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足山悉檀寺遗址考察记

2021-11-11 14:01杨福泉纳西族
边疆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遗址

杨福泉(纳西族)

2021年7月6日,我和一些研究民族古籍文献的学者去鸡足山。这是我的第三次鸡足山之行。

细雨蒙蒙中,我们一行来到了鸡足山,宾川县鸡足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局局长杨云峰先生已经等候在山门前,领着我们直接去看悉檀寺遗址。

我2005年到鸡足山,曾来拜谒悉檀寺遗址,当时只来到离悉檀寺不远的静禅古树,因无人指引,只看到悉檀寺遗址所在地的一片茂盛的树林,四顾皆是苍茫树林,找不到路径,因此也看不到其他遗存。这次有杨云峰先生的引路,我们看到了悉檀寺遗址的全貌。

杨云峰先生带着我们从他们费很大力气恢复的悉檀寺小径前行,我一路走,一路想起一些历史往事,明万历丁巳年(1617),木增为母亲求寿,向朝廷奏准在鸡足山建寺,捐银数万两,延请高僧释阐住持创修,并在寺的大门内修建万寿殿,表示祝国诚心。天启四年(1624),木增派僧人进京请求皇帝赐予佛经,天启皇帝御赐大藏经,题寺名为“祝国悉檀寺”,“悉檀”是梵语,意译为“成就”或“遍施众生”。木氏土司还送给鸡足山佛寺工艺精美的铜铸八卦大香炉和重两千余斤的铜钟等。

悉檀寺建成后,木增捐献附近属于木氏土司的田庄三千多亩,作为寺产,以供佛事。明天启四年(1624 ),木增上疏请求,天启皇帝御赐大藏经一部,共六百七十八函,供奉于寺内的法云阁。相传木增在悉檀寺西面还修了一座桥上有屋顶的石梁桥。

杨云峰先生边走边介绍说,打算把悉檀寺做成一个遗址公园式的历史文化景点,而不是重建。他们采取了从悉檀寺遗址的核心区开始,探考和恢复进入悉檀寺的那条石头铺设的路,这条原来就用石块铺过的道路,很多已经完全被泥土和落叶掩盖了,杨云峰组织人力一点一点清理泥土树叶,并根据多种史籍记载的方向和方位,一程程细致地寻找,一点点地排除厚厚的泥土和落叶,最后清理修复出了整条通往悉檀寺的山路。他们还根据原来所铺设的石块路所用石头的形状,坚持“修旧如旧”的原则,补填了已经缺失的石头。他指给我们这条石头路两边的土层,有的已经有一米多高了,看得出悉檀寺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毁后,这条山路也湮灭在岁月的泥尘之中,如今才在鸡足山管理局花大力气的清理下,又恢复了往日的原貌,得以重见天日。我不禁对杨云峰先生他们肃然起敬。

细雨淅沥,在空濛的山林烟霭中,我踟蹰在悉檀寺遗址,杨云峰先生指给我们看悉檀寺的布局,哪里是通往大殿的台阶,哪里是厢房等的位置。遗址只有一些残存的断壁残垣,一些残存的砖和石头等。据介绍,在清理中,曾挖掘到瓷碗等一些用品,已经认真保存起来。

看着这个曾经的名寺已经人去楼空,庙宇已经荡然无存,一些前人描述过的悉檀寺那藏传佛教与汉传佛教相融合的独特风格和神佛像,明朝天启皇帝赐给悉檀寺的大藏经,木增和徐霞客的塑像、画像和牌位等旧物,已经了无踪影。想起前人描写过的悉檀寺精美的建筑,那些在民国年间还生活在寺里的纳西僧人,他们还保留着的喝酥油茶的传统习俗等等,据前人记载,在1931年,悉檀寺还有24 个和尚。如今,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湮没在历史的劫难和烟尘中了。

此次同行鸡足山的还有中国社科院民族研究所研究西夏、女真语言文献等的孙伯君老师。全国民族古籍办的杨硕先生等。他们来的原因与探究木增一力促成刊印发行的佛经《华严忏仪》有关。

笃信佛教的木增,曾捐资到苏州刻印佛典《华严忏法》,《华严忏法》旧传是唐一行著,原来藏在鸡足山,是珍贵的版本。木增请了钱谦益给这个新刻印的版本作序,并请著名高僧、苏州中峰禅院住持苍雪校核,精印后赠送到江南各个寺院。

经西夏学家白滨先生等人的认真考证,根据史料推断,元初,西夏国遗僧一行慧觉法师辑录汉文《华严忏仪》42 卷,后云南苍山载光寺僧人普瑞得之,并作补注,收藏于鸡足山悉檀寺。后来又转藏大理之崇圣寺,木增则得自崇圣寺。这是一个新的发现。我在拙著《忠臣雅士:木增》一书中,根据一些史料记载,对木增刊刻《华严忏仪》经一事也做了简要的介绍,但都是沿用了《华严忏仪》是“唐代兰山云研究增添岩慈恩寺护法国师一行沙门慧觉依经录”的传统说法。

据白滨先生的考证,明朝末年,即明崇祯十四年(1641年)刊印汉文《华严忏仪》的序题辞和卷末题款中得知: 他们都误认为此忏仪经录为唐一行和尚所撰,后收藏于云南鸡足山悉檀禅寺比丘道源玄契等处。后有宋(元)代载光寺僧人禅师普瑞作补注,珍藏于云南大理之崇圣寺中。至明末,云南丽江土官纳西族人木增订正,木增请著名高僧、苏州中峰禅院主持读彻为之校核参补,由天台寺习教观沙门正止治定。又请明末著名学者钱谦益,著名藏书家、出版家汲古阁主人毛晋(1599 一1659年)作序。于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捐资请苏州常熟毛凤苞汲古阁鸿良工雕造,凡一载功成。版藏于浙江嘉兴府楞严寺藏经阁,刊印流通。

白滨先生等学者的研究,给木增和鸡足山的关系提供了新的学术线索,对进一步研究这册与木增密切相关的佛经与西夏国佛教高僧的关系以及与云南的关系,提供了难得的资料。

据《宾川县志》载,明朝天启四年(1624),皇帝赐藏经一部。明崇祯十四年(1641),又赐嘉兴藏经一部。此外,悉檀寺还藏有贝叶经一部;日本频加藏33 函,每函8 本。这些珍贵的经书,在“文化大革命”中都被付之一炬。

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硕学名流来鸡足山,大都住在悉檀寺,可见此寺在鸡足山的地位。明代名士徐霞客在悉檀寺的晨光夕照中写完了《鸡足山志》,民国时期,费孝通、潘光旦、罗常培、李霖灿、赵藩等先生在20 世纪40年代来悉檀寺,从各自的角度写下了在鸡足山的所见所闻。罗常培先生在其著《苍洱之间》中对悉檀寺中所见所闻有这样的内容:

悉檀寺里的和尚大部分还是丽江人,所以在客堂待茶的时候,我们尝到富有丽江土风的油炸糯米粑粑和胡麻酥油茶。寺内有大佛一尊,是从西藏运来的,弥勒殿前的横匾也是藏文,古宗气味虽重,但门前又有万历己未年“悉檀禅寺”的匾。

大画家徐悲鸿1943年在悉檀寺住了半个多月,每天清晨作画,午后揽胜,几乎游遍鸡足山的寺庙和景观,留下了十多幅画作。

如今面对这空荡荡的寺庙遗址,当年的悉檀寺往事已经飘逝,只余苍烟落照中的一缕缕历史残梦,不能不使人感受到世事的无常。

杨云峰先生对我们出示了几张源自《中国古建筑图典》(梁思成等辑、林洙编)中拍摄于20 世纪40年代的悉檀寺的黑白照片,这是难得的悉檀寺当时的真实影像,除了上述各位饱学之士的文字记录,我们还可以从这几张旧照中去回味民国时期的悉檀寺之状貌。

重建与明代著名纳西族土司木增密切相关的鸡足山悉檀寺,在当下已经意义不大了,鸡足山管理局要把这个遗址建成一个历史文化遗址公园的计划,我觉得是很好的,后人可以从这个已经灰飞烟灭的重要历史文化遗址中,了解曾经在这块土地上发生过的文化遗产被无情毁灭的历史劫难,怀古凭吊,以史鉴今,更加珍惜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遗产。在香格里拉市小中甸有个木氏土司建的明代古城堡遗址,我曾和丽江的学友们考察过,那儿迄今还幸存有不少断壁残垣和明代石狮残骸,也可以做成历史文化遗址公园。

木增曾为悉檀寺写了这样的两副楹联,联一是:

僧在竹房半帘月,鹤栖松径满楼台

联二是:

谈空客喜花含笑,说法僧闻鸟乱啼

往事如烟,世情如梦,木增楹联中的那种美好景象和意境,如今只能面对寂寂空山,在脑海中想象了。

淅淅沥沥的雨一直下着,举目四望,悉檀寺遗址周围的树木郁郁葱葱,苍翠欲滴,充满生机。我不禁想到,红尘繁华和人生世事,如镜花水月,转瞬寂灭,而大自然的勃勃气象,却是永远的枯荣继替,生机长存,见证着人类社会发生的一切沧海桑田之变。中华各民族的祖先给我们留下了很多历史文化遗产,创造了辉煌的中华古文明,我们只有倍加珍惜如今尚存的这些历史文化遗产,才无愧于我们的祖先和祖国。

鸡足山管理局已经请了北京的雕塑家塑了一尊徐霞客的塑像,准备今年8月份举行开光典礼。现在用红布包裹着,已经立在悉檀寺遗址。在淅淅沥沥的微雨中,我们一行人在悉檀寺遗址合影留念,然后驱车去宾川县文化馆看躲过了“文革”劫难而得以收藏的《木氏宦谱》。

有感而记之。

潇潇雨中登鸡足,石径幽深到悉檀。

当年名刹今何在,青山无语怅望天。

霞客木增俱往矣,云过淡墨暮色寒。

寺毁佛音犹存世,悲悯苍生怜大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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