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
——小镇记事二题

2021-08-26 04:49凌子
苏州杂志 2021年4期
关键词:鞋匠老娘理发店

凌子

☉ 江南小镇

小鞋匠

按理,要叫他瘸子鞋匠,但因他的老娘实在太和善,而他在老娘面前也着实孝顺,人们就叫他小鞋匠。似乎有网开一面之意。

小鞋匠瘸腿,先天性。一瘸腿,人更显得矮,头更显得大,娃娃脸,同龄人都拿他开玩笑,他老娘心疼得整天念佛。

小鞋匠排行老末,他娘四十多岁高龄时生下他,纯属计划外,或干脆称意外。读书时,不出村,浑浑噩噩,日子将就过。到了成年,就犯愁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有时还格外开恩。赶上全民下海潮,小镇开辟小商品市场,便租了一个小店面,干起了修鞋补拉链活。老娘手脚还不算迟钝,帮衬着做点针线活。

相依为命,老娘、瘸腿儿,把个店面收拾成一个临时的“家”。和和气气,把个小生意做得近悦远来。大家叫他小鞋匠,仿佛修鞋补拉链的营生就此一家。

姑娘们赶时尚,竞相穿起高跟鞋,不甘示弱,弄得鞋子小问题不断,脚一扭,便在小店铺前一换,一声“小鞋匠,鞋放这啦”,袅娜走人。

下班路过,拎起鞋,一瞧,准满意。朝小鞋匠一笑:“多少钱?”其实心知肚明,小鞋匠实诚,就这个价,从不计较。

有人说,小鞋匠也斩客。这客便是理发店老板“瘸阿大”。瘸阿大虽瘸一条腿,但人长得高大,梳个大包头,油光可鉴,老板派头十足。瘸阿大店面敞亮,雇有专门的洗发妹,一对外来的姐妹花。姐姐现在坐镇收银台,隐隐显现某种迹象。

瘸阿大项戴大金链子,把一双跟如尖钉高、色如猩血红的高跟鞋丢在小鞋匠面前,扔下一句话:“修得好就修!”小鞋匠低头含胸,只“嗯”了一声,赶着修补脚跟边“排排坐”的那一双双鞋。他老娘倒热情,只顾说“好的好的”,心底还不忘为出手大方的理发店老板念句佛叫声屈:好端端的,干吗偏要说人家“瘸”,不缺德吗?

事实上,这年头,连“山上下来的”都不避讳了,有时还要张扬。“瘸阿大”亦然,原本憋屈万分,感觉称呼竟不如小鞋匠,而今脑洞大开,脑筋急转弯:阿大不就是“老大”吗?老大标榜“瘸”才有型啊!呸,你个小鞋匠,配么?神态或多或少像“阿Q”,但做派绝对是“假洋鬼子”。看来港台“黑老大”录像片看多了。

小鞋匠的钱袋子越来越鼓,先前装在布袋里,由老娘保管着;现在,换成“迷你”保险箱了,改由小鞋匠自己掌管。女顾客也越来越多,V字领开得春山朦胧、雾谷乍露,小鞋匠有些心猿意马。有时,不免瞅瞅斜对面的理发店,听说理发店里又新来了个女学徒。

有一天,理发店里发生大战。瘸阿大暴跳如雷,大骂“破鞋,破鞋”,把一双双高跟鞋扫地一般甩出店门。风暴过后,姐妹花中的妹妹一声不吭把鞋收拾起。临了,朝小鞋匠凄楚地笑一笑,背影袅娜。小鞋匠的世界开始翻腾了。

半年后,小鞋匠的老娘回了乡下,小鞋匠一人独持,店铺后开了个小门。

又一年后,瘸阿大的理发店搬迁了,遗弃的一副金属拐杖格外刺人眼。

没有人注意,姐妹花不知所向。那双猩血红的高跟鞋遗落在小鞋匠的店铺里。

不久,小鞋匠死了,莫名其妙。木拐杖折断了。

有人说,小鞋匠是跌死的;也有人说,小鞋匠是气死的;还有人说,小鞋匠是得了说不出口的病冤枉死的。

“迷你”保险箱打开时,只有几张破残的零票。小鞋匠的老娘抱着它,就像抱着骨灰盒。

歪头木荣

木荣,人称歪头。歪着头做木工,真让人担心他做出来的桌椅会不会歪。好在,大家具都由师傅出手,木荣不过做个下手。

木荣近三十岁才成亲,这在农村显然是大龄青年了。对象就在本村,只不过身份特殊,是一个“四属户”子女。户主仿佛不曾出现过,听说是个犯了错误的干部,在很远地方改造。四属户有子女四个,个个皮肤白皙,身材高挑。九妹最小,不知为什么不叫她四妹。女大当嫁,将就着嫁给木荣。木荣虽歪头,但根正苗红。

木荣的老娘很疼爱九妹。而九妹的漂亮又让她老人家隐隐不安。日子一天天过去,不觉过了一年多。九妹依然葱一般挺秀,而木荣依然歪着头,笑嘻嘻,一声不吭。木荣的老娘欲言又止。

计划生育宣传轰轰烈烈展开,挨家挨户摸排,九妹的肚子平静如水,干部很放心。放心不下的倒是九妹的母亲,探望丈夫(那时已分配到某小城市工作)回来,转告:去大医院检查一下。木荣的老娘开始不耐烦,隔天就指着个母鸡借机说事。九妹明白,心里苦。

问题出在木荣身上。小夫妻思想还是很纯洁的,对未来也抱有希望,因此并不着急。

又几年过去了,木荣的头似乎歪得更厉害了,而九妹这根青葱似乎得阳光普照雨露滋润,总不见老。木荣的老娘手里多了根木拐杖,人生蓦地步入了昏暮。

欣欣向荣的时代到来了,活络创造财富。木荣随建筑队进城揽活了,九妹在家,闲下来,搓起了小麻将。有闲有小钱,老俊头真是麻将桌上一把好手。

雨天搓,不下雨的下午也搓。到后来,人凑得齐,晚上也抓紧搓一把。麻将是有瘾的,一搓上,欲罢不能。好在赌注小,“小来来”,图的是个乐趣。

九妹输的时候多,输急了就撒娇耍赖。老俊头好脾气,手一推,牌和了,钱“咪西咪西”算啦。推拿之际,手心擦过九妹的手背,九妹杏眉微蹙,老俊头的兰花指似有呼应,一翘,优雅又极具挑逗性。

老俊头其实并不老,会唱戏。年轻时,风流倜傥,用时下的话语表述,乃“老帅哥一枚”。他的老娘解放前曾在大上海大资本家做过“老亲娘”,极受老东家看重。老来得子,生下老俊头,宠爱有加。听说他家还有一架电唱机,老俊头仿佛跟着学唱过几句梅兰芳的京戏。

一来二去,九妹竟病了。某晚,老俊头关心过度,送温暖直接送上门,想不到,歪头木荣正好外地回。门已推开,场面有些尴尬。木荣的老娘睡在隔壁,耳聋目花,以为两口子久别重逢“闹一闹”,欢喜得很。

数月后,九妹去外地医院做了个手术,有惊无险,事情算是作了个了结。什么时代了,钱是硬道理。乡镇大建设,本地建筑活陡增,不必再外出了。

水长流,但坝已筑下。最大的坝不是老俊头,而是木荣的老娘。老着老着,跌了一跤,不死不活,瘫痪了。卧床经年,都长了褥疮。

夏天,嗡嗡嗡的苍蝇绕着飞;冬天,冻得咯咯叫还臭烘烘。可叹木荣尽管不成材,可也是根“独苗”,好处、苦处都是推不掉的。长年累月,夫妻俩轮流看护,心力交瘁。

可能是太能吃苦,也可能是没看到香火后续不甘心,木荣的老娘竟迟迟不肯去见祖宗。老俊头出了个主意,管他的,领养一个。事有凑巧,成了。

小孩来自地震灾区,六七岁光景,该上学了。抱着孤儿,年过半百的木荣夫妻心都化了。为了未来,木荣夜间给人去看工地了;九妹则租住到镇上,伴读。

老人死了,蹊跷,一根木拐杖弃落在河边。

村委会出具的死亡证明: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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