

一匹马,就是自己的远方!

这样富有力度的铿锵语言,让人感情沸腾的热度,是宋晓杰散文诗思考力度的光辉体现。

再看另一位女诗人郑小琼,她自己就生活和工作在底层,她的散文诗集的名字便叫《疼与痛》,“她站在一个词语上活着:疼”,这当然是出之于自身的切肤之痛,却又不止于此,可贵之处在于她是为所有民工,甚至于不只是为民工而喊疼。在仔细写过自己身体所受的“坚硬的痛”的痛苦之后,她的思考进入了更深刻的心理层面,更让她疼痛的是“没有谁会帮她卸下肉体的、内心的、现实的、未来的疼”:

机器不会,老板不会,报纸不会,那本脆弱的《劳动法》也不会……

这已经成为许多人所熟悉的名句,其思想的力度和促人深思的力度都是强烈的。著名诗人雷平阳有一句名言:诗人要“为世界喊疼”,这一点,郑小琼做到了。

何敬君的《依旧生日夜》写于多年前,我却念念不忘,觉得此诗的深沉和独特,对于抒情和思考,个人性与社会性的课题,都提供了值得借鉴的经验。纪念自己的生日,一般都是欢乐的、抒情的,且多半是充满希望,向往和喜悦的情怀,而敬君这篇截然不同。他写道:

吹灭了三十一根蜡烛,星星也灭了,所有的。

我猛然发现:夜,真是很黑很黑。

这之后的几个段落,诗人以斜挂墙上的六弦琴之“枯黄的音符”“欲海泛滥着七色泡沫,浸湿了白帆,污染了旗帜”等等象征性的意象,写出了他对世俗社会“无处不假”的花花世界的失望情绪,充分表达了他的不安和隐忧。尤其让我触目惊心的,是作品的结尾:

当再一个白昼来临,我该戴上哪一张面具呢?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袭上心头,

我感到真正的沉重。

他将一个具有良知的青年,对社会上假恶丑的弊端所怀有的无所适从的困惑和悲愤,表达得多么深刻!

写至此,文章已经很长,应该“收兵”了。想起最近读到张稼文散文诗集《那些小事情》中的一个短章,还是忍不住想将她介绍给读者。由于她风格手法的独特,富有轻松的调侃意味和幽默情趣,是当代散文诗坛难得一见的稀有品种。

如,张稼文散文诗《谕》:

把大地归还给青草,把天空归还给星星,朕要放羊,还要看星星。

然后,让这天和地做棺椁。

钦此

对于熟悉几千年封建王朝皇权风尚的中国读者,包括常看帝王题材京戏的观众,对于此诗中的描述,当是不难领悟的,尤其“钦此”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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