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

2021-10-13 13:27鬼鱼
飞天 2021年10期

和棠宁分手近一年后,我索性回到A城。尽管还有一年才毕业,但一想到在巴掌大的学校冷不丁就会碰见她,或者她和她的新男伴,我还是对自己使狠道:“回!”当时做这个决定,就像在头顶竖起一把刀,凌空挥下,这个“回”字,便是霍霍风中的果敢和韧劲,甚至还带着一丝慷慨悲凉的决然之气。

回来不久,我就找到了居所,在山上,是一座偌大的院子。院里有三间房,一间放杂物,一间闲置,一间住人。房屋营造古典精致,墙壁上全是青色的砖雕,梁柱之间依稀可见各种斑驳彩绘,碧绿的滴水檐朝树梢伸手,乌鸦在上头鸣叫。奇怪的是,院墙砌得极为马虎,只用砖头垒起,像圈地似的,围着一片闲地,全然不像已经竣工。院子周围有一片弧形的菜地,市场上能买到的菜,这里几乎都能找见。它们的主人就住在山下闹市的金坛河,她自称是医生,让我叫她徐姐。徐姐每三天上山来摘一次菜,她告诉我,她种的菜不施任何肥料,能抗癌。我笑笑不置可否。当初徐姐在网上发布招工信息,我就是看中了山上的寂静,才联系的她。我的工作并不多,只是除虫和浇水。

这片山叫云衔山。如果从闹市上来,只有一条路,路两边都是棚户区私搭的“小炮楼”,高高低低,顶上一律是蓝色或绿色的波浪纹石棉瓦。沿着这条路走,大约再延伸三百米,前方会陡然变得开阔起来,有豁然之境,山坡上零星点缀着几间破破烂烂的平房,门口摆满了售卖的花圈。若是再往前走,不出一公里,就会看见一座偌大的公共墓园,而在墓园西侧,殡仪馆的烟囱少有间歇。我曾遥远地盯着它看,但最终发现,那些或浓或淡的烟,腾升以后全都变成疙瘩状的灰云,像烂透了的棉絮。

至于墓园深处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平时出门我走得并不远,因为依旧陷在和棠宁分手的痛苦中无法自拔,整日都蔫蔫的。我也明白,再这样耗下去,将会整个儿地毁了自己,但我还是忍不住钻牛角尖。难道我还不够爱她吗?我追问山上的朝阳和落日,追问树间的鸟鸣和风声,追问墓园的烟雾和灰云,直到把自己折腾到精疲力竭,仍旧得不到这世间的任何指点。

母亲从故乡打来电话,我骗她在学校写论文,假期不回家。她不发表意见,只问我身上的钱够不够花。从本科到研究生,她对我的关心“专一”极了,除了问钱够不够花,还是问钱够不够花。她年轻的时候因为没钱,几乎吃够了世间的苦,但她不明白,时代在更迭,我的苦并不是用钱就能解决的。棠宁一再出轨的男人中,没有一个是多么有钱的。没办法,和更多的男人暧昧,就是她所理解的爱。

我极少下山,除了洗澡,生活用品都托徐姐从闹市带来。她比我大十来岁,脸如银盘,头发收拾得一丝不苟,手腕、脖颈、指间、耳垂上都戴滿了绿莹莹的玉饰,看上去端庄富态极了。有一次在下山洗澡回来的路上,我正好遇见她开车上山。她鸣笛并将头探出窗户邀我上车,后座上,一双凌乱的黑丝袜盘成了麻团,有好几处都开着蚕豆、鸡蛋大的窟窿眼,一股混合着烟草气息的香水味若有若无,跟她白净的风格很不搭调。我的心在怦怦跳动,整个人慌作一团,脸热得直流汗,但从中央后视镜中看,她倒是安之若素。我在故作镇静中找话题问徐姐,她家为何建成那样。徐姐告诉我,那是她丈夫的作品,他是一名建筑设计师。我本来想问为何院子半途而废,但一听是建筑设计师设计的,遂罢了。

出版公司发来邮件,催稿子的进度,字间透出的语气很不客气,甚至用了“好自为之”这个词语。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一切都在合同中写得清清楚楚,作为“枪手”的我,如果不想违约,就必须撸起袖子加油干。这是一本感悟式游记,写去哪儿旅行不管,只要每篇文字的落脚点能跟“佛意”扯上关系就行。策划编辑早告诉我,这就是当下游记类畅销书的卖点。我想,真是可笑。将来书出版上市了,有谁能够想到写尽“看淡生死成败”的真正作者,居然是一个连感情疙瘩都解不开的可怜人。

有几个夜晚,我失眠在院子外面看星星。黛蓝色的天空中,星星并不明亮,也并不多,要仔细数是可以数得过来的。远处的墓园传来犬吠,附近的山坡上霎时升腾起几团明晃晃的火光,我以为是手电或者火把,误将它们认作寻路的同伴,但近了才发现,它们根本没有人举着,就那么游荡着朝我涌来。山间的清风让我寒毛乍起,我拔腿跑进房间窝在被子里蒙住头,却整晚都感觉床边站着一群不说话的陌生人。

第二天,当我再次朝着夜晚涌现火光的方向看去时,却发现,那里除了一片杂草、庄稼和几棵树之外,光秃秃的再什么都没有了。一轮红日照在山坡之上,除了穆静,就是荒凉。我尝试着往前走,沿着细小的田埂和弯弯曲曲的水沟,走了约七八分钟,终于走到那片区域。举目四望,远方的风景和足下的几乎一样。我怀揣探寻的目的逛了一圈,竟然发现了几片带有鸟兽图案的瓦当和一截残碑。被烧焦的木头斜插进土中,如高高扎起的人骨。碑文上除了“寺”字尚完整,其他的字都已漫漶不可辨认。

这里原来有一座寺院吗?看着满地的杂草和庄稼,我怎么也不相信。残碑只拍了照片,瓦当却是可以带回来的。浇地的时候,我用清水洗干净瓦当上的尘埃和泥垢,待一一拂拭干净,可清晰看出上面的图案是仙鹤和麒麟。

徐姐再次上山来,我把夜晚看见鬼火的事情告诉她。

“没关系,害怕你可以离开。在你之前有好几个人也是因为害怕离开的。”她的反应出乎意料地爽快。接着,她又补充:“人都会离开。”

我搓着手解释:“我不害怕,只想知道有鬼火的那地方以前是什么。”

“除了庄稼还能是什么?”徐姐反问我。

“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什么?”我问。

“你指的是什么?”徐姐又反问。

我端出瓦当和照片给她看:“喏。”

徐姐翻弄一番后问我:“你发现了什么?”

我抛出自己的质疑:“那地方以前是不是有座寺院?”

“寺院?”徐姐仰着头想了想说,“好像吧。”

“那它叫什么名字?”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等下山了帮你问问。”

我实在抑制不住对棠宁的思念,尽管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荡妇。分手以后,我就删除了有关她的一切联系方式。我曾打过她,但她说并不怨恨我。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可没有任何办法。“和更多的男人暧昧,是天生的,我不能控制。”她哭着告诉我。有时候回想起来,我觉得她其实比我可怜;但有时候,我又会彻底推翻这种想法。

发现瓦当和残碑的第二天,我突然发了疯给棠宁写血书。白纸上,“好好活着”四个拳头大的血字,触目惊心。我并不想死,只是想告诉她,我活得有多苦。这种痛苦一直持续到天黑,在夜晚,我又看见了鬼火。我屏息凝神地盯着,可它们并没有动,就待在原地,像被拴住的蜡烛,亮了一段时间就陆续熄灭了。不知为什么,在后怕中我居然产生了一抹失落。

觉睡得仍不踏实。梦中,我看见棠宁和很多男人交欢。惊醒后,头痛欲裂,我再也无法进入睡眠。

次日清晨,我再次去了那片荒地。山上寒凉,露水打湿了我的鞋子和裤管。观察了一圈后,我惊异地发现,足下的土地竟是周围唯一的一片荒地,而其他地方,不是田地,就是菜地。除此之外,我又发现了几片图案不同的瓦当,也是鸟兽,但我并不认识那到底是什么动物。

太阳出来,鞋子和裤管很快就被晒干。头顶有乌鸦盘旋,自住到山上,我已经不再讨厌它们的鸣叫。我想把血书寄给棠宁,但回到院子看到结了痂的黑糊糊的字,又感到恶心不已。也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思虑,在混沌中,我竟莫名其妙地将它叠起来了。

我时刻感觉活在幻象中。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

第二天,我确乎像个疯子一样,冲下山将血书寄了出去。

两年前的秋天,我离开待了四年的A城去千里之外的B城的另一所学校攻读硕士研究生。B城是一座因为煤矿和雾霾而闻名的城市,且不说白天,纵是夜观天象,任何时候我的头顶都笼罩着庞大而浑浊的橙红色,仿佛地面上燃烧着熊熊不灭的大火。

开课的第一天,教授告诉我们,大家可以自由选择座位。出于大学时期一向的习惯,我抱着一本小说集选择了教室的最后一排。小说集是美籍华裔科幻作家特德·姜写的《你一生的故事》。棠宁也坐在最后一排,但她抱的是最新一代的iPad,在偷偷看一部我不知道名字的法国电影。

在教授的神采飞扬和滔滔不绝中,我看完了小说集里的《巴比伦塔》。它将我完全带上了那座通向天堂地窖的奇幻之塔。在特德·姜的叙述中,瑰丽而又奇异的想象让我着迷。“赫拉鲁穆真是个伟大的战士!”我赞叹着合上书开始发呆,震撼的作品总是叫我感到虚无。而我身旁的棠宁却在哭泣。

“貝蒂死了。”她看着我,委屈地说,“是佐尔格杀死的。”

我不懂棠宁在说什么,但我似乎懂她的情绪。因为电影故事而泪流的女孩子,应该都是心底纯良的。我想。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我犹豫着拿出纸巾,但发现她的上身前倾在桌子上,大颗的眼泪顺着鼻梁滑至微露的胸膛之上。一瞬间,我产生了眩晕之感。那种感觉就像喝醉了酒在春天的田野上奔跑,太阳照着我,没有方向,风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正是这些大颗大颗的眼泪,后来让我知道了贝蒂和佐尔格分别是让-雅克·贝奈克斯导演的这部电影《巴黎野玫瑰》中的女主角和男主角。对于尚没有任何性体验的我来讲,贝蒂和棠宁二者中的任何一个,都是致命的诱惑和引逗。就像干瘪的植物急需水源和阳光,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总是对棠宁微露的胸膛和一瞬的眩晕之感充满憧憬。那里似乎藏匿着无尽的雨露,它让我想到了一个蠢蠢欲动的词语:万物生长。

不久就到了中秋节的夜晚,班里举行迎新联欢会,旨在让大家互相熟悉,增进感情,照理是大学时的那一套,先是聚餐,然后是到KTV喝酒、唱歌。就是在那一次,我才知道棠宁本科所学的专业竟然是声乐,在众人的呼喊中,她倾心而唱的一曲《想你的365天》,立刻将逼仄房间里的热烈气氛推向高潮。昏暗的灯光下,大家在尽情摇骰子、玩“真心话大冒险”,手拉着手,肩挨着肩。有个喝大了的男生吹牛,说自己家祖宗十八代都是靠看相、占卜为生的,在家乡那一带,威望很高,就连他自己,都有很大的名气。他提出要免费给班里的女同学摸骨看相,看看她们和“高富帅”有没有缘分,能不能“走上人生巅峰”。我觉得他已经提前进入了“中年人的油腻”,但出乎意料的是,很快就有很多女生纷纷凑上前,将自己的纤纤玉手递给了他。

真是无聊至极。

坐在角落里,我看见棠宁举着手机出门去了。我实在看不下去这位“占卜师”的招摇撞骗,隔了一会儿,我匆匆出门,追棠宁去了。追出门的时候我发现,她正靠在走廊的软包墙壁上无声地流泪。走廊铺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我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但我想把她从苦难中拯救出来,我鼓起勇气,拾起一枚金黄色的气球捧到她面前问:“看,像不像一轮圆月?”

棠宁盯着我看,突然破涕为笑。

那晚,我带着棠宁和大家不辞而别。街道两边的桂花香浸透整座城市,橙红色的夜空中并不能看见月亮,但我却觉得皎洁的月光正照耀在我的心脏之上。我们从学校北门回来,那里有一片偌大的叫做“毓秀湖”的水塘,塘上没有桥,我们必须要远远地绕过它才能到达去往公寓的小路。于是,在无声的行动中,我们便一起踏入了水塘旁的那丛竹林。后来回想起来,那种“无声”似乎还等同于“默契”,更裹挟一种“迫不及待”。

甫一踏入竹林,我们就抱住了对方。那完全是KTV中的酒精发酵的结果,像是体内蕴藏着一个暴徒,他在黑暗中教唆我咬住棠宁的嘴唇。这种出于天然而又朴素的行为,不带任何技巧。如果没有棠宁的教导,我根本不懂舌头会在接吻中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欢愉。

但我并不满足于此。此前让我眩晕的微露的胸膛一直在我的生活中闪回,我时刻觉得它已暗自向我抛出橄榄枝。就在这样的意念之下,我毫不顾忌地将食指放在了棠宁外衣的拉链上。拉链卸开的瞬间,它们仿佛猝然骤现的一面镜子,在黑暗中照见了贪婪的我。

棠宁一把攥住了我那只不安分的手。她明明睁大眼睛瞪着我,声音却布满魅惑:“讨厌,没见过啊。”

我摇摇头,像一只呆鹅。

棠宁撇着嘴巴,将我那只不安分的手拽了过去,直接深深按在自己的心上。那绝对算是个启蒙,因为那一刻,我感到灵魂出窍了。

在那片竹林,我几乎是按照棠宁手把手的指点才勉强找到众妙之门。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本该一鼓作气,但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因为在尚未叩门之前,我居然因为听到竹林外的脚步声,在慌乱中,“再而衰三而竭”了。

棠宁就像一位诲人不倦的导师,缠上了我。在那个情事未竟之夜,她已经表现出不折不扣的“长辈”风采来,从竹林出来,她挽着我的胳膊直接将我带进一个幽闭的巷子。风拂起她弥散着茉莉花香的长发,我听见有阵阵铃铛声入耳,像是从遥远的古代穿透时空而来。当天晚上,棠宁在酒店主动将自己剥成一段玉藕。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又听到了余音绕梁的铃铛声。我下意识地一把扯开窗帘,一座寺院赫然出现在眼底。院子里,沙弥洒扫,余香袅袅。转过身,棠宁还在睡,她的脸颊浮现一片灿烂的潮红,大腿根部的蝮蛇文身对我虎视眈眈。

我决定跟棠宁正式确定关系。尽管酒店的床上也是个不错的地儿,但我认为还是需要一个庄严的场合。被我吵醒的棠宁再次跟我缠绵。她可真是个叫我沦陷的尤物。但那时我并不知道,并不只是我,在众多为她所倾倒的男人中,谁都觉得棠宁是个尤物。

我向棠宁表白。我认为寺院是一个足以比任何地方都庄严的场合。但棠宁并不在意,她告诉我:“我想要自由。”

我说:“我并不会限制你的自由。”

棠宁点燃三炷香跪拜,对我笑语嫣然:“可我想要的是极度的自由。”

我不死心。我并非是一个在男女关系上随便的人,否则,在本科阶段我就会成为一个风月场合上的老手。棠宁却再也不愿过多地跟我解释,她几乎是像一只兔子,欢快地跳着走出寺院的。寺院的山门右侧长着一棵巨大的柿子树,那满树青绿色的柿子,多么像我们不明不白的情事。我踩着柿子树投射到地面的阴翳追逐过去,但棠宁已经走远了。而在身后的斜上方,我看见这座寺院山门的正上方悬置着一块黑色木匾,仰视中,篆书的“大云寺”三个字格外流畅。

三天以后,徐姐并没有按照往常的时间上山来摘菜。一直等到黄昏也不见她的身影,我站到屋顶打电话,她告诉我,她病了。

“浑身都软,像一滩烂泥。”她的比喻真是形象极了。

我顺口关心:“要不要紧?要不我去看看你吧。”

徐姐说:“不用了,我自个儿缓两天就好。”

结束通话,我才羞赧地感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我和徐姐的关系应该还没有达到“我去看看你”的地步。

日暮下,金坛河的高楼大厦像座列兵整齐的岛屿,身披万丈金光。又到了去山下洗澡的日子。我从屋顶下来,刚刚进屋取了洗漱用品,整个大地就迅速进入漫天霞光的灿烂中。就连墓园那边的殡仪馆烟囱里涌出的烟雾,看上去都像是被镀染了几层彩色。

走在田畴中央的土路上,我又想起残碑上的那个“寺”字来。那到底是一座叫什么名字的寺院呢?大云寺得名是因为武则天从《大云经》中找到了女人称帝的依据,想叫天下和尚人人唱颂《大云经》,为自己造势。残碑上那座我不知道名字的寺院,又会有怎样的故事?

母亲是第一个知道我和棠宁分手的人。那段时间,我天天在微信朋友圈发表成段成段的厌世言论。她打电话问我的近况,我和她兜了好久的圈子,才说想要到外面转一圈。母亲很敏感,问我:“‘外面是哪里?”

我想了想,一时之间确实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只好说:“普天之下,山川河流这么多。”

母亲警惕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忍不住哭:“我们分手了。”

母亲又问:“棠宁吗?”

我说:“嗯。”

母亲的回话举重若轻:“分就分了。”顿了顿又仔细嘱咐我:“你还年轻,往前走,什么都会有的,千万别胡来。”

我冲手机怒喊:“年轻,年轻!要不是你一早告诫我,没打算和人家姑娘结婚,就不要和人家姑娘睡觉,我现在也不至沦落如此!”

母亲沉默着,她估计没料到自己从前教育我的“责任和担当”,在我眼中,居然成了坏事。沉默了几秒,她挂了电话。不一会儿,她就在微信上转来一万块钱,又留下消息:“在外面注意安全。”

我盯着手机上的那一万块钱,找了个背人的地方,号啕大哭。

次日,我就在纸上将要去的地方一一列了出来,全部是黄河流经的,我甚至做好了徒步沿着黄河旅行的准备。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深受爱情折磨的勇士,企图以苦难磨炼自己,让自己愈挫愈勇。但最终,我哪也没有去,不要说普天之下的山川河流,就連夜空是橙红色的B城,我都没有出去。对母亲而言,我的安全高于一切。我觉得山川河流之于我是“外面”,但之于母亲,只要不在她身边,无论我在哪里,都是她的“外面”。

从山上到闹市的路程并不是很远。山下就是金坛河,传说聚集着A城三分之一的洗浴会所,胭脂水粉和精油浴液充斥着每一个下水管道,香精味道浓郁四溢。但在明清两代,这里是声名远扬的法场,身穿囚服的犯人被押解到这里接受刑罚,手起刀落,身首异处。我感觉自己也像一个囚犯,被爱情牢牢地束缚在这里,丝毫动弹不得。

门上挂出告示。我前几次洗澡的这家浴室,主人有事外出了,暂停营业。在一个中高档洗浴会所聚集地,寻找一家大众浴室何其困难。穿着粉艳的女人在巷子里依门而笑,美目盼兮,但我并未投其所好。

沿着巷子一直走,天愈黑,灯愈红。巷子深处,人影绰约。有一位身着黑色披风的女郎向我发出冷厉的目光,她双手交叉立于高墙之下,横眉竖眼,像极了古代的一位女侠。倘若在她怀中再添一柄刀剑,我绝对会认为自己身处古代。我经过时,她轻松的一个旋转动作,也不知用了什么功夫,我的眼前就变得模糊起来了。脚下的路并不平坦,刚迈出一步,我一个趔趄差点掉入坑中。

“官人,跟你商量个事儿。”她对我的称谓让我呆如木鸡,“你要是能从我的手中取回眼镜,我便放你走;要是取不走,就得跟我上楼去。”

她像是逼我押下“赌注”。没有眼镜,一切事物在我眼中都变幻成五颜六色的圆点。我不作回应,伸手去抢,但她的旋转动作真是轻柔极了,仿佛在打太极,我连她的披风都够不到。

“咯咯咯,”她的笑声宛如能浮起花纹的波浪,“官人你输了!”

像是被她侮辱后的判词,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用手指着她喝道:“你给我拿来!我不玩!”

“看你,看你,急了。”她依然轻佻不断。

“拿来!”我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在吼。

“咱们是有约在先的。”她伸手来拉我,“取不走官人得跟我上楼去。”

就在她近身触到我手背的时候,我趁机反手将她胳膊一把扯住,然后用力顺时针一拧,她便立刻嗷嗷叫着背对我弯下腰来。

“疼,疼,疼!”她在求饶。我一把取过眼镜戴上,又朝前一推,她便不偏不倚地一头撞到了坚硬的墙上。看来,大学本科阶段选修的自由搏击这门课的确让我受惠不少,此前,我还以为只有在“教训”棠宁时,它才发挥了作用。我得意洋洋地看着同样被“教训”的“女侠”,甚至有种征服世界的快感。

“神经病啊,打女人!”“女侠”揉着受伤的头对我怒目,披风被穿堂风掀开,她居然什么都没有穿。就像两年前我第一次看到棠宁微露的胸部,便感觉被一面光滑的镜子反射出贪婪一样,这一次,我在陌路“女侠”的裸体上照见了自己的怯懦。

我一言不发地逃跑了。

出事的第二天,学院领导就知道我飞起一脚踹到棠宁的心窝,将她踹进了医院。我对找我谈心的班主任撂下狠话:“只要不杀了棠宁,我觉得自己对她做什么都不为过!”

班主任慈眉善目地看着我,侍弄他的暗黄色竹制茶盘,一杯接着一杯地请我喝茶。是我非常不喜欢喝的生普洱,带着一股无法祛除的土腥味,仿佛闻到腐烂的树叶。我的眼前尽是枯败的深秋和连绵不绝的冷雨。那一整个午后,我们基本没说什么话,无数杯茶水下肚,憋得我岔气。但我并没有去过一次洗手间,我觉得沉默就是我和班主任之间的一场互不声张的角力行为,如果谁先弄出动静,谁就先输。终于熬到晚饭时,班主任说要回家给妻子做饭。我们同时起身,出门时,他像是毫不经意又蓄谋已久地散淡说道:“有种的男人不打女人。”

棠宁对私生活的随便当然不能以罪论之,相比身着披风的“女侠”来,她表现得简直端丽太多。

我在出巷子约三百米的地方找到一家浴室。那里靠着南滨河路,从路上走过去,便是奔流不息的黄河。黄河之水天上来,但我洗澡用不了那么多,浴室的一个淋浴头足以将我身上的尘埃悉数冲走。我还是那个干干净净的白衣少年吗?我想起大一时候的一个漂亮女同学,在溽热难耐的夜晚给我发短信:“如果我们恋爱,我想把第一次给你。”但直到大四毕业,我连她的手都没拉过。因为她不是我喜欢的人,所以我不会动她。母亲关于“责任和担当”的教育就像箴言,已经刻进我的骨头。

可在将棠宁一脚踹进医院后,我就通过社交软件,花钱约了本校一个学声乐的女生。尽管我是带着无尽的悲痛付钱让她唱了一晚上《想你的365天》,但我依旧觉得在精神上狠狠地凌辱了棠宁。

浴室的气味让我感到恶心。一种腥臊的臭味填满了口鼻,勉强将身体冲了几遍,我就匆匆逃走了。站在浴室门口,有巨大的凉风从路对面涌来,像是潮水向岸边扑,我觉得这是黄河对我布下的谕旨。

我的无法言明的精神痛苦,似乎永远也离不开黄河。B城当然也有河,是黄河的支流。

表白失败不久,我们几个同学相约到郊外秋游,河边有一座人工营造的长数百米的假山,中间空心,黑乎乎的,又弯曲,像一座迷宫,大家嘻嘻哈哈地钻进去,玩起了捉迷藏。假山确实长,很快,我们就和大家失去了联系。我拉着棠宁不停地往前走,终于在黄昏时分,我们重见天日。从假山中间出來便是通向对岸的桥,看上去,它好像一直延伸到对岸的农田。我自告奋勇要为棠宁烤玉米,然而当我带着她兴致勃勃地从桥上冲到对岸时,便不觉满面羞愧起来——我误将庞大的芦苇荡认作玉米地。棠宁的嘲笑声让我无可奈何,我追着想让她闭嘴,但在追上时却莫名其妙地解开了她的衣扣。棠宁的表现彻底惊诧到我,她索性弯下腰,从短裙里扯掉丝袜,折了一根芦苇高高举起它,像举着一面欲望旗帜。

两个被情欲冲昏脑袋的男女在落日下的河边放纵。棠宁仿佛对“外面”情有独钟,后来,我们还在楼道、湖心亭、露台、操场和校医院的大树下挑战道德底线。

如今,相隔千里之外的A城,黄河之水浩浩汤汤。夜幕下的水流暗含情绪,独自面对不堪的过往,我却又觉得对不起棠宁。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于我有无法回避的“启蒙”之恩。

就像她在大云寺旁边的那家酒店对我所言——“可我想要的是极度的自由”。自古以来,自由与启蒙之间的关系一直暧昧不清,既然我不能将她从“启蒙”中剥离出来,又何必挂怀于将她圈定在“自由”中?

到又一个该来取菜的“第三天”,徐姐还是没有上山来。我又打电话过去,她的语气有些微喘。我问:“徐姐病还没好吗?”

她答道:“我已经瘫了。”

我觉得她的回答很奇怪,又问:“徐姐你没事吧?”

徐姐说:“有事没事你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她像是在撒娇,我身上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不知怎么的,我脑海里忽闪忽闪的竟全是她车上的那双大窟窿小眼睛的破洞丝袜。

我匆匆挂断了电话。

这一天,山上刮起了大风来。虽然说是山,但山顶四周倒也平坦,呼呼的声音灌满院子,吹得窗户嗡嗡颤动。我在屋里闲翻了半日书,可是并没有看进去什么。正午时分,风似乎小了些,我试探性地走出院子,却看见整个世界仿佛被漫天的尘沙遮蔽了。山上一片浑黄,闹市也一片浑黄,空气中飘荡着呛人的土腥味,让我想起班主任的生普洱茶,但我又感觉,那呛人的东西,是从殡仪馆的大烟囱中冒出的骨灰小颗粒。我对墓园深处仍念念不忘,想象着那里应当别有洞天,但每一次试图往那个方向走去,就感觉胸有激雷炸裂,疼得我不得不汗流浃背而返。我明白,还是中爱情的毒太深,但我也明白,自己的功力有限。

我决定再到出现鬼火的那片荒地走一走。

戴上口罩,缓步穿梭在庄稼和菜苗的一片“飒飒”声中,我恍惚感觉自己像一位威武的将军,那成千上万的绿色植物,都是为我厮杀呐喊的战士。

这让我想起自己不曾见过的外曾祖来。在我的故乡一带,他既是一个传奇,又是一个笑话。

传说,我的外曾祖是一位民国时期的将军,骁勇善战,但无恶不作,五毒俱全,光是姨太太就养着四房,整日过着荒淫无道的杀掠生活。新中国成立前,他的命数也到了,病死在烟馆。为此,外祖父一辈子都活在命运布下的暗喻中,从青年到中年,他几乎每日都在侍弄临近故乡黑河边的一处园子。母亲说,外祖父的园子里什么都有,小麦和玉米是基础植物,核桃、无花果也属平常,柿子和青梅算特色,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能培育出橘子和香蕉。要知道,故乡已是中国西北的边陲,那个园子,还远在故乡的边陲,而外祖父从没上过学,几乎连一个字都不认识。有一段时间,整个故乡都在传说外祖父的奇事,人们把他吹捧得神乎其神,可那并没有给他的处境带去任何有效的改观。传说中,他依旧是“那个恶霸的兔崽子”。晚年,外祖父放弃所有的果树,只在园子里修建了一座极小的院子,一直过着枯寂的生活。等我出生后,园子已经衰败不堪,各种果树不仅不再挂果,连花也不开了。我五岁第一次进那园子时,唯一的小路已被枯叶覆盖,到处弥漫着草木腐烂的味道,乌鸦就在树顶站立,像一个个冷面的哨兵。外祖父也冷面,脸上布满黑斑,宛如一尊坏了的雕塑,怵得我不敢上前。外祖母笑着戏说流传在故乡一带的民谣:“外家狗,吃饱了顺墙走。”我五岁了,已经知道“外家狗”是“外孙”的意思。不久,外祖父就去世了。而那时,母亲在一所乡间的学校教了七年书,身份仍是一名民办教师。三年后,母亲辞职推着一辆男士自行车开始沿街叫卖冰棍。同年,外祖母也去世了。按照遗嘱,大家将她和外祖父合葬在园子里,一口小棺材换成了大棺材,又用一块品相极好的苏杭绸缎盖住。那一年中元节,我跟母亲去上坟,待清扫掉园子里的枯枝败叶,月亮已经升起来。月光下,我们刚跪倒,偌大的坟头上骤然冒出一团火焰,母亲大叫一声搂住我,那火焰仿佛受到惊吓,抖了几下,居然幽幽地灭了。母亲把所见讲给父亲听,父亲说,那叫鬼火,是人死后的灵魂。

荒地上开阔如初,风卷着野草,像要从地皮中将其拔出来,各种隐藏的事物都袒露心扉。一瞬间,我感觉从前自己与棠宁的爱恨情仇都不再具有意义,何必呢?你看,在苍茫的天地之间,人是何其卑微的生物,那些情绪根本不值一提。就像我那不曾见过的外曾祖,生前叱咤风云,风头无两,死后,不仅保不住自己的名声,就连后代也要跟着受苦。而此刻,我把自己放置在这片荒地上,就像放置在一个具体的词语上,叫“辽阔”也行,叫“亘古”也说得过去。我想,我早应该来到这片荒地,早应该接受沙尘的洗礼,接受自然的点化。有一瞬间,我甚至感觉自己已经脱离原来的空间,与周围的山川和田园建立起一种隐秘的联系,进入唯心的快乐秘境。

风停了。

荒地上又出现几块瓦当,但图案照旧。横七竖八斜插进土地的黑焦木头也照旧,我始终觉得那就是人的骨殖。我再一次去看那块残碑,荒地上有一棵被吹折的野玉米,用它拂去残碑上的尘垢后,又一个模糊但可依稀辨认的汉字出现了——“高”字。它让我变得兴致勃勃,荒地上找一块布头并不容易,但猪耳草到处都是,随便一抓便是一把。这些叶肥浆多的植物,简直就是天然的蘸水布头,拿着它们将残碑仔细清理一番后,我期待有更多的信息被解读。但揭掉猪耳草的刹那,我才懊悔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我错误地估计了残碑的质地——那些等待被解读的文字连同“寺”“高”两个字,全部化成了绿色的砂浆。它,整个儿毁在我手中。

起风了。在漫天浑黄、山雨欲来的失落中,徐姐又打来电话。

“你不是想知道那座寺院的名字吗?”她一字一字地问,生怕我听不清楚。

“什么?”

“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你先答應我。”

“出格的事我不干。”

“不答应我就不说了。”

“那你说。”

“你下山来一趟我家。”

“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

“你刚答应过我。”

“你让我答应你的事就是去你家啊?”

“你以为呢?”

“可是我不知道你家在哪。”

“你不是来过吗?”

“徐姐你没事吧?”

“反正我看见你来过。”徐姐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

“好吧,”我对着电话中的徐姐妥协,“但是你不说你家在哪我可真去不了。”

“就在金坛河的这个巷子。到了打电话。”

徐姐的话让我如梦方醒。我想,她隐约其辞地把话不往明白说,必定是对我产生了误解。那个巷子里除了能洗浴,还有诸如被我“征服”的“女侠”,徐姐必定是在我不知情的时候目睹了一切。

——所以,这是她对我“撒娇”的理由吗?我的眼前不由地再一次闪现她车里那双被盘成麻团的破洞丝袜。

下山的途中,我一直都处在一种惶恐不安的状态中。并没多长的路,我却整整走了一小时。到山下,街上到处都是戴着各色口罩的行色匆匆的面孔,只露出两只或明亮,或黯淡,或高兴,或悲伤,或振奋,或疲倦的眼睛,像批量制造的机器,与这世界有了隔阂,与我也有了隔阂。

又来到那个巷子,路过原先被劫持眼镜的地方时,我恰巧又遇见那位“女侠”。这一次,她的披风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豹纹装束,豹纹皮裤,豹纹马甲,豹纹高跟鞋,就连棒球帽也是豹纹的。她浓妆艳抹,斜依在墙根,上翘的睫毛一眨不眨,简直就是一头庄严的豹子。由于戴了口罩,她并没有认出我。安静的时候,她是多么令人敬畏啊,我突然由衷地钦佩起她来。在我眼里,此刻的她就是如风,如云,如山川河流一样地存在,也是我想在与棠宁的关系中所梦寐达到的那种“庄严”——我们的爱,必须光明正大,必须接受万人祝福。这头豹子猛烈地震撼了我。我想,假如有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在两年前聚会酒醉的那个夜晚,我绝不携着棠宁与同学们不辞而别。

我在更大的失落中给徐姐打电话。

“徐姐,我到了。”

“告诉我你的具体位置。”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

“那你身边有什么?”

“一头豹子。”

“豹子?”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位面无表情的女郎说:“嗯,一头庄严无比的豹子。”

“不会是个豹纹女郎吧?”

我不由地笑了。看来,徐姐是真的住在这里没错了。

徐姐下楼来接我,紫色睡裙被大风鼓荡,这使她看上去像个装在气球里的人。我站在她对面。看见我以后,她捂着胸膛向我碎步跑来,仪态和马戏团里的小丑相像极了。她一上来就抓住我的胳膊拽着走,什么话也不说。我认为她并不像个“全身都软”的病人。她的睡裙呼呼作响,鼓风机一般,没走几步就从肩膀上滑落了。我别过脸,故意不看,徐姐却停下来嗔怒道:“小心看路!”浓重的酒气从她口腔喷出来,我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所有被封存的记忆都从这口酒气中得到释放,一年前,我就是在一个哥们儿喷面而来的酒气中,亲耳听到他说棠宁与他睡过的。

“像蛇一样,可惜是个烂货。”

我被这挑衅的言辞击中,想也没想就举起手边的酒瓶,敲到他的脑袋上。

理智已经完全被耻辱所俘获,朋友们没劝住我。当夜,我又举着那个敲碎的酒瓶冲进了棠宁所在的公寓。宿管阿姨来阻拦时,我已经踢开棠宁的宿舍,真的是踢,因为门开的时候,我看见铁片材质的门栓,一下子蹦到了水泥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包括棠宁在内的四个女生,全都站起来对我侧目而视,当八道诧异的目光直射到我脸上时,我感到一种被万人瞩目的紧张。敷着面膜的棠宁往前迈了一步,看见我的模样后,撕下面膜,沉默不语。她活像一道镇尺,将我直直镇在原地一动不动。有那么几秒钟,我甚至为自己的鲁莽和无礼,而由衷地感到愧疚。手中的半只玻璃酒瓶在瑟瑟发抖,楼道里有急促的脚步声逼来,夹杂着粗狂的问询声,我知道,此时我必须制造些动静出来,哪怕背负一世骂名,否则,我就真不配做个男人。于是,赶在宿管阿姨抓住我之前,我举起酒瓶仿佛举着一柄长剑一样,指着棠宁心窝的方向大吼大骂。

在那种情况下,我想,无论是谁,都不会显现出绅士风度来。我的话立刻点燃其他三个女生的怒火,在棠宁还蒙着时,她们暴跳如雷地捞起手边的家伙什儿一点也不甘示弱地冲我还口:

“没吃药啊!”

“神经病吧!”

“耍流氓呢!”

也许这一切都是命运早就编织好的网,摆好了,等着我们往里面钻。当夜,要是棠宁也像其他三个女生如此,我或许就此找台阶偃旗息鼓了。毕竟,在那个哥们儿爆料之前,早有棠宁私生活不检点的流言蜚语,传进我的耳朵。我也一直都在尽量假装做出被蒙在鼓里的姿态。我原以为,这便是我所理解的爱——终有一天,她会从我沉默的宽宥中,认领这份旷日持久的“感化”。但——面对面的羞辱是多么令人绝望啊,哥们儿的那句酒后之言,简直毫无保留地扯掉了我的面具。当我预谋旷日持久的“感化”时,那面具已浑然不觉地长在了我的脸皮上。哥们儿那一扯致以我的疼痛,不啻于撕心裂肺。

其实,我就等着棠宁发火。只有她发火了,我才有理由熄火。但那晚,我面前的她“表现”得实在是稳重极了,那不屑一顾的神情,近乎够得上“庄严”二字。我从未想过自己求之不得的词语,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呈现。一瞬间,这世间所有的邪恶,都在我体内迅速膨胀起来。于是我飞起右脚,毫无保留地踹向了棠宁的心窝。

世界在极速摇荡,床在摇荡,桌子在摇荡,灯在摇荡,所有人都在摇荡。跌倒的棠宁没有叫唤一声,如钝物坠地,回响久久在耳边盘桓,直到被宿管阿姨拖走,我也没见棠宁抬起头来。她蜷缩着,双手抱心,和曾躺在我怀里的姿势一模一样。她说过,只有没安全感的人,才会那样蜷缩。

徐姐也向我坦白她没有安全感,否则,绝不会住在金坛河吵闹的巷子中。

“这里脏是脏,但人气旺。没有哪个女人想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日子。”

话里透露出她独居的秘密。那么,三室两厅的房子对她来讲,足以称得上“辽阔”。起初,我并不认同她的说法,但看到她将所有的私密物品堆放在客厅的沙发周围时,我才对她的意思稍有领略——她在给自己营造那种一开门就能看到的“热气腾腾”的生活。

客厅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黑色木相框,照片上,男子的长相像欧洲人,一只硕大的鹰钩鼻挺在脸上,玉树临风。上面的文字显示,照片拍摄于1992年,地点是印度尼西亚婆罗浮屠。

照片上的男子是谁?尽管充满疑问,但我并不想打探徐姐的私密。扔在沙发床上的睡衣和放在车里的破黑丝是一样的,它们似乎都是这个独居女人的“证据”。但它们到底指证了什么?这一刻,我联想到的是棠宁在大云寺里,跪拜佛陀时对我说的那句话——“可我想要的是极度的自由。”

徐姐的自由与我无关,我只关心残碑上那座寺院的故事。

“徐姐,那到底是座什么寺院?”我拣了可容我身的沙发一角坐下问道。

“它对你至关重要吗?”徐姐反问我。

“也不是,但我就是想知道。”我说。

徐姐一步三摇地朝我晃过来。晃到跟前,盯了我几秒,正在我纳闷之际,突然两脚在我并齐的双腿边岔开,然后附身问我:“有我重要吗?”

我的双腿跟着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收紧脚尖。“徐姐,你答应过我的。”我不去看她,但说话的底气已短了半截。

“答应你什么?”

“我已经来你家里了。”

“哦,对哦,”徐姐作势软瘫在我身边,慢慢将头靠上我的肩膀,抱住我的胳膊說,“我还是个病人呢。”

我僵着上身转头去看徐姐,她已经把眼睛闭上了。

实质上,整个下午,我和徐姐都是在一动不动的“对峙”中度过的。她靠着我的肩膀,而我,靠着沙发。我们就像一尊失败的雕塑,刻板而古怪。窗外时不时就会响起一个老头的吆喝声:“桂花糯米藕——”我不知道他为何只在这个巷子里吆喝,而且一吆喝就是一下午,但我想,面对这样的尴尬遭遇,就算他吆喝到明天,我也没意见。

期间,有人敲门,像对暗号,先是轻微的“当——当——”,继而是“当当——当当——”,节奏都很缓慢。我没动,徐姐也没动。得不到反馈,又是“当当当——当当当——”,力量重了许多,但节奏依然缓慢。我再次转头看徐姐,征求她的意见,但她反而抱紧了我的胳膊。后来,声音就消失了。

再后来,就是更加漫长的静坐。徐姐发出了鼾声,轻淡又均匀,有微细的汗粒不停地从她额头渗出,涔涔的,我感觉我们是两条湿漉漉的鱼。溽热不断发酵,像无边膨胀的气球,好几次,我差点就忍不住翻身把徐姐压在沙发上了。我曾反复与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进行和解——

“这应该没什么。”

“是的,很常见。”

“棠宁早就这样了。”

但头顶适时炸响的一声惊雷,还是将我打回了原形。黑暗已经爬进窗户,远处的霓虹格外显眼。这绝对是上天发出的某种警示,它提醒我,是时候回到山上去了。

我决定抽回胳膊。抽了一下,但徐姐不松手。我又动,她反而将我拽了回去。我注视着这个自称不想“孤苦伶仃过日子”的女人,黑暗中,她双眼紧闭,额头像镀上了一层夜光,熠熠生辉。我眨了眨眼,怀揣一种“庄严”的态度,轻柔地吻了上去。

当触到她额头的那一刻,我感觉嘴唇被滚烫的热浪灼伤了。再抽胳膊,徐姐就放了我。我毫不费力地站了起来。我不甘心,问道:“那座寺院究竟叫什么名字?”

徐姐依旧双眼紧闭不语。我觉得自己真下贱。我放弃了。开门时,徐姐的声音在背后冉冉升起:“整片云衔山都是一座坟墓。”

这让人不寒而栗的回答,根本不是我需要的。我夺门逃跑了。

出了楼,雨已经将墙面打湿。湿重的土腥味暗自弥漫。化身“豹子”的“女侠”孤鹤一样立在门洞中,像一尊光彩夺目的庄严的门神。

而她的脸庞上,暴雨如注。

这夜,我没有上山。在金坛河的一家小旅馆中,我计划着雨一停,就取行李离开那座院子。躺在充斥着霉味的床上,一遍遍回味离开徐姐家时她说的那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我却忍不住从那句话中想起和棠宁一起去秦二世胡亥墓前的点滴。

那正是清明时节,西安城一片草长莺飞。我们为胡亥墓的硕大惊叹不已,不敢想象里面居然葬着两千多年前的皇帝。我们都有点激动。我认为那里也是极其庄严的地方,趁机会,我拉起棠宁的手再次表白:“百年后,你愿意埋在我家祖坟吗?”

棠宁面向胡亥墓兴奋不已:“要是有这么大,我当然愿意。”

我保证:“只要你能愿意,再大都不是问题。”

和煦的阳光下,我们手挽手,肩并肩,好像真的走向了天荒地老。可从西安回到学校没多久,我就一脚将她踹进了医院。

在分手后的一年里,其实我与棠宁还有几次接触。

那段黯淡的时光,简直度日如年。看了很多书,道理都懂,但我仍旧学不会做一个旷达的人。微信朋友圈里,我天天发厌世言论,指桑骂槐。那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噩梦,我在地狱中煎熬、变态、作恶。

一天,公寓的院子里来了一个男生,靠着一棵柿子树,朝着对面的公寓高声疾呼一个女生的名字。在大家的指指点点中,我看到女生所在宿舍的那扇窗户紧闭依旧,灰色的遮光帘像一道不可近身的符,逼得那个男生拿出刀子自残,只求见女生一面。但直到那个男生晕倒在柿子树下,被呼喊的女生都没有出现。那一天,我被魔鬼附体,恶意编造谣言,在朋友圈影射棠宁私生活混乱。当天,她就托同学带话,说要在大云寺见我。我感觉自己会先于她到达,但赶过去时,棠宁已经在等我。

棠宁开门见山道:“我欺骗了你。”

我不说话。

棠宁又说:“我一点也不愿意埋在你家祖坟,哪怕它是天底下最大的。”

我还是不说话。

棠宁继续说:“我要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我实在忍不住,说道:“仰望星空是好的,但也要脚踏实地。”

寺院里有钟声响起,余音绕梁。在悠长的尾声中,我清晰地听见棠宁说:“所以我并不信佛,因果报应也不信。我要成仙。”

我还在回味棠宁说的这些话的意思,但她已经走远了。

我不相信棠宁的话。倘若不信佛,我们第一次来大云寺时,她就不可能跪拜佛陀。几日以后的一个清晨,我守在校门口,将不知夜宿何处归来的棠宁堵了个正着。她的脖颈间有两块殷红的淤血迹象,明显是吻痕。我指着那地方故意讽刺她:“你受伤了。”

棠宁毫不掩饰:“这是爱的印记。”

我叹了口气,才想起来堵她的目的:“你不信佛,为何我们第一次来大云寺时,你要跪拜?”

棠宁反问:“我没跟你讲过吗?”

我一脸茫然。

她说:“我母亲四十多岁时还无法怀孕。我是她在菩萨前日夜祈愿,虔诚跪拜求来的。遇佛便拜,不过是我在替她还这一生的愿。”

我从未听过棠宁是她母亲在菩萨前祈愿跪拜求来的。在我惊愕的眼神中,她撇开我,径直朝她公寓的方向走了。我想,也许我一开始就错了,把棠宁想得如同我们的情事那样简单。我一点都不了解她,之于我,她简直就是一座庞大而幽深的迷宫。而我,似乎从未见识过它的真面目。

雨夜中,残碑上的寺院让我牵肠挂肚。我觉得苍天不可能随意丢给我一座寺院。或许,世间万物原本都有着朴素、神秘的联系,只待去探寻、挖掘。因此,我近乎抱着一种“打捞”的心理,将“高寺”输入搜索栏查询起来。这就像往河中随便甩一枚钩,看到底能不能钓上鱼来——“高寺”倒真实存在,但远在新疆焉耆城西北,且不是佛教寺院。我又输入“A城高寺”,映入眼簾的结果却是这样一段文字:

在A城的繁华闹市,藏有一座几近废弃的古老寺院,它就是坐落在青年路289号(原A城市百货公司)南侧,有着六百多年历史的“A城十大名寺”之一——高壁寺。2018年4月8日,记者与我市有关专家一同走进了这座承载着厚重历史的古建筑。杂乱无章的院落带给人一种残败、沧桑和悲凉的感觉。记者随机采访了一些路人,但几乎没人知道它的存在。

史料记载,高壁寺始建于明永乐年间。嘉靖十五年(1536)重修,原貌坐南向北,山门之上为戏楼,内殿分三座,前为正殿,供关圣帝君,中为佛殿,供释迦牟尼,后亦为佛殿,供布袋和尚。院内有东西陪殿,分金刚殿、财神殿、三宫殿、菩萨殿。有钟楼一座,位于东、西陪殿的中央。寺内各大殿、陪殿和戏楼均悬置楹联,其中,戏楼上的为清代A城籍画家唐琏所作,内容是“今世观古人勿当作镜花水月,新声传旧事须认为暮鼓晨钟”,横批“额日神听和平”。

然而,现处于闹市的高壁寺,已如“天井”般,被淹没在四周的高楼大厦之中。寺内房屋均租给附近做生意的小商贩。院内垃圾遍地,电线纵横交错,厨房、厕所、储物室乱搭乱建。由于寺院所处地势比青年路低近一米,造成雨水倒灌,污水一直无处排放,导致这一带环境十分恶劣。除了土墙和大梁,寺院原有风貌已荡然无存,看不出文物迹象。

近日,市文物部门提出以原地开发和保护的方式修缮高壁寺,再现这一古建筑六百多年前的风貌。但多名专家实地考察后皆惋惜表示,由于高壁寺破损程度极为严重,现已没有修缮的价值和可能。

尽管我同样不知道A城的繁华闹市深藏这样一座寺院,但我决不认为它就是残碑上的那座。怎么可能呢?云衔山在青年路西南方向两公里处,一处是闹市,一处是丘山,高壁寺虽然残败,但还在,而残碑上的那座,已经彻底不存在了。我想,就算这是一则假新闻,也不可能编造得如此张冠李戴。

关闭页面后,在黑暗中将最近一段时光前前后后仔细梳理了一遍后,我再一次觉得,苍天绝不可能平白无故丢给我一座寺院。或许,世间万物真的都有着朴素、神秘的联系,只待有缘人去探寻、挖掘,否则,就像藏在闹市无人知的高壁寺,原地腐爛。

几乎是在一瞬间,明明知道云衔山上的寺院和青年路的寺院不是同一座寺院,但就是因为看到了它们的名字中都有“高”字和“寺”字,我便自恃为把它们联系到一起的“有缘人”。现在,我已经知道那河中有鱼,于是,接着在搜索栏输入的“云衔山高壁寺”这几个字,便算是我精心挂在钩上的鱼饵。之后,打捞上来的一段文字,几乎叫我尖叫。

文字说,1999年春末,A城市文物部门邀请有关专家,经勘查、论证后,决定对高壁寺进行异地复建保护,选址云衔山。建设过程中,工地发生巨大火灾,建筑尽毁。火灾造成26人伤亡,其中死者八人,包括建工局副局长张正清、旅游局副局长尤邦国、建筑设计师费康和五名建筑工人。火灾具体原因未公布,后工程不了了之。

这几乎叫我不知所措。

我疯狂地点开搜寻到的所有结果,想找出引起这起巨大火灾的原因,但直到将它们一一读完,也再无所获。

很多疑问无从解答,比如,徐姐家照片上的那个男子是不是费康?如果是,费康是不是徐姐的丈夫?徐姐所说的“整片云衔山都是一座坟墓”,究竟是什么意思?火灾原因为何不公布?是不是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了一夜,我都没有想明白。这些疑问同样让我头痛欲裂,程度丝毫不亚于我在梦中看见棠宁和很多男人交欢。我只有在痛苦中朦胧睡去。

醒来后,在四下寂寥中听窗外的雨落声,我忽然觉得,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无论答案是什么,都是人间悲剧。

那场雨整整持续了两天三夜,天气放晴,雨气还没有消散,白雾氤氲中,整个金坛河时隐时现在一片天地茫然中。忆起当年大云寺门口那棵青绿色的柿子树,它之于棠宁和我不明不白的情事,我想,金坛河的这漫天大雾,似乎也象征着苍天给予我的对于高壁寺的释义。

我在小旅馆中枯坐到雨雾逐渐散去,看见光由弱变强,一点一点从屋檐漏到地面上。泥土还是湿漉漉的,在澄明的阳光下蒸发出丝丝白气。巷道里的早点摊一家一家沿街门摆开,我认真洗漱完毕,点了一笼素包子慢慢咀嚼。昔日的法场如今充满烟火气息,一派人间和谐景象。我想,我的心病也该好了。虽然知道了高壁寺背后的故事,但我还是决定上山取东西离开。尽管山上清净,可对于伤痛的愈合,我想,或许我也需要的是像徐姐那样的“热气腾腾”的生活。我想回到社会当中去了。

也是时候该离开了,毕业论文虽有了模糊的框架,但还需要查阅大量的资料,山上网不好,必须另寻地方;出版公司又发来邮件催稿子,说下月上旬如果交不上,违约后果就严格按照合同上的条款执行。这些,都是迫使我离开云衔山的不得不面对的理由。

慢慢回到山上,我最后一次去了那片荒地。经过大雨冲洗,荒地的事物焕然一新。但越是新,就越是离旧近,越是离真相近。看着那些被烧焦斜插进土中如高高扎起的人骨的木头,再想想那些在夜晚游荡的鬼火,我想,再沉重的历史都可以烟消云散,我与棠宁之间的情感纠葛根本不算什么。

我不是早在上一次来这里时就已经看透了吗?

又有一些瓦当裸露出来,但不再是我没见过的图案。大雨让那截整个儿毁在我手中的残碑变成了一块光滑无字的石头。想到付之一炬的高壁寺,我费了很大工夫才将无字残碑挪到荒地上一处稍高的地方,平稳地立在那里。这也是指证,无言的指证,无字的残碑或许恰好可以指证荡然无存的高壁寺,以及那一段于A城的未来可能毫不相关的历史。历史已经是过去的历史,而人,终究还是要走向未来的。况且,一座普普通通的破败寺院和一段越来越模糊的历史,本身对“前路”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正如一颗落水的石子,根本不会在湖面引起什么大的动静。

在太阳的光辉里,我举目四望,云气在楼顶游走,山下静止的金坛河格外庄严,当我高站在残碑旁边回看徐姐的那座院子时,忽然心头一震,犹如揭开谜底一般,觉得或许苍天一开始就在我眼前亮出了底牌。

是的,我苦苦追寻的那个疑问,它的答案可能就在眼前:当年在云衔山复建的高壁寺并没有“尽毁”,那三间房,其实是在那场巨大的火灾中仅存的硕果。

这样,也就合理地解释了营造精致的房屋,为何要配那么马虎的院墙。假设复建的高壁寺的建筑设计师费康真的是徐姐死去的丈夫,也许她在网上发布公告招人,目的根本不是帮忙看菜地。“整片云衔山都是一座坟墓”这句话实则已经和盘托出徐姐的秘密:她或许在替自己招守墓人!

我被自己的所谓“推理”着实吓了一跳。

但这恍然大悟般的“自圆其说”,反而让我感到无边虚空。

在荒地,我又将那则新闻详细读了一遍。尽管始终没查出“额日神听和平”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我偏执地认为,它真是吉祥极了,光从发音上品,就感觉它是这世间最善美的词。在那本感悟式的游记中,我一定要把它写进去。

我决定了,下了山就去青年路,去看一看隐藏在闹市中的那座六百多年前的高壁寺,哪怕它现在已坍塌成灰,我也要去见它一面,因为只有如此,我才心安。

往回走,推开院门,三间房屋依旧静默,但是再次看向它们时,我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我屏息凝神地打量着它们的每一寸肌肤,像是要将一段中断六百多年的历史接续一样,作为能将它们合拢于一起的“有缘人”,我感觉只有将它们的模样深刻地印在脑海中,付诸于笔端,公布于世,它们才能在看不见的精神世界中生生不息。

我沉默着,像端详恋人那样端详那些历史的肌理。

一只乌鸦在屋檐端坐,它望着远方,一动不动;又飞来一只,与其对坐,同样一动不动。我与端坐的它们何其相似。面对偌大的空院子,我们同样沉默无言。这样的日子再不会有了,我也像它们那样端坐下来,一动不动。

在和煦的阳光里,乌鸦很快就散了。乌鸦似乎不喜欢在某个地方待得太久。乌鸦有乌鸦的属性,而有关乌鸦的一切,都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我想起刚上山时那些鸣叫的乌鸦,那些充满痛苦和追寻意义的日子。現在,我已经知道,答案无法让时光重回,也许放过它,就是放过自己。

我在松弛的心境中收拾好了行李,正准备下山时,却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声音传来,我一下听出对方是棠宁。她说她在A城,我愣了一下问:“什么?”

“我在金坛河,你在哪?”

当这个地名蹦出来时,我断定她所言非虚。我想,应该是那封血书把她从千里之外呼唤来的,很奇怪,当初寄血书时我还对她耿耿于怀,反而她来了,我竟心静如水。

“我去找你。”我说。

“还是我去找你。”她说。

出院子,伫立在门口,等了约半小时,我看见山坡上逐渐冒出一个人头来。接着是肩膀、胳膊和双腿,等到那双脚完全进入视域时,我终于看清楚上来的人,就是棠宁。她不急不缓,徐徐地迎上来,待站立在我面前,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身穿水红色连衣裙、梳丸子头的棠宁,才是这山上最光彩照人的风景。

我说:“你来了。”

棠宁说:“来看看你。”

我问:“你怎么来的?”

她说:“坐火车,坐飞机,坐汽车,是脚下路把我引向这里的,我只管走。”

我觉得她在吐露一句哲言,但我没有接话。

在四目对视中,她建议:“不如带我四处走走吧。”

我说:“先带你休息一下。”

她摆摆手说:“我最近睡眠质量很差,白天累一些,晚上睡才会好点。”

我看了看山下青年路的方向,又看了看远处的墓园,犹豫着。

棠宁问:“怎么了?”

想起两年前携带棠宁与同学们不辞而别的那个夜晚,这一次,我干脆把选择权交给她:“山上有一片未知的墓园,山下有一座六百多年前的寺院,我都没去过。”

“你下山是为了去看那座寺院吗?”

“是,也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背后的缘由。

“不如先去墓园吧。”她的话干脆利索。

我们从菜畦中央的大路出发,绕过那片荒地。天空湛蓝,风漫过额头,万物都摇曳生姿,呈现出与这个季节并不相符的生气。和棠宁一路走来,我的胸竟不再疼痛,反而觉得浑身力量充沛。墓园一会儿就走到了,它并不规整,但干净素洁。我们一直朝墓园深处走去,高大笔直的翠柏散发出特有的芬芳,这味道让我气定神闲,感觉全身如飘扬的草芥一样轻松。墓园真大啊,我们一直走,一直走,整整走了一个上午,却怎么也抵达不了它的边界。我们再次肩并肩,就像在胡亥墓前那样。在持续不断的脚步声中,棠宁若无其事地说:“我怀孕了。”

当声音传入耳朵,我心底当即掀起一圈涟漪,但很快,它就恢复了平静。胸口剧烈地疼了一下,可仅仅只是一下,过后,便风平浪静。

“祝福你。”我停下来,看着她的背影说。

“我准备挨个儿向被我伤害过的人当面道歉。”棠宁转过身,朝我鞠躬,“对不起。”

一瞬间,猛烈的阳光从翠柏间凛然刺出,如一道律令,让万物显形。晕染开来的光影在棠宁身后静止,抬起头来,眼前的她庄严得宛如一尊让人感动的菩萨。我望着她,以从未有过的虔诚慢慢地说:“额日神听和平。”

责任编辑 郭晓琦

鬼鱼,1990年生于甘肃甘州,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80余万字,部分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获甘肃省第六、七届黄河文学奖,第十五届滇池文学奖。小说集《仙人》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9年卷)。现居兰州,供职于《读者》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