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战役的“记忆”

2021-10-27 21:07李传玺
党史纵览 2021年10期
关键词:河街渡江战役渡江

李传玺

2020年8月,习近平总书记在视察渡江战役纪念馆时强调:淮海战役的胜利是靠老百姓用小车推出来的,渡江战役的胜利是靠老百姓用小船划出来的。万里长江在安徽省安庆市望江县境内华阳段,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第四兵团渡江战役主要发生地,陈赓将军、秦基伟将军、向守志将军在他们的日记和回忆录中对这段经历都有详细记载。那么,当年的渡江战役在当地一些老人以及当年援送大军过江者的后人们心目中留下了什么样的“记忆”呢?笔者曾专程走访这一地区,与当地的老人们谈起了那段往事……

问:陈赓将军的日记和秦基伟将军的日记都说,部队穿越大别山地区时,由于共产党部队曾经四进四出,当地老百姓普遍疑惧和冷漠,但到达江边时,这里的百姓普遍比较欢迎和支持。从你们的记忆看,这是为什么?

陈久江:我老家是六安,1929年迁移到这个地方。当时祖父母、父母和两个哥哥,6口人,搬过来后没地方住。现在华阳粮站这地方那个时候是“厘金局”,空房子很多,家人就在里面住下了。江边有很多闲地,东开一点西开一块,种菜卖。我现在种菜,也是小时跟父母学会的。

那时华阳河街很繁华热闹,上行的船、下行的船,还有太湖、宿松的船都会在华阳码头停靠。

我是1939年出生的,属兔。抗战胜利时,我六七岁。那时日本已经投降了,日本鬼子已经没枪了,但我们老百姓不知道日本鬼子还能不能惹。附近一带的日本鬼子都集中到这里(华阳码头)等待乘船朝下游回去。当时“厘金局”里还有一些空房子,让他们住。晚上黑,我父亲就给他们点了盏老油灯送过去。没想到一个家伙嫌不亮,甩手给了我父亲一巴掌。看他们人多,我父亲也不敢跟他们理论。后来他们走了,说起这事,有人说为什么当时不说,他们都投降了,怕他们干什么。这也说明为什么到现在中国老百姓说到日本鬼子还痛恨的原因。

那时华阳这个地方土匪很猖獗,动不动来抢劫,还绑票。现在轧花队一户人家当年就曾被绑了,家人也送钱了,但还是被土匪沉到青草湖里了。

但到渡江战役时,老百姓一接触解放军,就觉得解放军好得不得了。解放军一开始来时,只要是老百姓的房子,即使没有住的地方,他们也不进去,哪怕刮风下雨,顶多就在墙根下靠着。

陈天福:那会儿,这一带土匪确实多,有湖匪,有江匪。我们家那时住在河街。我记得解放军一来就同国民党军队打了一仗。一听到枪声,老百姓认为又是土匪来了,连忙关门闭户,能躲的都躲起来了。枪不响了,打开门一看,墙根下都坐着解放军。就像解放军进上海时老百姓看到的一样。这样我们就不怕解放军了,相信这是一支好军队了。

1948年夏天这里曾经破圩,大水过后,许多人家日子过得非常艰难。虽然这里是鱼米之乡,从水里打点鱼也能过日子,但毕竟比之前难多了。而解放军来时,正是春荒时节,很多人家都揭不开锅。解放军来后,看到老百姓日子过成这样,能救济的都给予救济。老百姓一下认识到了共产党的好。

问:在《秦基伟将军回忆录》里,他说当时解放军来时,很快消灭了国民党守在这里的一个营,缴获了10万多公斤粮食。你说的是不是这一仗?你对这支国民党军队有印象么?他们的阵地在哪儿,是怎么打的?

陈天福:有印象。那时华阳河顺着河街一直绕到现在司阁村那儿才入江。解放后,将华阳河取直了,就把老河及老河口给废了。当时国民党军阵地就设在河街后面的江边上,也就是现在新河口那块儿,没有修什么碉堡,驻了一个营,主要起桥头堡作用,一是作为对面阵地的前哨,二是那会儿国民党军还有军舰,常常从江边开过,也是作为一个护卫。

那个营是刘汝明的部队,营长我还记得姓董。解放军先占领了华阳河闸那块,然后一个穿插,占领了江边,形成了对这个营的包围。那时国民党军已经没什么战斗力了,一看这个阵势,大部分就投降了,有一个连长反抗,被打死了。这些人平时不同我们来往,但由于就驻在河街一带,毕竟要来买东西,所以也都面熟。他们投降后,随即被解放军带到后山进行教育感化。渡江战役快打响时,我们被解放军动员先搬到后山暂住,看到他们在接受教育和训练,还同他们打招呼。

问:解放军来了后,那么多部队都住在老百姓家里吗?

盛礼芳:都住在老百姓家,与老百姓的关系可好了。我们家是上一辈从枞阳县义井迁移过来的,当时住在华纺路十字街那里。我是1933年出生的。解放前后我们家有8口人:祖父母、父母外加我们兄弟姐妹4个,我是男孩中的老二。父亲读过小学,到这儿后教起了书,大哥就跟着父亲读书。因为家里地没人种,就没让我读书,晚上回来父亲教我一两句,一直到读熟才能睡觉,就这样我也识了点字。解放军过来时,有一个排住在我家。我父母的房间也给他们住了,我们就在其他房间挤挤,有时他们还陪我们说说话。早上起来,他们会把被子叠好,把地扫干净。解放军对老百姓的和蔼态度一下把大家的关系都拉近了。

陈天福:(解放军)他们住在老百姓家,有的房间不够住,他们就把门板卸下来,搭成床睡,第二天早上起来后,他们再把门板装上,而且会把家里打扫干净。解放军来了后,也不怕什么土匪小偷了,他们不敢来偷来抢了,要不要门板也没什么要紧。开打那天,我们都被解放军动员去了后山,说要打仗,危险,你们老百姓还是躲走的好,这是解放军关心人民群众生命安全。我们一家都走了。当时家里老人还不放心,觉得家里不管怎么样,还有一点东西,就这样都走了,会不会丢了?解放军战士说:放心,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隔两天,不打炮或没有轰炸时,父亲和叔叔他们跑回来看一下,果然什么都好好的。

那时解放军还组织了宣传队,打着旗子,沿街串村进行宣传。他们动员有船的家庭暂时把船借给解放军用,宣传借船的方法,鼓励会弄船的人帮助解放军渡江,解放军会给他们保障。解放军的这些宣传队员都不带枪,就是带个喇叭进行宣传。

问:老百姓心里有顾虑吗?

周玉根:有啊,怎么没有。我和父亲都积极参加了后勤工作。父亲就带人扎竹排,帮助运送一些东西,我也在一边帮忙。但当解放军动员我上船帮助运送解放军过江时,我妈就死活不让我去,后来也不让我入团入党。原因就是害怕国民党再打回来。当时有些人家里保存着3个封面的本子。共产党的、国民党的和日本鬼子的。日本鬼子不说了,他们投降了,不会再回来了。但老百姓还是怕国民党再回来。解放初期國民党飞机还常常在长江这一带撒传单。

陈天福:由于我识字,解放后我就进了华阳区公所,担任会计及机要,之后还曾当过民兵连长。那个时候华阳是个大区,漳湖那边都属于华阳区管辖。有一天傍晚,我接到任务往漳湖那边赶,一直走到第二天早上才到。去那边干什么?听说国民党飞机又来撒传单,赶过去收缴。那些传单就挂在芦苇杆上,那天一下收缴了一大麻袋。那个时候漳湖一带还藏有土匪,这些土匪都凶残得很,老百姓确实还是有些害怕。

问:看几位将军们的日记,解放军一来,就在沿江一带村里设立了前线指挥部。你们知道他们住在哪家吗?

李伪祥:我知道,我是听我二婶子说的,她叫刘杏梅。她说指挥部就设在曹锡玉家,曹锡玉的大儿子曹满贵后来还当了渡江船工。我二婶子家和曹锡玉家隔一个小藕塘,解放军将她家当成了厨房。因为她小,就让她在家帮忙烧火,炊事员们在烧饭时,对她也不防备什么,常常一边烧一边说今天哪个大首长来了,哪个大首长喜欢吃什么等等,这里面有陈赓、秦基伟,她当时隐隐约约记住了。这两位首长后来都成了大名鼎鼎的将军,广播里、后来的电视里一说,她就一下想起来、记起来了。

曹满元(电话采访):我们家原来住在安庆那边,一直在江上打鱼,后来迁移到华阳这儿来了。1949年那会儿,家在老堤上,4间茅草屋,门口有两棵很大的树。我是1943年1月22日出生的,那时已经6岁了,我在家一边读书一边放牛。只记得1949年三四月间,突然家里住进了一些穿灰布军装的人,他们骑马,马就拴在门口树上,记得马还把树皮啃了,最后他们走时还要赔我们钱,好像有两三万(旧币),我们家没要。后来听说,渡江前线指挥部设在我家。我们当时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保密,也可能是因为我们不熟悉当时解放军情况。至于为什么把指挥部设在我家,而没有设在华阳镇上,可能是为了防止对岸敌军炮击。放在镇上,一旦炮击,老百姓肯定伤亡大。放在旁边夏家的瓦屋里,也可能很容易被识别。放在普通老百姓家的破房子里,敌军不可能轻易想到。(注:据向守志回忆,当时不少指挥员骑马,敌军看到有骑马的,就进行炮击并且用狙击手狙击,后来他们就不骑马了,而改成骑牛以防被射击或炮击,他们还笑说自己成了牛倌。)把指挥部设在我家,也可能与地理位置有关,我家正对着老华阳河与长江交汇口,就是后来大军船只入江的地方,还有就是正对江那边就是我们要抢占的香山与小黄山。有一张秦基伟手拿望远镜在观察对面敌人阵地的照片,图中位置应该就在我家的前面。后来大军过江时,我大哥曹满贵和二队姓杨的一起送解放军过江。

问:除了曹满贵,村里还有哪些户用船支援过渡江?

王其孔:我知道,二队的叫杨林发,三队的虞志福、六队的方金榜和丁积胜。

曹满祥:曹满贵是我大哥,我是老十一,我们家没有船。杨林发家有一只船,需要人手帮着撑撐船拉拉网,大哥就去帮他家的忙。他们家把船献了出来,也答应帮助大军渡江,大哥也就一起去帮着送大军了,正好我们家那时还住着解放军首长。

虞成友:虞志福是我父亲,他小时候先是在对岸香口帮人家弄船。我父亲是1946年结婚的,我母亲比我父亲大两岁,结婚后,父亲就回到这边来了,但他还是在弄船捕鱼,只不过去后山泊湖帮人家弄船了。解放军渡江的船基本上是泊湖的船,那户人家答应送大军渡江,他也就参加了。我见过父亲的渡江船工证,后来搬家,不知是被哪个哥哥姐姐拿去了,应该还在。我父亲后来还到学校里给学生们讲过渡江的情景。不过我父亲送的是第二十八支队,稍微靠后。他那只船上的连长一个劲要我父亲跟他们走,但我父亲想到自己已经结婚了,还有小孩,觉得家离不开他,就没有跟着去。

方正:方金榜是我父亲。我们家原来住在安庆下游一点的罗塘洲,也是因打鱼迁移过来的。母亲和祖母合不来,只好分家,父亲脾气犟,只要了一只小渔船,有5米长,能坐十来个人。国民党抢船过江时,父亲把船藏在芦苇荡中,由于船小,没有被发现。解放军来后,经过动员,他就把船交了。那时父亲才30岁,也是经过动员,参加了渡江。家里还有一个伙计,也参加了,两人驾一条船。渡江时,一发炮弹把船帆打掉了,差点顺势把船也带翻了,但好在没有伤到人。

丁积胜:我们家也是自己的船,也是藏在芦苇丛中,没有被国民党军发现拖走,后来交出来支持解放军了。那天送大军过江时也是父亲亲自撑舵的。他后来告诉我们,敌人开枪后,枪打进水,是“嗤”的一声;打破帆的,是“卟”的一声;打到船板,是“嘭”的一声。我家的船板就被枪弹打中,当时船头垒的有棉麻包,大家都弯下腰躲避,但战士们两只手仍不停地划着桨,我父亲撑舵也不敢有丝毫松懈。同时大家还低头看船舱,怕枪弹把船底打通,好在只打中了船帮。

问:为什么只有他们几户支援?

司结财:我们家有一些地,但我们家没有买船。我们这儿,但凡有一点地,日子能过的,都没有买船。为什么呢?我们这个地方虽然是鱼米之乡,但这里的江面靠近鄱阳湖口,常常刮大风,风一起,白浪滔天,那时船都是小木船,弄船打鱼实际上是把命悬在裤腰带上的活。为什么我们这一带江边庙很多,而且供奉的都是水神?上面小孤山顶供的是妈祖,我们的忠王庙供的是屈原,就是因为这个。

虞成友:说实在话,愿意送(解放军渡江),有解放军宣传得好、待我们穷人好的原因在内,但还是因为我们这些靠水为生的人家太穷,当时解放军答应的条件实在好,(我们)觉得送一趟,只要不把命送掉,损失会补偿,还有那么多补助,日子会一下得到改善。解放军得天下了,我们这些送的,也有功于他们,将来也一定不会忘掉我们的,也一定会对我们好的。

问:那段时间两边都怎么样?

周玉根:我家住了七八个解放军战士。家门口靠近江边一带不仅挖有战壕,还藏有大炮。对岸国民党军是在山上,便于观察我们这边,有时就朝我们这边打炮,也打冷枪。两边也喊话,那边喊:我们这儿有很多大洋,给你们,你们就不要打了吧;这边也喊:我们都是中国人,你们要是不想打,就过来,或者放下枪,加入我们的队伍,不加入我们,我们也给你们钱,你们可以回家好好种地。

问:你们还记得(战役)打响时的情景么?

陈天福:解放军的船是从泊湖开过来的。他们来时在华阳河上架了座浮桥,结果船来了,浮桥没拆,这样就堵住了。这一拆浮桥,耽误了两个小时。小船在前面,先在江边排好。原定是晚上7点开始进攻的,这样就改到了11点。那天老天真是帮助解放军,有雾,而且很大,解放军进攻时,对岸根本看不见。还有就是风向变了,先是东南风,那样我们就是逆风;等到我们进攻时,竟然改成了西南风。一见风向变了,当时船上岸上所有的人都互相看看,一脸惊喜,真是老天保佑啊!解放军信心倍增,心里还有些打鼓的船工也一下心情坦然多了。老天在帮我们,我们的进攻肯定会很顺利,我们大家一定一点事也没有。

问:确实很顺利,但我们也有牺牲。我们的牺牲怎么样?

方正:我听父亲说,解放军大部分都是北方人,刚来时不会游泳,在泊湖和华阳河训练一段时间后,虽然会水了,但对长江水情还是不太了解。北方的河岸都是沙岸,很平缓伸向河中。长江岸特别是南岸,多山,都很陡。有的解放军还认为像北方的河岸,眼看船就要靠岸了,就往下跳,没想到水还很深、流得还很急。有的就被冲走了,这样牺牲掉一些人。

丁光荣:我父亲也这样说过,有的抢滩跳水跳急了。

陈天福:我虽然没有直接去送大军过江,但我回来参加了对牺牲战士的包裹。那时河街靠近现在华阳闸那里有一个澡堂子,当时清理干净,用来清洗包裹牺牲的同志。

董玉发:华阳那边的船都是泊湖的,湖里的船都是大船。虽然也找了一批小船,但小船不多。而大船在江上,虽然稳当些,但目标大,不灵活,这样就容易被敌人的枪炮击中,也增大了牺牲。但总的来说,当时国民党部队的战斗力已大大减弱,解放军一登岸,他们就开始溃退了。我们很快就扩大了占领面,形成了追击的态势。这样渡江战役就胜利了。(题图为反映渡江战役的美术作品)

(责任编辑:徐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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