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川读蜀记

2021-11-11 11:15李骏虎
火花 2021年6期
关键词:彭祖四川

李骏虎

入和出

“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这是一句民谚。什么意思呢?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四川古来是朝廷流放犯人的荒蛮之地,闭塞落后,年轻人来到这个地方,事业上是没有前途可言的。况且李白说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山高路险水深,好不容易进来,想出去就更难了,往往毕生与故乡音讯隔绝,无法对家乡的父母尽孝,这在古代是违悖人伦的大事情。而上了年纪的人出蜀,则难免舟车颠沛,客死他乡。这也不是危言耸听,据说当年秦始皇就打算把吕不韦流放到四川,结果老头走到半道上就被折腾得病死了。另一种说法更为人们所乐于接受,它与前一种说法截然相反,充满了幸福感。我们先看看诸葛亮当年是怎么对刘备说的:“益州沃野千里,国殷民富,将军岂有意乎?”那个时候,四川被誉为“天府之国”已经有一个多世纪了,是一个像尼罗河流域的埃及一样种什么什么丰收的好地方,人们一点也不必为生存问题而发愁。至今,成都悠闲缓慢的休闲文化还是外来的人们休憩身心的共识与向往,成都的慢节奏跟印度的满不在乎是不同的,成都生活的漫不经心其实蕴含着巨大的经济活力,拥有巨大的魅力和无限的商机,这也使得她在新冠疫情之后的经济复苏阶段,引领了“地摊经济”的热潮。这种商机对民生是至关重要的,我国的政治文明的不断进步,在民生上得到越来越大的体现,习近平总书记一再强调,要让人民群众对改革有更多的获得感。我理解,通过脱贫攻坚而在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某种意义上就是对改革红利和社会财富的再分配,是新时代以来我国制度优势的最好体现。

话再说回来,少年人本该胸怀天下、奋发有为,而天府之国衣食无忧、美食美景,一旦来到此温柔之乡,往往容易消磨掉意志、碌碌一生,所以人年轻的时候还是别“入川”生活和工作吧,这地方太安逸了些。而正是因为成都安闲舒适,更适合老年人颐养天年,上了年纪就别“出蜀”了,这里就是人间天堂。这种说法显然更为合理,符合人的美好愿望,也更符合四川的现实情况。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第一种四川是流放地的说法不太能站住脚。战国时,四川是蜀国和巴国,后来被秦国兼并设立蜀郡和巴郡,注意这时的秦国还不是扫灭了六国的秦朝,而在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的大约三十五年前,秦蜀郡太守李冰父子建设了都江堰水利工程,使得四川盆地成为了重要的粮食产地,人口大增,物阜民丰,秦始皇那么恨吕不韦,怎么会让他到这么吃喝不愁的地方享清福呢?(说到这里插一句,史料上说李冰籍贯不详,我认为很有可能是山西洪洞人,证据是洪洞广胜寺历史久远的国保文物水神庙里,祭祀的就是水神李冰,自古每年的农历三月十八都要举办盛大的水神诞辰日庙会,有机会可以去领略考证一番。)到了东汉,益州已经有七百多万人口,而当时鼎盛时期的古埃及的人口总量也不过一千五百万,所以诸葛亮才向刘备推荐益州。这样的好地方纵然路难走一点,也会成为时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安史之乱的时候,唐玄宗不也是跑到蜀中来避难的吗?

第一种说法的问题还在于,四川成为地名是从北宋才开始的,距今不过一千多年。北宋咸平四年,把今四川盆地分为益州路、梓州路、利州路、夔州路四路行政建制,合称为“川峡四路”或“四川路”,简称“四川”,设置了四川安抚制置使和四川宣抚使等官职,所以所谓“少不入川”的说法不会早于这个时候,显然第二种“乐在蜀中”的说法更合情理。到了南宋时期,四川已有近一千万人口,后来因为四川人民奋起抵抗蒙古人的入侵,经历了半个世纪的战火兵燹后,导致人口锐减、民生凋敝。元朝建立后,四川正式成为行省。而元末红巾军起义、明末战乱和张献忠政权的屠杀,使得原本沃野千里、国殷民富的天府之国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四川通志》载:“蜀自汉唐以来,生齿颇繁,烟火相望,及明末兵燹之后,丁口稀若晨星。”据说这个时候四川人口已经不足十万,因此有清一代才移民百万“湖广填四川”。不过据考证湖湘人进入四川的移民活动从元明两代就已经开始了,移民大举入川后,如今的四川人“祖籍多系湖广人氏”。当然,关于四川地名的来历,还有一种地理上的说法:古人称江河为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因为蜀地有金沙江、嘉陵江、岷江、沱江四条大川,也就被称为四川。不过这种说法恐怕黄河和渠江、青衣江、涪江等不会答应和认可,暂且存疑。

我因工作于四十五岁入川,从太原到成都之前有朋友告诉我“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这句话,我当时听了觉得很受触动,但第一反应想到的并不是“入”和“出”的问题,而是我还能不能被划入“少”的行列,显然我此时既不是“少”也不是“老”,我是他们中间阶段的中年人,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句俗语或者民谚对我意义不大。但“入”和“出”显然还是一个哲学问题,关于古代文人墨客的入川与出蜀与个人命运的关联,我想留待以后慢慢研究和讨论。《韩诗外传》有云:“朝廷之士为禄,故入而不能出;山林之士为名,故往而不能返。入而亦能出,往而亦能返,通移有常,圣也。”说的虽然不是“入川出蜀”,却把“入”与“出”的哲学问题阐释得很透彻了,但我辈并非圣贤,是不容易达到这样的自由和潇洒的境界的。

彭山照影岷江秋

我们这代人多是听着神话故事过完童年的。在乡间,即使大字不识的老人们,也都能煞有介事地讲几个民间故事给娃娃们听,而民间故事里多有白胡子老头这样的神仙人物。神话故事拓展了我们的生活空间,使我们从小就知道世界不仅仅限于人类这个空间,头上有天庭,脚下有地狱,海外有仙山。

神话是人类文化的源头,也是最早的文学创作形式。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从源头上讲,就是造神想象的不同。以希腊神话为例,主神、火神、海神、爱神等等,都是超出人类自身能力的自然力的代表,是纯粹想象出来的产物,只能敬畏,不能亵渎,否则就要受到惩戒。而中国的神仙多是人修炼成的,托塔天王姓李,玉皇大帝姓张,太上老君就是春秋时期的道家学说的创始人老子李聃———我们习惯于把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都神化成仙,一部《封神演义》就是造神的档案。如今,我们依然把哲学家们的争论戏称为“神仙打架”。

再如彭祖,在《史记》《四川通志》等志书中,是远古时代的一个人,因为活得久,历经尧舜、夏商,享年八百八十岁,是有记载的最长寿的人,因此他就进入了《列仙传》《神仙传》,成为了一位仙人。考虑到在夏朝“四分历”确定之前,古人用的是“小花甲计岁法”,六十个星宿神各值日一天为一年,也就是说当时一年只有六十天,换算成今天的纪年,彭祖实际上活了一百三十岁。古代生活条件差,人们普遍寿命短,在彭祖漫长的一生中,送走了四十九个妻子、五十四个儿子,贯穿了好几代人,无怪人们会把他看作“非寿终也、非死明矣”的神仙。彭祖成为神仙的最大原因是他的养生术,据说他一生什么都不干,就是修炼长生之道,这很符合神话故事里“长生不老”的神仙标准,鉴于他是轩辕黄帝第八代孙、颛顼玄孙的高贵身份,一生不追求建功立业而专事修仙,这样参透的大境界,颇与王子出身的佛祖有异曲同工之处。彭祖受封为彭国国君,据说是因为用一碗鸡汤治好了帝尧的病,所以他又被尊为烹饪的鼻祖。有考古发掘的石像表明,他还是把“房中术”上升到养生和艺术高度的大师。这样看,彭祖对蜀地人文底蕴形成的影响力是巨大的,川中以“安逸”为核心的生活观念多是他的传承。至今彭山一带人的平均寿命要高出全国平均数许多,百岁以上老人也是全国最集中的地方。

彭祖山的彭祖祠有一副对联:“道道非常道,生生即永生。”据说就是彭祖的话,如果确切如此,那么比他晚生一千多年的道家创始人老子应该受到过他的启发,才在《道德经》起首说出“道可道非常道”这样的妙语来。从这个意义上说,彭祖还是道家的启蒙者。中国文化的一个共识是,人祖伏羲首演八卦——在我的故乡洪洞就有一个卦底村——当然伏羲不可能只在一个地方演绎八卦,所以全国各地都有伏羲演卦的地方,在彭祖山的彭祖墓前,也有一处巨大的太极八卦图,由首尾相接的两条黑白双鱼形成。据传这里是彭祖练气的地方,彭祖上承伏羲而下启文王,是中华文化重要的一环。

蜀人性安逸,或许正是受彭祖养生理念的影响,而蜀中得以成为丰衣足食、旱涝保收的天府之国,却是因为李冰父子修建了都江堰,使得成都平原成为富饶之地。而也因为富饶而频频招祸——川中富庶,使得数千年以来,累次有军事势力入川称王,兵燹祸结,使得成都一带百姓惨遭涂炭。史料记载中最为残暴的屠杀是明末在成都建立大西政权的张献忠所为,“黄虎”张献忠的嗜杀和其在兵败后的“江口沉银”,之前仅载于文字和流于传说,如《蜀碧》记载,其以得男子手足两百双、女子手足四百双为授予士卒官职的考量,日日以杀人取乐,创造出多种杀人游戏。荼毒蜀中之时,张献忠疯狂搜刮民财,家有金银首饰包括纽扣而不交出者,即处以剥皮。由此南宋时期已有近一千万人口的四川,被张献忠屠杀到剩下不足十万人口,不得已明清两代移民百万“湖广填四川”。

因为过于惨烈,我们多希望这段历史得不到证实。然而,历史是无情的,2017年,随着江口沉银遗址水下考古发掘成果的公布,张献忠千艘运宝船遭明将杨展在岷江口截击,船只被火烧毁后金银财宝尽沉江底的传说得到证实,在这批五万多件重见天日的血泪宝藏里,除了作为杀人军功章的“西王赏功”金币这样的罪恶铁证和从明朝王侯官绅府中抢劫来的金银珠宝、印玺金册外,更多的是一筐又一筐堆积如山的戒指、耳环、手镯甚至金银纽扣,这些原本戴在四川人民手指上、耳朵上、手腕上的饰品,随着肢体的被宰割,都成为西王张献忠的“万万五”罪恶财富。当我在2020年的秋天看到江口沉银考古队刘队长展示的这些触目惊心的照片,那个曾被视为农民起义军领袖的英雄形象,已然现形为魔鬼和历史罪人。

而比起张献忠的残暴来,明崇祯朝对四川人民的压榨和搜刮有过之而无不及,江口出水的张献忠劫掠的明王朝的官银,都是五十两的大银锭,数量超过了目前存世的明代赋税银锭藏品的总和,并且因为是上交朝廷的税银,为保证不缺斤短两,每个银锭上都刻着匠人的名字和税种来源,税种名目之繁多,简直举世罕见!崇祯朝在“一条鞭法”(所有田赋徭役都折合为现银)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三饷”(辽饷、剿饷和练饷),以抗击外敌和剿贼的名义继续搜刮民脂民膏,以至于激起川中十六个州县的民变,正是横征暴敛导致的官逼民反才为张献忠等轻易攻占成都为害川中铺平了道路。先有崇祯帝的“自绝于人民”,后有农民军起义此起彼伏,最终导致了明王朝的灭亡。

四川自古是金矿、银矿丰富的宝地,也因此被朝廷、贪官和悍匪多重劫掠和摧残,百姓苦不堪言,造成“天下未乱蜀先乱”。所以一次当地记者完成对我的采访后,希望我说出那句“沉银宝地,不老彭山”的宣传语时,我断然反对了“沉银宝地”的提法———这埋葬着千百万冤魂的江底,分明凝结着数百年滔滔江水冲刷不走的怨气,称作“宝地”的话,那些惨死在张献忠屠刀下的四川百姓会答应吗?伫立彭山脚下、岷江之畔,放眼望去,但见“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彭山这个生养了寿仙彭祖、忠臣张纲、孝子李密的“长寿之乡”“忠孝之邦”,在无限美好的景色之中,因为“江口沉银”而在岷江之上投下了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

巴山大峡谷之梦

人是回来了,魂丢在了那里。

从巴山大峡谷回来一个多月了,我总是会在恍惚间觉得仿佛还置身于那个梦幻般的环境里,披满树衣的树木,雾气迷蒙的山涧,绿色的急流中银色的鱼儿,裹着厚厚一层苔藓的黑色石头,巴人寨栅般的栈道……编织成我走也走不出的迷梦。

有时也会怀疑,我是否真的去过这样一个地方?说去过,为什么我不能记起这个峡谷里任何一个景点的名称?没去过的话,那凤尾般的铁脚蕨,石缝里生长出的赤车,还有在冷冽的急流中刀刃般闪光的阳鱼,分明就还在眼前——那在崖壁间、栈道旁无处不在的铁脚蕨和赤车,以最普通的野草的姿态占领了峡谷里所有的地面,自上古时代或者更为久远的洪荒时期,就成为这里一切存在物的底色;而深涧之中的阳鱼,与波光浑然一体,需要全神贯注地去看,才能把它们分辨出来。它们真的存在吗?还是时光的虚构?所有的树都挂满了流苏般鹅黄色的树衣,阳光照上去,就恍惚是一个梦境了;水汽氤氲,使得山石都在滴水,草木挂满了露珠,于是苔藓在树皮和石头上充满生机地涂抹着,成为这幅自然之手绘就的梦幻油画的背景。

通常在这样幽深的峡谷中,我很少一个人走路,恐怕会一不小心穿越到别的时空中去,但那时也许是因为贪恋拍摄树皮上葳蕤的苔藓、树挂上绿玉般的露珠、石缝里火苗般的红叶,也许是真的误入了时空乱流,我渐渐掉队了,于是干脆就像一个梦游的人一样自由地跟随并不很清楚的意识走走停停,也让思绪信马由缰起来了。我下到涧底去拍水流中那些石头,因为湍急,水声很大,却并不喧嚣,反而成为一种大寂静,石头多的地方,卷起雪白的浪花,而当水面宽阔时,又浑厚凝滞成巨大的琉璃体,仿佛一大块浅绿的玉,有着平滑潮润的手感,让人心生爱怜又不忍触摸。那些水流冲击不到的大石头,年深日久,表面覆盖着一层又一层的苔藓,枯荣更迭中已经化作营养丰富的土壤,成为野草的温床;更多的时时被流水淘洗的石头,则成为圆滑的黑玉,在水流中像是表盘上的刻度,坚忍而神秘。我更加恍惚了,因为猛醒这里实在不是什么景区,她是神秘的巴国人曾经生活的家园,那些巨大的石头上厚厚的苔藓上,或许踩上过他们渔猎时的脚印,而那些坚守了千万年历史的石头刻度,记载的是一个顽强的民族的春秋大梦,我不过是偶然地闯入了他们的梦幻王国。

巴国在历史上的某一个黎明神秘消失了,那个时间段被称为“先秦”,她没有像亚特兰蒂斯文明一样消失在水下,也没有像庞贝古城一样被掩埋在火山灰里,她在华夏文明中隐去了,带着曾经的荣耀和无尽的沧桑自我隐藏了,留下无数的未解之谜和这条让我目眩神迷的大峡谷。《山海经》载:“西南有巴国。”文明初肇时,巴国称“巴方”,是诸夏之一,商朝时又称“巴甸”,而巴国的得以建立缘于战功———纣王无道、生灵涂炭,巴人加入了华夏文明第一次重要的革命行动:武王伐纣。“武王伐纣,前歌后舞”,记载的就是作为前锋的“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西周代商后,分封了一位姬姓子爵到巴国为君,叫作巴子国,简称巴国,这个时候起巴国正式成为西周七十一个诸侯国之一。巴人自远古时就在今湖北、陕西、四川一带繁衍生息,历经巴方、巴甸最终建立国家,创造了汉水流域的灿烂文明。

没有不灭的火焰,也没有不停息的风,巴国的噩梦开始于楚国的崛起。巴楚之战自春秋到战国,巴人多败,不得已开启了悲壮而神秘的百年迁国之旅,举国离开都城巫山,继续向西南寻找安身立命之地,先后在清江、川峡之间重新立国,国都历经江州、垫江、平都,后到达四川阆中。自伏羲后人顾相在巴地建立方国,至终亡于秦,如彗星之于浩宇,虽短暂却光华灿烂,《左传》载:“文十六年以后,巴遂不见,盖楚灭之。”看上去是归于秦朝一统,实际上巴国是被楚国蚕食的,尤其楚国夺取其经济命脉的“盐泉”之后,巴国的悲剧命运就被注定了。据说,秦灭巴之后,巴人一支向鄂东而去,从此不见。巫山神女,飘渺如梦。就这样,被视为“神兵”的巴人,数千年里顽强地征战于夏、商、周、楚、秦等强大的部族之间,虽然大多数历史阶段处境都极为艰难,但他们天性坚忍而乐观,纵使不得已穿行于茫茫的秦岭、大巴山中,依然射虎豹、斩蛇蟒,渔猎耕种,为大巴山留下了独特的巴文化。汉初,“退若激,进若飞”的巴渝舞进入宫廷,成为刘邦接待各国使节的“国舞”;三国魏晋时代更是美其名曰“昭武舞”“宣武舞”,直到唐末,随着盛世的落幕,巴渝舞也在历史的风烟中飘散了。

他们是踩着大峡谷里这些黑色的石头离开家园的吗?这些溪流中的石头,它们的拦阻,让流水更急,发出激越的声音;这些溪流中随处可见的石头,披满了苔藓,它们的黑色使水流更显清澈;它们的存在一点也不突兀,反而显得合理,就像伟大的雨果在他的伟大小说叙述中,突然论述起宗教和滑铁卢战役,在《悲惨世界》第一部里,他是历史学家,到了第二部,他又成为神学家,而《巴黎圣母院》中,他是位建筑学家。他习惯停下故事用数万字来讨论这些使他的小说更加伟大的石头,从而使历史的溪流显得更加合理和清晰。而我,也是一个注定走不出巴山大峡谷之梦的作家,巴国的消失,是梦幻的入口,史书无法解梦,只有这些遍布峡谷溪流中黑色的石头,使巴国的历史显得更加合理和清晰。

寻梦西峡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我自蜀中而来到南阳,依赖于现代交通工具的快捷,八个小时里完成了一千公里的地理行程,思想却穿越三千年历史,想象着这个叫做西峡的豫楚交界县份,曾经属于逼迫巴国开始百年迁国之旅的楚国———千里迢迢,我来这里寻找什么呢?

西峡归属南阳,南阳关是深刻在我生命记忆里的一个景象。少时放牛,迷恋读《说唐全传》,把隋唐十三条好汉天天挂在嘴上,力气最大的李元霸、冲动玩命的裴元庆、不可一世的宇文成都、冷面寒枪俏罗成、有统帅之才的秦叔宝……他们都曾激荡着一个牧牛少年的英雄梦想,然而随着年龄渐长,那些曾经浓墨重彩的面孔,在时光中渐渐褪去光彩,只有一个人的形象越来越清晰,已经无法从记忆的世界里抹去,他就是第五条好汉伍云召。云召官拜南阳侯,在隋唐好汉里不是官最大的,也不是武艺最好的,我之不能忘怀他,不是因为他身上集合了其他好汉的勇猛、罗成的俊美和秦琼的帅才,又情义深重,几乎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完美人物;我之难以释怀的,是南阳关城破,云召怀抱幼子泣别自绝的娇妻,纵马提枪杀出城门的那一个瞬间,头上黄色战云密布,面前隋军围困万千重,他身负全家三百多口血海深仇,此时却走投无路,双眼望天天不应,只见血雨腥风———或许真正的英雄不是因为勇猛,而是因为悲情。伍云召这个画面永远地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之后很多年,我有时会把他跟反出昭关的伍子胥分不开,他们有着相近的家世背景和在灭族之祸中死里逃生的悲惨命运,而云召比子胥更加悲情,伍子胥大仇得报鞭尸楚平王,云召却遭小人暗算殒命,“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巾”。我因云召而对南阳三十余年念念不忘,出了南阳高铁站,不由得仰头去望灰白的天空,体会着脚下的大地曾是云召的南阳。

南阳去往西峡,还有两个小时左右的高速车程。西峡地处八百里伏牛山腹地,全境近五分之四为森林所覆盖,可以想象在人类尚未出现的侏罗纪,这里就是恐龙们的理想乐园,已经探明的数万枚恐龙蛋化石可以佐证。山中自古多仙草灵药,我可能这一生都不能忘记一眼看到那株焰火般灿烂的山茱萸树王时为大美摄去魂魄之感了,医圣张仲景走出西峡故里,去到长沙做太守,就在大堂上为民诊病,留下“坐堂行医”的美誉,至今药店多称为“堂”。而我远来西峡,不是为读史,却是为寻梦。

记忆是一张时光之筛,过往的事物因为遗忘而更加清晰。我出生在晋南一户耕读家庭,父亲最初是一个农民,但他酷爱读书和写作,在先后担任村委主任和村党支部书记期间,为了带领村民致富奔小康,他尝试过多种庭院经济,养鸡、熬糖胶、养蘑菇、种树,每次都发动全家人跟上他老少齐上阵,然而结局总是失败,像极了《百年孤独》里醉心于各种科学实验和炼金术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只落得母亲偶尔的埋怨和村里老农们经年的嘲笑。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孩童时代的我并不能体会父亲的梦想和惆怅,我更醉心于家里每次因为父亲的尝试所带来的巨大改变:有一年家里的火炕上摆满了铺着好多颗鸡蛋的笸箩(在西峡的恐龙博物馆看到那些布满巢穴的巨蛋,总能使我想起当年这个情形),笸箩上都罩着厚厚的棉被,它们占据炕上最温暖的中心位置,我们兄妹三个和祖母被挤到角落里去睡。半夜被尿憋醒,总能看到父母小心翼翼地把每个蛋都翻转一遍———父亲把灯泡安在一个小纸箱里,箱壁上掏出一个小洞,透过小洞里射出的光线,透视鸡蛋里胚胎的发育情况。二十多天后,数百只小鸡都纷纷出壳,我们的生活从早到晚都有啾啾的鸡鸣相伴,一日三餐就在泡了水的小米跟鸡屎混合在一起的特殊味道里下咽了。有一年宽达三间的堂屋里被隔出了一个火车车厢般的小屋子,里面用青砖盘了一个巨大的炉灶,上面放着一口村里用来杀猪的大铁锅,父亲把原料和水配好,用一根锹把费劲地搅动着锅里颜色可疑的糖稀——大概是技术的问题,他熬出的糖胶卖不出去,就鼓励家里人用茶缸喝完它,我喝了两次就再也不沾边了——剩下的大半锅糖稀跟铁锅凝结在一起,怎么也撬不下来,只好叫来几个人抬出去,被一个捡破烂的不情不愿地拉走了。

父亲在十里八乡都享有以德服人的美誉,他从不拿公家一针一线,是典型的好干部,然而在改革开放初期,在带领村民发家致富上,他却是个悲情英雄,在屡次尝试失败之后,他被耗尽热情和信心,辞去村党支部书记职务,捡拾起文学梦想,去市里的报社做了实习编辑,后来招考到镇政府,成了一名默默无闻的乡镇干部。岁月尘封了父亲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奔小康的梦想,三十多年后,他已经是一位须发斑白年近七旬的老人,满足于儿孙满堂岁月静好了。当我在历史车轮进入新时代、国家的脱贫攻坚取得决胜小康的2020年来到西峡县双龙镇的百菌园,进入占地近两万平米的标准化智能温控种植大棚,一眼望不尽一排排木架上数以百万计的菌棒,和菌棒上生长的童话世界里的精灵般大大小小的蘑菇,时空在那一瞬间飞旋倒转,我伸出颤抖的手去触摸那些调皮的香菇和花菇,不禁心热眼潮——这不就是父亲当年的梦想吗?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北方初冬寒冷的凌晨,夜的帷幕还没有缝隙,我听见父母在堂屋里低声对话。母亲说,天还黑着,你走路操心点,要不过会儿再出门?父亲说,不行,到车站好几里路,得赶上去太原最早的这趟客车,到太原就天黑了,明天买上菌种还要赶天黑回来哩。家门咣当响动,父亲在母亲的叮咛声中出门去了。第二天傍晚掌灯时分,母亲和祖母正在炉灶间忙活,父亲风尘仆仆地进了家门,他笑眯眯地掀开棉门帘进了屋,大声宣布着:“很顺当,菌种买到了!”顺手扔给我一本从太原买到的《山西民间文学》,那是父亲买给我的第一本书。我如获至宝,埋头在油墨的香气里读起那些故事,耳边听见父亲对母亲说,要是咱能种成平菇,销路也有,就从村里选几户培训,慢慢地扩大。他的语调那样有底气,仿佛已经是个蘑菇养殖的技术员,并且之前的养鸡和熬糖浆并没有失败过。

翌日我放学回家来,院子里已经摆满了用椽子和木棒捆扎的架子,都是三四层的样子,母亲正忙着帮父亲把泡好的几大盆棉花籽皮和蘑菇菌种搅和在一起,父亲捧着一本蘑菇养殖技术书,研究着配置着比例。跟我在西峡看到的菌棒不同,三十多年前的菌胚是借助民间扣土坯的工具,压制成一块块如今一百二十平方厘米的地板砖大小、厚达十几个公分的大方砖。我帮着父母把木架子都抬回收拾得空空荡荡的堂屋,靠墙放置,大概出于保温的目的,父亲已经把家里所有的窗户都用塑料薄膜密封上了。他把每一层木架都用塑料薄膜铺好,指挥着我和母亲把那些棉籽大方砖小心翼翼地抬回来,放置到架子上。父亲背着塑料的农药喷雾器,把菌砖都喷湿了,盖上塑料薄膜。继卧室被作为养鸡场之后,堂屋从糖胶作坊变成了养殖大棚。为了保持湿度,父母每天都要轮流背着喷雾器喷洒一遍水,若干天后,菌砖开始高低不平了,塑料薄膜被顶出了大大小小的凸起。

有一天趁着堂屋里没人,我小心地抠破了一块鼓起的塑料薄膜,于是一个捡了好些年野蘑菇的放牛娃,第一次目睹到了平菇圆润俏丽中带着点仙气的姿容———咦?这不是《白蛇传》里白娘子为救许仙采的灵芝吗?我伸长着细脖子盯着看了许久,不知道这神话中的仙草怎么就到了我的家里,它是什么味道,吃了会不会长生不老?我使劲地嗅着它的香味,浑然忘却了神话和现实的区别。除了一两块菌砖发霉变质外,多数菌砖都长出厚实光滑的平菇,母亲忙了起来,摘上一大筐用自行车驮到集市上去卖,父亲也开始跃跃欲试地准备试种香菇了。然而,在乡间,除了县城和镇上的工厂里有些干部还吃吃蘑菇,庄稼人都不大喜欢蘑菇的怪味道,即使在我们这个酷爱吃菌类的家庭,我弟弟也从来不吃蘑菇。父亲的平菇养殖成功了,却没有如今的电商直播平台能把他的蘑菇销到大城市的饭店里去。好在我们家是吃不厌蘑菇的,于是早晚熬蘑菇汤,中午各种炒蘑菇,倒也弥补了我们冬天吃不到美味的遗憾,一家人吃得都胖了不少。然而那个冬天也出了一些怪事,全家老少吭吭咔咔此起彼伏地咳嗽到开春,吃什么药都不见效,直到蘑菇耗尽了菌砖的营养,春风从揭开塑料薄膜的窗户里吹拂进来,一家人才停止了竞赛般的咳嗽。父亲一下子明白过来,蘑菇是通过菌丝繁殖的,无数菌丝在密封的屋子里飞舞,我们的呼吸道成了它们的温床。我帮着父亲把那些个已经干燥酥松的菌砖用小平车倒进了沟里,来年冬天,父亲没有再去太原购买菌种,他辞去了村党支部书记,去地区(市)里办的报社实习了。

在西峡县双龙镇百菌园的智能大棚里,我仿佛陷入了父亲的梦境,不由得伸手从架子上拿下菌棒,采下成熟的花菇放进采摘工的小推车里。那个花甲年纪的阿姨对我笑笑,用当地话轻声问:“你怎么会干这个?”我也笑笑说:“小时候家里也养过蘑菇。”她口音浓重,但我还是在短暂的攀谈中知道,他们家里好几个人都在这里当养殖工,仅这个基地就有四座大棚,是西峡最大的脱贫攻坚产业园,带动了452户1343人脱贫致富。往事还如昨,仿佛越千年,父亲当年搞家庭养殖的时候,怎么会知道三十多年后的蘑菇养殖基地的标准化规模:不但有生产车间、养菌基地、种植基地、保鲜库、加工车间、电商孵化基地,还有菌菇文化博物馆、食用菌培训中心、生物研发中心。如今的种植大棚,配备水帘、风机、喷淋等智能化设施,夏季控制在适宜的28度,冬季在零度以上,蘑菇们一年四季都在生长,每年加工销售有机鲜菇5000吨,干菇1000吨,年产值1.3亿元。西峡成功开通香菇铁海快线中欧专列,是全国最大的香菇生产加工出口基地,农产品出口保持全国县级第一,仅食用菌出口就达13.4亿美元。

西峡总人口四十七万,有近二十万人从事食用菌产业,这些美丽美味的“灵芝草”使得小康生活从神话变为了现实。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叫《圆梦》的小文章,记述我替爱好文学的父亲圆了作家梦的事,而今,我又见证了父亲另一个梦想的实现,这个梦是一个平凡的农村干部的梦,也是中华民族的中国梦,是每一个中国人的家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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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者寿:彭祖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