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听你讲故事

2021-10-13 02:02路嘉
飞天 2021年10期

看不见手,卫生间的排风扇在响,靠近男人睫毛颤动那边的窗口是明亮的。她留恋地盯着窗户,海龟缓慢拔动脚掌一样宁静。

此刻燃起浪漫的期待是愚蠢的事,韩四朵嘴唇干到疼痛,支起上半身叫男人递电视机柜旁的水。他抽了不少烟,浓烈的烟草味让人厌恶,昏暗房间里来回走动的男人让她想起夏磊。顺着晃动的空气,她挺起鼻尖,多吸了几口,和夏磊的烟草味差别细微,他的有更多苦涩。

她拧开瓶盖,睁着眼睛,看水流进瓶子。瓶身里的水随着每次吞咽升腾起小的气泡,舌尖卷起嘴角快滑落的一滴,她不甘心地嚷嚷,算什么?

趴在窗边光着后背抽烟的男人回了头,嘴巴呼出白气,遮住一部分月亮。熄了烟他小声说,出来玩而已。

“身体接触后,灵魂就没了交流。”韩四朵抱着水,歪头思考了半天,连骂人都忘记了。

他为难地看她,好像为那句轻佻的话语说抱歉,手臂蹭过韩四朵的脖颈,手指梳理她乱了的头发,然后说,女朋友在我家那边,要结婚的,今年住一起。飞蛾钻过他们嘴唇之间,撞到韩四朵的脸颊,她惊叫出声。男人的手摸到冰凉的液体,胳膊收紧了些。她整张脸贴住男人的衣物,抽抽搭搭认真哭,像所有惧怕虫子的小女孩,轻拍在她背部的手掌纯洁又宠溺。韩四朵从不怕飞蛾,是伤心,这个男人,她似乎真心喜欢,看到照片那天,询问了四个朋友才要到联系方式。朋友警告她,男人每周会带不同女孩过夜。

下了一周雨,电热毯烘烤温热的被窝,男人和韩四朵没完没了说坏天气一样多的废话。明明一早打电话,问几点出门,她规划出洗澡和化妆的时间。频繁喝酒让韩四朵迟钝,重新钻回男人怀抱,她的冰凉让那团温暖的身体皱了。房间和窗外一样清白,越来越多的阳光爬上窗户,她闭起眼睛小憩会儿。韩四朵像告别那样,将洗面台的头发和包装袋扔进垃圾桶。

站在床边两三分钟,他睁开眼睛,韩四朵没能摆出好看的笑容,仿佛从很长的睡眠中苏醒,面前的嘴唇对她开合,空旷无尽的深海颜色。手机在床上震:明明说,我要出门了,跟着三个感叹号。

想喝肚丝汤吗?韩四朵翻着菜单问。

加个乌鸡爪。明明说。

一碗米饭,所有菜不要香菜。用铅笔圈点菜单的明明认真嘱咐。

去哪儿吃饭都这个问题,她们常花费长的时间抉择,今天特别,两人因为太久没吃大米就直接投奔川菜馆了。

食堂的炒菜一言难尽。明明说。

一个土豆丝都可以炒得难吃的地方。韩四朵说。

和夏磊上次也在这个位置,可以俯视整个十字路口。韩四朵声音变小。

你们点了什么?虾片在明明嘴里发出嘎吱嘎吱清脆的声音,然后和字句一样被嚼得细碎。

干锅土豆片最好吃,我们让火多烤了会儿,等待土豆更干瘪。韩四朵说,我在想,也许那天红烧茄子油少点,在他记忆中我会变得清爽。

明明叹口气,没言语,刷出搞笑视频举给韩四朵看。

穿行在车流中,通过马路的时候,觉得车多,又大,遮挡视线。从上面看,空荡许多,每辆车和行人都显得规矩,听不见声音或离得远些,眼睛容易看到干净的东西。

唯一一次和夏磊真正的吵架也发生在路边,喝多了酒的韩四朵摇摇晃晃向前跑,听到喊叫才停住,车擦着她驶过,卷起她的几根头发,扫得鼻尖痒。于是她站在原地打了个夸张的喷嚏,被夏磊拽着胳膊退回身边的时候,她还噙着楚楚可怜的眼泪。

韩四朵说,本想撒娇,听他好声好气哄几句。

但是?肚丝汤辣疼了明明的嘴,握着空玻璃杯,她四处寻找。

想到他后天走,用蛮不讲理的嘴脸,真的生起气来。韩四朵说。

会想他吗?明明看着韩四朵问。

晚上容易哭。韩四朵说着,捞起几根笋条和肚丝。

这是真实的回答,她没搞懂想念的文字概念。马路边撒脾气的真实原因,她想遮掩,承认在夏磊眼里捕捉到的一丝厌恶让她难堪。除了快步走开,用一张臭脸逃离,韩四朵想不到更好的办法。玻璃橱窗映出他们之间保持稳定的两米距离,脑子里一直都是那个嫌恶的眼神,必须回去好好睡觉才能缓解的那种委屈。与明明交谈时,她喜欢描述夏磊的温柔片段。

怎么理解想念?韩四朵问。

一种欲望。

肌肤之亲?

还要复杂,多种亲密的内心交互活动。

可以从最近亲密的事情开始探析。明明咕嘟咕嘟大口喝水。

牽手?韩四朵说。

干嘛聊得这么纯情。明明笑起来。

两个人手指交织,走在人群中,是阳光明媚的事情,需要坦荡的勇气,指尖可以感知心跳,十颗心脏贴在一起跳动,亲密极了。韩四朵感到一阵激动,觉得说了不错的话,出乎意料的回答。

那我们就说想念是想天天牵手。明明回答。

讲故事也算亲密的事。韩四朵想了想。

下次想念一个人,你试着说“可以讲故事给我听吗?”

缠夏磊讲过许多故事,别人口中的新鲜事是韩四朵无聊时的一针兴奋剂。乱糟糟的酒桌,夏磊讲房屋中介的黑心肠,还有室友堆在门口生出飞虫的外卖盒,室友女朋友缠在地漏处难以清理的头发。两人一同吃饭,夏磊会聊朋友,发小张三百的外号源于他总在寂寞的时候找到三百一晚的女人。

女朋友对他太好了,他乖乖去长沙当了上门女婿,没再找。夏磊补充。

夏磊说,已经生子的Y婚礼彩排,老公却对着她喊前女友的名字。

要是我就不结。鱼豆腐被生气的韩四朵拿筷子扎出几个洞。

是挺恶心,Y坚持笑完全程。

躺在一张床上的晚上,畅想未来的话题重复率最高,他们一遍遍提起。

狗必须养公的,家里只能有我一个女孩子。看夏磊没反应,韩四朵用力摇他胳膊。

再养只公的布偶猫。

你铲粑粑。韩四朵说。

没等夏磊反驳,她就睡着。

有人陪伴的时间快,天亮到天黑是轻松的事,里面填塞大小不一的组块,小的组块写着一杯奶茶,一个拥抱,一次雨伞的开合。电影以及吃饭占据一天的大块时间,还有散步,他们乐意用一个小时在操场上走圈。

最初认识时,觉得夏磊有好听的声音,语音条播放带给她愉悦的心情,黏腻甜蜜的话,他说得体面又恰当,跟这样的人谈恋爱,不错。韩四朵幻想。爱情来临前她更早地喜欢上夏磊。

偶然吧。韩四朵说,反正一定不是必然。

异地恋是另一种痛苦的来源。明明说。

贪图快乐要受到惩罚,在一起想抓住片刻甜蜜的决定有点草率,以至于韩四朵需面对长久不能见面的事实。

交流最少的那段时间,韩四朵问夏磊怎么不弹琴了。他说弹,又说,先挣点钱。

晚上通电话,两人坚持了下来,主角常是小白兔、松鼠这类可爱动物。夏磊翻出白天搜集的睡前故事一字一句念,有几次韩四朵没睡,听夏磊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的呼唤,她重新燃起些许异地恋的信心。

欲望也是一种希望,韩四朵看着明明说。

服务员收走桌面吃空的盘子,用对讲机招呼新的客人用餐。她们没着急,耐心掏出镜子补好妆,挽着胳膊走。

大家告别的方式不一样,也许一句话就耗尽对某人的所有好感。明明目光平直,稳稳看向前方某个点。

只有一次,夏磊说,韩四朵,我想听你讲故事。不过我睡了,也许我真的在睡前看到那条消息,这些需要付出的时刻勾不起人的主动,并且是在对他感到厌烦的时间里。韩四朵自言自语说。分手后她缓慢意识到他们是在那个没有故事的夜晚走远的,守着手机的夏磊在心里悄悄说“再见”。

恋爱退潮后,留下混乱的沙滩,清理这些用去比恋爱更久的时间。韩四朵换上好奇的语调询问对明明颇有好感的男人。

坦荡的气息讨人喜欢,那人从来不正视我,难道我脸上有洪水猛兽?没出息的男人。明明说,每次见面,度过一天,她都会失落,疲惫。约会一个喜欢的人才能带来快乐。

那算了,别再联系。

长得不丑,家庭条件好,等我别无选择就退回来。

像个坏念头。韩四朵和明明的呼吸碰撞,融合了。

有瞧不起夏磊的时候吗?

他犹犹豫豫,责任感漫溢的时刻,非常厌恶。韩四朵回答。

到家的韩四朵反反复复看那条微博,确认关系第一天,夏磊发的一张照片,露着半个伞沿,停泊着许多水珠,几颗正滑落,照片中央行驶的出租车虚出几分诗情画意。照片是韩四朵拍的,夏磊站在身后举着伞抱住她,下巴搁在肩膀上,在她耳边喷热热的气。韩四朵反反复复想起床看看窗外,今天也是下雨天,想在窗边看看湿掉的斑马线,打开窗闻闻湿润的风,泥土和烟草残留的气息,但她一直没起来。一直没有。

上个元宵节,手机收到夏磊的节日祝福,删删改改回了句,你也是。差点显露了热情,心想,安心做被祝福的那个。合照有许多她喜欢的,裁掉夏磊那半儿显得残缺刻意,只好躺在那里,她看着照片上自己漂亮的脸,惋惜过几次。

不找夏磊问清楚?明明问她。

手机没电了。

答案在那儿,你不信。

从认识到结束,六个月,一年占去一半,韩四朵和夏磊对彼此而言都是新鲜的人,浅薄浏览对方后就分开。没有多少感情,韩四朵常在吵架时说,冷着一张干燥起皮的脸。我可以改。夏磊亲了亲她的手。

明明,我好像真的喜欢他。

如果他纠缠,不肯分手,你只会庆幸摆脱了一个烦人的物件,明明的嘴巴是一艘小船的形状。她说,人都有点贱,对不起,我想起无缝衔接的前男友。

考试顺利吗?韩四朵问。

错过车,火车站外和朋友吹了一夜风,聊天,后半夜朋友睡觉,呼噜声比男孩子大。

韩四朵说,混吃等死有编制的工作,适合你。

我的腰快和猪一样粗,牛肉面好吃吗?

坐对面的叔叔是左撇子,筷子握的高度和夏磊一样,几口,面没了一半儿。

好玩吗?

喜欢兰州,是个宜居的城市,韩四朵说。

考试前一天,韩四朵去看考场。刚好是放学的时候。走出焦急的初中生、散漫的初中生,還有骑着自行车快速远去的。她站在路边多看了会儿,发觉十四五岁已过去好几年。一个高个男生勾着女孩肩膀走过,校服裤随少年的步伐产生柔软的褶皱,韩四朵的心跑去褶皱里滑行,从裤腿掉落,在地砖上弹动几下,还“扑通扑通”跳。

星期六男人给韩四朵打来电话,泡在浴缸第十五分钟时收到明明的回复,希望你开心。

路上,透过车窗,奶茶店门口的小学生打闹,叫司机停车,舌尖像蝴蝶飞行那样抖出一个果茶的名字,夏磊说过这个茶甜得恰到好处。

接你吗?男人问。

你想喝什么奶茶?

奶茶?

我有些口渴。

对不起,男人说完挂了电话。

还没散尽的香水味,窗户大开,在男人的指引下,韩四朵找出拖鞋,去卫生间冲洗手背上残留的果茶,泡沫变成无数个小鱼嘴吸她,水柱冲下,鱼儿四散游开。

卧室的床是空的,很快她和他填满床上的空白。

梦里夏磊模糊的脸比早晨的太阳更早叫醒韩四朵,她的哭声也吵醒了男人。我说了气话,韩四朵像小鸡那样哭。一双手在头发上轻抚,男人说,楼下新开了好吃的早餐店。

窗帘拉开,看到牛仔裤上的小块油渍,也许是昨天在炒面馆,也许是前天晚上的夜市摊。

可以借用洗衣机吗?韩四朵问。

柜子第二格,袋子开口大,小心一点。男人说着走过来,接过衣物,手臂撑在洗衣机上按压按钮。

水和衣服旋转,它们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又好比互相拉扯,折磨。水声中听见一个疲倦的夏磊,隔着透明玻璃视孔。他说,韩四朵,我讲不出好的故事结尾了。

故事太甜反而不美妙,对吧?她叼住男人耳垂說。

牛仔裤飘在男人家的阳台上,一条瞪大眼睛张着嘴的带鱼那样垂挂着晾晒。

校园开始四处行走穿丝袜短裙的女孩,温暖天气孵化出甜言蜜语,男孩女孩趴在对方耳边不厌其烦,夏磊的温情话去过很多女孩裙边吧,这么想的时候,忽然希望在人群中再次撞见那团好听话,再听夏磊讲童话故事。

是盛夏,他们并肩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脚边不断流淌的人,夏磊不紧不慢说话。她转过头吻吻他,在一起的每个瞬间都自然得好似排练过千万遍。韩四朵认为这些都是该发生的事,第一次见面,夏磊在车上乱哄哄的摇滚乐里拉她的手,她挣脱,他握紧,她嘟起嘴,他贴近。

他们见过了很多次面,下午三点左右,韩四朵从枕头边摸出手机,看到夏磊的信息,眯着眼睛回复“好”,然后缓慢打理毛躁的头发,从头到脚,每一根睫毛弯曲的弧度,她都希望固定在夏磊喜欢的样子。有潦草的时候,素着脸见面,夏磊总加快脚步走过来,揽住韩四朵的肩膀,告诉她,一样好看。

夏磊说,在一起第一天他就在思考哪一天看着对方眼睛说“早安”,也许是个节日,他买了玫瑰,香气四溢的早晨;生日很恰当,在成长一岁的夜晚彼此愉悦且十分浪漫;或许什么也不是,喝了啤酒的平凡的一天,看到对方甚是可爱。

和夏磊无法见面的日子。明明说,你热衷于分离。

坐深夜出租车,很多时候一个人,和司机不说一句话,静得没人先打破,类似置身其他城市的漂泊气息,找到等待送自己去机场的车,司机靠在车边抽烟,没有对话会消减一些对陌生的恐惧。韩四朵恋爱期间不止一次体会这样的孤独,上车前给夏磊发一句“坐上车了”,回去再发上一句“到了”,有时心烦就不说,等到夏磊询问,再简单汇报。

“鸳鸯本是伪情种。”明明递过一本书给韩四朵看,你应该走出来,江河边有比鸳鸯漂亮的鸟,明明说。

小酒馆,他推甜酒给我,木头桌面摩擦的酒杯发出旧大提琴拉动的声音,夏磊喝苦酒露出难看的表情,喉结也难受得蜷缩。

大提琴声勾走了你的心?明明忍着笑意。

甜酒好喝,连同表情变形的他一起喜欢,可能是酒精的错觉。韩四朵说。

商场门口,他们最后一次分别,刚刚从肉体缠绵抽身的夏磊和韩四朵毫不留恋地转身,是一对坚信不久就见面的恩爱情侣。

三分之一的饭凉在碗底,邻桌的女孩突然哭了,敲击着手机,身体微微抖动。韩四朵低头又吃下几口,和女孩一样哭得喘不过气,眼泪掉在举在嘴边的勺子里,她好像懂这有多难过。

责任编辑 郭晓琦

路嘉,女,1999年10月生,甘肃省镇原县人。作品见《飞天》《延河》《山西文学》《美文》《北方作家》《骏马》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