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龙

2021-10-13 02:02王邪
飞天 2021年10期
关键词:龙山

过年是一件挺累人的事,至少对他们来说是这样。大扫除,费足力气挪家具,再爬高上低地抹落灰,奇哉怪哉,平时也不算懒人,怎么到处都是浮土败絮;采买蔬菜和肉类,菌菇要一个一个过手才能保证品质上佳,羊肋排和牛腱子肉更要当天宰杀上架的才算新鲜;走亲戚,前半场凑在一起吃吃喝喝联络感情,下半场在牌桌上继续切磋,最重要记得带足红包,做个豪爽的撒财童子。尤其是他们的婚礼就在春节前几天才办完,简直是翻倍的累。节后上了半个月的班,生活节奏恢复正常,他们才觉得缓过些气来。

他们上班的地点相近,他坐上驾驶位,会先开车到单位,然后再由她接着开到自己的单位。下了班,她开着车,顺着上班来的路,再去他的单位门口接上他。离小区还有一站路的地方有一个大型综合超市,他们会顺路去那里买一些蔬菜和肉类,往后备箱里一塞,匆匆回家起锅烧油,然后再为饭饱后谁洗碗的问题扯皮几句。逢到周末,洗衣、打扫卫生之类的事更要生一场口舌风波。这样的日子甚至这样的伴侣都乏味透了,不止他或者她一个人这么认为。但为了避免无事生非的嫌疑,他们谁也没能说出点什么。照这么下去,他们可能不用等上七年就能体会到婚姻生活中的难言之“痒”。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春天已经悄悄来了,从立春这第一个节气开始留心,雨水、惊蛰、春分、清明等节气也在不远处等着,有充足的时间来感受冬春过渡期间的任何微末变化。

早晨上班的时候,风还在吹着,她硬是能分辨出这风与昨日的不同之处,一出门先“哎呦”一声:“到底是春天了。”他笑她,不如把风拿进实验室里,好好分析一下风里面各种成分的排列组合,做个图表对比一番。她不以为意,只当听不见。

到这个周末的时候,气温陡升到20摄氏度,白花花的阳光穿过阳台的大落地窗照进来,照得室内明晃晃的,雪洞一般,也照得人脊背生汗,心浮气躁。他提议把冬天的衣物收进柜子深处,顺便把应季衣服取出来,一回头看见她正穿着结婚时买的那件薄丝绸睡衣,胭脂红的底子上绣着几只黑燕子,俱都斜翅剪尾,穿梭在杨柳枝间,露出的胸脯上是一小块白,雪团一样,可以掬在手心里似的,异常可爱。当初买的时候她看中的是另一件白纱质地的,裙角和袖口勾着繁复的蕾丝花边,大开领,刚好露出纤细的锁骨和若隐若现的雪乳。导购小姐推荐的时候说那是什么法式宫廷风格。“两件都买,换着穿!”见到妻子在穿衣镜前举棋不定,他立刻吸取过往的经验和教训,解出此情此景中的完美答案。

此刻,她懒散地背靠太阳坐在一大片光亮里,脸颊让太阳晒得白中透粉,丝绸睡衣反射出来水波纹一样的柔光,令她更像一朵正当季节、开得正盛的灼灼桃花。以花比女子,固然落了窠臼,但照他来看,非要刻意回避这个事实才是矫枉过正。他看见她正举着酥梨慢慢吃,咬破薄薄一层青皮,露出雪白的梨肉,嘴巴蠕动,带动嘴唇上方的细细绒毛也在动。接着,整张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地动起来,就像一群做广播体操的小人儿在集体摇动。他没有把她脸上的“群体性事件”告诉她,他知道她那么小心眼的人一定会动怒。

酥梨肉质脆甜,汁水丰盈,滴答到她的手心里,再顺着手心流淌到她的小臂上,是不怎么舒服的体验。她抬起手臂研究这滴从口齿之间意外逃脱的梨汁会在手臂的哪个地方停止滚动,想起一个老旧的笑话,说有一个人吃糖包子却烫了后脖子,到底是怎么烫的呢?还是谈对象的时候,他给她学过,糖包子刚蒸出来的时候这人如何心急,咬破包子皮后糖汁又是怎么顺着胳膊肘流,这人又是如何着急忙慌地把嘴凑近去吸溜……他拿腔作势地示范,逗得她捧腹大笑。这点儿过去的事在她心头掠过,没有让她生出些什么感慨,大约是进入了感情倦怠期。听见他说话,她拉回飘远的思绪,咬到梨核,酸得皱眉头,含糊着说:“冬天的衣服都要洗一遍才能收起来。春天气温不稳定,倒春寒冷起来还是得再找出来穿。等过了这一阵儿再收拾吧。”

都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家务活的秘诀只在一个“拖”字,拖到非做不可,甚至拖到另外一个人不能忍受的时刻。毕竟武功招式再是如何千变万化,一套刀法总有耍完的时候,而家务活千头万绪,却是一桩天下少有的奇事。譬如地板刚擦干净的时候别人看不见,衣服叠整齐放在柜子里的时候也看不见,此刻的别人仿佛睁眼瞎一样;等到窗台上落了灰,抽屉剩一条缝儿没关严实的时候,别人仿佛福尔摩斯附体,一眼扫过去,就明察秋毫。她在不长的共同生活中磨炼出一套心法,能化解招数,并赢得一个周末的空闲。

说完,两个人脸对着脸互相看着,也觉得很无聊。他说:“我们爬山去吧。”她说:“爬山?哪一年不爬好几回,上山和下山都是相同的路线,除了石头铺的台阶、鹅卵石砌的甬道,就是红柱子绿琉璃瓦的仿古楼台,没什么意思。但你要是特意强调这是新年来的第一回爬山,具有某种重要意义的话,我倒也可以勉力而为。”

他叫她说得泄气,扑到沙发上,直嚷着扫兴,不去了。她心里生出些愧疚,提议说:“要不还是去吧?一冬天没下过几粒雪,那株千年古槐不知道好着没有,看看去。”然后笑嘻嘻地伸手去撑开他合起来的眼皮。他翻着白眼珠子,将她的手拨拉到一边去,侧过身說:“没意思。”她也讪讪,说:“那我们爬抱龙山去呀。”

抱龙山是座土山,就在他们的小区后面,东西向延展数十千米,论海拔不算高,论景致不算幽美,更没有听说被文人墨客歌咏吟诵过,他们每天开了窗户看见了,也就只是看见了,从来没有动过爬上去的心思。她信口一提,没想到他立刻同意了。

小区旁边正好有一条往抱龙山方向去的柏油路,一路上坡,路两边有些低矮民房,偶尔经过一扇窗户,上面贴着“小卖铺”的毛笔字。他们进去买一瓶水。只有一张双人床大小的店铺内堆得满满当当,但她从不敢轻看这种家庭小型店铺。在她小时候,她无数次被母亲差遣到这种小卖铺里买一节手电筒里用的大号电池、一包用锡纸包好的缝衣针、一把梳篦等,天气最为溽热的时候,还可以买到团成小小颗粒的仁丹,肚子痛、胃口不好、胸口烦闷等似乎都可以治好。这些小卖铺在她的眼中堪称一种神奇的存在。

在她充满感情地打量小卖铺的时候,他伸手接过年迈的小卖铺主人递过来的矿泉水,立刻感觉到塑料瓶的质地出奇地绵软,瓶身上的包装纸写着“哇恰恰”,已经被晒得褪了色。他回头向她作无奈状:“坏了,忘带零钱了。”她回过神来,摸摸口袋还好有不知哪天买菜的找零。

付了钱出来,他把水瓶上有字迹的那一面包装纸转给她看,说:“我说忘带零钱的意思是咱们别买了,你傻乎乎地听不出来,还说自己有零钱。哎呦,我们傻乎乎的小姑娘。”一边叹气一边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她跟着哈哈笑:“哎呦,都怪我和你没有默契。”她比了个手势,闭目念念有词:“01,01,我是02,现在向你方发射脑电波,收到请回复,重复一遍,收到请回复。”

他按下她的手,说:“错了,你这招是奥特曼在发射激光,你把我当怪兽打吗?”她站好,毫无诚意地告罪:“哎呀,实在抱歉,我只是学艺不精。”他伸手粗鲁地揉乱她的头发,手心里被烫上太阳灼热的温度。

两个人追逐打闹着,很快走到土崖的最边上,前面没有了路,才看见还藏着一家饲料加工厂,厂区内空无一人,厂门口的铁栏杆上拴着一只脏兮兮的哈巴狗,透过额前腻黑成缕的毛发看见人,立刻前肢伏地,拱起脊背,警惕地发出狺狺吼声。不知這吼声里传递了什么信息,接着四面八方似乎都有犬吠声接连呼应,令四周景物都变得格外空旷。这场声势浩大的犬吠声叫两个人毛发悚然,惊惧不已,几乎是立刻转头就向来路飞奔而去。

久坐办公室,缺乏锻炼,是现代都市人们的通病。几步路就让两个人气喘力竭,她扶着路边的枯树调笑他:“好一个大难临头各自飞。”他长长地吸气,调整着呼吸,毫无怍色:“那你飞得也不慢。”安稳桃源中“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素来令人神往,但他们终于明白自己是如何真切地演绎了一场叶公好龙的戏码。

两个人重新回到出发点。“还爬吗?”他问,“前面还有一条小巷也是往山上走,不确定是不是对的路,得先走着试试看。”她想一想,说:“如果现在打道回府,我想可能我们永远不会再动去爬抱龙山的念头了。你觉得呢?”他当机立断,说:“那就走!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咱们已经出来了,正好登高望远。”他拉过她的胳膊往前走去。她心里一动,他说的是永和九年暮春的那场盛事,可惜“胜地不常,盛筵难再”。这“不常”与“难再”如同月亮背面,名虽如此,其本身的存在却是永恒。

往东走了十分钟的路程,就到桐枝巷公交站。以前没买车的时候,他们要在这一站转公交车,不管是风寒露重还是雪密雨稠,两个人紧紧依偎着,挤上公交车她可以靠在他肩头再睡一阵子。此刻看到公交站牌,她转头看了看他,心想有谁是十全十美的呢,她有些懊悔昨晚不该因为琐事和他拌嘴,不禁想着要对他再好些。忽然看见“桐枝巷”蓝色的路牌,他拉着她往里走:“以前总经过这里,你知不知道这儿有一条细巷?”

桐枝巷两边的民房像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产物,低矮且陈旧,屋顶上凌乱地铺放着碎裂的灰瓦或木板,落满了年代不详的褐色枯叶。他们走进去,低矮的青砖房簇拥着两条窄窄的甬道,很快就遇到一个分岔口,看起来桐枝巷并不是一条笔直又规整的巷子。

白日当空,四下无人,马路上汽车的引擎声、人声都听不清,桐枝巷把自己敞开,一派真空般的寂静。他们站在其中,像陷入一个早已写好结尾的故事,但故事中的他们只是暂时停在一处闲笔上,这种短暂的安宁却注定不会被允许,有一双手要拨动他们去推动故事的起承转合,他们却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茫然无知。

这种不安的感觉让她心底生出寒意,往常总觉得城市喧闹,此刻她反而觉得引擎声代表着现代科技文明,人声至少说明他们身处社会群体之中,比陌生又僻静的老巷子更有亲近感。她握紧他的手,往他身边贴近,“回去吧,我不想继续走了。”他浑然不觉她的紧张情绪,反握住她的手,“来探险嘛,这条巷子是不是很有意思?拿来做电影取景地实在是太棒了。”她只好说:“我害怕,巷子深处也许有一只盘踞已久的蜘蛛在等着我们自投罗网,也可能藏匿着一个坏人,在暗中观察我们,就等着我们落进设置好的陷阱里。”

他哼了一声,说:“听你说的很耳熟啊,《西游记》唐僧化斋盘丝洞、《水浒传》孙二娘卖人肉包子对不对?蜘蛛精只可能看上我,不可能看上你。再说孙二娘药翻了过路人,胖的用来包包子,瘦子只配去填河,幸好我们既不胖又不瘦。”

这番安慰却还是让她放心不下。他笑够了才指给她看:“街上干干净净,说明这里没有被废弃,门上贴的对联都还是崭新的,说明至少春节时还有人住。有我在,你担心什么呢?”但任她如何思索,她都认为在蛛网一样的老巷子里漫无目的地钻来钻去实在算不上美好的体验。她仍然在犹豫,他鼓励她:“人要有点冒险精神嘛!畏手畏脚怎么能做成大事。不管来的是蜘蛛精还是孙二娘,我都保护你,放心吧。”蜘蛛精当然不可能出现,孙二娘也只存在书中,他们都知道,但他耐心地把她当不知事的顽童哄,她一时也说不清自己该不该领情。

她悬着心跟着他继续走,家家门旁的对联确实是崭新的,尚没有被风吹日晒褪去新鲜的大红底色,但家家闭门落锁,偶尔能透过矮墙看见院中伸出一棵枣树或者柿子树,今春的嫩叶还没发出来,枝条的最高处挂着几个干瘪的小果实,连鸟雀都不会去吃了,抬头望过去像是树木以枝做笔,在天幕上看不见的诗行里点下了句读的痕迹。

转过一间民房,巷子陡然宽敞了许多,两边的房屋明显比刚刚经过时看见的要新。有一座呈凸字形的两层小楼,外立面贴着蓝白双色的瓷片,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他点评道:“这栋房子可以称为山间别墅了。” 她注意到临街的房屋玻璃上贴着招租的告示,怂恿他:“你可以把这里租上,远离人烟,清净,说不定晚上有什么聂小倩、小莲之流来敲窗户,看星星数月亮,可以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理想。”

他笑:“不好啊。一个聂小倩打扫卫生,一个小莲做饭,还缺一个洗衣服的呢。”她牙根痒痒,瞥他一眼:“想得美。”有时候他们夫妻之间会耍一些小把戏,她故意埋一个语言陷阱,他不跳进来,她觉得他虚伪,假如他真的跳进来,她又觉得他可恶。他不禁感到好笑,他和她在大学时相识,恋爱多年终成正果,难道还不了解她吗?

水泥路又绕着一棵有两人合抱那么粗的大桐树转弯,树下有石碌碡,一个五六岁的男童站在石碌碡上,一边招手一边对着他们大喊:“爸爸、妈妈。”她戏谑地看向他,他们这一代人,从小到大看《还珠格格》不下十遍,沧海遗珠的故事可谓耳熟能详。他察觉到她的端详,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抢先说:“好哇,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孩子?”她瞪大眼睛,还来不及反驳。忽然,男童眼睛一眯,咧嘴笑开了,纵身一跳,飞奔着像一颗小炮弹一样向他们冲过来,他们不由地扎稳了脚步,觉得若照着男童这速度和气势,很难说他们不会被撞翻倒地。

男童跑过他们身边,一边脚步不停,一边兴奋地尖叫着“妈妈”,嗓子里像装了个金属质地的小哨子。不知何时起,有一对年轻夫妻静静地跟在他们身后,穿着都很朴素,五官都可以在男童的面孔上找出相似的地方来。男童扑进女人的怀里,母子俩头顶着头亲昵了一阵儿,男童抢着接过女人手里提着的一桶食用油,然后一家人取了钥匙开门,门关上,自成一家天地。

他和她看了一折合家欢,也歆羡不已。她问他:“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看看刚才那孩子,确实是儿子的力气比较大。”她不完全是触景生情,在她这一代人的经历中,很是见识过“重男轻女”的流毒,尽管这流毒已经较前代有所收敛,但她还是有女同学名叫盼、改、变、停等,皆因这盼的本就不是孩子的健康快乐,而是孩子的性别是男。期待落空,更要盼儿,头生女在有些父母眼中尚且算是个“先开花后结果”的安慰奖,但在有些祖辈心中,生女和空奖无异,所以下一胎要改女变男。可惜譬如坐上赌桌分庄闲,越是孤注一掷越是血本无归,生女二三,顿时深恶痛绝地喊“停”。她几乎是本能地试探,以后自己珍重期待的孩子,会不会在知晓性别的那一刻,被分出个一二三等来。她已经在心底里做好保护那个尚未到来的孩子的准备,并且时刻准备为之战斗。

他正忙着打开手机摄像头,拍下那些充满年代感的旧房子、老树等,他一向喜欢这种陈旧的带着时间印记的美,更何况旁边不时出没一只花猫,或者落下一只歇羽的灰雀,更使这美多了份活泼灵动,连她都分了心神去。

他倒是不曾察觉她的紧张和敌意,头也不抬地说:“儿子女儿都一样,不都是我们的孩子吗?有什么区别!”回答得真是无可挑剔。他抽空看她一眼,不知她想到哪里去。他把手机递给她,站到一间房檐下画着红星的老供销社前。她心中滋味杂陈,又渐渐平静,后退几步,调整镜头,眼睛里汪出水来,只看得见这一刻真诚、坦然又帅气的他。那些曾荼毒人间的坏思想,将在他们这里做个了断,时代在进步,他们有幸亲眼见证。

向上一直走,水泥路断了,说起来无论什么路,起点和终点都是一组孪生兄弟,走到尽头,总有一种“到此为止,就此别过”的决绝意味,一再教人克制的道理。水泥路和土路的分界处立着一个蓝色的标牌,白色字体写着这里是排洪沟,禁止堵塞的内容。他们难道要无功而返了吗?真是令人有些泄气。驻足仰头往山上望去,凑巧正看到有人影绕着台阶从山的阴面转过来了,是一个穿着灰色短大衣的中年妇女,扶着一个老奶奶,前面还跑着一个半人高的孩子。他立刻振奋起来:“我说的吧,肯定有路能上去。不然人家怎么上去的?”她说:“对对对,你说的都对。”她把水瓶举高,与远处的抱龙山山顶齐平,他拍了一张景物错位的照片,真是很有意思的事。

土路向上蜿蜒,顺着地势起伏,路面上散落着早发的杂草以及羊粪蛋,说明他们并不是此处唯一的访客。路两旁停着两排汽车,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现代、五菱、本田,大约是废弃了的,不论它们曾如何风光,此刻都如老骥伏枥,车身和窗户上糊着厚厚的尘土,显然再无生气。西北的风那样粗犷,这尘土还是细腻柔软的,她在一扇后车玻璃上写了“出入平安”四个字。看他还正在车前写着什么,她走过去,他却一把擦掉了。“你是不是偷偷写了罵我的话?”她故意问。“瞎说,我才不会偷偷地写骂你的话,我一般都是光明正大地写。”他给她一个白眼,背着手顺着土路往上走去。

一道高架桥从土路上方斜过去,来往经过的车辆在他们的头顶上发出巨大的动静,轰隆隆的,让人感觉如同站在瀑布旁边。人的联想有时候像藤蔓,会在无意识中主动地攀扯上身边的东西。她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那时他和几个同学骑自行车从临汾城区一直骑到吉县的壶口镇,第一次出行没有经验,裸露在外的皮肤被五月的太阳晒得通红脱屑,路上还骑车淌过了浅河,泥水被车轮卷起,在后背上溅了一片污渍。她在旅社登记台前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简直是情不知所起,不然她无法解释在那一群学生中间独独觉得他可怜极了。

虽然这情不知所起,到底落笔时落在了实处。她无意于沉溺往事,抬头观望着高架桥,很怕桥被压坏了。他说:“这就是北环桥啊,咱们后窗户推开就能看到。”她这才把眼前的桥和透过家里的窗户看见的桥对上号,等晚上桥边的灯依次亮起来,跟珠链一样,他们常常看见的。原来他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了。

此时已经可以看见一条羊肠小道正通向山脚下,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他走前,她随后,踩上沿山铺设的第一级台阶。说是要爬抱龙山,几次都打了退堂鼓,一路说笑打闹,走得腿酸脚软,此刻他们才真真正正爬上抱龙山的第一步。

接下来的爬山也就是爬台阶的过程,反倒比不上在老巷子中探幽寻秘有趣味。石阶沿山体整体上呈之字形走势,他们爬了三十余阶,到达第一个观景平台,伏在栏杆上朝下望过去,高架桥的“高”的特点已经不明显,几辆汽车从一端驶来,在他们的注目下又奔到另一端看不见的地方去,像在看一篇内容乏味的绘本,这情节尚未展开又匆匆结尾,更是格外可憎。

有些失望地继续往上爬去,他忽然拉住她说:“你看。”她正专心攀登,被他一拉顿时趔趄,她紧紧抓住栏杆,回头嗔目而视。他太熟悉她要生气的前奏,赶在她开口之前说:“你看,这草丛里有血滴。”她探头过去,北方的春天来得迟,山上的景象还很萧瑟,不见成株的树木,只有一丛丛蒿草的残骸在风中轻晃,凑近了看才能发现蒿草的根部爆出了一团绿。他压低声音说:“大概十年前吧,有一个妙龄女子独自爬山,直到深夜家人都不见她回来,沿途的监控也只录下她上山的背影,却始终看不见她下山的踪迹。你说离奇不离奇?”她顿时悚然,侧头看过去,猛然发觉已经爬得很高,不禁心慌腿软,两手紧紧抓紧了栏杆,慢慢挪到他身边。他伸出手扶住她:“怎么了?这就害怕了吗?”她竭力控制自己不往下看,将目光定在蓬草上。距离较近的一丛蓬草上溅着呈水滴状的红点,密密麻麻的,颜色鲜艳,像一处新的案发现场。仔细观察后,她稍稍松懈,说:“这不是给栏杆喷红漆时洒的么。”不知道什么缘故,这段绕山栏杆本来是天蓝色,后面又被喷成了大红色,喷漆人的手艺不算高明,也可能是缺少耐心,在细节处总遗漏出一点蓝,旁边的地面反倒喷溅了星星点点的红。

他把她揽到胸前固定好,说:“看来你也不傻嘛。”不是她不傻,是她曾听说过这起案件,新闻里说是有一个男人尾随其后动了邪念,抢劫不成,恼羞成怒把人杀死后就地埋在山上。一场暴雨过后,游人发现地上竟长出了一只手。至此,一桩失踪案变为了凶杀案。

她偏移了话题,谈起这几年接连报道的家庭伦理惨案,心有戚戚:“夫妻本该是最亲密的人,却偏偏要谋财害命,你说那些人是怎么想的?”他说:“谋财害命,是一个因果关系,为了谋财所以害命,只有害命才能方便谋财,更教人感到人心可怖。”她说:“要是你现在把我推到山下,这荒山僻岭的,说不好就成了一桩悬案。”他说道:“我好端端推你下去做什么?也说不定是你想把我推下去。”她说:“男女力量悬殊,生成女身,搏命时到底吃亏些。”他神色不变:“那也不见得,力量不敌,还有阴谋,譬如那著名的潘氏出品的药汤。”她瞅见他斜送过来的幽怨眼色,哈哈大笑,立刻剖白心迹:“你记不记得早些年莫高窟出土的离婚文书,我们还赞叹那是何等宽厚洒脱。夫妻一场,走到了尽头,变成了各人的‘各生欢喜罢了。现代人第一本领是懂得苦中作乐,最要紧放得下、看得开。”她先挑起了不愉快的话题,在两个人情意无虞的时候联想太多,实在有些不应该。

他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收缩,听她吸着气喊痛才牙痒痒地放开。她虽然与贤良淑德、温婉柔顺等对女性的普世评价标准相隔甚远,但性情绝非恶劣。他了解她,因此不惮于把后背留给她。但他不打算轻易放过她的胡说八道,甚至可以说是无端猜忌,他也不想和她绕弯子猜谜语,夫妻同路,总要同心同德才能同御风雨、同舟共济。歇息够了,他朝她伸出手,拉她起来继续爬,一路上哼唱着自己编的词儿:“干了这碗汤,心里毛慌慌。一口停灵床,两口上北邙。”

她虽察觉到他的不快,倒不担心他会做出什么过激举动。此刻她心底敞亮,也跟着编词儿,接口唱道:“可就屈死了个武大郎,可就抛闪下了美娇娘。”他幽怨地看过来,看得她脸红,反正左近无人,她比平时放松,甩着手,唱着歌:“手搭凉棚往远望,打景阳冈来了武二郎。武二郎,身体壮,威风多凛凛,嘿,相貌又堂堂。”边唱边表演:“他把那老虎扛肩上,他身扛老虎走街上,惊吓坏了众街坊。县太爷,来得忙,他缺一张虎皮在床上,他封了武松做警长,武松披红挂彩回家忙,不见了大哥武大郎。”

他一巴掌拍到她头上:“闭嘴吧你,灌一肚子凉风,一会儿准拉肚子。”她立刻紧紧捂好衣襟,小声辩驳:“仙女怎么会……”他倒不理会她的厚颜自称,埋头往上走,好心提醒她:“我没带纸啊。”她窘迫得头脸通红,但又怕他说的是真的,于是趕紧把嘴巴抿住,仔细揣摩了一下肚腹的动向,缩着肩膀紧跟着他。

山风呼呼地刮,越往上走风越大,她整个人似乎要被吹透,张了张嘴,有尘土的味道。走到山弯处,峭壁上伸出一树桃花,大概是地势高,又背阴的缘故,山下的桃花早落英缤纷了,这树桃花才零星绽放,花色偏淡,像小女孩纤细的气色,可怜见的。树很小,只半人多高,也结不出什么果子来。树根有一半扎在山坡的泥土里,一半悬空,露出丝丝缕缕交错的根系。可能今年夏天的雨水多一点,树就会被冲倒,也可能冲下泥水来,反倒滋养了它。她问:“这里怎么会孤零零长着一棵桃树,附近又没有桃园。”她掏出手机要拍。

他一贯严谨,对她提出了劝阻:“手机装好,你不记得去年在茶卡盐湖,把手机掉到水里的教训了吗?”天哪,感谢他留面子,没有提起前年他们在门源乘车观赏沿途数十里的油菜花田时,她把手机伸出车窗外拍照,不巧失手,然后她就用上了新手机的沉痛往事。他放下心,看了看周围,然后说:“可能是有游人来爬山,吃了桃子,随手把桃核抛落,也有可能是很久远的时候这里本来有桃林,后来桃林不在了,桃核埋在地下又重见天日。圆明园不是有千年古莲又重新生根开花了吗?植物不能走,又不能跳,躲避险境和灾难的智慧总会比人类多一点。人类登月球、探深海,不是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世界的所有秘密吗?”

她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为什么我们家里养花总也养不活呢?按常理来说,阳台上阳光充足,我们浇水施肥也不偷懒,照顾得很细致了。怎么还比不上这棵小树?”

这个问题把他也难住了,要说他们住的楼层太高的话,也高不过抱龙山。可能是不接地气吧,他思索片刻,给出一个答案。

她说:“难道不是我们五行属金的缘故吗?”

他说:“作为受过教育的人,我们难道不该拒绝迷信,相信科学吗?”

他说的完全正确。她想起了家里那些死去的竹子、石榴、瑞香、文竹等花草,还有那些被闲置的空花盆。那些植物先是枝叶萎靡,接着发黄、脱落,他盘腿坐在阳台上,把花木整棵拔出来仔细观察,喊着:“不行了,根都腐烂了。”她坐在客厅里,一声不吭,心里也不好过,总感觉自己没有照顾好它们。现在想一想,或许,在它们开始露出败相时就该赶紧埋到小区的绿地里,受天地照拂,承光暖、沐风雨,还有一线生机。在家里还是在小区里、或者荒山上欣赏花木不都是一样的吗?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既然不能拍照,她就睁大双眼,凝神屏息仔仔细细地观看那树桃花,有极淡的清苦气味丝丝缕缕地递过来,那是桃花独特的香气。她仔细体味,怜花之心泛起:“春光大好,只能孤芳自赏,它可能是宇宙中最孤独的一棵桃树。”他坐在台阶上,一如既往地耿直,并不一味附和她:“那可不见得,无人来,怎知蜂蝶不来,无人赏,怎知风月不赏?”

她无言,挨着他坐下。她说:“那风月也太忙了。”

他把她的手包在掌心,反复摩挲,又去捏她的指尖,说:“忙什么呢?壬戌之秋,七月既望时与客泛舟夜游、扣弦而歌,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江风山月全看见了,才不管人间闲事。倒是苏轼说‘何处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真是说到我心坎上了。”

她说:“那你觉得真正的闲适自得是什么呢?”

“现在我不能准确表述出来。纵然我极喜苏轼,但苏轼的人生不是我的;纵然我可以仔细描摹他的心境,但终究像穿了不属于自己的衣服。好在我们的人生里也会和苏轼一样拥有宝贵的时刻,当时只道是寻常,过去很多年后终能意识到那一刻的意义。”他握着她的手,掌心温暖,是她在这荒山野岭之间唯一的热量来源。她靠着身边人,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明灭,觉得此时不必要非得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们几年后还会像现在一样吗?”说完自己也觉得矫情。他说:“你觉得呢?”

和“两人不看井”的古训一样,两人也最好莫爬山,一来攀登的过程历经坎坷辛苦,难免互相怨怼伤了情分。二来自然是人心莫测的缘故。此刻她很确定,他们本身的感情没什么问题,但以后双方的家庭、生活的磨砺掺杂进来呢?以后有了孩子之后呢?她不敢再往下想。当他们下山回到家之后,依然会为生活习惯、家庭关系之类的事产生矛盾,或心生怨愤,或互相指责,等等。他们很快会把有关抱龙山的一切都抛到脑后,那些临时产生的感动、默契、亲近、温暖等等美好感觉在遇到争执时通通如汤沃雪,轻易就消失不见了。但此刻宇宙中只有他们两个人,风景太美好,她抑制住了思绪,说不出扫兴的话。

太阳开始西斜,连风里都开始带了一丝寒意。把所有的念头都暂时收起,他们继续爬上去,在半山腰处看到的第一座建筑物是吉祥寺,不挂牌匾的话,和民房差不多。门楼两侧绘制有天王像,一个怀抱琵琶,一个手持宝剑,均作怒目状。寺门紧锁着,一丝门缝都没有。门上用黑色马克笔写着“有事请打电话”,下方附着一串电话号码。显然是这所寺庙的守寺人留下的?她问:“寺里有僧人吗,真的会有人每天到山上修行吗?”他把脸贴到门缝处,什么也看不见。两个人对着门,随口扯些无关紧要的闲篇。这座山为什么叫抱龙山呢?她说:“我刚开始以为是暴龙山。白垩纪时代,暴龙、霸王龙、翼龙之类的在此活动,后来恐龙时代结束,山海也发生巨变,昔日的地球霸主变成化石被挖掘出来,埋骨的山也就被命名为暴龙山。”

他二指合拢,往她脑门上敲上一记:“你可真凶猛啊!再不然,‘李密命丧断密涧,庞统死葬落凤坡能忘掉?有落凤坡,自然也能有抱龙山。说你是学艺不‘精服不服!”

她不服气:“那你第一次听说抱龙山就知道是哪几个字?抱字本来就用的少。”他反驳:“怎么少?‘公然抱茅入竹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不都是抱?”她不怀好意道:“我看你是想‘抱明月而长终吧。”他不理会她的暗暗威胁,解释说:“难道你就想不起来祖国的壮美山河还有栖凤山、锁龙峡?地名有相似的组合结构,想一想就明白的事。你不知道就罢了,还不让人说。”

这么一座山,它的名字来历及含义在地方志里总归有记载,然而是否科学准确可说不准。但不管是抱龙山还是暴龙山,给他们带来的感受不会有两样。如果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那么她没有必要生一场无谓的闲气。她绷着的脸到底是忍不住笑开了:“结构嘛,你说的我知道,类似的还有呢,比如牵牛花。”

再往上仰视,能看见寺庙,蓝底的牌匾上用金色油漆刷了几个字,牌匾被紅绸结成的花团挡了一半,只露出“花庙”两个字,他招呼她:“也许是百花仙子的庙呢?”她说:“打个赌,绝对是金花庙。”他们走近看,果然,他说:“好吧,你怎么知道的?”

她给他解惑:“民间故事里讲了这位金花娘娘啊。”民间故事有地域的特性,非当地人不得闻其详,而她恰好在书上看到过而已。他从小就不关心这些事,自然更是民间故事的绝缘体了。她宽解他,说:“庙宇嘛,都一样,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听老和尚讲故事不如听我讲故事。”说来说去,其实还是他们的根基太浅薄,连此地的神祇都不了解。但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他们一起在适应新的生活环境,也在一起适应彼此。

此时,台阶铺成的路径已经没有了,剩下一条一尺宽的小路,可能是行人或者山羊踩出来的,弯弯绕绕往山顶上延伸去了,看起来不太可靠。他们四下观望,只见山背后转出来了三个灰点,谁也没想到,正是上山前看见的老人、中年妇女和孩童。老人被中年妇女搀扶着走在山路里侧,孩童向前俯冲着跑远了,又跑回来围在老人的身侧。很快,小路沿着山腰转了个弯,那三人的身影也消失了。他和她一时都说不出话。

不用走回头路,择路绕山而下,显然是有可能的,只是他们不知道通关的密语。他试着往上走了走,脚下不住有碎土扑簌簌开裂,然后滚落下山。她站在后面焦急地看着,不敢高声,提着心紧盯着他。山顶上坐落着一幢建筑物,只看见半截青瓦飞檐,细细勾勒出温柔敦厚的曲线。他走了数米后站住了,穿着的外衣被山风吹得鼓胀起来,微微张开双臂保持平衡,像一只白鸟振翅将起,有一种即刻就会远走高飞的心潮涌动。可他知道他不是,他充其量是一只沙燕风筝,线轴还在身后那人的手里握着。

天上浮出半个剪纸一样的白月亮,里缘模糊,伶仃地贴在东边。万千星辉尚在候场。夕阳斜照,浓的淡的、深的浅的、明的暗的光线堆绡叠锦一般,有一种饱满、温情的气象。锦绣的正中心处红彤彤的,缓慢地往下坠去。抱龙山像被镀上了一层金身,与日同辉,亘古不变。他们没有再去找新的下山路,只是静静地坐在山坡上,神色平和而坚韧,细细感受着斜阳是如何一寸一寸地斜过去,黄昏又是如何一簇一簇地昏起来。时间不借助莲漏溢流,不依靠钟表摆动,在抱龙山上像它一直以来那样,让他们感知到它的流逝是如此的深刻鲜明。

山风越来越大,草木震动,乌鸦从山坳处飞出,成群地盘桓在半空,发出啼鸣,尾音凄厉无比。去去去此间,不是留人处。再不走,非要做了讨嫌的恶客。他和她相望一眼,紧紧拉着手,抵御黄昏沉没下去时的拉扯,抵御越来越凛冽的晚风,沿着原路一气儿从台阶上跑下来。上山时三歇五停,下山时却很顺畅,道路两旁的路灯都亮起来了,拢出一团又一团温暖的黄色灯光,民房窗户里也透出光来了,一扇一扇的玻璃,如经过一夜畅眠后睁开的眼睛。只有他们是闯入这个世界的人。而这个世界如此宽容地注目着他们,让他们心生歉意。

他们拉着手飞速地跑,跑出桐枝巷时,正是这座城市的晚高峰,路上人来人往,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东风。他们喘匀了气,一起回望抱龙山,整座山已经沉默着掩入黑暗里,只露出巨兽铁脊一样的高大轮廓,气势迫人地俯视着他们。她突然笑了,问他:“你到底在车窗上写了什么,不敢让我看见?”不见他回答,她狡黠地诱供:“说说嘛。我只是好奇,又不会拿你怎么样。”他背着手朝前走,只是笑,不肯揭破谜底。

抱龙之行,到此结束。

责任编辑 郭晓琦

王邪,1992年生于河南,文学硕士。在《西部》《作品》《芙蓉》等刊物发表小说作品,有部分被《小说月报》转载,收录人民文学出版社青春文学“岩层书系”年选、大益文学小说集《十三人等》。获第七届黄河文学奖。现居兰州,供职于《现代妇女》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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