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窗

2021-08-11 05:25叶勐
黄河 2021年2期
关键词:金光三明盲人

叶勐

1

我們买了这套房子,装修完了一直空着。我只是偶尔过来赶赶稿子,或者来看几个电影。其实我们原本是打算搬过来的,但是很不巧,妻子却在这个时候怀孕了,我们担心装修会影响胎儿发育,就决定等孩子出生以后再搬。

那一年的冬天,我在帮别人改剧本,为了一个安静的写作环境,我总是奔波于两个家之间。雪已经停了很久,路上的冰却久久不肯融化,车跑在上面让人担心。尤其是在无人的冬夜,白天融化的积雪再一次凝结起来,在路灯照射下,像个溜冰场。

剧本写得无比枯燥,只是凭经验胡编一气,我坐在飘窗上,机械地打着字,对面就是一个橄榄型的公园,中间有一个圆形的湖,湖水已经结冰,光照在冰面上,焕发了神韵,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写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与之对视,久了,就会产生幻觉,我觉得它就是这座城市的眼睛,读懂它就能读懂整座城市。我还把它写进了剧本。我知道没什么用,导演根本不知道该去哪取景,我也不打算告诉他,我只是想让剧本里有点真实的东西。

剧本完成之后,导演反馈了一些意见,我要做一次集中修改。也就是在那个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那扇窗。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夜里,我冒着严寒到新房改剧本,在门口却发现没带钥匙。我很生气,忍不住重重地砸了几下门,陌生的邻居出门来看,我特别难为情,为了回避尴尬,我下意识地钻进了旁边的门。

那是通往应急通道的门,里面有个很方正的空间,山墙上一扇大窗,又透亮,又安静,简直像个书房。我站在窗前,看着城市的夜景,灯火处,楼群依次铺开,伸向不可见的远方。对面是个老旧的小区,正对着的窗口亮着灯,从这个角度几乎可以看到室内的一切。我透过阳台的落地窗朝里面看了几眼,只见室内布局简单整洁,暖色的光洒满整个房间,我没看到主人,却看到阳台衣架上的女人的内衣。

很难想象,那个晚上我就坐在台阶上改完了剧本,在改剧本的间歇,我终于看到了女主人,她扎着马尾辫,身材修长,穿一身米黄色的居家服,毛绒拖鞋和裤脚中间露出纤瘦的脚踝。角度的原因看不清她的长相,我怀疑其实她的脚踝我同样看不清,那只是来自于我的想象。在这样的情境中,模糊只会让视像变得更加美好。于是,我把她写进了剧本。我极其突兀地加入一段毫无关联的人物场景,导演看了准懵,管他呢。

那个冬天我没再写任何东西,节奏忽然间慢了下来。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那晚的情景却并没有随着节奏而消退,当那幅画面一再出现在眼前,我渐渐开始分不清她到底是现实的存在,还是出自我对剧本的记忆?有时候,我不由得还会跟着画面思考——从简洁的房间布局来看,她应该是单身,也许刚刚来到这个城市,有了一份工作,为了离公司近一点,她租下了那套房子。房租也不算贵,她住得很开心,以至于连阳台上的内衣都很开心,内衣怎么会开心呢?恐怕谁也说不明白,这只是男人的一种直觉。

春分过后,我们的孩子出生了,是男孩,很可爱,我整日里都沉浸在喜悦当中。同时,我也中断了刚刚开始的写作,那是一段很长的休眠期,我完全进入不了状态,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我打开文稿,就会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而当我关上电脑,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就这样,时光源源不断地流向家庭生活的一边,时间久了,我也就不再纠结,顺其自然,享受着那种被人需要的感觉。

我们的搬家计划也再一次搁置,因为我们都没想到,孩子出生了,琐事比怀孕时候还多,老房子离单位近,离父母也近,就凭这两点便利,我们就再不敢想搬家的事了。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还调动了部门,这应该算是件意外之喜吧,突然就接到了人力资源部门的通知,叫我去新闻中心报到。从一线车间到总部当然是好事一桩了,后来我才知道,是新闻中心的老主任在辞职前向老总推荐了我,而我和老主任素不相识,这让我既惊讶,又遗憾,遗憾的是老主任辞职后去了海南,至今也没有机会感谢一下。

当然,新闻中心的工作也不是那么轻松,稿件要主题明确,还要求时效性,收集线索,采访,撰稿,拍摄,编辑,都要一个人完成,有时候还要制作宣传片,节奏比在车间里还快,渐渐地我发现,我的创作思路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体系,这多少影响到了我的写作,但也毫无办法,毕竟新闻已经成了我的工作,而且求之不得。

由于工作节奏快了,也几乎很少再去新房那边,自然也就淡忘了那扇窗子。直到有一天,导演对我说那个电影要公映了,我才恍然想起当初写剧本的情形,想起了那扇窗,同时我也发现,孩子都要上幼儿园了。这一次,我们真的要搬到新房去住了,妻子说,那里的幼儿园条件好,学校也好,早些住过去,多结识些“发小”,将来孩子不论上幼儿园还是小学都不会孤单,更何况,家境好的“发小”是多么重要的人脉关系。妻子把这些事情想得如此周到,一步一步,连绵不绝,仿佛是在下一盘人生大棋。

选了个良辰吉日,我们把锅坐在炉灶上,煮了面,就算正式搬家了。后面的两周我都在忙于布置屋子。有一天,我打开窗子,坐在飘窗上抽烟,对面的公园,湖水荡漾,我不禁想起剧本里的城市之眼,它从冰封中复活,我仿佛看到了这座城市新的表情。

正式住进来的第一天,妻子的心情很好,点了很贵的晚餐,或许,还需要一些小小的放纵。然而并不是那样,事毕,妻子赶紧去了孩子的房间,动作如此迅捷、果断,已经不再需要滑翔过后的慰藉与平复。我躺在床上,倒成了失落的一方。我毫无睡意,便走出去抽烟,当站在那道久违的门前,旋动那只门把手的时候,我感到既兴奋又庄严。我慢慢推开了那扇门,只见吸烟室一切如初,连烟灰缸也是老样子,然而当我走过去,站到窗前,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当初的那座楼房不见了,新楼盘正在崛起,我面对夜空中挺立的灰色墙体,有些措手不及,失落之余,只有从楼房的夹缝中眺望着被裁成竖条的的远方。

2

不知是否与那扇窗的消失有关,我久久不能适应新的生活环境,也可能是因为我没住过高层吧,四周的高楼让我感到压抑,加之我有些密恐,一想到密密麻麻的窗口,就浑身不舒服。另一方面,由于这是学区房,所以邻居多是过来帮忙带孩子的老人,很难有什么交流。就算偶有同龄人,也是在电梯里匆匆见面,出于礼貌点个头,转身就各奔东西。我也曾想过搬回老房子住,但又太奔波了,思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努力适应。而与此同时,妻子对孩子的教育正开展得如火如荼,我完全没想到现在的孩子从幼儿园开始就要学英语学钢琴学书法学绘画学各种我想象不到的东西,以至于房间里充满各种忙碌的气氛,每当我手足无措地在一旁看着,就会显得特别碍眼,我并不是不想帮忙,而是根本不知道如何插手,与其这样,还不如找个地方躲起来。

就这样,我开始在吸烟室里读书。我放了一个简易的电脑桌,紧贴在窗子下面的墙上,尺寸都那么合适,搬家的时候我本来想把它扔掉的,一念间又留下了,可能在那时候,我就已经得到了某种暗示。这么一想,我干脆把椅子也搬来,还有绿植,我还在上面摆了本文学杂志。于是,吸烟室多少对我成了一种安慰,有时候我站在那里,就能感受到那盏窗灯,就连坐在台阶上写剧本的感觉,也在我指尖上跳跃。我有时候想,曾经那扇窗子里的女孩,或许除了好看,还有某种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超能力,不经意中,就让男人们得到了救赎和新生。可尽管如此,我的写作仍然没有状态,几个半成品趴在电脑里一动不动,一有人催稿,我便很焦虑,我时常在午夜梦回中醒来,面对着文档发呆,恍如隔世。

但相比之下,最令我烦恼的还是给单位拍的宣传片,主任交代说,一定要求全方位展示公司的正面形象,全方位的意思,就是一个也不能少,落下哪个部门都有人不高兴,而且既要有重点,用力还要均匀。这样子一来,就要不断地调整,每调整一次,脚本就要重新捋顺,有些还要补拍、重拍,复杂程度完全超乎我的想象。当然了,我对此毫无怨言,因为这不是创作,这是我的工作,倒是外面找的剪辑师叫苦连天,他是干婚礼摄的,他说就是最苛刻的新娘都提不出这么多无礼的要求。我很同情他,接这种活儿对他来讲就是折磨。我只好跟他抱歉说,是我脚本写得不好。可是,这不是个人创作,要有大局观啊,兄弟!小摄影师听了,没有再说话,我感觉他貌似听懂了。

由于拍片的缘故,我好久没有走进吸烟室了,当我再次走进吸烟室的时候,发现椅子打开着,杂志也被翻开了。我很高兴,抽完烟,我还把桌子简单清理了一下,把烟灰缸倒掉,把椅子推到桌子里边,我还换了一本书。我想,这应该也算一种交流吧?但是谁会想到呢,这些无形中却给别人添了麻烦。有一天,我正要推门走进吸烟室,却隔着玻璃见一个男人正摸索着把椅子挪出来,摸索着坐下,坐下以后又摸索着烟灰缸的位置,只有把这些额外的麻烦解决掉了,他才会惬意地点上烟,用另一手捻一捻杂志。我万没想到通过杂志与我交流的是一位盲人,我在门外看到了全过程,却没有勇气过去帮忙,我这才知道,我的勤快,其实是在破坏他的劳动成果,他就像月里的吴刚,每次走到吸烟室,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自此,吸烟室里的一切就再没换过位置,包括那本杂志,他每次就坐,开始吸烟,就会用另一只手捻杂志,发出一连串的声音,像是在数一沓钱。

这位盲人朋友比较好接触,他对自己是个盲人的现实并不回避,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他都忘了自己是个盲人,有一次他大步流星的走进吸烟室,直到坐下来以后,他才进入到角色,小心翼翼地探索着烟灰缸和那本杂志。我有点想笑,因为我想他可能以前就是这样走路的,他只是刚刚才成为一个盲人,还要慢慢适应才能变得更加小心翼翼,直到彻底成为一个盲人。想到这里,我就再也笑不出来了,我同情地看着他,而他当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已然悠闲地抽起了烟,另一只手把那叠杂志翻的啪啪作响。

熟悉了以后,他邀请我去他家坐坐,我第一次见识到了有盲道的家。他家诺大的客厅里只放了一张大床,盲道从他的大床开始,分了好几条路,有的通向厕所,有的通向大门,有的通向厨房,在厨房沿线,还有一些岔路,通向冰箱、餐桌,他家的地板和墙上还包了彩色泡沫,乍一看就像一幅思维导图。我换了鞋,感觉到处都是软软的,他沿着盲道把我带到餐厅,沿途还打开冰箱,拿了一打啤酒出来。

那天晚上我很高兴,可能是因为聊了文学吧,所以多喝了几杯,还口无遮拦的说了很多醉话,吐槽了我拍的那个宣传片,和朋友圈的聚会。至于那个聚会,表面上看起来其乐融融,实际上都是讨债的,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朋友间的讨债需要先搞那么长的铺垫,每个人都在争着表达生活的不易,好像谁落在后面谁就得先还钱似的。他默默地坐在黑暗中听着,有几次发出了会心的笑声。

我很久都没有说这么多话了,说得很痛快,我为找到一名听众感到庆幸。他是一名好听众,很少打断别人,只是默默地在一旁听着,不时地喝一口酒,但没有抽烟。我后来才知道,他从不在家里抽烟,他讨厌家里有烟的味道,不然他也不会经常光顾吸烟室。但那是后话,当晚我还是在他家抽了很多根烟,差点就把那当成了我的主场,直到后来我们聊到了推荐我的老主任,他才终于开口说话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逐步抢占了我的话语权。从他口中我得知老主任已经成了企业的高管,年薪百万,心中颇感高兴,但也更觉得高攀不起了。而他在谈到老主任的时候,却显得轻松自如,如同自家的老哥,让我暗自敬畏。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还陆续讲到几位我有耳闻的传奇人物,仍旧轻松自如。但相比之下,他还是更热衷于谈旅行的话题,他去过很多地方,我所能叫出名字的地方他全去过,后来,他居然聊到了可可西里,撒哈拉、死海、金字塔、哭墙、国会山,还有南极圈撕裂的十二级风。我真的不忍心去质疑一个盲人,所以只能试着相信。不信又怎样呢?我没去过他说的任何一个地方,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积累和他对谈,于是,在之后的很多时候,我只有听的份。作为一个读了不少书,而且从事写作的的人来说,这不是件那么令人开心的事,但我又不得不承认,他讲得的确很好,不光生动有趣,还刷新了我的许多认识,我甚至悄悄用手机录下了一些片段,準备写作之用。

随着聊天,我们的关系更近了,他不喜欢全天候的保姆,所以保姆不在的时候,我会帮他一点小忙。有时候,我也会开车带他去转转,他对外界很敏感,到了山里,到了海边,他都能知道,他还喜欢去电影院,他说他听着声音,就能想象出画面来。

当然,也不全是我在付出,利益永远是相互的才长久,他可能太清楚这一点了,所以有时候我载他出去,也是为我办事。比如我想把老房子卖了,换一套新的,却无从下手,他就会带我去看楼盘。是的,一个盲人带我去看楼盘,听上去有点荒谬,但实际上一点也不,他对这座城市了如指掌,他把话题从世界各地拉回到眼前,给我讲了这个城市的历史变迁,何时建了关,何时建了港,何时修了铁路,何时来了洋人,何时有了机场,何时有了度假村、疗养院,他不仅了解这座城市,还懂得它的表情,他甚至能判断哪片土地未来的用途。后来我听了他的建议买了开发区的房子,他用话术把售楼员玩得团团转,还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给了我一个很可观的折扣。感谢之余,他的神秘感也与日俱增。妻子对房子也是认可的,不论是位置还是价格,但她却不太喜欢那位盲人朋友,她说不出原因,她也只是见过他几面而已,更多的都是来自我的描述,但我仍然不敢否定她的直觉。

3

导演发来信息,说电影已定档,我查了一下,场次很少,时间偏晚。我请了盲人朋友一起去看,影院里没什么人,只有几对看什么无所谓的情侣,这就更让我觉得尴尬。电影和我改的那版又有了些变动,可能是又经过了别人的修改,但仍没有太多惊喜。我漫不经心地盯着银幕,只盼着电影快些演完,盲人朋友和往常一样很沉稳,在黑暗中似睡非睡,沉默不语。忽然,我看到屏幕上出现了那扇窗,不知道导演为什么会保留这场戏,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尽管和我描写的那扇窗有很大出入,但我仍然激动不已。我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回到小区,他要抽根烟再回去,于是我们走进了吸烟室。看着窗外,我忍不住告诉他刚才那部电影是我写的剧本,他有些意外,连说,厉害,厉害。这让我备受鼓舞,终于向他聊起了那扇窗,讲到了那天晚上我坐在台阶上写剧本的情景,我还告诉他我把那个女孩写进了剧本里,刚才还出现在了大银幕上。听到这,他慢慢把脸朝着窗外,看着新建筑的灰墙,感觉就像是望着那扇已然不存在了的窗。借着微光,我见他一脸虔诚,但愿在他的心中仍有一扇窗灯。

就在那一刻,也许是出于善意吧,我开始凭着记忆虚构起眼前的世界,给他做着并不存在的语音直播。我对我的这个临时决定,以及编造谎言的能力都感到十分惊讶,同时也有些得意,我看他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我知道,此刻,那扇窗被点亮了。就这样,我终于抢到了话语权,我讲述着窗子里的一举一动,女孩仍旧拉开着窗帘,房间里面的灯光仍旧温暖,她正在把洗过的衣服搭在阳台上,她的头发仍扎成一综马尾,俏皮地晃来晃去,她换下了毛绒的居家服,换上了宽大的篮球衣,她伸了个懒腰,把脸朝向我们。我讲到这里,他仿佛入了神,一念清澄,而我却被灰蒙蒙的水泥墙挡住了眼前的一切。

宣传片拍完了,公司上下都满意,我也松了两口气,节奏又恢复了往常。我仍然经常与盲人朋友见面,陪他出行,以及继续虚构那扇窗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善举,我的生活也被点亮了,我拍的宣传片在集团获了奖,我还组织讨债鬼们聚了个餐,每个人都很高兴,大家一醉方休。孩子在不知不觉中长高了,妻子的体形也正在恢复,皮肤慢慢紧致起来。更值得一提的是,我和盲人朋友的位差似乎也因为我作家的身份而拉平了,他开始关心起我的写作,有时候也会说一些看法,提供一些思路,不得不说,他有些建议还是很有效的,为我解决了一些问题,更重要的是他为我提供了大量写作素材,犹如《西游记》里被孙悟空划破的宝袋,光怪陆离一下子都掉了出来,让我欲罢不能。

我们频繁地出行,听他讲每一处残垣断壁、河谷山峦的历史,他站在界岭,告诉我那里曾是古国的边境,我们的祖先就是苦守隘口的边民,他面带苍凉,犹如背井离乡的琴师,又像挥别父母的刺客。面对河谷对岸成片的高楼,他说那里曾是異族的牧场,绿草成茵,遍地牛羊,而我们脚下的土地,则是节度使的屠场,叛国、征讨、哗变,父子成仇,官兵相杀,一片惨烈。我把他讲给我的故事写成小说发表出来,他知道了很高兴,就像是他自己的作品,然后继续给我讲新的故事,毫无所求。我有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难道这就是我那一瞬间的善意所带来的福报?

在他给我讲的众多故事中,我最喜欢金光洞的故事。在河谷边的石壁上,悬挂着许多天然的石洞,洞中有神像,是以前出关的商人们筹资雕刻的,目的是镇守山下的那条大石河。大石河也叫野马河,平静时宛若处子,一旦疯狂起来,就会席卷着鹅卵石汹涌而来,如同万匹野马奔腾。洞中有各路神佛,从对岸看去,形态各异,如同一幅长卷。洞内常年香火旺盛,香客们沿着开凿出来的小路鱼贯而行,逐一拜过,到了年节法会,更是昼夜连绵,热闹非凡。唯有主洞上边一个极小的悬洞,四壁没有攀附,没有香火缭绕,却显得高处不胜寒,那就是金光洞。但金光洞却是所有仙洞中最重要的一个,传说洞中有一只海眼,一旦喷涌,便会淹没一切,也有人说金光洞是地狱之门,来自异世的山鬼从里面出来,化作凶悍的蛮族,突破山口,涂炭生灵。总之,只有镇守住金光洞,才能镇守住野马河与彪悍的蛮族。相传,当年崖顶上有一条直上直下的隧洞直通金光洞,匠人们顺着绳索下到洞中,雕完神像,又从山顶封堵了隧洞口,请人下了封印。从此,便没人知道洞内的情形,更不知道供的是何方神圣,但越是如此,就越觉得神圣。

我决定好好写一下金光洞,直觉告诉我,它可能会是一个不同以往的故事,也可能会为我的写作带来新的生机。一念至此,我便感到了庄严,似乎会在金光洞得到加持。另外,我还想到了三明,就是我之前提到的那个导演,他是我的发小,以前在山里的变电站工作,后来辞职去进修,做了导演。离开许多年了,去年他忽然回来,到大山里拍片,拍的就是金光洞。当时我对金光洞并无概念,只以为是要纪念他在变电站工作时候的师父。

我把去金光洞的请求告诉了盲人朋友,希望他同往,好好给我讲讲金光洞,他却有些犹豫,久久没有答复我。我也不敢催促,毕竟那里地势险要,我又是一个缺乏户外经验的人,不知能不能保证他的安全?后来我想干脆找几个驴友陪我算了,此时他却忽然来问我准备好了没有?就好像他第一时间就已经答应过我似的。于是我就在黄历上翻了个吉日,和他出发了。

金光洞附近有个村子,通往仙洞的路就在村委会的后院。那道小门平时是锁着的,钥匙在村民手里,村委会的小黑板上有手机号,还有一座钟,盲人朋友说,这里的信号不好,如果打不通电话,就摇钟。说完,他让我直接摇响了钟,果然,不一会就有一个村民来为我们开门。

路是从山崖开凿而出的,能容两人并肩行走,我让盲人朋友走在里面,外侧是直上直下的悬崖,崖底下就是野马河,路虽平坦结实,但我仍有些忐忑。我们走得很慢,逐个仙洞看过,里面有些是石雕,有些是泥塑,还有些应该是人们根据需求新造的,比如有个洞里供着一个方向盘,想是保佑司机行车安全的,还有个洞里有个黑色的狐狸,香火还挺旺,我问及,盲人朋友便说那是黑狐仙,很厉害,能防小三。说完他就笑起来,我也就放下了顾忌,跟着笑。他说这没啥,世上本也没有那么多的神仙,拜的人多了,也便有了神仙。他还说,神仙也是走流量的,拜的人越多,也就越灵验。人多的时候,有人挤不上来,干脆就在山下买点香烧上一通,烧完了,心里就痛快了。说着我们到了主洞,路在此处断开了,上面有一条石板桥,石板桥下是深渊,桥头用铁皮焊成四个字:洞天仙境。

主洞的香火旺,拥挤着很多的神佛,真有点寸土寸金的感觉,神佛们披红戴绿,特别喜庆。不经意间,我发现正对面的山崖上,有一座祭台,没有神像,香火却旺盛过这边。我问及,盲人朋友向上指了指说,对面那个祭台,拜的是真正的神明。我抬头看看洞顶,恍然想起金光洞,盲人朋友含笑不语。我再望望对面的祭台,立刻感到那些披红挂彩,拥挤着的神佛,全都肃穆得紧,再也没有一点滑稽。盲人朋友说,每年中有一个钟点,太阳光会照进金光洞里,照见里面的神佛,谁要是看见了,谁就能飞黄腾达。我这才知道,真正祭拜金光洞的地方原来不是这里,而是对面的祭台。我望了望河面,见遥远处有一座铁桥,道路也周折得很,想必不能成行了,不免有些遗憾。他似乎能感受到我的情绪,对我说他是见过洞里神明的人,说完他面朝我,像是在捕捉我的反应。对此,我不再有任何质疑,我已经接受了他说的种种传奇,我越来越想搞清楚的,是他传奇背后的故事。

在回去的路上,我仍惦记着对岸的祭台,盘算着什么时间去碰碰运气,见识一下洞里的神明。在经过“狐仙洞”的时候,我发现在两洞之间,有一条不起眼的夹缝,想必去的时候太专注神像,把它忽略了。那夹缝口挂了一条绳索,更说明它是一条路,我问及,盲人朋友说,那是一线天,是通往山顶森林的路。我曾跟随三明去过山顶森林拍摄,却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条曲径通幽的小路,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我很想领略一番,征求盲人朋友意见的时候,他说小路好走得很,完全没问题。

我们在夹缝中行走,路虽窄,但的确很平坦,除了有些阴冷,并无其他危险。比起来倒是上边让人觉得不安,天空只剩一条亮线,如果上面落下什么东西,那我们就只有挨砸的份了。穿越石壁,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森林。此时已是深秋,山中有些微寒,林子里異彩纷呈,比夏季绚烂得多,我们踏着落叶前行,脚下沙沙作响,倒也走出了些气势。我给三明拍了段视频,想让他欣赏一下森林的秋色,可惜手机没信号,发不出去。我和盲人朋友一路走,一路向他描述森林里的秋景。盲人朋友忽然显得情绪低落起来,原来他从来没有见识过森林里的秋景。我觉得可能是我说多了。一直以来,他足以支撑自己的,就是那些他所见过的,而我没有见识过的景色。可如今这眼前的美景,他却见识不到,为了缓解尴尬的场面,我向他讲起了三明的故事。

三明回来拍片,正是夏季最闷热的时候,草木疯长,蛇虫横行,用三明的话说,连空气都能攥出水来。三明要拍的金光洞与盲人朋友的故事完全不同,他的故事里,金光洞里藏着史思明余部的宝藏。三明的故事来自于他师父的日记,日记里说,洞中有蛇王石,蛇王石能在夜晚发出绿光,不仅护卫宝藏,还能召唤神龙。

我回忆着,没记错的话,前面应该就是石头城了。我对盲人朋友说,石头城是日伪时期的劳工营,俗称“人圈”,矿工们被集中在这里,开采山里的萤石矿,据说埋着无数死难矿工的乱葬岗,至今还没有找到。正因为那个臭名昭著的劳工营,这座森林成了不祥之地,所以周围的人从来不涉足这里。这些都是我听三明说的。他还说,矿洞的石壁间有一个隐秘而狭窄的洞,叫做佛母洞,佛母洞与金光洞相连,谁要是能够找到并且穿越过去,谁就能脱胎换骨。

盲人朋友听到这里,原地转了转身子,像是在感受整座森林,他喃喃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一瞬间,我的脊背发凉,瞬时想起他曾对我讲过的“青木原树海”,那是北海道附近的一座森林景区,也是日本著名的自杀圣地,警方为了区分自杀与谋杀,不定期会组织巡逻清理尸体,据说每年都会找到几十乃至上百具尸体。他还讲过一件事情,就是有的自杀者会背着很长的绳子走进森林,一头系在入口,另一头的终点在哪里,哪里就是生命的终点,这样做是为了方便别人找到他。也有的说法是,有一些自杀者在走进森林后又不想死了,但却找不到回去的路,最终被困死在森林里,绳子就是为那些改变主意的人准备的回家之路。

此时此刻,我转过头,见身后的林木迷乱,那条来时的路径,早已隐藏在落叶之下。我内心一阵骇然,不知该如何告诉盲人朋友这个事实,他看上去还是刚才样子,像在沉思着什么。树影仿佛在拉长,光如箭一般斜刺进来,穿透枝杈,深入大地。我慌了,拉着盲人朋友在森林中疾走,像两名落难的边民,躲避着蛮族的追杀。他仍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次险些被树根绊倒。他终于还是被绊倒了,一屁股跌坐在落叶上,我赶忙去扶他,他却摆了摆手,就地坐稳,我也有些累了,索性也坐下,微微陷落在柔软的落叶中。我们休息了一阵,他还整理了发型和衣服,看上去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我拿出水壶,倒了两杯热茶,边喝边打开手机里的指南针,之前他告诉过我,逆着落日的方向,村子在东,河在西,我找准了方位,心里便安定了些。我们朝东走,日头向西斜,山林仿佛比城市黑得更快、更早,山林的夜肯定也更冷。树影更长了,巨石上的枯藤阴森起来,我们终于在落日前走出了森林,沿着道路向村子走去,回望时,夕阳的余晖已经把林木染成一片金红。

4

车就停在村口,直到引擎轰鸣,我的心才平静下来。我默默踩着油门,恨不得一脚就回到城市里。良久,我们都没有说话,当我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我刚刚在想些什么,车正行驶在桥上,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天窗上洒进少许月光。黑暗中,桥下野马河河水奔流,盲人朋友听到声音,忽然说,咦,河水又硬了。几乎是没有人这么比喻一条河的,但我能听懂,自从上游建了水电站,野马河就再没有波澜了,人们说野马河萎掉了。如此想来,就连镇守河水的金光洞,气场都损失了很多。

过了桥,路渐宽,不久便进入省道,沿途已有灯火。前方就是三山隧道,穿过去就到家了。三山隧道是坊间的俗称,指的是三条隧道,每条都有自己的名称,眼前这条是三条隧道中最短的一条,它在夜色中发出橙黄的光,随着起伏的路面时隐时现,像一只弹跳的黄樱桃。借着天窗投进的月光,我看了看盲人朋友,他窝在后面的座椅里,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如同在电影院里的形态。过了前面的坡道,隧道终于稳定了,妥妥地降落在公路上方,等着我们穿越。我喜欢进入隧道的感觉,于是加大油门,瞬间冲了进去,与此同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三明的来电。刚才,从森林逃至村口,我发现手机有了信号,赶忙给妻子打了电话,顺便把林中秋色发给三明。此时,他的声音通过车载音响传出来,浑厚,亲切,仿佛就在旁边。三明问我去萤石矿干什么?我说去看金光洞。三明问怎么样?我有点惭愧,说没敢进去。三明说,那就对了,矿洞里很容易迷路。我问他上次进洞找到金光洞没有?三明说,当然找到了。我问及洞内的情形,三明说洞内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我大吃一惊,问三明是不是搞错洞口了?三明说怎么可能搞错,对面的祭台都看见了。我沉默了一下,内心有点失望,心想金光洞搞得那么风生水起,怎么竟然是个空洞?我又想起盲人朋友,他不是刚才还说自己见过洞中的神明吗?三明说,他就是按照师父的日记,找到金光洞的,日记里说,当年,师父的爷爷从劳工营逃走,在萤石矿洞里发现了佛母洞,他由此进入另一个山洞,洞不大,洞内空空,他在里面躲了一天一夜,躲过了日军的搜捕。

听了三明这番话,我有些震惊,我知道他不会说谎,况且他还记录下影像。但是我并不想看到那些,不想一个美丽的传说就这么轻易瓦解掉,我更不想让盲人朋友知道,于是,我试着解释这件事,也许这世上有两个金光洞,一个是信徒的,另一个是三明的,你需要什么,便会遇到什么样的金光洞。想到此,我有些安慰,但旋即又有些迷茫,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会选择哪一个,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需要一个金光洞?

我稍稍断了下片,就像刚才在村路上那样,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三明已经在说着另一件事了,三明说,那哥们不简单啊!我说,谁不简单了?三明说,瞎子呀。我让表弟给查了一下,太有戏了,还有你那个窗口女神……我知道他在讲什么了,我在闲聊的时候跟他说起过盲人朋友,三明凭着导演的直觉,觉得盲人有故事,值得继续发掘……我赶紧跟三明打岔,一边手忙脚乱的想挂掉车载电话,却又一时找不到按键,三明听出我说话不方便,就说把资料都发到我的微信里了,有时间慢慢看吧。

挂断了电话,赶忙从后视镜观察盲人朋友,担心他听到我和三明的对话。后视镜里,他还是刚才的样子,看上去是真的睡着了。我这才松了口气,车还没有驶出隧道,四周仍没有车,三明的信息发来了,连着响了好几声,好奇心使然,我禁不住单手打开三明的信息,有几条语音我不方便听,便随手打开了最下面的那个链接,不一会儿画面里出现了一个做直播的女孩,似曾相识的样子,但一时想不起来,就在我把目光移开的时候,恍然发现那女孩儿窗外的景象不就是我家楼下的绿地花园吗?

我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关上手机,又一次从后视镜中去观察盲人朋友,这次我吓了一跳,只见他上身前倾坐在那里,看样子似乎早就醒了,或者压根儿也没睡。此刻,我也不知道该跟他聊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聊,加快车速,赶紧回家。我们还在隧道里,但我竟不知道是第几个隧道。限速80迈,我却管不了那么多,使劲踩下了油门儿……

然而隧道漫长,盲人朋友还是说话了。他说,你那个朋友说的是真的吗?我不是怀疑你的朋友,但是你也不要因为他是你的朋友,就觉得他说的是真的。换句话说,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我是真的看到了洞里的神像啊。

他说话有点急,显得语无伦次,我从未见他如此紧张过。我本想说点什么来安慰他,可是被他带动得也紧张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还好,他说的只是金光洞的事情,但愿他一直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隧道还是看不到尽头,我感到有些发闷,便打开了车窗,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我的余光感觉到后视镜中的他猛地怔了一下,可能是被忽如其来的风声吓了一跳,但很快他就冷静了,并且在聒噪的风声中,开始喃喃自语起来,我在风声中断断续续听到他的声音,忽然间,我似乎听懂他在说什么了,连忙关上窗户。车内一下安静了,没错,他的确正在讲述着我所见到的那扇窗子里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事情……

不可否认,除了窗灯以外,他对女孩的描述也很到位,用词得体,不浮夸,有时还略带一点诗意。我望一眼镜中,他面朝车外,仿佛在看着那扇荡然无存的窗。他的声音由远而近,仿佛来自隧洞深处,或者山巅、海底那些遥不可知的远方。而且,他的声音和语气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说,有一天,他无意中看见一个女孩走进对面的房子,那真是个爱干净的女孩,保洁打扫完房子,她还是不满意,又自己动手,连角落都不放过。过了些天,她又把房子装修了,装修得很漂亮,尤其是那扇落地窗,在阳光好的时候,她就在坐在窗前的那只摇椅上摇啊摇的,有时候摇着摇着就睡了。她手里的书掉在旁边的地毯上,阳光照着她熟睡的脸,几缕碎发散落在脸上,她的睡眠真好,像孩子似的。

后来他知道了,那个姑娘是做直播的,他还去了她的直播室,给她打赏,但几次过后,他觉得这并不是个好办法,而且成本太高了,想来想去,最后他选了个最直接最有效而且成本最低的办法,就是买下那套房子,做了姑娘的房东。

就这样,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她的房間,不用打赏,连点赞都不用,她还要笑容可掬地为他倒上一杯茶。这真是房子的奇妙用途,他买那套房子花了几十万,但并不贵,不仅能升值,还送了一个姑娘。他知道那里是要拆迁的,顺便把这个消息也转达给她。她有些沮丧,毕竟房子才刚装修嘛,又装修得这么好,从摄像头里看过去,房间和对面的花园连成一体,完全是一座豪宅的模样。他安慰她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怎么说,也只是看上去像个豪宅而已嘛,还是在摄像头里。再过几年,这里会变成真正的豪宅。她说,可是那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对她说,当然可以有啊。

后来,她成了他的女助理。是的,他曾经是个很有办法的人,这不难看出来,而且,肯定还有别的女助理。这些他没有细讲,仿佛有所顾忌,但他还是留了一些想象的空间给我,让我不太费力便可以得出上述的那些结论。

他一口气讲了很多,语速也有点快,仿佛这些事情压抑在他的喉咙里,一直挤不出来,又不甘心被吞回去。也许是这样的语速让他找回了一点从前的感觉,他的身体也放松了,斜倚在座位上,他的音域也上下拓展了一些,听起来油滑了许多。他并不回避自己生意上的失败,就像他并不回避自己是一个盲人,他说就在那个姑娘成为他的助理的一年后,他的资金链出现问题,他没有跑路,更没有自杀,而是选择成为了一名失信债务人,也就是老赖。他说起关于债务的事,听起来倒也没那么沉重。他说,其实也不全是我的错啦,这里边事情很多、很复杂,当初可是他们赶着把钱塞到我手里的,当他们成捆地数着现金的时候,没有人有意见,而且他们把刚刚数好的钱,又给我塞了回来,要赚更多的钱,拦都拦不住。可是出了问题,他们就翻脸了,所有做过的承诺都不认账了,一点风险都不肯承担。当然了,他们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总归还是要讲道理嘛,并不是我赖着不还他们钱,而是别人同样也欠着我的钱,如果别人不欠我的钱,我是不会欠着他们的钱不还的。也就是说,只有一笔钱,他们借给了我,我又帮他们借给了别人,别人不还给我,那我就没法还给他们。这么说好理解吧?可惜很多人就是听不进去,他们根本不接受这样的解释,无情地把我告上了法庭。我当然尊重法庭的判决,让我还钱我就还嘛,没钱就找欠我钱的人去要嘛,或者再把他们告上法庭嘛,然后他们再去找别人讨债嘛,或者把厂子房子车子拿出来嘛,总之他们有钱了还给我,我才可以还给别人嘛。可是你知道嘛,他们要是不想还钱,总是有一些办法的嘛,或者干脆他们就真的没什么钱。就这样,我被限制了各种消费,限制了出行,其实这倒也没什么。真的,我物欲挺寡淡的,也不喜欢大吃大喝,只是喜欢旅游罢了,如果去不了远方,本地也好嘛。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了解我们这个地方了吧?那段时间,女助理们都离开我了,只有她还在我身边。本来,我们可能会在一起的,我告诉她,等房子拆迁了,将来我会在新的房子里为她装修一个更好的直播间。可是谁会想到呢,就在不久之后我们遭遇了一起车祸,她去世了,我差一点也去了,可是没去成,却留在了永恒的黑暗中。你能想到吗?我还在病床上,她那些穷凶极恶的亲戚们就冲进来折腾,还把我告到法庭上。那些人,哪怕是跟她有一点点像呢,都不会干出这种事来,最后他们拿走了那套房子,其实也无所谓了,反正也是要给她的,她曾经说过要在这个城市里为她爸爸妈妈买一套房子,这样也算是为她完成了一份心愿。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刺激,用了很长时间才平复下来,学着接受事实,学着做一个盲人。从那时起,我心如止水,很多事情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我想这可能就是报应吧?我现在是个盲人了,已经用不着谁来限制我的出行了,我被永久封印在了黑暗中。我想挣脱黑暗,却感觉到被债主们用无数条绳索捆绑着,于是我开始尽力还他们的钱,钱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是想尽快摆脱他们。就这样,每还掉一笔,便好像解除一条绳索,身体便感觉又轻松了一些。我本以为,把所有的债务都还完,就能摆脱黑暗,然而并不是想的那样,我太高估自己了,当所有的绳索全部解除以后,我好像才是真正的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他们拿到了钱,就再也没人关注我了,我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了,哪怕是因为债务或者仇恨呢。我发现,自己根本享受不了这种生命中的清静,仿佛真正进入了黑洞里,成了暗物质。你知道黑色是什么吗?它可能并不是颜色,而是一种人生。

但是认识了你……说到这里,他的话锋一转,仿佛又进入了新的语境……他说自从他认识了我,就感觉又站在了窗前,尤其是当我谈起那扇窗的时候,他感觉他又被拽回到从前的那个世界上。他说认识我是他的幸运,真心地感谢我,他还用到了“我的作家朋友”这样听上去有些恭维的话。他说他还有很多很多故事可以讲给我听,我可以用它们换稿费,拍电影,得大奖,全都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他向我保证,他不会跟我要求任何东西。

说到这里,他几乎有点失控了,差不多是在祈求,又好像正在被黑洞边缘撕扯。我感到一丝恐惧,不知道该怎么使他平静下来,我甚至不知道车子到底已经行驶了多久,还能不能开出隧洞?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和他一起跌入时间的角落?我不顾一切地打开车窗,想让风声来证明外面的世界。一瞬间,风声又起了,他的声音再次被湮没在猛烈的风中,如同一颗沙砾。当我捕捉到他的声音的时候,我隐约听他在讲着他所见到的金光洞里的神像,此时他已经平静下来,呼吸顺畅,两只手搭在膝盖上,隧洞里的橙色灯光洒进来,仿佛给他镀上一层金,我恍然发现,这不就是他所描述的洞里神佛的样子吗?此刻,他把所有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貌似已毫无牵挂,或者安详地坠入无边的黑暗,或者任凭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我问,可不可以把他写入金光洞的故事?他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面朝着隧洞的前方,我终于看见了出口,远远地如同一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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