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鱼为师：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

方陵生

一切是从福斯特发现了一堆奇怪的贝壳开始的。福斯特近前一瞧，发现它突然像盛开的花朵一样散了开来，里面躲藏着一只聪明的章鱼。这只与福斯特不期而遇、被简单称呼为“她”的章鱼，便成了《我的章鱼老师》这部纪录片中的明星，向人类展示动物世界不为人知的秘密。

2020年9月发布的这部纪录片，将人们从病毒肆虐导致的隔离、恐惧和疲惫中带入了南非海带林的海底梦幻世界，福斯特就是在那片海带林里遇见了“她”——纪录片中的动物明星章鱼。一些当代畅销书，如《章鱼的灵魂》《另类心智：章鱼、海洋和意识的深层起源》激起了公众对这些拥有不可思议智力水平的生物的极大好奇心，毕竟，在6亿年前的地球上，人类与这些生物曾经有过共同的祖先。

《我的章鱼老师》演绎了福斯特与这只章鱼之间的情感发展历程。在一年的时间里，这只章鱼从对人类的好奇发展到关心甚至是爱，“她”的内心感受将留给观众去解读。这部纪录片之所以给人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是因为大自然中居住着如许多的物种，它们不仅美丽可爱、进化精妙、具有重要的生态意义，而且还拥有高度的感知力。

访谈中，福斯特谈到了他的章鱼老师，以及如何通过认识“她”而改变了他对自然的看法：

在过去几年里，我把观察与写作的重点放在了动物的心智以及人类对它们的看法上。10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讲述研究人员如何为研究和了解章鱼而同时控制它们的八条触手。他们将电极插入章鱼大脑，运行电流，观察它们的运动，最终逆向设计出章鱼大脑活动和手臂协调图。这也许是个不错的想法，但似乎缺乏对章鱼本身的同理心，没有站在它们的角度和位置上，去理解其内心感受。研究人员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实验对象也是有知觉和“感受”的生物，实验可能会让它们处于巨大痛苦之中。

这是我们一直以来对待野生动物的惯例，即从科研角度出发，而不考虑其他非人类生物的内心生活以及它们的情感联系。

以下为记者布兰登？凯姆与福斯特的访谈摘要：

Q：当章鱼触角碰到你的皮肤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A：章鱼没有触角，只有触手。章鱼的触手内衬吸盘，它们常会小心地清洁吸盘，这样吸力就会更强。触碰到皮肤上的感觉就像小吸盘在吸吮你的皮肤，有很强的吸力。如果它只是好奇，想要与你结识，或者已经与你很熟，就不会用大力，更像是与你亲密接触。它们还能用吸盘来品味，可以嗅闻出你的味道，感知到是你。

Q：影片中用“她”来指你的朋友，表明她是一个独特的个体。但最终咬掉她一只触手的鲨鱼也是一个个体。为什么会这样？

A：你在影片中看到的是我与章鱼的亲密接触，但其实我和许多不同的动物都有过近距离接触。鲨鱼作为一个物种对我来说也很珍贵，我和它们关系非常密切，早前观察它们很久了，对其中一两个个体比较熟悉，但和那个肇事的家伙不太熟。鲨鱼是整个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保障章鱼群体健康的重要成员。尤其是现在，作为章鱼重要捕食者的许多大型珊瑚鱼濒临灭绝，鲨鱼则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它们的位置，这有助于保持海洋生态平衡。鲨鱼并不是人们想象中那种“坏人”，它们的生命其实非常脆弱，甚至比章鱼脆弱得多，比如带纹长须猫鲨的成熟期晚，而且一次只产两个卵。

Q：你在关爱某种动物的同时，是不是同样也关爱那些试图吃掉它的动物？

A：这也是我非常纠结的地方。我想很多人都会关心身边的野生动物，比如在我的船舱甲板下生活着一些土拨鼠，我很喜爱它们，但我也同样喜爱那些想要抓它们来吃的狐狸……因此，我有时会觉得有点为难。

这部纪录片的长度只有短短85分钟，但在人们看不到的拍摄背后，我长时间近距离地观察长须猫鲨已有几年之久，它们是世界上最稀有的四种鲨鱼之一。我看到它们在海带林中产卵，看到小鲨鱼在卵里慢慢长大成熟，甚至观察鲨鱼是如何从卵中孵化出来的。我还目睹了大部分卵还没有机会长大，就被海螺和海星捕食杀死，它们的生命非常脆弱！

我了解所有这些小细节，遗憾的是在一部短短的纪录片中无法展示所有这些。事实上，我和很多不同的物种都很亲近，各种各样的鱼类、水獭，小到软体动物大到鲸鱼，我都非常熟悉。因此，这些生物都是我关爱的对象，没有最爱。就拿带纹长须猫鲨来说，我知道它们的生存是多么的不易，要想顺利进入成年期是多么的艰难。有时看到渔民抓了它们，然后把它们抛上岸边任其自生自灭，这种做法非常可怕。这些海洋生物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生物智能系统，作为对它们缺乏透彻理解的人类，无权干涉这样的一个系统。

Q：影片中，你说你的选择是不干涉长须猫鲨追捕你的章鱼老师，你说你有一条不能逾越的界线。请问你选择帮助或不帮助的界限在哪里？为什么不能逾越这条界线？

A：我想简单的答案是，如果你要对捕食者和猎物之间的冲突进行干预，比如狐狸和土拨鼠，你就是在自找麻烦。但是当一只动物陷入困境时，我肯定会选择帮助它。不管怎样，它们的生活很艰难，可能是我们人类的一些行为让它们的生存變得如此艰难。所以，如果你看到一只狐狸的腿受了伤或者在挣扎求生时，可以尽己之力地帮它迈过这道坎。如果不干扰其他动物，那就是可行的。这就是我的底线。

我们迫切需要大自然的自我恢复，但关键是，如果我们干预了物种间生存的自然过程，对自然系统而言是帮了个倒忙。

这些年来，我为一些狐狸治疗过几次疥疮，也许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干扰了疾病的自然进程和自然界中的种群密度；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兽疥癣对于动物来说是一种非常可怕的致命性疾病，我不能袖手旁观。不过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如果某个动物个体没有强大的基因，但在你的干预下它得以繁殖后代，则有可能导致其基因库变得更弱，更容易受到感染。这是必须小心谨慎的地方。当我们这样闯入了动物世界，就要对其负责，确切地说，要有深刻的生物学上的理解和把控。

Q：你提到目睹长须猫鲨被抓住抛上岸的情景多么可怕时，我能感觉到你说话时声音里的痛苦。我认识的动物保护界的许多人都在为这个问题所困扰，你是怎么应对的？

A：这是个难题，有时会带来很大压力。我和很多致力于保护自然的年轻人一起工作，他们面对气候变化和正在发生的环境危机时的忧虑和无奈令我感同身受。我见过许多物种种群数量的急剧波动，或增加或减少，但我也意识到并且相信，野生动植物系统有着强大的恢复能力，这是野生生态恢复的希望。

Q：我认为动物比我们想象的更具感知力，它们能感受到更多的情感，所以要与它们和谐共处并不容易。对此你有答案吗？

A：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甚至没有一个完整的答案——也许这有点逃避，但我认为，人类的生活也有很多痛苦，这是无法避免的，我们不能因此而否认生活的美好。

春天里我喜欢去看鲱鱼回归，过几个月后，我会去海里游泳，看着这些刚从卵里孵化出来的大群鱼苗从身旁经过，那景象十分壮观！当然，90%的鱼苗很快就会被捕食动物吃掉，劫后余生的幼鱼也有可能死于疾病和饥饿。我曾经问过哲学家苏·鲁迪克，动物之间应该如何和平相处。她说，重要的不是许多个体死去这一事实，值得关注的是它们作为一个种群生存和繁衍下去的机会。

Q：这样想也许会让自己好受些，也有点道理，是吗？

A：这样想就对了。我认为，作为一个物种，我们人类真正的痛苦之一是在许多方面切断了与大自然的联系，切断了我们从远古时代就开始的与其他物种的联系。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与大自然隔绝，我们人类给自己造成了巨大的痛苦。

一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样出海，在非常浅的海水里，我看到了感触至深的一个画面：这只美丽的章鱼正四处游动，在浅滩上狩猎，它生活在一个绝对自由的自然环境中，这是属于它的一方天地！但还有许多动物，比如非洲企鹅，它的食物来源是个大问题，人类的活动导致它们的食物越来越少，而这种慢性饥饿对于很多动物来说很难应对。

Q：对动物感知的认识如何改变了你与自然世界的关系？你自己，还有我们，能够从中悟出些什么呢？

A：来自多方面的感悟。你会意识到动物了不起的智慧，动物的复杂生活，它们为生存和繁育所做的一切是如此的奇妙、如此的伟大，野生动物的真实故事令人感动，让人不由会产生一种对自然的敬畏感。这一切引发了我更多的好奇心，渴望更深入地探察它们的隐密生活。

当然，它们的生活和我们的生活不是截然分开而是相互联系的。它们的生命、健康和生物多样性直接影响着我们人类的健康和福祉。举个简单的例子，相信大家都知道：海洋产生的氧气至少有一半是供我们人类呼吸的；大自然赐予我们的一切，包括我们呼吸的空气、我们吃的喝的，都完全依赖于自然生态系统中的生物多样性。伟大的大自然母亲为我们分分秒秒的存活提供了一切。我们与这个巨大的生物智能系统完全交织在一起，如果我们人类希望继续存续下去，健康快乐地生活下去，就应该尽己所能地维系、保护这种生物多样性。

Q：在纪录片的结尾，当你描述你与章鱼老师的相遇相知如何改变了你的想法时，你说：“她让我意识到，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作为旁观者的访客，这是巨大的不同。”作为一个一生沉迷于野外探险的自然纪录片制作人，为什么之前你没有这种感觉？

A： 对我来说，只有当正确理解了大自然的语言时，才有一种自己不再是访客的感觉，这是我身上发生的变化。突然之间，我感觉自己读懂了大自然的语言，我能看到动物行为的内在动机，看到它们不为人知的隐秘生活，感觉自己与它们有了共同的语言。这也因此改变了我自己。

之前，我也曾花数月甚至数年时间徜徉在野外的大自然中，试图去了解动物们的生活，拍摄下它们每一个动人的瞬间。但这些大多只是流于表面，实际上并没有很好地去读懂它们的语言，去理解它们的想法和它们的生活。我需要突破这个表层，真正地去感知动物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甚至预测它们还会做些什么，如此，我就可以看到它们的生活轨迹，发现它们种群数量在增加或减少的趋势。我觉得自己感知到了这个系统的一部分，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了这个系统。

Q：生活在城市或郊区的人们，他们日常见到的动物只有松鼠、麻雀和一些很平常的生物。从此片中人们能悟到些什么？

A：要想从自然中有所领悟，每天要有规律地接触动物的生活。鸟类和昆虫是人们最容易接触到的生物。我的一个朋友乔恩·杨出版了一本很棒的书，叫做《知更鸟的知识》，讲述了关于鸟类语言的知识。我宁愿每天研究一只小鸟，也不愿每隔几个月去非洲最深处进行一次野生动物探险。与野外丛林冒险活动相比，每天与后院的鸟或昆虫互动，也许可以领悟得更多。

Q：女权主义学者索菲·刘易斯对此片的评论引发了一场在线对话，她的批评意见在很多方面值得商榷，但她确实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很多次你和你的章鱼老师互相触碰，但当她奄奄一息之时，你并没有去拥抱她，为什么？

A：如果你注意观察影片中的镜头，你会发现，在与动物的接触中，我从来都不是主动的一方。这是我给自己定下的规则，我甚至会尽量减少与野生动物的接触。如果因为我，它们消除了对人类的恐惧，那么当它们遇到企图猎杀它们或吃掉它们的人类时，就会放松戒备而受到伤害。因此，首先，我不会主动与它们亲密接触；其次，当她（章鱼老师）进入产卵和繁殖周期时，也会自动切断这种接触；而我觉得死亡也是生命过程的一部分。

在其中的某个片段我曾说过，“这是最后一次接触”，这也是她的决定。我从不想把我的意愿强加给动物，我认为这不公平。

Q：在某个片段里你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她做梦，会梦到什么？”你觉得章鱼会梦到些什么呢？

A：有研究表明章鱼确实会做梦。我想她也许会梦到捕猎，会梦到进食，掠食者也有可能会进入她的梦境。这是我的感觉。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巢穴里，有时出去探险狩猎，每一次狩猎都是一次极端刺激的体验，尤其是在有捕食者加入的情况下。所以我想她可能会梦到她想要探索的世界，所有的章鱼都有这种探险精神，它们会在恐惧与好奇之间做出很好的权衡。

当然，我无法确定她会做什么样的梦，我的描述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