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谁明了

戴一怡

我住的小区因是学区房之故，在周围一众新建的小区对照下显得陈旧，但却胜在一个“朴”字。

一日，外出夜归，披着银丝线月光，穿过花圃里的石子路时，忽闻得阵阵芳香。那香味浓淡相宜，太浓易俗，太淡易散，这抹香却清甜得恰到好处。徐徐夜风不仅没有吹淡香味，反而让它弥漫得更长更远。夫说这是橘子花的香味，恰逢这几日刚好开放。我不信，借着树下灯光，寻得橘子树，果见一朵朵白花不知何时覆于枝头，悄然绽放，不用凑近闻，团团香味已盈满鼻间。我吃过橘子，看过橘树，却从未闻过它的花香，请原谅我的孤陋寡闻。不曾想，平日里夹杂在高大棕榈树间，这一排矮溜溜、不起眼的橘树，它的香味竟如此沁人心脾。我索性坐在花圃的石凳上，夜风袅娜，夜色如屏，这缕缕不绝的香气使人神思清明，祛除积累一日的胸中浊气。每日总是行色匆匆，从“忙”的门里进进出出，却忽视了潜在生活里的美。香味就是一种美，是摆在“嗅觉”上的一场盛宴。

与这香味难分伯仲的便是我家阳台上的那盆紫丁香，甜而不腻。说起这盆花的来历颇有点意思，是我在一次房展上淘来的。那日随夫去看房，展厅里一片熙攘，有房展，亦有花展，我一头扎进了花卉中，转发到微信朋友圈还可享受打折优惠。朋友打趣说，人家卖房而你却直想着买花。待夫看完房，我笑意盈盈候在大厅，守着一盆白紫相间的紫丁香，花瓣小巧别致，香气却是馥郁袭人，不觉沉醉。购得良宅当然喜上眉梢，可是当我怀抱一盆香气之花亦是眉飞色舞，喜悦对等，因为我心里的房子正灯火通明，看微小的事物都觉可爱。植物的天然芳香让人心旷神怡，知四季之味，但却易逝，谁能攫住封存？

追求美学的人类，岂会对香无动于衷？在古时，人们将“香”编入香囊内，置在香丸里，燃于香炉间，帝王将相出行要伴香，文人墨客聚会抚琴要焚香，就连日常会客、读书、静坐或者睡觉时，都会点上香炉，可谓香不离身。钟鸣鼎食之家还要焚香熏衣，将衣服罩在或置于香炉旁，让衣衫飘香。在我看来，“香”是古人对生活的讲究和敬重。清贫人家不能燃银叶片、云母片等香料，在门前栽几株带有香味花树，清风送香，亦是风雅之事，赞天地之奇妙。现代人对“香”更是唾手可得，从植物里萃取精华，制造了香氛，有固体蜡烛、液态香薰等，我用不惯香水，最常用的便是护手霜，既能护手又能添香。我喜欢购入款式各异，不同香型的护手霜，细细涂抹，举手甩袖间香气氤氲，可选玫瑰之雍容浓郁，抑或兰桂之淡雅香型，连带心情都变得如花瓣般娇艳。记得《基督山伯爵》里有这么一句话“世上没有痛苦或者快乐，有的只是一种状况和另一种状况的比较，仅此而已，只有亲历过最深重的悲哀的人，才能体会出最大的快乐。”而我要说只有真正被生活鞭打过的人，才能在微末的事上窥见另一番洞天和清明，才能体会平凡之物里盛满的喜悦。

“香”不仅是煽动在嗅觉上的斑斓蝴蝶，它亦能飘进记忆，让往昔岁月泛出香味。戏说在中国有款平民香水，价廉物美，童叟无欺，不仅香气宜人还能去痱止痒、提神醒脑，它就是风靡三十年而不衰的“Six-God”——六神花露水（1990 年面市）。通透的玻璃瓶里盛满浅碧的液体，上窄下宽的造型，旋开螺旋纹盖子，滴在手上，感觉沁凉凉的又散发着香味儿。在我的记忆里六神花露水就是夏天的味道。90 年代的农村没有空调，夏天燥热，小孩子爱玩闹、爱出汗，又爱长痱，家长们便在洗澡水里滴入六神花露水。那时父母做鞋子生意，正是“温州鞋”大行其道的时候，日夜忙着拆包装盒、打包发货，无暇顾及我们姐弟。我便学着大人的样子在浴盆里滴入“六神”给弟弟洗澡，嫩草绿色的几滴融入温水便倏忽不见，但随着水汽升腾，萦绕的雾汽里淌出隐隐的香。幼小白胖的他坐在盆内，眉眼弯弯的我蹲在盆外，他会奶声奶气地对我说“谢谢姐姐帮我洗澡”，手足情深大抵就是如此。

洗好后，我们搬出藤椅到屋外纳凉，滚烫的火球下山了，被炙烤了一天的万物仿佛此刻才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晚风里有了清凉之气，大伙陆陆续续从屋里出来，摇蒲扇的，吃西瓜的，端着饭碗甚至直接把餐桌抬到院里吃饭。大院里各色的声音也亮了起来，有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声，水果车骑过“丁零、丁零”的摇铃声和邻居家电视机传来的“如果我有机器猫，我要叫他小叮当，竹蜻蜓和时光隧道，能去任何的地方”动画片《多啦a 梦》的主题曲。屋外凉爽但多蚊虫，“啪”一声脆响，不知谁家的孩子或是大人遭了蚊子叮咬，适时一瓶六神花露水递上，里面因有珍珠粉和麝香，能清凉止痒，接着便闻到了那股仿佛从原野吹来的自然清香之气，如飞舞的绒绒蒲公英在黄昏的风里聘婷着。不知谁家青瓦墙头的白兰树开花了，朵朵如雪，香气袅袅，和着这股“六神”之香，一半清雅一半浓华。坐树下纳凉的老奶奶们喜欢将白兰花别在发髻，说既能驱蚊又能留香。能否驅蚊我持怀疑态度，但确能留得住两三日之香。别在银发间，白中带点晕黄的鲜花衬得老奶奶们也娇嫩许多。芳香人人都欢喜，男女老幼，钓叟小儿，无一例外。

现在驱蚊止痱的产品何其多，因有空调之故，痱子像绝迹了似的。但每年夏天我还是喜欢在浴室里放一瓶六神花露水，其实已无大用，只是单纯喜欢那绿莹莹的瓶子和那股留在记忆里夏天的味道。那年，我十岁，弟弟六岁，坐在澡盆里洗澡的小男孩也早已长大，远走他乡。我们隔着的不再是一洗澡盆水，而是一整个太平洋。一年回来一趟，有次我调侃说西方佬儿们喜欢洒香水，要不给你捎瓶东方香水——六神花露水，去跟他们比拼下？他笑着说唐人街上中国东西都有。已为人母的我也不会往孩子们的洗澡水里洒六神花露水，因为早已有更好的婴幼儿产品用于祛痱。“六神”之香只不过供我自己或者我们80 年代的孩子怀恋而已。

原来，洒着六神花露水的孩子们早已是顶梁柱，发间簪着白兰花的老人们早已故去，我们曾经拥有的岁月全部被时间的风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