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中龙意象探赜

2021-09-13 02:26伏涛
蒲松龄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颠覆蒲松龄聊斋志异

伏涛

摘要:《聊斋志异》中描写龙的篇目多达十余篇,从数量上看这是其中写物甚夥者,此乃传统意象在短篇文言小说中的承继、积淀与发酵。在该类小说中,作者将传说中的龙作了多样的、具象的描写。这是一种散兵游勇式的存在,如果对此作个案分析与整体感知,将会发现人性、物性、神性三位一体的龙在《聊斋》中更多了一些人性,且多负面形象。除了腾起飞空、兴云施雨的神性外,还有疲惫无目的、蛰伏被困的失败者形象,龙被进一步拉下神坛,这里不无对传统龙意象的继承,但更多的却是颠覆与解构,这有时代之因,也是作者思想使然。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龙;颠覆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3712(2021)02-0024-09

《聊斋志异》(以下简称《聊斋》)中写物小说甚多,比如:《山魈》《野狗》《焦螟》《义鼠》《鸲鹆》《酒虫》等。作为一种特殊的动物,鳞虫之长的龙亦备受蒲松龄的青睐,以龙为题的小说有十余篇,它们是:《蛰龙》《龙》《产龙》《龙无目》《龙取水》《龙戏蛛》《龙肉》《疲龙》等,此外尚有似龙非龙的《猪婆龙》,题目中涉及龙字的还有《龙飞相公》《老龙舡户》,据此不禁要问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写龙之作,《聊斋》中龙的形象与之前有何不同,被賦予什么内涵,从中会得到怎样的启示。

《聊斋》对龙的特别关注,既源于龙文化的源远流长,也与作家自身的喜好有关,同时也与龙固有的特征相连。在动物中,龙是很特殊的一个种类,保存神话最多的先秦古籍《山海经》中提到的龙分别是烛龙:“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1]604-605应龙:“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故下数旱,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 [1]529“应龙已杀蚩尤,又杀夸父,乃去南方处之,故南方多雨。” [1]594夔龙:“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有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1]530蛟龙:“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也。” [1]637许慎的《说文解字·鱼部》对龙的诠释是:“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 [2]582龙被视作鳞虫之长,具有掌管雨水的神性。陈梦家先生在《殷墟卜辞综述》中引《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夏代养龙以事孔甲的故事,认为龙是较大的蛇类。叶玉森先生在《殷契钩沉》一文中引地质学者的看法,说龙是古代爬行动物,其头顶为肉冠,其形蜿蜒,能飞能行。饶宗颐先生《殷代贞卜人物通考》引《左传·襄公二十八年》:“龙,宋、郑之星也。” [3]1260认为龙即是星。对“龙”字本义的解说还有很多,这里不作胪列。

一、龙的形貌与神性

(一)龙的形貌

《韩非子·说难》曰:“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 [4]93此中“喉下有逆鳞径尺”是对龙形貌的抒写。汉王充《论衡·龙虚》曰:“世俗画龙之象,马首蛇尾。” [5]247该篇又云:“短书言:‘龙无尺木,无以升天。” [5]250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说:“龙,头上有一物,如博山形,名尺木。” [6]657北宋初年,画家董羽的《画龙辑议》对当时所流行的画龙技法进行了总结,提出“三停九似说”:“三停”分别是“自首至项、自项至腹、自腹至尾”,“九似”分别是“头似牛、嘴似驴、眼似虾、角似鹿、耳似象、鳞似鱼、须似人、腹似蛇、足似凤”,据此便能看出当时人们对龙形貌的理解。

现在我们看《聊斋》中对龙形貌的描摹,首看其小。《蛰龙》曰:“见一小物,有光如萤,蠕蠕而行。过处,则黑如蚰迹。渐盘卷上,卷亦焦。意为龙,乃捧卷送之。” [7]310这里的龙类似书虫,大小和蠹鱼相仿。人们习惯拿自己熟悉的、已知的事物来比喻那些人们陌生的、未知的事物。蒲松龄常年蛰居书斋,蠹鱼是其常见的,于是在《蛰龙》中他把龙写成其熟悉的书虫蠹鱼。在《龙》(第二则)中,作者如此描绘:“忽椽间一黄砖堕,上盘一小蛇,细才如蚓。” [7]284此处的龙形体上与蛇无异,大小则如蚯蚓一般。《龙》(第三则)中的龙更小:“章丘小相公庄,有民妇适野,值大风,尘沙扑面。觉一目眯,如含麦芒,揉之吹之,迄不愈。启睑而审视之,睛固无恙,但有赤线蜿蜒于肉分。” [7]284其在眼中,如含麦芒,“有赤线蜿蜒于肉分” [7]284,由此足见其小。

次观其大。《蛰龙》有云:“数步外,回首向公,则头大于甕,身数十围矣;又一折反,霹雳震惊,腾霄而去。” [7]310《龙》(第二则)云:“方至山半,闻寺中霹雳一声,天上黑云如盖,一巨龙夭矫其中,移时而没。” [7]284《龙无目》:“沂水大雨,忽堕一龙,双睛俱无,奄有余息。邑令公以八十席覆之,未能周身。” [7]499这里的“头大于甕,身数十围”“以八十席覆之,未能周身”,在状其大。

再观其善变。龙从远古图腾到中华民族的象征,在国人心目中一直有崇高的地位。传说中龙可以兴风兴雨,可大可小,这在《聊斋》中亦有形象化的描述:“执卷返,仍置案上,冠带长揖送之。方至檐下,但见昂首乍伸,离卷横飞,其声嗤然,光一道如缕;数步外,回首向公……又一折反,霹雳震惊,腾霄而去。回视所行处,盖曲曲自书笥中出焉。” [7]310马瑞芳评曰:“小说对龙从小到大,从无声无息到霹雳震天,写得形貌生动;写於银台对龙的态度,绘声绘色。” [8]260《龙》(第二则)中的龙可大可小,由小变大:“房生与友人登牛山,入寺游瞩。忽椽间一黄砖堕,上盘一小蛇,细才如蚓。忽旋一周,如指;又一周,已如带。共惊,知为龙,群趋而下。方至山半,闻寺中霹雳一声,天上黑云如盖,一巨龙夭矫其中,移时而没。” [7]284《龙戏蛛》也是一例:“公偶阅案牍,蛛忽来伏几上。疑其饥,方呼家人取饵;旋见两蛇夹蛛卧,细才如箸,蛛爪蜷腹缩,若不胜惧。转瞬间,蛇暴长,粗于卵。大骇,欲走。巨霆大作,合家震毙。” [7]1015此龙可大可小,伸缩自如,这是对龙传统形象的继承。

综上,在《聊斋》中,作者既写其小,亦摹其大,且写其嬗变,这与《说文解字·鱼部》中“能细能巨,能短能长”的说法是一致的。这不只是其形貌,亦有其神性。

(二)龙的神性

有关龙的神性在古代文献中多有记载。《礼记·礼运》载曰:“何谓四灵?麟、凤、龟、龙谓之四灵。故龙以为畜,故鱼鲔不淰;凤以为畜,故鸟不獝;麟以为畜,故兽不狘;龟以为畜,故人情不失。” [9]278《论衡·龙虚》曰:“传言鳞虫三百,龙为之长。” [5]247龙不仅是鳞虫之长,此外还善于变化,能够升天,掌管着人间的雨水。龙能升天的说法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十分流行。《庄子·天运》曰:“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乎阴阳。” [10]262该书《逍遥游》曰:“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10]10《易经·乾卦》曰:“时乘六龙以御天。” [11]3该书还有“飞龙在天”“云从龙”等说法。《管子》等先秦典籍也有类似的说法。古代文献中有关龙掌管雨水的材料很多,《山海经·大荒东经》曰:“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 [1]529

下面我们看《聊斋》中对龙之神性的描摹。《蛰龙》中的蛰龙:“霹雳震惊,腾霄而去。” [7]310龙飞升天,故有“龙腾虎跃”一词。《蛰龙》源自于明代冯梦龙《古今谭概·荒唐部》第二十三《龙蛰耳》。在《龙》(第一则)中,重拙之龙落难时,“门外停贮潦水,浅不盈尺。龙入,转侧其中,身尽泥涂;极力腾跃,尺余辄堕。泥蟠三日,蝇集鳞甲” [7]284。一旦时来运转,即可飞黄腾达,“忽大雨,乃霹雳拏空而去” [7]284。何评曰:“龙不得云雷,与蛇蚓何异!龙蛰于目,古来有之,可谓之神物矣。” [7]285《龙取水》篇云:“徐东痴(笔者注:徐夜,真人,这与《义鼠行》的结尾有相似之处,真真假假)南游,泊舟江岸,见一苍龙自云中垂下,以尾搅江水,波浪涌起,随龙身而上。遥望水光闪烁,阔于三匹练。移时,龙尾收去,水亦顿息;俄而大雨倾注,渠道皆平。” [7]528龙降之雨来自哪?这在《龙取水》中有很好的解释。“在没有科学解释的情况下,有各种民间传说,龙取水就是其一。” [8]457这样龙和水之间联系就更紧密,这就有了神话中的“东海龙王”,就有了现代词汇“水龙头”等。当然由龙与水之关系我们不难想象,龙形象的出现可能来自于水涝灾害地区,由此联想到南方地区的纹身图案中的龙,其形象的原始构件则在于人们日常常见的蛇。随着岁月的流逝,历史的变迁,龙蛇之间的差别也就慢慢拉开。蛇是人们日常所见的让人害怕恶心的动物之一,而龙则具有神秘感,让众生敬畏,它源于人们的想象,却又让人在精神上匍匐其下。其实,龙的神性是人的神通广大的变现,此乃人类丰富想象力的产物,从此,在漫长的流衍进程中,人类屈从于自身的想象,臣服其下,奉若神灵。

以上列举的是《聊斋》中对龙的神性的描写,这是龙的神性和“飞龙在天”的绝佳诠释。这与传统中对龙的附会、龙的传写并无太大区别,如果硬要说有区别,那么则主要体现在一种“真实性”的虚构以及“神性”的具象化上。换言之,亦即让此前云里雾里、见首不见尾的龙亮相在具体时空场景中,让人觉其真实存在。这其实也是龙意象在人的意念中由模糊走向“清晰”,从抽象走向具象的过程。龙只是一种传说,它像上帝一样,只存在于人们的意念与想象之中,所以可虚拟、可想象的空间甚大。生活在清初的蒲松龄将此前故事改编,凭借自身的想象力,将其中龙的神话传说作了小说化的处理,这是一种继承,也是一种发展;这是一种记述,也是一种戏拟;这是一种“写实”,也是一种虚构。

二、龙形象的颠覆

作为鳞虫之长,作为图腾崇拜的对象与神话形象,龙是神秘的、伟大的、无所不能的,这样,龙就从“九像九不像”的神物化为人间最高权利的象征。于是皇帝便成了“真龙天子”,皇帝的儿孙就成了龙子龙孙,皇帝的衮衮华服便称龙袍,这是借助龙的神性诠释人间帝王的至高无上。这是图腾崇拜的结果,是政治权利集中化的体现,也是人神结合的必然产物。当然,它的出现既是想象力的产物,也缘自世俗社会中美化政治、提升帝王权威的需要。这种对龙的态度便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对帝王对朝廷政治的依违。但天上的龙与人间的皇帝毕竟不是一回事,所以思想激进的作家在其作品中便敢于戏谑龙而不甚顾忌帝王的感受,放下世俗社会中对权威崇拜的心理。这之间因为文化积淀,因为某种关联与互渗,人们对龙的态度尚难完全突破传统的、世俗的、权力的羁绊。在这一点上,蒲松龄有了自己的好恶,自己的价值判断,于是在《聊斋》中,他对龙这一传统意象进行了颠覆与解构。这是对传统的反拨,是与世俗的抗衡,此“别样的理解”既是时代进步的产物,也与作家思想“在野”相关,其中不无“天问”之意,也有牢骚之嫌,与温柔敦厚之传统是相违背的,这种有意偏离值得我们深思。下面我们结合《聊斋》小说《产龙》文本再作思考。

壬戌间,邑邢村李氏妇,良人死,有遗腹,忽胀如甕,忽束如握。临蓐,一昼夜不能产。视之,见龙首,一见辄缩去。家人大惧,不敢近,有王媪者,焚香禹步,且捺且咒。未几,胞堕,不复见龙;惟数鳞,皆大如盏。继下一女,肉莹澈如晶,脏腑可数。[7]474

这里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很真實,不由你不信。这里把人和龙联系在一起,李氏妇能产龙。“仙舫评”曰:“闺阃之中,起居不慎者,亦盍以此为鉴。” [7]474“忽胀如甕,忽束如握”是龙的特征体现,王媪“焚香禹步,且捺且咒”,生动地再现了人们对龙的敬畏。助产婆遇到疑难问题时的情状被写得栩栩如生。“惟数鳞,皆大如盏”则再显龙的特征。“视之,见龙首,一见辄缩去”与“未几,胞堕,不复见龙”则充满一种神秘感,体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特征。该篇尺幅之中实现了龙与人之间的转化与同一,虽是子虚乌有之事,荒唐无稽之谈,却把人龙混一,或说把天上的神物推向人间,堕落成凡俗肉胎。

《龙无目》在龙走向世俗化的道路上又进一步:

沂水大雨,忽堕一龙,双睛俱无,奄有余息。邑令公以八十席覆之,未能周身。又为设野祭。犹反复以尾击地,其声堛然。

乾隆五十八年,光州大旱。忽大雷震,堕一龙于东乡去城十余里某村,村屋崩塌。虼然而卧,腥秽薰人。时正六月,蝇绕之。远近人共为篷以蔽日。久不得水,鳞皆翘起。蝇入而咕嘬之,则骤然一合,蝇尽死。州尊亲祭。数日,大雷雨腾空而去,又坏房舍以千百计。闻篷席有飞至西乡去城数十里外者。(虞堂附记)“者岛评”:孽龙遭谴,天去其目,有目不识皂白者,当入此刑。[7]499

评点的任务是“传作者苦心,开读者了悟” [7]20。“者岛评”道出作者的创作意图。龙作孽,犹遭谴,那些有目不识皂白的为官者亦当遭受此刑。字里行间透出作者、评者对人间孽官的愤恨与谴责。该篇写出天上的龙堕入人间后“双睛俱无,奄有余息”的窘境:“虼然而卧,腥秽薰人。时正六月,蝇绕之。远近人共为篷以蔽日。久不得水,鳞皆翘起。蝇入而咕嘬之,则骤然一合,蝇尽死。”这是人间世相的小说再现,属于寓言一类。作者认为即便位尊如龙,如果德不配位,不但不为民做主,反而作恶多端,“又坏房舍以千百计”,就该遭天谴。被谴人间,裭去龙鳞,身处困境,这是对龙神圣性的一种颠覆与解构。

《龙戏蛛》云:“转瞬间,蛇暴长,粗于卵。大骇,欲走。巨霆大作,合家震毙。移时,公苏;夫人及婢仆击死者七人。公病月余,寻卒。公为人廉正爱民,柩发之日,民敛钱以送,哭声满野。” [7]1015“异史氏”曰:“龙戏蛛,每意是里巷之讹言耳,乃真有之乎?闻雷霆之击,必于凶人,奈何以循良之吏,罹此惨毒;天公之愦愦,不已多乎?” [7]1015蒲松龄在此禁不住直接发表议论,为廉正爱民的循良之吏鸣不平,旨在谴责天公。此论旗帜鲜明,振聋发聩,在文字狱盛行的时期,这一定是犯忌讳的。冯镇峦评曰:“几欲搔首一问,若谓前因后果,现在循良,亦可稍恕矣。劫耶,数耶,遭之者误耶,抑可知而不可知,究莫测其故耶?” [7]1015“一个廉政爱民的官吏居然为雷霆所害,作者百思不得其解,因而对‘天公的公正性产生了怀疑,表达了作者对清官的珍惜之情。” [8]893

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中云:“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7]3“喻序”谓之“笔墨渊古,寄托遥深” [7]20。《龙无目》《龙戏蛛》皆为有寄托的篇什。

我们再看《龙肉》篇:

姜太史玉璇言:“龙堆之下,掘地数尺,有龙肉充牣其中。任人割取,但勿言‘龙字,或言‘此龙肉也,则霹雳震作,击人而死。”太史曾食其肉,实不谬也。 [7]717

在“姜太史玉璇”之后注曰:“名元衡,即墨人。” [7]717此注颇有意味,以凿凿有据的真人(姜太史)和虚构的情节(食龙肉而不可言‘龙)相结合,给人亦真亦幻之感。注者与作者合演了一出双簧,这在《聊斋》中屡见不鲜,如《义鼠》篇前“杨天一言”,此乃蒲松龄常用的手法。评语的考据特征或受乾嘉考据之风的裹挟。我们知道《聊斋》中有些小说是写实的,或说具有一定的纪实性,但因此一味地征实或证实是不可取的,因为这毕竟是小说。小说是想象力的产物,是可以虚构的,无论是人名、地名,还是故事发生的时间、时代都是一个符号,用考据之方法来研究小说有时会南辕北辙。比如《龙肉》篇中说龙堆之下有龙肉,这显然是附会之辞。为了自神其说,还说“太史曾食其肉,实不谬也”,说得神乎其神,难怪“何评”曰:“龙堆多龙肉,固知雁门之雁美矣。” [7]717其中嘲讽调侃之意甚浓。俗语说: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龙肉可吃,任人割取,龙的神圣形象被作者完全颠覆。但另一方面龙却是可吃不可说,提到龙字,即有灭顶之灾,这与上引《韩非子·说难》中所言颇有相通之处。这似乎给龙留点面子,事实上却威风扫地,沦落到如土委地、任人宰割的地步。默而食之与犬羊无异,昔日曾经神圣的龙在此被彻底颠覆。《西僧》曰:“二龙交角对口,把守之。过者先拜龙;龙许过,则口角自开。龙色白,鳞鬛皆如晶然。” [7]356这里的龙就有了“欲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的路霸的感觉。在《疲龙》中自云际堕下一巨龙,“龙半浮半沉,仰其首,以舟承颔;睛半含,嗒然若丧” [7]1300,形象地写出了龙的疲惫之态。“龙畏蛆,恐入其甲。白米类蛆,故龙见辄伏,舟行其上,可无害也。” [7]1300这段话说出了龙的克星。还有对付龙的方法:“如有所见,但糁米于水,寂无哗。” [7]1300这里有何深意,笔者不妄加猜测,不作过度解读。

神圣的龙在蒲松龄笔下被拉下神坛,走向世俗化,且有劣迹:《产龙》中普通农妇一不小心亦可产龙;《龙无目》中的龙被写得如此不堪;《龙戏蛛》中的龙是非颠倒,好坏不分,乃颟顸之龙;《龙肉》中写出龙的悲惨结局,龙肉竟被人吃;《西僧》中的龙简直就是“收费站”,是人间贪官之生动写照,同时写出龙的弱点,以及舟人的智慧。

龙的形象经过历史上反复地建构与解构,其谱系与形象更趋丰富与复杂。人类在前行之中其精神的对象化中塑造了神秘的龙,由于希望中又常有失望,在对龙的崇拜中又有怨言,这种不满在“异类”龙中得到发泄,虽则是针对一类龙而生抱怨之心,但却对正面形象的龙也会产生一些影响。可以说,对龙形象的颠覆与建构不是从蒲松龄开始的,甚至在建构中也并不是他做得最到位,然而由于身处封建末世,有着之前的长期积累,加之这是一部文言短篇小说集,其中可以相对随意地记录创作一些有关龙的短篇小说,这是其丰富性特征的原因。

三、结语

清人南村在《聊斋志异跋》中有云:“余观其寓意之言,十固八九,何其悲以深也……托街谈巷议,以自写其胸中磊块诙奇哉!” [12]476“蒲聊斋之孤愤,假鬼狐以发之。” [12]501也有假龙而发之。“《聊斋志异》一书,喜言狐,狐即胡也,是或以讥满清耳。” [12]507“近时所流传之《聊斋志异》与原本颇多不同处。其原本中言民族主义,及讥当时权贵之语甚多。当刊行时,其亲族畏祸,全行删改,其原本尚存其乡某君处云。” [12]514“其书不为《四库全书》说部所收者,盖以《罗刹海市》一则,含有讥讽满人,非刺时政之意,如云女子效男儿装,乃言旗俗,遂与美不见容,丑乃愈贵诸事,同遭摈斥也。” [12]515蒲松龄十九岁参加科举考试,接连三试第一,然后数与乡试,未能获隽,直到七十一岁时援例为岁贡生,一生始终未能越过乡试大关,这除了因为创作小说分散精力外,与其作品中“民族主义”“讥讽满人”想来也有关系。正如其孙蒲立德在《聊斋志异跋》所说的那样:“其论赞或触时感事,而以劝以惩;其文往往刻镂物情,曲尽世态,冥会幽探,思入风云。” [12]476“灵心四照,妙语双关,其书亦诚谐矣。” [12]532如果我们读《聊斋》,只关注其写作技法,而不去思考它的思想内涵以及其他成就,亦即“不作文章看,但作故事看,便是呆汉” [12]482。那么到底应该如何看待《聊斋》呢?笔者认为必须“识其文章之妙,窥其用意之微” [12]480。

通过对《聊斋》中有关龙的小说的解读,可以看出作者对龙的浓厚兴趣,观其篇数较多,见其篇幅较短,多是微型小说,亦可看出龙在小说中,特别在“拟晋唐小说”中的盛行。一代短篇小说巨匠蒲松龄在《聊斋》中把龙写得丰富多样,栩栩如生,其中既有对龙的具体描摹,又有粗笔勾勒;既有对传统的顺承,又有对传统的抗衡;既有对龙的重塑,又有对龙的解构。由此可见龙文化的源远流长,也可见作者对传统题材的关注。从中既见作者在龙形象抒写上的过人腕力,又彰显了作者在清初时期思想上的激进与超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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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谭  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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