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气息”的抚触中感悟马勒的“自然”

2021-07-19 06:14许首秋
音乐爱好者 2021年4期
关键词:马勒哲思交响乐团

许首秋

在我的师友圈中,有很多马勒迷。每当探讨起马勒的作品时,我总能在他们的双眸中捕捉到那四射的光芒。可惜的是,从前我并不理解这种痴迷,因为那些杂糅交织、厚重深刻、阴霾笼罩,乃至庞大冗长的音响片段既让我肃然起敬,也让我敬而远之——我的耳朵可以接受这些声音,直觉也告诉我在那充满戏剧张力的复杂音响背后必定蕴藏着什么,但由于缺乏相关研究和审美经验的积淀,我难以在聆听中真正体悟作品所蕴含的关乎自然、生死等方面的哲理。于是,在这种先入为主的感官干扰下,马勒的作品就以无比深奥的样貌被我封存在了记忆里。

然而,随着2021“马勒年”的悄然到来,作曲家的身影又在不经意间重新进入了我的眼帘。不过这一次有所不同的是,在指挥家许忠的执棒解读下,3月21日苏州交响乐团以一场“马勒《第五交响曲》——生命之歌”的音乐会,让我对马勒作品的内涵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我们都知道,用语言和文字来叙说自然、生死等宏大哲学命题,本已是难事;而要用音乐这种抽象的语言对这些哲思进行再度凝练,且试图让听众在声音密码中进行解读和感悟,更是难上加难。在有限的声音流淌中,音乐哲思能否成功地交递贯通,并不只是对作曲家写作功力及聆听者审美能力两端的双重考验,更是对作为传递媒介的表演者有着超乎寻常的要求。何以切实而不空洞,甚至思辨地将马勒作品中的“自然之力”表现出来,这对每一个指挥家和乐团来说都是不小的挑战。

在我看来,这场音乐会的成功之处在于指挥家和表演者们并非肤浅地通过喜悦、哀伤等表面的音乐情感控制来宣告生死,也不是通过自由、束缚等表面的音乐张力控制来阐释自然。相反,他们敏锐地抓住了“气”这个直接关乎生死与自然的通道,让听众在呼吸冥想间对音乐的哲思有所顿悟。

音乐会上半场演奏的是马勒第一部声乐套曲《旅人之歌》。在《爱人结婚的那一天》《今晨我走过田野》等四首歌曲的串联中,男中音歌唱家孙砾以细腻的力度处理、柔顺的音域切换和丰富的情感表达完美再现了作曲家内心的孤寂与落寞、愤恨与无奈。其中,歌唱家对“lieben”(爱)一词的渐强勾勒,对“leide”(伤心事)一字多音的细节强调,以及对“O weh!”(痛啊!)多重情绪的个性化表达令人印象深刻。不过,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无论是在《今晨我走过田野》中展现活泼愉快,还是在《我有把炽热的刀》中宣泄悲愤欲绝,孙砾在严格遵循马勒原意表达的同时,其声音内部还始终带有一种圆润丰满且平和内敛的统一气息。正是在它的控制下,“旅人”才能避免越过悲与喜的两极,以更加近乎常人的、自然的精神姿态被听众所理解与接纳。

苏州交响乐团在这部作品中同样良好地完成了作品意象描绘与气氛烘托的重任。经过指挥家许忠的精心调配,乐队声部的整体音响强度控制恰到好处。它总是与歌者默契地配合,在关键时刻及时地指引或是接过乐思,并将栩栩如生的意象镜头进行延展,从而让听者在人与物的自然联觉中感同身受。就我个人而言,最感动于《那双蔚蓝的眼睛》一曲的尾声。长达二十五秒的休止在空气逐渐凝结中静待最后一丝声音的离开,不禁让人默默闭上双眼,充分品嚼“一切爱与哀、尘世与梦幻”终将随流而去的无奈。

如果说上半场许忠让我们通过一部声乐套曲的“气息”来体验“自然”,只是一场思辨的预热的话,那么下半场马勒《第五交响曲》的奏响,则让我们在更加多元的“气息”抚触中正式进入对“自然”的反思。

这部作品的第一乐章是葬礼进行曲。按照一般的解读,该乐章主要凸显一种哀愁、孤寂的气氛,尤其是在打击乐受到弱化处理的情况下,更显一丝柔弱之感。但许忠与乐手们并没有墨守这种情感基调,而是以乐观积极的态度对其进行重新审视。在乐曲的开头,小号光明嘹亮的声音直接撕裂了不安命运的迷雾,率先向听众展现了一股坚毅有力的生命气息。而《少年鼓手》的挽歌式主题也在不断跃动的音乐处理中弱化了愁苦衰败的样态,转而彰显了青年人面对困境时该有的坦然与勇敢。

同样,在第二乐章“涌动奋进”和“悄然滋长”的气息描绘里,也处处透露出与以往不同的生机。其中,许忠通过对“暴风雨”描绘段落的音响强度,以及乐队各声部整体协调性的细微调整,既保持了不同聲部音响个性的显现,又维持了整体音响内在统一的动力,有效淡化了一般“涌动奋进”所造成的动荡不安与覆灭感。而对“悄然滋长”意象的描绘,许忠则进一步增强了声呐般同音反复的力度变化幅度,在短时间内强化了多重生命讯号。

第三乐章为谐谑曲。年轻的苏州交响乐团的乐手们正好以充满活力的青春气息,出色地再现了作曲家的要求。不仅如此,色彩明朗的民歌旋律在多个声部间鳞次栉比地交替出现,通过高低声部的零星点缀,为听众绘成了一幅极具立体感的世俗生活画卷。在这幅画卷的背后,热情洋溢、兴奋欢愉的音乐脉动也正提醒着每一位听众,除了感叹生与死的两端以外,享受当下愉悦的生活也是感悟“自然”的重要途径。

随着铜管组与木管组的短暂休息,弦乐和竖琴的配合介入使得第四乐章看似走入了一种完全松弛自在的生态之中,然而实际上,这个片段对听众来说却是最难“自在”的。无论是贴近真实呼吸频率的乐句长度布局,还是那抓人耳廓的浓郁弦乐配器,都无时无刻不在干扰着听众们的自主呼吸。转眼间,人们已经随着柔情似水、延绵长流的乐句感受到了宽广的“大气”,也在不断涌动、交替推动的乐句里体验到挣扎的“喘气”。当这些看似能够全盘掌控的“自然”仍然会在不经意间对我们的行为做出限定时,我们不禁感慨人类在“自然”面前的渺小。

该曲的末乐章包含对前面乐章主题材料的充分发展,在多个材料的不断融入之后,乐队以热情澎湃、明亮光辉的演奏将音乐快速推向高潮。这不难引发在场听众对前文的哲思进行回忆总结,并认识到终极“自然”必将是多元合一。

行文至此,我还想特别说明的是,其实我在聆听苏州交响乐团演释马勒《第五交响曲》之前,了解到指挥大师布鲁诺·瓦尔特曾强调它是一部情绪基调乐观、直面生活,且充满生活感悟的作品。这种具有更高范式的宏大音响对于苏州交响乐团这支后起之秀来说无疑是极难处理的。但令人欣喜的是,在许忠与乐队的精心设计与默契编排下,他们不仅能在形式上近乎完美地驾驭作品真正的旨趣,更难能可贵的是,成功触动了听众们对“自然”“生命”等深远命题的思考,为人们记忆中的马勒素描增添了多彩的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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