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化对张恨水文化人格的塑造

2021-11-28 12:43燕世超
关键词:张恨水人格文化

燕世超

(南昌理工学院传媒学院,江西南昌330044)

地域文化对于文学创作的影响不只是书写特殊的风俗民情,也远非作品中的思想内容、题材、人物形象甚至语言特色所能囊括,更重要的是它对作家文化人格的塑造及其作品中所体现的思想深度与艺术风貌。张恨水曾在很多地方生活过。从1934 年5 月18 日起,他在西北陕甘地区考察了两个多月,对其触动很大,创作出长篇小说《小西天》和《燕归来》。1936 年至1937 年,他在南京生活了一年多时间,后来创作出《满江红》《秦淮世家》《丹凤街》等6部反映南京市民生活的中长篇小说。另外,他还在汉口和上海短期生活过。但对张恨水文化人格影响最大的,是他生活时间较长的江西、安徽、北京、重庆四地。就目前研究状况而言,尚未见到学界对地域文化与张恨水文化人格做全面梳理的论文,本文就此展开论述。

一、江西时期:传统文化人格形成

张恨水祖上元代前一直在江西生活。据谢家顺考证,其第144 世祖为张贵一,张贵一第三子为华卿。元至正己丑年(1349年),华卿因在安徽潜山县做官,遂在此定居[1]9。19世纪后期,张恨水祖父张开甲在江西军中任职,1901年在江西袁州都督府任上病逝[1]12。张恨水父亲张耕圃也在江西工作,但官职低微,1912年因参加友人葬礼,染上走黄疔,三天后病故。从1895年出生到1912年全家迁回原籍安徽潜山县这17 年时间,张恨水正值世界观初步形成时期。除中间在潜山生活一年多外,张恨水其余时间均随父亲工作调动,先后在江西景德镇、上饶市(广信府)、抚州市黎川县(新城县)、吉安新淦县(新干县)三湖镇和南昌市等地生活。

江西南北长东西窄,东西南三面环山,天然与外省相隔,境内四周高中间低,南面高北部低,中南部多丘陵,北面鄱阳湖平原向安徽、湖北两省敞开,形成一个天然的盆地;河湖交叉,气候湿润,历史上自然灾害很少,百姓生活稳定。赣文化内部又包含浔阳文化、豫章文化、临川文化、庐陵文化、袁州文化等子系统,上述张恨水所生活过的黎川县、新淦县和南昌市就分别属于临川文化、庐陵文化和豫章文化圈。由于南昌一直是江西省城和文化中心,故豫章文化在整个赣文化中占有相对优势。江西省历史上第一个大儒、东汉末徐稚(徐孺子)就是南昌人,他因人格高迈得到江西士人普遍尊重,道德文章并重遂成为赣文化主体精神。

少年张恨水在此影响下,逐渐形成以儒家文化为主导的传统文人人格:

(一)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反抗强暴,同情弱者,这是张恨水作品中始终坚守的人文情怀,而这一情怀的形成无疑来自他早期所接受的启蒙教育和环境熏陶。1901 年,张恨水始入蒙学,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孟子》《易学蒙求》《易字读本》《二论引端》等,接着读四书五经、《庄子》和《左传》,经常受到老师夸奖。虽然他自言没有遇到好老师,可还是接受了比较系统的传统文化教育。《孟子》中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人格,江西先贤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文天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英雄气概使得张恨水从小就形成这一道德操守和做人准则,并体现在他的立身处世及其文学创作中。1930 年代初,面对后来被国际法庭判为甲级战犯的日寇土肥原的利诱,他表现出极大的蔑视;全面抗战爆发后,张恨水历经艰辛来到大后方重庆,在生活极为艰苦的情况下,讴歌抗战、揭露官商勾结发国难财的黑暗现实,甚至因写《八十一梦》而差点坐牢。其小说《虎贲万岁》中壮烈殉国的抗敌将士群像依稀闪烁着文天祥不屈的灵魂。张恨水经常把那些处境悲惨的小人物作为小说主人公,《啼笑因缘》中的沈凤喜,《夜深沉》中的王月容,《秦淮世家》中的大春二春,张恨水对这些可怜可悲的生命给予深厚的同情,正如罗永烈在《我所认识的恨老》中所评:“他是个充分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人。此乃由于平昔受中国固有道德的陶冶多读线装书的润育,所以才养成这样一个不激不随,新旧兼备的思想,愤世嫉俗,守正不阿的态度。”[2]

(二)淡泊名利、高雅脱俗的名士气。这一性格的形成有小说和教育两个重要因素。张恨水还在11 岁时就开始阅读古典小说,17 岁时已读了数百种。其中张恨水最钟爱的是以才子佳人为题材的名作《花月痕》。小说主人公韩荷生、韦痴珠文采风流,名倾一时,其不慕权势,高雅脱俗的名士气,深深地感染了张恨水。他自言“虽然我没有正式作过礼拜六派文人,也没有赶上那个集团,可是后来人家说我是礼拜六派文人,也并不算十分冤枉。因为我没有开始写作以前,我已造成了这样一个胚子。”[3]1714 岁时,徐稚的一位后裔担任其塾师。张恨水回忆:这位徐老师虽然为人死板,但其恪守祖训,“他那不考科举,不做官的作风,给了我一个很深的印象。我这时本已打进小说圈,专爱风流才子高人隐士的行为,先生又是个布衣,作了活榜样,因之我对于传统的读书做官的说法,完全加以鄙笑,一直种下我终身潦倒的根苗。”[3]15以徐稚及其后裔为代表的既恪守儒家伦理又具有隐士风范的传统文人人格深深刻印在张恨水精神世界中,在其不同时期很多重要作品中,都可找到这位徐老师和张恨水本人的影子:《春明外史》中流落京华的青年记者杨杏园,《夜深沉》中的人力车夫丁二和,《美人恩》中失业的洪士毅,他们虽生活清贫,却出泥不染,品质高尚;《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以雅好诗词、人格高洁在金家众妯娌姐妹中一花独秀;《傲霜花》中的谈伯平教授、《牛马走》中的教育家区老太爷清高伟岸,正直脱俗。不管时代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张恨水小说中这类人物却始终存在。

在江西生活期间,对张恨水文化人格产生影响的还有五四新文化。1909 年秋,张恨水入南昌新式学堂大同小学就读,由于留着辫子常遭到校长周六平嘲笑,他“受着很大的刺激,极力向新的路上走”[3]15。后来到南昌甲种农业学校(江西农业大学前身)学习西方科学知识,剪掉了辫子,同时对《小说月报》上“翻译的短篇小说,非常的欣赏”,掌握了林译小说的心理描写手法[3]16。他自认这一时期具有新旧“两重人格”:既向往新文化,又崇拜风流才子。但从其早期作品来看,新文化对其影响十分有限。江西的佛道文化也很发达。两千年来,龙虎山作为道教创始人张天师传道圣地而被公认为全国道教文化中心,三清山因晋代葛洪传道而誉满中华,东晋名僧慧远在庐山脚下的东林寺开创净土宗,东林寺也因此成为中国八大佛教道场之一,但少年张恨水由于正处于读书阶段,尚未踏入社会,没有遇到大的人生挫折,故佛道文化对张恨水文化人格的影响尚不明显。

二、安徽时期:文化人格重铸

安徽省横跨淮河、长江两条大河,形成淮河平原、江淮之间的丘陵地带、皖江流域和皖南山区四大区域,与此相应,皖文化由淮河文化、庐州文化、皖江文化和徽州文化四个文化圈组成。皖江文化圈以张恨水家乡潜山县所属的安庆市为中心,沿长江向东延续到芜湖市。从1912年到1919年,张恨水主要在潜山县和芜湖市两地生活,自然受皖江文化影响。皖江文化对张恨水文化人格的影响主要表现在:

(一)古楚文化与桐城文化。安庆紧靠楚地,而桐城属于安庆境内的县级市。谢昭新说,“古楚文化和桐城文化,就成了皖中现代作家艺术创作的重要文化因素。皖地先民本来就具有古代淮夷族的刚烈果决的族风,后来又染上楚人倔强坚韧的人文精神,这种人文精神延续下来,在皖中现代作家身上也得以体现。”[4]21楚文化在陈独秀身上表现得最为突出。陈独秀在大革命失败后被开除出党,一贫如洗。当蒋介石希望他出任部长一职时,陈独秀宁可穷困而死,也不愿做国民党政府的花瓶。一般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高位,陈独秀则视若敝履。另外,同属于安庆的新月派朱湘和后朦胧诗派海子两位代表性诗人,相隔大半个世纪,却都在20 多岁时自杀身亡,以死去殉自己钟爱的诗歌艺术。张恨水由于受楚文化和桐城文化双重影响,与陈独秀、朱湘和海子又有所不同。他“表面上看温文尔雅,其实内在却有着不事权贵、不向恶势力低头的坚硬性格,外柔内刚,始终注重保持正直文人的气节。”[4]23这双重因素与徐孺子的隐士风范结合,进一步丰富了张恨水的人格世界。

(二)民间文化。一是民间故事与传说。汉乐府民歌代表作《孔雀东南飞》就诞生于此,刘兰芝所生活的村庄就在张恨水家乡余井镇黄岭村不远,张恨水晚年曾把它改写成小说。这里还流传着七仙女的传说。张恨水小说中的女性大都秀美温柔聪明灵巧,但其爱情婚姻却很不幸,读者从这些主人公身上多少能看到刘兰芝和七仙女的影子。二是戏剧。黄梅戏发源于湖北省黄梅县,却在安庆发育成熟,成为享誉全国的地方剧种。而京剧发源于潜山县,著名的二簧腔就是从潜山流行的吹腔、拨子演化而成的,它后来吸收徽剧一些元素,在光绪年间达到鼎盛,最终发展为“国剧”。当年四大徽班进京,伶人中尤以潜山人为多。在北京生活期间,看京剧成为张恨水最大的爱好。他曾为此饿着肚子花掉身上仅有的一块钱。他许多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女艺人,如《啼笑因缘》中的沈凤喜,《天河配》中的白桂英,《夜深沉》中的王月容,《银汉双星》中的李月英,《秦淮世家》中的小春和《满江红》中的杨桃枝等。

(三)道家文化。就像江西龙虎山和三清山一样,安徽天柱山作为道教的三十六洞天和五十七福地,也具有丰富的道家文化。但这并不能说明有了这些道教圣地,张恨水就一定会受道家文化很深的影响。有时当事人的人际关系才是最重要的。张恨水之所以有很深的道家文化情结,我以为主要是受其好友郝耕仁影响。1917 年,张恨水被困在家乡时,郝耕仁曾邀他一起北上卖药,计划把卖药的钱用来考察北方风土人情。他们曾在一条船上过夜,船上鸭屎味熏天,蚊子成阵,咬得他们周身又痒又痛,苦不堪言,可天明后郝耕仁仍唱着戏含笑拉他下船;途中遇到乱兵而归,流落到上海,张恨水靠郝耕仁接济,郝耕仁则靠借其他朋友接济。后来,郝耕仁还把自己应邀作芜湖《皖江日报》总编辑的职务让给张恨水。张恨水一生为人古道热肠、豪爽仗义、豁达开朗、乐天知命,颇有道家风范,与郝耕仁的影响有着直接关系。

(四)移民文化。元末明初,很多江西、湖北人为了躲避战乱,迁移到安庆一带。而移民文化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开放性,勇于创新。在潜山生活期间,生活的压力迫使张恨水四处奔波,创新便成为他生活与创作的主要动力。1918 年初,他到芜湖《皖江日报》工作不久,就打破前任靠剪裁别的报纸新闻办报旧规,刊载自己的短评和小说新作。张恨水后来从事言情小说创作,没有歩鸳鸯蝴蝶派后尘,而是大胆吸收西方心理描写、景物描写、对话、倒叙等表现手法,每一部都有创新:《春明外史》虽走的是《儒林外史》和《官场现形记》的路子,但有一根主线贯穿始终;《金粉世家》虽采用《红楼梦》网状结构样式,却一反后者以人物为主改为以家为主,结构更显紧凑;《啼笑因缘》更是将言情与狭义、优雅与暴力、上流社会与下层草民的生活结合得天衣无缝。在他那里,章回小说真正实现了现代转型。从人格层面分析,移民文化的创新精神功不可没。

三、北京时期:文化人格拓展

1919 年秋,张恨水借了12 元川资,踏上北上列车,来到首善之区北京。从那时起,张恨水一直在新闻界打拼,同时从事文学创作,直到1935年秋离开北京为止。10年后,张恨水又返回北京,直至1967年春节期间去世。张恨水一生中几乎一半时间都是在北京度过的。北京文化自然会对其文化人格产生深刻的影响:

(一)政治文化。从金代贞元元年(1153年)金主完颜亮迁都中都(今北京)至今,北京作为800年古都和我国政治中心,使得北京市民普遍关心时事政治,具有一定的政治敏感性。而张恨水一直从事新闻工作,政治在其新闻采编中自然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再加上儒家文化的家国情怀,促使他关心政治。但张恨水少年时期由于受徐孺子后人影响,讨厌官场,这使他1920年代小说书写的北京官场中充斥着肮脏与腐败、罪恶与丑陋,与平民生活的温馨和友善形成鲜明的对比。如《春明外史》中的故事大多可以索引,那些劣迹斑斑的军阀、政客,北京市民一看就知是谁。《金粉世家》《京尘幻影录》《春明新史》《啼笑因缘》等小说题材都与北京军政界有关。既书写官场又批判官场,成为张恨水小说中一个突出现象。

(二)“新儒家”文化。此处“新儒家”带有特定的时代性。现代新儒家代表人物章士钊、林纾、梁漱溟等人都是受过西方文化熏陶的大学者。他们学贯中西,通晓古今,能够从中西文化对比中发掘出儒家文化在新时代的价值。在五四前后,曾爆发多次中西文化大论战,最著名的就有三次:第一次是1915—1919年以《新青年》为代表的新文化阵营与杜亚泉为代表的《东方杂志》派的论战,讨论的主要内容集中在中西文化孰优孰劣方面;第二次是1919—1921 年新文化阵营与林纾等人的论争,论争焦点在于如何处理中西文化关系以及二者能否融合;第三次论争发生在1921—1927 年梁启超、胡适等与梁漱溟、冯友兰、章士钊等保守主义者之间,除了中西文化孰优孰劣的老问题,还有中西文化如何结合的实践问题。张恨水回忆他在该时期晚上经常看两三个小时的社会科学著作,这些著作应该包括当时论争的内容。在1920 年代,张恨水一直固守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文化,有时对白话诗和文明戏加以讽刺或嘲笑,也许是新儒家无形中强化了其传统文化理念。

(三)五四新文化。其实,早在安徽生活期间张恨水就受到五四新文化影响,只是在北京,五四新文化对其影响更大。皖江流域是五四新文化发祥地之一。从1902 年起,陈独秀、刘希平、高语罕等人就在安庆、芜湖一带宣传新文化。1915年,陈独秀在上海创办《新青年》,每期都在安庆、芜湖发行100本以上,《新青年》作者群也大都来自皖江地区。北京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主阵地,蔡元培、胡适、陈独秀、李大钊、周作人、鲁迅等先驱在此纵横驰骋,把新文化推向全国。张恨水从“礼拜六派的胚子”到推动章回小说现代转型,如果没有五四新文化的强烈震撼,这种转变是决不可能的。除了小说创作,张恨水还经常发表对欧美电影的评论,这使得他对于五四新文化有着更加深刻的认识。如《金粉世家》中冷清秋摆脱传统女性的依附心理,在认识到金燕西的纨绔子弟面目后,主动离开金家,靠自己的劳动谋生;樊家树身为富家子弟,主动追求出身贫寒的大鼓娘沈凤喜;《天河配》中的坤伶白桂英钟情于自己喜爱的演艺事业,不靠男子养活,均表现出男女平等观念。《燕归来》中体育皇后杨燕秋响应政府开发大西北的号召,主动奔赴那里工作,彰显出人格独立意识。张恨水小说还常常出现像恩格斯评论巴尔扎克情感与理性完全对立的情况:理性的张恨水“不肯和时代脱节”,而情感的张恨水则“依然带着我少年时代的才子佳人习气,少有革命精神。”[3]39他在《春明外史》和《京尘幻影录》等作品中极力讽刺封建遗老和落魄官僚,又把陈旧的儒家伦理作为其行为准则;他在《似水流年》和《现代青年》中讽刺西方文化对青年的腐蚀,又极力在创作中融入更多的西方文化要素。

(四)佛教文化。张恨水自父亲暴死后,受到一系列精神打击:他希望娶一个温柔漂亮、小鸟依人的姑娘,却偏偏阴差阳错,娶了令自己失望的村姑徐文淑;他希望进北大学习,可为了养家活口,只有在新闻界打拼;从少年时期就笃信的儒家文化遭到毁灭性攻击,创作上获得巨大成功却受到新文学界批判,这一切都令他十分苦闷。随着年龄增长,阅历渐多,青年时期的狂热与冲动不再,知道很多事情非自己能力所及,甚至会事与愿违,便希望从佛教中寻找精神慰藉。因此,张恨水1920年代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多为失意者:《春明外史》中的杨杏园在感情受挫、事业碰壁后潜心念佛;《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在婚姻失败、金太太在经历夫亡家散后均在佛教中寻求精神寄托;《春明新史》中刘德胜看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包旅长流落街头,孙督军被利刃碎割而死,又得知未婚妻吴月卿另有所爱,于是看破红尘,于新婚前出家做了和尚。而1930年代小说《京尘幻影录》《满城风雨》和《太平花》中的人物影影绰绰、倏忽而过。人人像浮萍一样偶然相遇,又无端分手,给人以曲终人散、万事皆空的感觉。这不光是小说人物、更是作者的心理写照。他在《金粉世家·自序》的开头、中间和结尾一再发出人生虚无的感叹[5]。在这种心理支配下,上述小说的产生也就不足为奇。

多重文化就这样拓展了张恨水的文化人格,使他这一时期的作品呈现出复杂性与矛盾性:中与西,旧与新,传统与现代,上流社会与民间生活等统统交汇在这个庞大的文学系列中。这么复杂的文化现象显然不仅仅属于张恨水个人,而是时代转折期多种文化在其作品中的折射与演变。

四、重庆时期:文化人格转型

抗战前的重庆是一个仅有30 万人的中小城市。随着全面抗战爆发,来自北京和其他地方军政界、文化界等各阶层人士源源不断地涌进这个抗战大后方,到1945 年,重庆已猛增到130 万人。所以,这一时期重庆本土的巴文化并不凸显,凸显的是作为民族文化缩影的陪都文化。可这时的陪都文化却表现出令人触目惊心的特点:1.政治黑暗。在《八十一梦》《牛马走》《纸醉金迷》等小说中,张恨水从制度层面揭露重庆上层社会官商勾结,操纵黑市,哄抬物价,发国难财,归结为“(旧)中国的政治哲学……完全是讲人治的。……唯其如此,两千年来,中国的法,总是不健全的。也没有人完全靠法去治国。”[6]822.国民自私麻木。这是张恨水国难小说的重点书写对象,它表现在两类人群中:一是普通民众。“重庆以及其他后方城市,照常歌舞升平。这不是表示人民镇定,是表示人民麻木。”[7]199在《巴山夜雨》中,工人因工钱少而不愿抬需要抢救的伤兵;户主的茅草房被日机炸破,请农民来修,后者却乘机敲诈,拿到双倍工钱后丢下房子不管。就连他一向寄予同情的女性也不再一味肯定。《纸醉金迷》中的田佩芝不守妇道,对丈夫魏端本薄情寡义,对孩子不管不问,在虚荣心驱使下,热衷于做拆白党,最后失身于贪官,身败名裂。《大江东去》中的薛冰如与爱国军人孙志坚本是恩爱夫妻,可离开丈夫不久就对其友江洪移情别恋,置民族大义于不顾。在这方面,老舍与其不谋而合。《四世同堂》中的大赤包因当上妓女所所长而沾沾自喜,在她心中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什么人统治,只要能当官、有好处就行。二是知识分子。早在1929—1930 年创作《斯人记》时,张恨水就对知识分子不问国事,整天捧戏子泡酒吧表示极大的忧虑,认为照此下去,“中国不忘,是无天理”[8]。而上述《巴山夜雨》中的文化人整天闹桃色事件;《傲霜花》中的女教师华傲霜在谈伯平、唐子安教授饿死时与大款夏山青闪电结婚。在这类人身上,知识分子已失去人类灵魂守夜人的本色。

五四以来,鲁迅等新文化先驱就一直把启蒙作为自己的毕生追求,然而他们的使命尚未完成就被救国这一更迫切的任务中断了。抗战伊始,国民的自私麻木便格外凸显。这时的张恨水似乎认识到,在以小农经济为主导的传统社会,人民长期被奴役,无法参与管理国家和监督政府官员,其国家意识便极为淡漠,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就有可能断送抗日前途。所以,他这一时期的创作极力宣传国家意识:一是弘扬民众的民族意识。他认为,中国民众“受下层社会传统习惯,大半有血气,重结义,……友朋之难,死以赴之,国家民族之难,其必溅血洗耻,可断言也。”[9]这种行为一旦与民族意识结合,就会化为坚不可摧的精神力量。“中国之宝甚多,唯民族主义(此指爱国主义)则宝之大者,小日本其如我何?”[10]429二是弘扬知识分子的爱国精神。1940年3月,汪伪政府在日本扶持下在南京成立,助长了很多人对日本的恐惧心理。随后不久,张恨水便在《为宋明之士呼冤》一文中力倡宋明人士那种大义孤忠,让强敌低头的民族气节[10]493。在《上下古今谈》中,作者由衷地称道陈独秀、梅兰芳、陈散原、沈鸿烈、范筑先、廖燕晨等爱国志士。这与鲁迅不谋而合。“九一八”事变后,鲁迅针对当时的抗日悲观论大声疾呼:“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11]

基于这样的考量,张恨水一反过去一味地维护传统文化,尖锐地指出:“当别国的轮船已经在扬子江来往如梭的时候,我们的知识分子,还在勉励他的儿孙作八股。宇宙里尽管千变万化,他们还在百千本线装书里兜圈子。这样的国民,怎么去对付无数张牙舞爪的列强。”[7]176他开始辩证地看待传统文化:“一概的抹杀国故,就透着有些过分,但国故之一部分,成为今日多余之物,却也无可讳言。”[10]548“我们无疑的肩负两份重担:一份是承袭先人的遗产,固有文化;一份是接受西洋文明。而这两份重担,必须使他交流,以产出合乎我祖国翻身中的文艺新产品。”[6]220他终于认识到只有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本,借鉴西方文化,使中西文化互渗融通,才能产生新文化,最终赶走侵略者,使“祖国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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