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朱光潜在巴蜀的美学研究与进步文化活动

2021-11-23 06:03苏宁赵以保
文史杂志 2021年5期
关键词:朱光潜美学

苏宁 赵以保

抗日战争是中国近代以来抗击外敌入侵第一次取得完全胜利的民族解放斗争。旷日持久的日本侵略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四川作为抗战的大后方,为抗战胜利付出了巨大牺牲,作出了巨大贡献。包括郭沫若、巴金、老舍、沙汀、艾芜、姚雪垠、朱光潜等在内的一大批文化人,抗战时期来到四川,在成渝两地活动,用他们的笔投入战斗。朱光潜、宗白华等人用美学与艺术的方式寻找拯救国家民族的良方。作为“笔部队”的成员,他们在时代动荡中坚持美学研究,是中国现代美学的主要支撑,堪称中国现代美学的先驱。他们在战争时期的美学研究与进步文化活动,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为抗战贡献了力量,为中国现代美学留下历史的足迹,表现出现代中国美学在苦难中艰难前行的坚韧精神。

一、朱光潜与“文化抗战”

全民族抗战爆发后,由于国土的迅速沦陷和国民政府迁都,大批机关、工厂、学校、文化单位西迁入川,四川一时成为大后方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重镇,同时也成为世界反法西斯统一战线与中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交汇点,为“二战”的胜利和民族解放战争的胜利作出了历史贡献。在四川抗战的文化力量中,有一支精锐的“笔部队”。早在抗战之初,郭沫若就呼吁文化人要“永远保卫这支笔杆,不让法西斯有抬头的那一天,不让人类的文化有倒流的一天”Ⅲ。老舍在欢送“文协战地访问团”出发时说:“到前方去,是每个热血男儿的迫切愿望”;“伟大的时代需要的是有血有肉的文章。在伟大的时代里,每个国民都该有所贡献。”“文协”还提出了“文章下乡”“抗战建国”“文化抗战”等响亮口号。“自抗战开始以来,多少作家在南北各战地各前线使用它们的武器——笔去抗敌……枪在今天不是士兵所专用的,笔也不是作家所专用的,即叫做笔游击队……我们最重要的责任当然是写。我们当尽我们的能力把敌后方一切可歌可泣的壮烈英雄的事实,用我的钝的可是纯真的热情的笔把他们写出来,用诗歌的形式,用小说的形式,用戏剧、散文、图画种种形式去写,我们的枪已经够使敌人发抖,我们还要用笔去暴露敌人的残暴,去‘消灭侵略者的灵魂。”这一切都显示:抗战的“笔部队”正在浩浩荡荡发展壮大,朱光潜先生正是这其中的一员。

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至1945年日本宣告投降,前后14年,占中国现代文学史、美学史近三分之二的时间。这一时期出现了血与火交织的文学艺术创作潮流,出现了众多文艺流派和大量文艺理论、美学研究成果,翻译引进了大量国外反战文学作品、文艺理论和美学研究著作。1938年3月在武汉,1000多文艺界人士成立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郭沫若为旗手,作家老舍、茅盾、巴金等,理论家成仿吾、周扬、朱光潜等当选为理事。1940年成立了由中共中央南方局主导的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员会,实际上是第三厅的继续。其主任为郭沫若,副主任阳翰笙、谢仁钊。“委员和工作人员中,有蜚声中外的著名的历史学家、文学家、社会学家、教育家、经济学家、戏剧家、美术家、音乐家、电影艺术家,在社会上有很高的声誉……文工会主要从事学术研究、文学创作。所属知识分子和周围人,著书立说、讲学论争,从事文艺创作,在后方进步文化运动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中国共产党主要依靠它来领导大后方的文化运动。”朱光潜、宗白华等人都参加了文化工作委员会。

抗战时期的文艺创作、评论与理论研究,散发着血与火的气息,表达着人民的意志,体现着“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的特点。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知识分子的心理、情感和思想历程,都在发生着改变。许多川籍或者流寓四川的美学家、文艺理论家,都希望投身到火热的生活中,投身到轰轰烈烈的抗战中,为救国图存贡献力量。朱光潜开出的济世药方,接续王国维、蔡元培的思想传统,主张审美教育救国;钱锺书在给友人的诗中说,他要和战士们“同其慷慨、相濡以沫”。宗白华喊出:“擎起时代的火炬!”他说:“我们这时代还有‘诗吗?环顾全世界,只有中国的一片浴血奋战的土地上面才是有理想,有热情,有主义,有‘诗。”他们的这一段历史是值得认真书写的。

二、救亡图存与朱光潜美学研究的重要起点

1937年至1945年是日本全面侵华战争时期。这段时期,朱光潜先是在北京大学,很快即随武汉大学一路颠沛流离迁到大后方的四川。他分别在位于成都的四川大学和随迁乐山的武汉大学但任教职,其问也在重庆生活过。

朱光潜在出版于1940年的《谈美》一书中坦言:“在这个危机存亡的年头,我还有心肝来‘谈风月么?是的,我现在谈美,正因为时机实在是太紧迫了。”在山河破碎,国难当头之际,朱光潜选择与国民谈美、谈文学、谈修养、谈诗,绝非是颓废主义和逃避主义的“谈风月”,而是在他深入反省国民劣根性之后所开出的救亡药方。在朱光潜看来,当时中国社会之所以腐败、羸弱,不全是制度的原因,而是人心出了问题。朱光潜希望通过谈美来改造国民性,使其有更高的企求;尤其使青年人由不断与蝇蛆争温饱的俗人,通过审美而成为完全的人,理想的人。

通过深入爬梳抗战时期朱光潜的自传、时评、文章等文献,可以发现这一时期是朱光潜美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时期,其时已由个人的学术旨趣转向与中国社会危难存亡相联系的学术担当。这段时期既是他美学思想的开创期,也是转折期。

自1932年到1945年,是朱光潜发表一系列美学著述,大量翻译西方美学论著的时期。谁也不会否认,朱光潜是第一个系统介绍西方美学的中国美学家。他早年翻译的柏拉图、莱辛、歌德、克罗奇等,很多都是在香港、北京、重庆、乐山等地,在抗战时期完成的。著作方面,被誉为其“文艺思想的起点”的《悲剧心理学》,完成于1933年;自称其用力最著的《诗论》,初稿完成于1931年,出版于1943年;自称对西方形式派美学具有“补苴罅漏”贡献的《文艺心理学》,初稿写于留学欧洲时期,定稿于抗战时期的1936年;提出“人生的艺术化”理论的《谈美》,完成于1932年,其中“人生的艺术化”,被朱自清誉为朱光潜最重要的理论。抗战时期,朱光潜用一系列文章、著作表达他对时局的关心,阐述和发挥他的美学思想。随着中国民族危机的不断加深,朱光潜的美学研究也随之转变,从早期热衷于美学基本原理的翻译、研究,转向美学原理的具体运用,包括对青年的培养和教导。这一时期,朱光潜的《谈修养》(1940—1943)、《我与文学与其他》(1943)、《谈文学》(1946)等著作,因国难当头,救时心切,甚至表现出激愤文风,而有别于此前娓娓道来的温文爾雅。朱光潜“以自己深湛的研究沟通了西方美学和中国传统美学,沟通了旧的唯心主义美学和马克思主义美学,沟通了‘五四以来中国现代美学与当代美学。”这一切,离不开抗战时期朱光潜联系社会现实做出的美学探索。

这种探索首先来源于他内在骨子里深深的传统文化根基。朱光潜自述,他出生于安徽桐城乡下的一个破落地主家庭,从6岁到14岁,在他父亲的鞭挞下接受的是封建私塾教育,儒家经典四书五经大半都可以背下来;还说可以做出科举考试的策论时文。他15岁进入“洋学堂”,半年后就升入桐城中学,学的也是桐城派古文。只要我们回顾朱光潜的个性禀赋和学术历程,不难发现他走上美学之路的深层依据,与其深受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思想影响有关。朱光潜青少年时期,同乡前辈方守敦给他写了“恒恬诚勇”四个大字横幅,他将其作为自己一生的座右铭而始终践行。“恒恬诚勇”是传统儒家人格境界追求的诤言。在朱光潜晚年一次答记者问中,他坦言其思想渊源和人格结构:“像我们这种人,受思想影响最深的还是孔夫子。道家思想有一些。”恬,就是儒家人格追求的恬淡、简朴、清心寡欲。这也是儒道交集之处:一箪食,一瓢饮,身在陋巷而不改其乐。1936年他在《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一文中指出:“目前中国社会腐败的根源,以为一切都由于懒。懒,所以苟且因循敷衍,做事不认真;懒,所以贪小便宜,以不正当的方法解决个人的生计;懒,所以随俗浮沉,一味圆滑,不敢为正义公道奋斗;懒,所以遇引诱即堕落,个人生活无纪律,社会生活无秩序。”因此要从人的根本之处入手获得审美教育的成功。他说:“我是—个旧时代的人,流落在这纷纭扰攘的新时代里面,虽然也出过一番力来领略新时代的思想和情趣,仍然不免抱有许多旧时代的信仰。我坚信中国社会闹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问题,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坏。我坚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并非几句道德家言所可了事,一定要从‘怡情养性做起,一定要于饱食暖衣、高官厚禄等等之外,别有较高尚、较纯洁的企求。要求人心净化,先要人生美化。”朱光潜相信并践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审美理想。

其次,来源于救亡图存的实际需要。朱光潜抗战时期的最高理想是为教育救国和文化抗战奋斗。他希望通过每个人的努力让深陷灾难的国家恢复秩序。朱光潜认为中国之所以如此之糟,外敌侵略当然是最重要原因;而残酷的现实也反映出国人的某些问题,救国要从人做起。他亲历了从北京避难到四川,一路上深切地感受到中国人的无秩序、自私自利、麻木不仁等国民性格弱点。其后,他在四川大学参与并领导了“易长风潮”;在乐山的武汉大学参与校务管理,目睹种种乱象,更加认识到国民的一些痼疾所在。他说:“目前我们大多数人似太缺乏守法执礼的精神”,“这种不守秩序的精神处处可以看见,许多事之糟,就糟于此。”因此,朱光潜针对中国当时社会面临的一系列问题,开出了自己的审美救世药方。在朱光潜看来,中国很多问题出现根源在于人心;那么疗救的方法,只能从治疗人开始。他说:“我个人深切感觉到中国社会所以腐浊,实由我们人的质料太差,学问、品格、才力,件件都经不起衡量。要把中国社会变好,第一须先把人的质料变好。”朱光潜审美功能论,正是从通过审美理想的塑造培养完全的人,从而为抗战而奋斗这个角度展开的。中国社会自1840年鸦片战争起,不断陷入灾难的深渊。中国近代有识之士,也从未停止过各种救亡图存的努力。20世纪初期以来一直盛行的审美救亡论在抗战时期得以升华。从美学的角度看,从王国维、蔡元培等人就已经开始引进借鉴西方无功利美学,以期达到救亡图存的根本目的。朱光潜深受20世纪初到抗战开始的“救亡与启蒙”时代潮流影响。探索救亡图存之道,成为朱光潜走上美学研究之路的—个重要原因。

在朱光潜看来,美不仅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本质、最原始的需要,也是超脱现实与自我的重要工具。以审美救亡,正在于他看到了美具有特殊的功能。换句话来说,正是基于艺术与美育所具有的價值,才使得朱光潜的美学建树有了—个重要阵地。

三、美学研究的重要功能一—培养和拯救青年

进入四川,朱光潜一路避难一路反思。他认为中国将来的希望在青年。朱光潜看到了中国社会的各种弊病症候,他开出的药方正是通过培养理想青年来完成救国宏愿。朱光潜抗战时期的主要著作都是与青年人谈美。

朱光潜所在的成都和乐山两地,都以风景优美著称。而战时的朱光潜内心却不平静,台湾学者齐邦媛近年出版的反映抗战历史的著作《巨流河》,回忆了这一时期的朱光潜:

朱老师用当时全世界的标准选本,美国诗人帕尔格雷夫主编的《英诗金库》,但武大迁来的图书馆只有六本课本,分配三本给女生、三本给男生,轮流按课程进度先抄诗再上课。我去嘉乐纸厂买了三大本最好的嘉乐纸笔记本,从里到外都是梦幻般的浅蓝,在昏暗灯光下抄得满满的诗句和老师的指引。一年欣喜学习的笔迹仍在一触即碎的纸上,随我至今。

朱老师虽以《英诗金库》作课本,但并不按照编者的编年史次序——分莎士比亚、弥尔顿、格雷和浪漫时期。他在上学期所选之诗都以教育文学品位为主,教我们什么是好诗。

……朱老师选了十多首华兹华斯的短诗,指出文字简洁、情景贴切之处,讲到他《孤独的收割者》,说歌声渐远时,令人联想唐人钱起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余韵。

……朱老师读到“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s,……Chains tie us down by land and sea”(天上的鸟儿有翅膀……链紧我们的是大地和海洋),说中国古诗有相似的“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之句,此时竟然语带哽咽,稍微停顿又继续念下去,念到最后两行:

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h,(若有人为我叹息,)

They pity me,and not my grief.(他们怜悯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老师取下了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却无人开口说话。

也许,在那样一个艰困的时代,坦率表现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对于仍然崇拜偶像的大学二年级学生来说,这是一件难于评论的意外,甚至是感到荣幸的事,能看到文学名师至情的眼泪。

朱光潜在这一时期,除了教书以外,出版了美学专著《诗论》。这本书是给青年人写的。早在1933年朱光潜回国时,就写好了初稿。朱光潜在成都时期任教四川大学,除教学外,学术活动大多从事演讲,撰写各类评论文章。这些讲稿、文章又结集为《谈修养》和《谈文学》两书出版。书中对青年的关爱溢于言表。朱光潜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情感比理智重要”,将中国青年的质料变好更重要,而其重要途径就是艺术创造与欣赏。这是他从事美学之路的重要动机。《谈美》写于朱光潜远在海外留学的1932年,而《谈修养》写于1940年到1942年间,中间相隔十年,但朱光潜对青年的期望一直没有改变。

朱光潜在其自传中也坦言他的大部分著作都是为青年写的。当抗日战争进入最困难的时期,朱光潜坚信中国必胜。他多次在讲演中说:中日之间,最后的胜利在中国。但是当时的中国最缺乏的正是必胜的信心和克服困难的勇气。从其《谈美》一书,更能看到朱光潜对青年人的殷切希望,他说:“悠悠的过去只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们所以还能认识出来这漆黑的天空者,全赖思想家和艺术家所散布的几点星光。朋友,让我们珍重这几点星光!让我们也努力散布几点星光去照耀那和过去一般漆黑的未来。”他的好友夏丏尊在为朱光潜《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所写的序言中指出:“他(按,指朱光潜)那笃热的情感,温文的态度,丰富的学殖,无一不使和他接近的青年感服。作者实是一个终身愿与青年为友的志士。”可知朱光潜对青年充满深情,对其存在的病态也有着深刻的体察。朱光潜从事美学研究孜孜不倦,始于为青年消除烦闷,并旨在培养理想青年。朱光潜在危机时刻而与青年谈美,他认为这是青年最迫切需要的清凉散。

《谈美》《谈修养》《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等著作,还都论及青年的病态。朱光潜指出青年的三大心理病态分别为压迫感、寂寞感和空虚感。青年人本来应朝气蓬勃,但是现实又往往不能尽能如意如愿,就会产生烦闷,压抑,进而堕落,庸俗化;要么产生自杀心理。他在中国公学的得意学生夏孟刚就因不能排遣自己的烦闷而自杀,朱光潜为此写了篇《悼夏孟刚》一文,批判享乐主义和悲观主义两种病态人生观,而提倡自强不息的超越性人生观。朱光潜找到中国社会病症所在。他开出的疗治方法,就是寄希望于青年;但并非所有的青年都能担此重任,唯有脱去病态的理想青年,才是国家社会的希望。对理想青年的培养成为朱光潜在危难存亡时期的重要动机。他提出的方法就是审美教育,人格感化。朱光潜在1943年发表了《谈理想的青年》一文,提出对理想青年的诸多要求。

四、直接的抗争——“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20世纪40年代,朱光潜发表了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抗战宣言——《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朱光潜在该文的最后,直击要害,指出如果我们朝着抵抗力低的路径走,就是失去人的资格。他激愤地说:生命就是奋斗,不能奋斗,就失去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于今我们又临到严重的关头了。横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汪精卫和一班汉奸所走的,抵抗力最低的,屈伏;一是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抗战。”

早年朱光潜就已经具有很深刻的悲剧思想了,并且以悲剧研究拿到法国斯特拉斯堡大学的博士学位,并于1933年由斯特拉斯堡大学正式全英文出版。战争使他对悲剧、对崇高有更深刻的认识。他说:“人生是最繁复而诡秘的,悲字乐字都不足以概其全。愚者拙者混混沌沌地过去,反倒觉庸庸多厚福。具有湛思慧解的人总不免苦多乐少。”那么,人注定为悲剧的命运,如何获得解脱与超越呢?朱光潜深受传统儒家思想影响,主张以积极进取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来抗争人生中的苦难与障碍。朱光潜在40年代写于重庆的《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一文中,坚持自己一直持有的抗争苦难的观点。他掷地有声地說:“人之所以为人,就在能不为最大的抵抗力所屈服。我们如果要测量一个人有多少人性,最好的标准就是他对于抵抗力所拿出的抵抗力。”在朱光潜看来,“人生本来就是一个较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他不止一次地提到:“现世只是一个密密无缝的利害网,一般人不能跳脱这个圈套,所以转来转去,仍是被利害两个大字系住。在利害关系方面,人已最不容易调协,人人都把自己放在首位,欺诈、凌辱、劫夺种种罪孽都种根于此。”朱光潜之所以选择审美救亡之路,正是缘于其对战争悲剧所开出的针对性药方。

因此,朱光潜倡导创造的人生,是不断超越自己的人生,不断改造社会的人生,也就是“绝我而不绝世”的人生,就是以无所为而为之的自由的生命来创造和改造社会。这正是朱光潜在抗日战争时期,以艺术、以美育救亡的基本思路,也是其从事美学研究的最大动力。这也可以看成是朱光潜一生奋斗不息的精神源泉,并希望中国青年也与之共勉,去“为人类的历史散布照亮未来的星光”。朱光潜认为艺术的人生与伦理的人生具有相通性。在当时山河沦陷的时代背景下,朱光潜大谈艺术的创造与欣赏,曾被一些左翼作者批评。包括鲁迅、巴金等著名人物都批评过朱光潜的静穆艺术观,以及将青年带进精神的象牙塔内,而脱离社会现实等。其实,历史地看这个分歧,朱光潜和鲁迅都是以改造国民性的启蒙者为目的的,都旨在救亡图存,只是各自所开的药方不同。鲁迅提倡的是金刚怒目式的“动”的方式;朱光潜却崇尚从人生的感化入手,属于春风沐雨式的“静”的方式,这里有20世纪初王国维、梁启超等人审美理想的延续。在朱光潜看来,人只有在“无所为而为的玩索”状态下,生命活动才能绝对自由。他说人愈能脱肉体需要的限制而作自由活动,则离神亦愈近。“无所为而为的玩索”是唯一的自由活动,所以成为最上的理想。因此,朱光潜认为,最高的美也是最高的善——人达此境界,也就进入了诗的境界、艺术化的境界。

朱光潜在《谈美》开场话中坦言,颓废主义和滑头主义,将青年引进脱离生活的精神象牙塔。而朱光潜走上美学研究之路,就始终贯穿着“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朱光潜所谓的“出世的精神”正是与其美学研究的核心美感经验相通。“人的实用的活动全是有所为而为,是受环境需要限制的;人的美感的活动全是无所为而为,是环境不需要他活动而他自己愿意去活动的。在有所为而为的活动中,人是环境需要的奴隶;在无所为而为的活动中,人是自己心灵的主宰。”在抗日战争年代,朱光潜也是在深入反思战争、苦难的根源之后而提出救世策略。在他看来,振作起来,奋斗起来,国民才能超脱现实的躲避与麻木不仁,才能激发生命力的全面展现,才能改造混乱、腐浊的社会。朱光潜说:“宇宙与人类生命,像叔本华所分析的,含有意志与意象两个要素。有意志即有需求,有情感,需求与情感即为一切苦恼悲哀之源。人永远不能由自我与其所带意志中拔出,所以生命永远是一种苦痛。生命苦痛的救星即为意象。意象是意志的外射或对象化,有意象则人取得超然地位,凭高俯视意志的挣扎,恍然澈悟这幅光怪陆离的形象大可以娱目赏心。”朱光潜认为人之所以为人,注定就是苦多乐少。因为人终究不能跳出自然的因果律,在实用世界里,人的活动受环境的限制;而在艺术活动中,却是无所为而为的,人是自己心灵的主宰。而怎样获得精神上的超脱,也是朱光潜美学研究的重要出发点。他指出,—个人的精神倘若能够超脱现实,则现实的困难自然不能屈服他的精神。朱光潜是认同叔本华的人生悲剧论的,但是不赞同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从朱光潜对“绝我但不绝世”的人生态度来看,他赞同人不断与现实苦痛抗战,去改造现实,去在现实世界之外,另造一个理想的世界;但他反对艺术与现实绝缘的“象牙塔”态度。他说:“任何艺术和人生绝缘,都不免由缺乏营养而枯死腐朽;任何美学把艺术看成和人生绝缘的,都不免像老鼠钻牛角,没有出路。”朱光潜不赞同人对现实的屈服,为现实摆布,随波逐流,将自我淹没在“十字街头”。朱光潜融合西方形式派无功利美学和中国传统儒家人格理想的生命精神,形成了自己的独特的美感经验思想。无论在武汉还是在四川,他都在不断地塑造这种审美人格,并将之传递给青年,希望使青年的生命活动之花有尊严地绽放。

总之,朱光潜抗战时期的美学探索,直接的动机在于救亡图存。在国难当头的紧急时刻,朱光潜和近代中国有志之士一样,矢志不渝,充满救亡激情。朱光潜救世所开的药方是审美救国。朱光潜认为中国的希望在于理想青年,通过培养青年,使青年走出现实的苦难,走出心理病态而为国效力,驱逐倭寇。朱光潜进而探索人生如何获得最根本的自由与解放,这是其美学研究的更深层动机,也为其美学思想增添了宗教超越性情怀。朱光潜的美学研究之路,具有强烈的“救亡图存”和人生超脱诉求。从宏大立场看,审美可以改造国民性,培养理想青年,从而使国家民族走向复兴昌盛之路。

战争会毁灭文化,这在国际上不乏先例;但是中国的抗日战争不仅没能使我们的民族文化遭受毁灭,反倒促使中华文化在困厄中获得新的发展。这也许正是中华文化顽强生命力的一种表现。这其中,有一代代志士仁人艰苦卓绝的努力。朱光潜、宗白华等人在抗战时期坚持探索美学,体现出中国知识分子反对战争、追求和平的信念,体现出正义战胜邪恶、人性战胜兽性的信心以及生命面对死亡的正确态度。

苏宁: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特约馆员作者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艺所资深研究员

赵以保:三峡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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