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峻的历史分析:理趣和谐趣的交织

2021-09-17 21:58孙绍振
语文建设 2021年8期
关键词:资产阶级听众思想

孙绍振

《反对党八股》严正指出“党八股”是主观主义、宗派主义的表现形式,是要被“清算”“打倒”的。这事关党的生死存亡,是很严厉的,但是在“打倒”和“清算”时,又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种与人为善的姿态,针对的是“左”倾路线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在中国共产党第七次代表大会上,《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指出:“第三次‘左倾路线的代表者,为贯彻其意旨起见,在党内曾经把一切因为错误路线行不通而对它采取怀疑、不同意、不满意、不积极拥护、不坚决执行的同志,不问其情况如何,一律错误地戴上‘右倾机会主义‘富农路线‘罗明路线‘调和路线‘两面派等大帽子,而加以‘残酷斗争和‘无情打击,甚至以对罪犯和敌人作斗争的方式来进行这种‘党内斗争。”“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就是既要弄清思想,又要团结同志,用口语说就是“要好好地说理”,“说理的首先一个方法,就是重重地给患病者一个刺激,向他们大喝一声,说:‘你有病呀!使患者为之一惊,出一身汗,然后好好地叫他们治疗”。

一方面是非常严峻的说理,指出问题的严重,使患者惊出冷汗;另一方面,则为患者治病、救命。这样对立统一的方针,决定了《反对党八股》的文章风格具有相应的双重性:既严峻,又亲切。

“党八股”这个概括就很严厉,很挖苦,又很风趣。

八股文是腐朽的,以朱熹对《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的注解为标准,不能有个人批判的自由。从形式上说,八股模式是僵化的,规定为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合共八股,其中有两股,文字必须排比、对偶。这种僵化的考试形式在辛亥革命前几年就被废除了。“党八股”这个概括,从哲学上看蕴含着矛盾:党和八股。“八股”就是腐朽,就是僵化;黨,则是在反八股的五四运动中孕育诞生的。把“八股”这样的帽子放在共产党人士的头上,是很深邃而又很风趣的。

文章批评党八股文章的表现形式往往是:第一是大壹贰叁肆,第二是小一二三四,第三是甲乙丙丁,第四是子丑寅卯,还有大ABCD,小abcd,还有阿拉伯数字。然后加以调侃:“幸亏古人和外国人替我们造好了这许多符号,使我们开起中药铺来毫不费力。”但是接着严正指出,这样的文章毛病在于,“不提出问题,不分析问题,不解决问题”,“实在是一种最低级、最幼稚、最庸俗的方法”。因为这种分类,“是按照事物的外部标志来分类,不是按照事物的内部联系来分类的”,实质乃是“概念的游戏”。

文章批评的开中药铺的排列是事物的外部标志分类,而不是从事物的内部联系来分析。那什么是内部联系呢?内部联系就是矛盾对立中的联系,矛盾在条件作用下转化的联系。

比如对“八股”的分析就不是排列——老八股、新八股、洋八股、党八股,而是展示其由老到新、由洋到土,是内部矛盾的转化:五四运动时期,反对“老八股、老教条”,具有“极大的功绩”,这是一方面;到后来,就产生了相反的方面,新八股、新教条、洋八股、洋教条;再后来,转到了党内就成了党八股,成为“五四运动本来性质的反动”。这种内在矛盾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发展,是有阶段性的:在共产党成立以前,有向右的资产阶级的转化和向左的革命方向的转化;等到共产党成立了,左的方面在共产党内又发生转化,正面是坚持五四文化革命精神与中国历史和现实结合,反面是脱离实践,变成了新八股、洋教条、党八股。

更深邃的是,文章揭示了转化的条件不在外部,而在内部。那就是五四运动本身的缺点:“对于现状,对于历史,对于外国事物,没有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精神,所谓坏就是绝对的坏,一切皆坏;所谓好就是绝对的好,一切皆好。”这种绝对化,就是片面性,走向反面是必然的。

分析并没有结束,为什么呢?只指出了党八股的思想根源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消极性的延续,但是,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思想的最深根源不仅仅在于思想,而且在于社会实践。马克思说过:“关于离开实践的思维是否现实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在《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中,毛泽东指出:“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正确思想根源不在思想,而在社会实践。从反面来说,人的错误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是从天下掉下来的,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也是从社会实践中来的。

按照马克思主义,存在决定意识,党八股的错误、主观主义,最深的根源在于客观社会实际。文章的深邃性体现在,揭示了党八股的客观社会基础,特别是阶级基础。在共产党内的这种思想,不是无产阶级的,而是:

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反映。中国是一个小资产阶级成分极其广大的国家,我们党是处在这个广大阶级的包围中,我们又有很大数量的党员是出身于这个阶级的,他们都不免或长或短地拖着一条小资产阶级的尾巴进党来。小资产阶级革命分子的狂热性和片面性,如果不加以节制,不加以改造,就很容易产生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它的一种表现形式就是洋八股,或党八股。

接着分析,为什么小资产阶级就容易产生“片面性”和“狂热性”呢?中国共产党第七次代表大会在《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阐发:“左”倾路线的思想根源“不是偶然的,它有很深的社会根源”,“城市小资产阶级大多数群众在中国也受着重重压迫,经常迅速大量地陷于贫困破产和失业的境地,其经济和政治的民主要求十分迫切,所以在现阶段的革命中,城市小资产阶级也是革命动力之一。但是小资产阶级由于是一个过渡的阶级,它是有两面性的”。有革命性的一面,又有“落后性的一面”,具体来说:

在思想方法方面。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方法,基本上表现为观察问题时的主观性和片面性,即不从阶级力量对比之客观的全面的情况出发,而把自己主观的愿望、感想和突变当做实际,把片面当做全面,局部当成全体,树木当做森林。

特别指出的是脱离实践过程,只有书本知识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脱离生产过程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因为只有书本知识而缺乏感性知识,他们的思想方法就比较容易表现为我们前面所说的教条主义。

分析思想方法根源并不是终点,分析的最高目标是回到政治实践中去:

小资产阶级革命家的许多代表人物希望革命马上胜利,以求根本改变他们今天所处的地位;因而他们对于革命的长期努力缺乏耐心,他们对于“左”的革命词句和口号有很大的兴趣,他们容易发生关门主义和冒险主义的情绪和行动。

这就明确提示了,在实际革命斗争中,只有根除小资产阶级思想,才能肃清关门主义和冒险主义。

顺便提醒一下,这里的批评只限于党内、本国,回避了外部的根源,那就是对莫斯科的“奴隶主义”。因为“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本身就来自莫斯科及其指定的代理人物王明。不但回避了这一点,而且在一些环节上,还反复提出“对于这类同志,就须使用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方法,这就是《苏联共产党(布)历史简要读本》结束语第五条所说的方法”。文章的高度策略性表现为以其正确的话语,批评其错误的实践。意味深长的是,在1949年以后上海新华书店出版的《整风文献》和《毛泽东选集》中,删节了两处斯大林的引文。这在中国古典艺术理论中叫作“藏锋”,当然,“藏锋”不是绝对的,在必要时就要“出锋”,这一点下文细说。

只在思想上读通了,是不够的,要真正读懂这篇演讲词的经典价值,还得从文章的风格去分析。

毛泽东的白话文成就很高,就是一贯反对他的胡适,在日记中也不能不承认:论白话文,还是他写得最好。的确,他笔阵纵横,文气灵动。他的理趣和谐趣(深邃性和幽默感),他的志气和意气,他的语言雅俗交织,构成独特的风格,被一些评论家称为“毛氏文体”。《反对党八股》和《改造我们的学习》都是毛泽东思想的代表作,由于形式是演讲文体,更把毛氏文体的风貌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篇演讲,讲的是非常严肃的反对教条主义政治和哲学问题,可又并不是《实践论》《矛盾论》那样的学术论文。如果把《实践论》《矛盾论》那样的经典论文拿到会场上去念一通,肯定是不成的。学术论文很抽象、很深邃,是单方面向读者传达研究成果,作者和读者并不在同一现场。读者一时看不懂,可以反复,甚至中断。但是演讲在同一现场、同一时间,声音是稍纵即逝的,不可能反复。哪怕有少数人听不懂,或者不感兴趣,都可能干扰其他人,造成会场上的听众精神涣散,甚至发出某种声音,这样会影响演讲者的情绪。演讲者不是单向传达,而是和听众双向交流。这种交流是全方位的,不但是有声交流,而且是身体动作、眼神、表情无声的互动交流。仅仅是照本宣科,把观点加以宣告,听众还是被动的。演讲就是要引导听众跟随演讲者一起思考,一起形成观念,营造一种共同创造的境界。要达到这种境界,关键就是缩短与听众的心理距离,与观众在感知上打成一片。在《反对党八股》的演讲中,讲到党八股的时候,这样讲:

党八股也就是一种洋八股。这洋八股,鲁迅早就反对过的。我们为什么又叫它做党八股呢?这是因为它除了洋气之外,还有一点土气。也算一个创作吧!谁说我们的人一点创作也没有呢?这就是一个!(大笑)

这是幽默的效果,引起了笑声,笑是演讲者和听众心理最短的桥梁。幽默的特点,不是逻辑的严密、一贯,而是相反、不一贯、错位。老八股、新八股、洋八股、土八股,内涵都是贬义的;但是,最后却赋以一个褒义的“创作”,将反面的内涵用正面的词语来表达。这在学术论文中是绝对不允许的,而在演讲中,两种内涵的错位构成幽默的谐趣,将批评的意味淡化到不言而喻的程度,就缩短了心理距离。这种心理效果,不是一下子就达到的,而是娓娓道来,逐步诱导听众,先是洋八股,接着反过来是“土气”,再次翻转为“创作”,最后的反问“谁说我们的人一点创作也没有呢”,接着是肯定“这就是一个”——这显而易见是反语。以强烈的反差,将批判的意思留在作者预设的空白中,听众顿悟,心领神会,于是爆发了笑声。心理最短的桥梁乃得以贯通。

同样,讲到不要脱离实际,强调调查研究的重要性时这样说:

党八股的第六条罪状是:不负责任,到处害人。上面所说的那些,一方面是由于幼稚而来,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责任心不足而来的。拿洗脸作比方,我们每天都要洗脸,许多人并且不止洗一次,洗完之后还要拿镜子照一照,要调查研究一番,(大笑)生怕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幽默感来自内涵的错位:调查研究的革命政治含意,与照镜子的个人美容功能错位。这种幽默带着很强的宽容性,不但有利于缩短演讲者与听众的心理距离,而且有利于缓解被批判者的情绪,淡化抗拒感。这可以用“藏锋”来概括。最突出的是文章的整体构思,乃是一种“戏仿”。

现在来分析一下党八股的坏处在什么地方。我们也仿照八股文章的笔法来一个“八股”,以毒攻毒,就叫做八大罪状吧。

反对党八股,却用八股的形式展开。内容的严肃和形式的腐朽形成显而易见的错位,产生谐趣。这是“藏锋”,但这不是绝对的,藏中有露,露中有藏。

用八股的形式来批判党八股,似乎是有点调侃,有点玩笑。但是,将八股转化为“八大罪状”,称其功能乃是“以毒攻毒”,前面的“毒”是虚指,后面的“毒”则是实指,以轻松的语气讲严峻的问题,褒贬互补,亦庄亦谐。

当然,现场演讲的互动与转化后的正式出版文献还是有区别的。当时现场互动中有点率性的话语,使得现场互动的效果甚佳,在1949年以后作为经典出版的《毛泽东选集》中,则被删掉了。

文章的语言是很丰富的,讲的是理论问题,在关键处,当然少不了以理论语言展开,说党八股“是剥削阶级以及流氓无产者所惯用的手段,无产阶级不需要这类手段。无产阶级的最尖锐最有效的武器只有一个,那就是严肃的战斗的科学态度”。其特殊感染力在于,將理论语言与生活化的、通俗化的口语相结合,因为口语的明快性,有利于听众现场迅速反应。接下去这样讲:

共产党不靠吓人吃饭,而是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真理吃饭,靠实事求是吃饭,靠科学吃饭。

一连用四个“吃饭”,把学术上的真理论和日常经验直接联系起来。听众的现场反应就很迅速,心理距离亦随之缩短了。

幽默的含蓄和口语的明快交融,有时是温和的,有时则是辛辣的:如把党八股的文章“空话连篇”用歇后语形容为“懒婆娘的裹脚——又长又臭”,又如要批得党八股“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更严厉的是指斥党八股文章“装腔作势,借以吓人”,表面上引经据典,气壮如牛,威风凛凛,实质上虚弱不堪,水平极低,幼稚可笑,还自以为此计一施,就可以“得胜回朝”。用古代大将出征胜利的庄重语言,形容其自我感觉的荒谬。更为尖锐的是,为了“达到名誉和地位的目的,那更是卑劣的念头”,这就很严厉、很尖锐了,直接指向个人品性的“卑劣”。这还不算,接下去是:

这里面包含着很坏的毒素。空话连篇,言之无物,还可以说是幼稚;装腔作势,借以吓人,则不但是幼稚,简直是无赖了。

说其卑劣,藐视之情已经溢于言表,说它“无赖”则是近乎卑视。“左”倾教条主义,不但卑劣、无赖,而且可笑,他们曾经握有话语权力,以其组织纪律,随意处置同志,甚至置之死地,如今已经失去组织的强制性,越是装腔作势,越是可笑。

这种辛辣性的语言带着强烈的进攻性,其功能与幽默缩短心理距离、缓解心理对抗不同,不是藏锋,而是出锋,锋芒毕露,扩大了心理距离。有了进攻性,就不是幽默,而是讽刺、冷嘲。进攻性的讽刺和缓解的幽默两手交替运用,亦庄亦谐,收放自如。一会儿正话反说,党八股又长又臭,“就是下决心不要群众看”,把写空洞而长的文章作者称之为“老爷”。一会儿正话正说,例如有些内容的长文章(如《资本论》),还是要看的,“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又说“看菜吃饭,量体裁衣”,完全是口语化的。更精彩的是,把正话以反驳的形式呈现。党八股埋怨听众水平低,是对牛弹琴,文章分析说:

“对牛弹琴”这句话,含有讥笑对象的意思。如果我们除去这个意思,放进尊重对象的意思去,那就只剩下讥笑弹琴者这个意思了。

同样的成语,把条件转换一下,把讥笑牛的意味悬置,转化为“尊重对象”的意思,矛盾转化,藐视群众之愚就变成嘲笑弹琴者之蠢。这就不仅仅是幽默的谐趣,而且是雄辩的理趣了。

文章特别强调要学好语言,非下苦功不可。第一,向人民群众学习生动活泼的语言。第二,从外国语言中吸收所需要的成分,但是不能硬搬或滥用。第三,向古人学习。毛泽东的文章在这三方面极其丰富,而且交错运用,出神入化。《实践论》中把英国的谚语“布丁的证明就是吃”翻译成口语:你要吃梨子,就要亲口尝一下。《改造我们的学习》中直接引用古人解缙的对联:“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对教条主义竭尽挖苦之能事。有时,把口语和古典诗文的对仗结合起来,形容党八股:“下笔千言,离题万里”“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仿佛像个才子,实则到处害人”。特别是形容教条主义者“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更毫不含糊地显示在才智上居高临下的姿态。

文章虽然引用了鲁迅的语录,不要生造词语,而在行文中却即兴生造词语,讽刺那些口讲大众化而实是“小众化”的人,并且进一步以逻辑上的导谬术反证。

如果有一天大众中间有一个什么人在路上碰到他,对他说:“先生,请你化一下给我看。”就会将起军的。如果是不但口头上提倡而且自己真想实行大众化的人,那就要实地跟老百姓去学,否则仍然“化”不了的。

作《反对党八股》时,毛泽东四十九岁,结束了被动局面,风华正茂,长缨在手,无拘无束,以丰富的语言和灵动的思绪,忽尔幽默,忽尔讽刺;忽尔尖锐,忽尔轻松;忽尔痛斥,忽尔调笑;忽尔口语,忽尔古典;忽尔理趣隽永,忽尔谐趣横生。对党八股主将,纵笔横扫,词源滚滚,文氣滔滔,嬉笑怒骂,左右逢源,涉笔成趣,游刃有余,痛快淋漓;俯视教条主义者思想贫困、语言枯窘,极尽揶揄嘲弄之能事,展示优越和自信;使听众在满堂欢笑中分享思想解放的胜利,从情感到理念领受了一场富有文采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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