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海的女人

2021-11-28 21:01阿典
花城 2021年5期
关键词:扶正黄某

阿典

花砖墁地,一双裸露的白足,骨肉匀停,尖齐圆健,提上来,又踩下去,如花椒入油,激起情欲。

這是后堂的夫人午睡刚醒。

她看着眼前茫茫莽莽的惊涛骇浪,浑然如实质,峰峦丘壑沟渠乃至瀑布,因势象形,各具情态,自己这小小的人儿,笔锋般飘来荡去。她内着丝质旗袍,外罩西式长款翻领皮衣,脚蹬孟克皮鞋,拎着印花手提箱。笔锋所由的那支握管,是艘木质汽轮。

她正要渡海。

东南,相去大陆不远,巨鲲堕海,璧沉之前,背上旗挺枪立的鳍,与鳞,化成了轮岛上深深的宅子。当其时,岛上的阿婆刚刚筛了土,要做煮酒的陶甑,每每不成,草火堆里不得全瓦,直至大海深处哗啦一声,铮铮的细响破开灰烬,都以为又烧裂了,起出来看,赭红的陶甑端端正正地立着。手上的经验被篡改,且因为孤例不能印证前后,遂在糯米酒的香醇郁烈中坐实了密契主义。宅子姓扶,称大夫派,灯号临川。临川照影而生梦,扶正清三年前从西洋回来,开了一家银行,拱券棱棱层层,岛民所惯见的是月亮门之后总是塔,太阳下的乱虎难免不适,于是整座岛屿颠倒了时间,日落而作,入夜之后,火光烛然,便如同海岛上的梦。

扶正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睑开始下垂,这双既有死气又含讥讽的三角眼,在哪里见过?扶正清想起,两年前,中央大地来人,持巨幅肖像画,称为一等毅勇侯太子太保曾国藩及妻欧阳氏,画上那双如烙铁头一般的三角眼,分明和镜中别无二致。如此丑态,如此丑陋的自己?究竟是几时开始可以坦然揽镜自照而不虞省身之祸?扶正清摇摇头。

在里间照应了夫人午睡,自己喝了茶水,正将无名指伸进盏里浸着,她来了。

固定习惯被打破,如同滴水穿石中偶然被接住了一滴,这一滴于王元松是性命攸关。他五岁开拳,三十年过去,终于可以闭目视人。习武的人总归要斗拳,斗拳如钓鱼,把全副精神都在钩子上结好了,人人都假定自己周身光明毫无纰漏,念想、遭逢、回望、祈盼,浑然圆满,王元松却知道最倏忽的罅隙,那是有声音的流动。大小四十余战,王元松听凭声音中的裂缝,未尝一败。现在交手少了,流动就坦坦落在了治印的刻刀上。这是功夫之外的功夫,起先,王元松想过操琴,取的意思是怀抱婴儿,但总是难以自禁用肘膝间的胡琴去追伶人的声音,不成不就;又想起此前交手的日本剑客松本彻,素爱的是萨摩琵琶,便书信求之习之,半年过后,王元松寅时起身练拳的时候,心绪不宁,犹似走错了衙门,申不得主张,往深里想,练拳的人要与身外共鸣,说起来是诚恳于万物,实则一切都是自己的主人。不与三尺之外的事情作对,这是武师的本能,王元松对日本人无仇恨,他没见过日俄战争。

从汉官印开始,王元松一把刀拿住了,往往锋锐既出,无须修润。今天他要刻的是“云深小李”——“李”字横笔起势,第二笔是“竖”。走刀之时,己身不知,印也不知,神鬼也不知,王元松眼睛离得稍稍远了一些,才看见“李”字头的山形被刻成了弯弯的样子,接下来似乎可以是个“黄”字。王元松心神乱了,便刻不下去。

认识黄志钧的翌日,暮色四合,草木优容。王元松与桥本彻对决,九息间,单刀对武士刀,胜负不分。第十个呼吸,王元松抢入内堂,挨了桥本彻的肘尖,用胯骨将桥本彻发跌出去。二人便都在王家养伤,桥本彻问王元松当时为何弄险,王元松道,我听不见你的声音。半个月之后,桥本彻告别。王元松回忆起来,在日记里写的名字是阿彻。阿彻生性孤独,活着只当死去,常说一身一剑都是借来的,大约百年内,也只有王元松的日记里载录了他。而去之阿彻泛海而来的两百年前,山本常朝留下《叶隐闻书》。阿彻口中,《叶隐闻书》是日本武士的大雄宝殿,又是方丈室,示人和事己的,都在这本宝筏里。他又言,中国拳师无教堂无教宗,诡谲宏阔,打生打死,只是奴隶主中的奴隶,没有长成自然里的一株树,未能凭借土地的力量开落。

扶正清静静地听着,在女佣换茶的时候,接过她的话头:“这位黄志钧先生,我是久仰的。”

她笑了笑:“黄先生议论惊人,听着了,不想走。”

扶正清:“我太太在旧金山,学汉文的时候,读过黄先生报章上的评论,她说黄先生文章,越洋而来,其实不过寻常。”

她:“尊夫人学汉文,在美国倒是显得并不寻常。”

扶正清:“王太太书香门第,她和你不好比的。”

她站起来,半蹲着福了一礼:“见过大兄。”

扶正清抬手虚让:“这么说起来,我应该称呼你弟妹了。”

女佣上来换过茶水,摆了一盘果子。

元松本姓扶,是扶正清同族。扶正清出洋的年月里,元松在破拳的时候,和父亲有了争执,拳理大过天,落到手上,压死了父亲。舞弄拳脚求的是颠扑不破的道,为人父宰则是向命运借来的权力,偶然遇到必然,不消说,这位中国父亲的运气是差了些。夜半,火炬编造的细篦子密密爬梳了好几遭轮岛,元松竟然逃出,翌年,认识了她,随了她的本姓,改宗王氏。

王氏一门举家从绍兴前往天津,在城南洼地买下连片平房,开始盖房子,并更名为通庆坊。一大纲家私落地,她停了月事,光着脚在北方的泥地里走着,细雨酥软,洁净的肌肤被齑粉似的水土沾染了,更显得净洁。通庆坊旧地穷病苦厄,平房都是几根木桩钉住的,推起来如折纸一般,折叠、溶消、解离,木头与木头相撞,又再扑跌,闷响之后又是闷响,像是楔子锥进她的步伐,渐而至于把她的脚底托举起来,其间那些许的罅隙微茫难求,其质却如雨落深井,在墨绿的内部结成浑圆的知觉,包裹着眼底纳入的比棉布粗硬的一张张面孔,棉布洗了不知道多少水,日益削薄,挂在支棱的骨头上,仿佛石窟中的壁画,沥的粉贴的金都叫人盗走,只剩下没有用的边边角角,左一片皮肉,右一根孤拐,不成人形的人形手上看不分明是法器或生计。父亲的钱财有多丰足,她便走了多久,光着脚的她和北方的泥地,是信仰不售的宗教。新宅子请了犹太人设计,又被王老爷修改,图纸摆正,楚汉两分,这边看到的是四合院,那厢满目都是挤挤挨挨的楼房。地基要深,三尺而下,水出汩汩,三丈而下泥土复转硬实,只是有一种瘆红。这里毕竟是有鬼的,居民流民多有惨死,死前痛苦,死之后五内俱安,反而觉得来来往往的活人,生来常显聒噪,命里总嫌惊惧。她刚刚走过,赤裸的足心并未真的落下来,而泥土之界翻折过去,倒影是一个女鬼,正把她的孩子的腰身重新拧断——小孩子不适应,每每总会把自己的腰身扶正归位——周遭是更多的鬼魂,或不紧不慢地捡拾着自己零散的肢体,或踽踽而行,有的用一把剃刀怡然地刮削着自己的舌头,有的驮着巨大的纸银锭,趴伏在地动弹不得,兀自翕动着裂到耳边的大口,吐出串串漆黑晶亮的珍珠。更远处,鬼魅如山如林,如瀑布星辰,但动势则更为缓慢,会聚成轻盈曳荡的精神充塞宇宙——女鬼就看见脚下岚雾里模糊暧昧的一双白足粗笨迟滞地朝着自己顶上来,霎时间,四下里响起尖厉的啸叫,上下四方宛如被巨大的手掌抓握挤压,不住地陷落,塌缩,从缓慢而至极快,终于化作一点白光。观音降世,大概也是如此行走,然则,她毕竟不能自知。她光着脚在北方的泥地里走着,忽然丹田里紧缩,股下血出,晕倒在地。

元松救起她,她跟着元松离开了通庆坊,取了新的名字李云深,元松则姓了王。行未久,拳友介绍元松去某胡姓老太监家里做护院,元松从酒楼出来的时候,斜阳满街,凉风迎面,已经是深秋了。元松当值的时候,她就在家里写写画画,元松在场面上也识得了不少人,多是书画商、古董商和唱戏的,一天,专工乾旦的兰纪云送来几幅旧画,当中有卷《睒子本生图》,从那日起,她就对本生图这个式样着了迷。元松问过几次,究竟痴在何处,她也说不上来。一直到元松决定东渡,去日本见桥本的前夕,在书房又瞧见了《睒子本生图》,先跳到眼睛里的是干枯血迹般的色彩,鬼怪的模样如同心中疾秽,再一睁眼,这幅画于尺方之间写进了睒子的一生,如何事亲至孝,怎么身中毒矢,这般劫难,究竟扰动帝释,终于死而复生,种种情状,桩桩件件,变成几块巴掌大的图形,围成了个圆,从生开始看亦可,从死开始看亦可,菩萨法里只是光坨坨的圆。

元松在胡老太监的宅子拿过几拨蟊贼后,教下几个院工粗浅的棍棒,太平了许久,直到胡老太监干儿子出了事情,他在码头包工,吃得太狠,逼急了苦力,聚众来闹,元松下不去手,即便动武,怕是也解决不了问题。兰纪云请来了名记者黄志钧,他和苦力们谈得入港,银钱终于撒了出去。晚间在东林阁摆酒,三巡五味,黄志钧忽然批评起兰纪云来。黄志钧来时,元松只瞧着一颗剃着寸发的圆脑袋,架着圆圆的眼镜,清瘦单薄,黑色的长衫里语调平缓,三十岁有五十岁的从容,声音琳琅地丢出去,听的人耳朵里丝毫水汽也不冒。待到面色泛酡,手上夹了飞艇牌烟卷,嘴里开始骂了娘,先讲人与禽兽无异,春去秋来,欲望消长,同样道理,又说顶顶不好的,是这么大的国家,这许多的人,偏偏都只有一种面孔,信指一点,隔着席面朝着兰纪云说话。这会儿,胡老太监心头正想着夜间抽大烟的时候,要让哪个丫头的乳房来给自己暖脚,就听见黄志钧说胡老爷,又不光胡老爷,还有兰纪云,又不光兰纪云,还有今天的苦力,都在学读书人的样子,行走坐卧,待人接物,往来酬酢,闲谈阔论,涵泳滋养,脑袋都被几本书夹住,这是把价值限死于单一秩序里了。到这里,元松和诸人业已似懂非懂,只是觉得黄志钧的言语太过狂悖,又不能顺着他的道理讲下来,元松正在琢磨“情存彼此,智有是非”,黄志钧不知道哪里又骂了娘,垂头睡去。

王元松回到家中,热水烫过脸,翻了翻约饭的帖子,坐了坐,都回书推掉。翌日,桥本彻来战。立定的王元松,不知道先出左腳还是右脚撩开,动起手来,身体四梢也不如往日灵敏,听不到桥本的劲,他心头烦躁,闪念间,默诵了三遍“其名为风,是唯无作”,才胜了桥本彻。事后与阿彻复局,阿彻大叹,原来奥妙在《齐物论》。送走阿彻,王元松给黄志钧下了帖。

她内心焦急,这等心绪情感,是从来没有过的,倘若将此时的她与刚刚踏上轮岛的她,同时画在一页纸上,再相向弯折,使狭长的鼠须针穿过她和她,所得是栏杆拍遍之后的同样的内心焦急。而在此时,即便如此观想是她久曾经惯的,仍然无法免除这等心绪情感。轮岛人对于时间的处理比之她的经验南辕北辙,她不能自觉,就把脚下的箱子摆在桌上,打开来。日头尚未西斜,轮岛似沉沉的门扇开启,里外尚未相见,更逼显阒然。扶正清看着她把箱子搁在了中堂的八仙桌上,也不以为忤,里面是一幅绢裹着一根弧形的长条物件,她展开绢帛,上面乌突突的图形,分成几个小圆饼,圆饼再组成更大的圆饼,中心围着一趟骡车,载着一具瞑目的男尸。尸体的头颅比图中其他的人形都要更大,甚而至于比己身所能肩荷的也要更为巨大。尸身脖颈处横着一撇骨头,端的近乎虞世南书,紧白处隐隐有裂纹密布,过天青漫染茶色,约莫如是。后堂午睡的人梦中惊悸,隐约中似乎听见大海深处有人吞咽了大口津液,咕咚一声,青蛙跳入碧潭,季节换过来,扶正清调整了呼吸,他出洋多年,又娶了白种人太太,一回到这岛上,丝毫没有削足适履的艰涩,自然而然地就跟着日升日落吐纳归息,太阳终于向西,他的心意要变得沉潜安详。

扶正清:“这是元松贤弟?”她摩挲骨头:“他的肋骨,上面的伤痕,是和日本武士桥本彻比斗的时候受的伤。”说完,手指头点在了画中一个小圆饼上,那小图敷色焦渴,线条狞厉,图中两个人手脚相接,怀抱中如封似闭,浸浸然生出急剧的饥馁。扶正清不敢细看,随手把手指落在另一幅小图上。她:“那日,元松约了志钧,本来是要吃饭的,袁世凯急召,请黄先生去北京,就在老龙头火车站旁的茶馆里见面。”她又摩挲骨头,摁住了一句话,却没来由地松了口气,有万般心事托付于人的释然。太阳向西,她变得安详,再去悬想她和元松之间的情爱,元松和志钧之间的情爱,心事在骨头上便不再是裂痕,过天青漫染茶色,欲书花片寄朝云,昨夜的暴雨并未稍减岛屿上的热力,从指尖到发丝便生出了罗勒叶子的香气。

辛苦遭逢起一经,黄志钧近年来总是在睡前默念。最早开始,是差不多三四年前在纽约第六十九兵团军械库看展览,modern和art这两个英文词语于他并不能平滑地嵌入由进士出身继而留学东洋,以经术诗话并六法体系构筑文明及他者束成权力解释识见谓其言语所念所在的新国民兼传统之审美革命之道德乃可创新国家造新民族举发己身入世界诸强而无崩解附庸之虞如是这般一体经验。当日,黄志钧一声不吭,大大的步子像是被大河卷覆,猛然间站住,是在一幅名为Nude Descending a Staircase的画作前,他并不知晓眼前说不清是白芷黄芪还是柴片竹爿的物事怎么就是“下楼梯的裸女”了,但奔流总为礁石而来,黄志钧一声不吭。

元松一声不吭,只是偶尔慢慢啜着茶汤,虽是间草寮,茉莉香珠的滋味却不差,火车票最贱三等座须费两个银圆,配伍的迎来送往便也成了富贵病。闻香是呼吸,入口落腹如线如引,按照平日习惯,元松把身体里的引线找了一个对应,是对面黄志钧的耳朵,黄某听宫圆满,曲势丰厚,到现在,元松才把黄某的上海腔弄明白。黄某正说到Marcel Duchamp(马塞尔·杜尚):“哪有画是这样的,哪有作者是这样的?这样画的话,又哪里还有作者呢?”元松随口接了句:“可这张画还是作者画出来的。”黄某听了,心里一泄,与论最要命的就是此等及时而无可无不可的应对,借着茶盏遮脸,正要把Cubism(立体主义)掏出来,又想起日本京都的同学里有做美术的,是把艺术当成新闻一样的工具在用着,我国则既无有新闻价值之艺术,新闻亦无艺术价值,两两相较,那个在纸面上一派洒脱浑然自在的法国人已是千万里之外的礁石,海面迂阔无涯,晨钟暮鼓敲打进去,也是水花儿都不见。黄某转了话头,说火车前几日碾死了一个人,四乡里正在闹,谋划拆了这火车站。

元松:“火车道上本不该有人,又怎么会碾死?”

黄某:“就是这样子呀,若不是北京催得紧,我笃定好好写写,弄趟火车在那些人的脑子里跑上一跑。”

元松顿了一顿,还是不能明白黄某是如何把糯性的上海腔说出匪气,又是这样地不紧不慢。他:“都在说,志钧通讯远东第一,晨钟暮鼓。”

黄某来了兴致,问元松,你要是当记者,会怎么写这一章。元松把三才杯扣上:“弄拳的人不会弄笔,我所能想的,若我被眼前这么多人围住,我会死,但火车是围不住的。”

元松把黄某送上了三等车厢,黄某尚未坐定,念头转了转,想起适才说话时,从初见《下楼梯的裸女》的讶异惶惑,到对那位法国杜尚先生的欣赏钦羡,脑袋里排演少了一点关系几分意思,这显然不是自己平日里的习惯,缺的东西端的在那里,可为什么缺,怎么会缺?火车发动了,黄某放好行李,点了一支烟,手指头搓了搓,才发现忘记买新报纸。元松踩着砾石,看着火车轮子的连杆咣当咣当,也在自己的身上发现了破绽,适才说话时,茶汤的那股子温热在身体里游走,眼睛里把黄某的脸庞当成了观照的山水,到耳朵那里就断了,忽然注意到他的声音语调,如一路拳法未演完,又绝似藏书钤印失了分寸法度,武士一人如一国,这是纲常里的隐忧。

黄某不讲究儒家那套行走坐卧诚心正意,落在我之一人,是理性有法度,感性有起承,一粒沙足以毁掉行者的芒鞋。略略有些心煩,车轮敲击铁轨的声音已经变成连续的木片竹爿,窗外树影纷纷跌扑,眼前忽然一暗,元松从窗外跳了进来,接过黄某手中已近尾端的烟蒂,扔出去,又把买来的新报纸轻轻放下。

火车行程过半,两人闲话中偶然向外望,觉得火车不是在向前,倒仿佛是在绕着那些个不远不近的房屋草木田地坟茔在打圈儿。忽然下起雪来,这个圆圈也把中心换成了一座小教堂,小教堂阒静无人,远远看起来纸糊的般,房顶上的十字架低着头,敞着空荡荡的怀抱。元松笑了笑,朝黄某拱拱手,手轻轻按住玻璃,落了闸,截断风雪,从窗户跳出去,在白茫茫里径自走了。啪哒一声。

扶正清:“元松上了火车,和黄先生又说了些什么话?”

她:“细了不知道,我能够分辨的,是元松不一样了。”

扶正清身为嫡长子,元松胎里带来庶出的蹇促,他哪里知道。他矮小英俊,西装穿得熨帖,眼睛里透着轻飘飘的狠劲,为人自难而易彼,在美国靠着贩卖中国文物赚下好几条船的黄金,娶了一个犹太裔的太太。他以为元松的不一样,是她没说出来的意思,是龙阳泣鱼。父亲给她请了英国教士当家庭教师,教士是天主教的,用其自己的话说,我是英国的钉子被从耶稣的脚掌拔出。她从教士那里学会了对女性的爱,和熟极而流利的英文,英文在她读王尔德的时候,如钉子楔入,叮叮当当地精致,对女性的爱,则要等到损娠当日,才会重新获得盐味。

黄某且在京城,元松买了一份新刊的《时报》,上面有志钧写的“京畿通讯”,题为《非神即兽的中国人》。文章并不大块,寥寥千数,元松走到阳台,在她的画架边找了铅笔,不自觉地翻过食中二指拭了一下,轻轻一弹,恰好在商标“CO.U.S.A.”那里齐齐断掉。又找了一支,索性就在阳台上站着看,当胸左手捏着报纸,像是捏着一口气,右手握笔,纸面虚浮,铅笔的痕迹却沉实。

“西方有大哲亚里士多德,匹夫而为百世师,宰制欧洲思想界凡一千多年,假使将之从希腊的天空摘下,设今日之西方则必不是环伺之列强,其著作广大,以我个人,最最紧要须教给国人的,是‘城邦之外,非神即兽,这座城就是北京。”(松:民国肇建,北京已非皇城,那座城岂非应是南京,但黄某见解,恐有他故。)“北京做何解,要从亚氏的老师柏拉图那里找说法,‘穷人聚在城里,身怀白刃,有的负债累累,有的颠连无告,有的则兼有此两种不幸而充满愤恨,打算对付夺去他们财产的人,从古之希腊到今日之北京,这件事是永恒不变的,而亚氏认为‘城仍然可以‘良善而自足地生活,他认为城不是国家,是社会团体,目的是为了完成善业”(松:竟不讲众生与民族,似乎小乘,一个人可以成就阿罗汉)……“现今正有人拆毁北京的城墙在卖,他们并非不知自己的罪在获私利,真的罪恶,是不知道那城墙是良善、礼法与正义,‘凡隔离而自外于城邦的人,他如果不是一只野兽,那就是一位神祇”(松: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但良善、礼法、正义这三宗曩昔以来,都是治人之器……”

元松看了一遍,勾注一半,开始担忧起来,黄某被召,分明是有人要借他的笔,他却投匕相见,如果那位真的当了皇帝,黄某还回得来吗?断开的铅笔被丢在阳台的扶栏上,风吹过来,掉落到街面,雪尚未融尽,斜斜地插着,铅笔在灰白色的脏污中动弹不得。

傍晚,她在画架边的地上捡到了半截断掉的铅笔,元松正在书桌边刻章,淡淡的暮色照下,看他几乎是不动的,可又显得那么轻飘飘的,犹若昨天的草稿。她总是想着要给元松画一幅,每每提起,每每放下,提起又放下兴许不是她的念头,是王元松他自己,给她看的面孔与给别人看的面孔不一样,总是不一样。给别人看的总是一样的,像吊着扇坠的一个结,紧紧凑凑,扇子挥洒,他会跟着动,即便只是坠子动起来,他也会跟着动,动来动去,还是那个紧紧凑凑的结,能够说明扇子和坠子的结。在她的面前,门厅处、餐桌旁、床笫上、镜框里、画眉时,语调未见得起伏不定,可是那张脸总是暧昧难辨,把孩子气和悍然貌统统作将出来,自卑且自负,聪明里藏点蠢态。她心里清楚,自己的看法是不准的,一个人不能同时做主为奴,王元松他自己也是不准的。

她看见元松忽然停着不动,是刻不下去了。元松仔细收拾了,然后告诉她,要去日本,见一见桥本彻。

七岁上开始破拳。到现在。元松长成了人。生逢乱世,遍身绝技却没有什么用处。早不是武士的年头了。略读过些书,见过血,历过事,却没有什么用处。也说过几次出国。筷子放下的时候便不了了之。

坐八天轮船,元松到达横滨,中午换乘火车,晚霞明灭,头顶十尺,是深深的蓝色,便到了京都。街面上十分冷清,只有一家店还开着,齐眉高处挂着块未经髹漆的木板,写了“赤福”两个字,昏黄的灯光下用竹箩摆了一色糕点,暗暗的红色,压着三道波纹,像是把李瓶儿拿手的酥油泡螺儿切开了一半,又染了旧。元松看出来,这是两根手指卷捺之后的样子,纹路起了侧锋,形成了第二个曲面,假如不是豆馅儿,是人的膀臂摆动做成,就是他改良过的形意炮拳,用黄某在火车上的话来说,是数学原理。王元松不懂数学,他的父亲和那些个师父也不懂数学,一枚黏糕的分量也无法与一个人的胸椎骨相比较。用筷子搛起来吃了,竟然不是甜的,用薄薄的塩吊出了细致的香。当日火车循着直线,画了个圆,把王元松对杀人技巧的忠诚圈了进去,他本来以为没有什么用处的东西,所以忽然有了自信,纵使窗外有堂堂西方正神,他也觉得教堂,再也不是需要客气的地方了。这是王元松头一遭在杀人之外,不败其志。他从窗户跳了出去。

夜食与鬼亲,吃完点心,没有找到旅栈,东向过一条河,约莫走半个时辰,在一座形似赤福黏糕的山脚下往北,拐上一夹窄窄的路,星月微茫,脚下的路被踩成光溜溜的水色,两边树木黡翳,越过人的头顶,结成大片大片的透明,春将近暮,地力稍稍恢复了些,但胫骨以上会觉得凉,幸好明日不用比斗,病且来如酒,可解心里的烟火气。

她的意思,扶正清是懂的,元松死了,死情按照过去的说法,也称得上是义士,要把元松留下的这根肋骨供在祠堂里,原本也是应当。可内里,扶正清有话不能讲,且不说元松打破家门这一桩,即便是祖宗原谅了弑父,又怎么能交代祠堂不是一神论,虔诚又非真理,死人背后多少妖精打架哪里鸡毛风波何地不扬尘。说到底,他只有本事当族长,并没有本事做族长,更何况,自己身上也担着一宗干系。

黄志钧被枪击身亡的消息,七天之后从旧金山传到中国。案件没有任何伪饰,买凶杀人,当街索命,枪手是个华人,开了枪,把手慢慢垂下来,等到他逃走之后,才有人看清楚,枪手是个华人。国内报纸登出之后,并没有引起多么大的震动,暴雨当中,谁也不知道哪一滴是最先掉下来的,但真正能够理解这种情形的,只有黄某自己,他躺在血泊里的时候,预想过,只有反差和落空,才符合自己对严肃性的追求。那一天,黄志钧体会到了极度的自由,教养、习惯、文化,乃至文明背景,理性经验的不能互洽、情感上的卑贱孤独,都变成了坦然的呼吸、倒数的呼吸。起来得有些迟,在酒店吃了第一顿饭,就快下午两点钟了,街面上,黑帮和中国人开英国车和德国车,当然,在很多美国人看来,这两个排列组合,其实压根儿没什么区别,至于犹太人和爱尔兰人,他们都喜欢买福特来开。到裁缝店取了新西装,棉麻混纺的蓝灰色条纹,马甲的纽扣特意要了手打的锤纹银质,那个小帮工瘦瘦小小,长了很多雀斑,圆领的衬衫领围似乎有点紧,要不然,他就是喜欢男人,不可以的,不要看这个国家那么迅速地拥抱现代艺术,其实领带夹都是陈旧的棺材板做的。怎么过平安夜,是早就约好了的,去相熟的神父主持的教堂,可惜没有管风琴,只有钢琴,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也不怎么会弹,只是意思要到。说起来,昨天晚上那个黑人姑娘的皮肤真好,紧实致密光滑,不同于人造的玻璃,不同于天然的半宝石,跟她唱歌一样,那种中音部的流畅热力,非常适宜表达哀伤。路过那个意大利佬的水果摊,要买上几斤橘子,天色要暗了,明黄透着红的颜色,可以让整条街的泥水都亮起来。枪响了,子弹射进来,又穿过去,一把老式的柯尔特左轮,背后伤口大概在肩胛骨的下面,正面要比心脏低上一点儿,应该是没救了。街上的人几乎没什么慌张,一个人死和一群人的生活比较起来,好比一滴雨和一场雷暴。倒在地上,想了想,这件事情要理解,无非就是两个方面:一是政治语境,死去的记者会被当成英雄;第二种可能呢,是从性冲动的角度去阐述暴力,最好不是被当成英雄来谈论。这件事情在和王元松、元松、松哥儿——身上有小官儿气,就是经不起推敲的贵族道德,但他自己肯定弄不懂——谈论东北鼠疫的时候,早就聊过了的,以英雄来臧否人物是非常可笑的,既排除了这个人作为普遍追求的意义,又显得讨论对象是在践行某种价值,功利性的判断仅仅在人的内部才有那么一丁点儿说头。但总的来说,兴味不大,还是那个原因,经不起推敲,可要是回过头来说,这不单是中文的问题,也不是讲英语的问题,哪里都是一样的,算了,已经要死了,应该自私一点,举个例子,希望元松活着,一直活着,最好能够有一点点进步,怎么样才算进步,说不好,差不多应该是一种动态的连续的造型吧,无论从哪个方面、什么时间节点上去看他,都能有原来的样子,哪怕是那种西方人臆想中的风度,那种经不起推敲的贵族道德。松哥儿还是很可以的,很多时候,像一个自居的点,能够朝着所有方向出发,他本身的感受力,那种古怪的、信奉超一自然的感受力,其实还蛮好的,就是打打杀杀带来的思维习惯不太好,太讲究实证,有点遗憾,时间不够了,这个问题在逻辑上不能构建完整了,表述通路会有问题,有点遗憾。

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了钟声,黄志钧在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希望王元松能够好好活下去。

元松在寺庙的山门前坐到天光,才知道背后此间正是自己要找的慈悲院,桥本彻夜间在这里歇宿,白天自去御所当园丁。元松心里持转经念,走了走,这方丛林,布局散漫,随意春芳,似松实紧,正合他的自我规训,觉得有说不出的轻快。僧人引元松见到了阿彻,他剃了短短的头发,穿着玄色甚平,趺坐在廊下的地板上,膝盖摆着一根两丈许的长杆,杆头形似中国的戈,只是少了刺尖,横刃量不过两寸,锋口却又是朝上的。元松便问这兵器要怎么用,阿彻跳到院中地上,把长杆直竖起来,底下的右手一攥一送,桿头的锋刃在天底下轻轻一跳,元松眼前一闪,太阳升起来了。阿彻说,虽然天皇已不在此处居停,但御所的园丁仍依旧例,不攀树,要为院子里的松树修剪枝丫,便得依靠这杆长枪,木叶软嫩毫不受力,割削之法未可竟其功,树下站立的人持枪,只在极直极短间隙发力,平推顺切,如飞白处的断笔,才能做完这桩活计。元松记着阿彻的身型,又看了看横下来的长杆,两丈直似一条大河,不由得脖颈的筋绷了两声。阿彻又说,园丁不知道这一技可以用来杀人,只为务工,最老手可以使得动四丈长枪。元松叹息,头上金光洒下,寺中庑顶如鱼群攒动,活了起来,元松又叹息:朝闻道。

阿彻带着元松并与寺内僧众用早餐,一饭一汁一渍物而已,被朱漆衬着,辞约而指明。漱过口,两人下山,又上了那条狭窄的小路,原来两侧俱是樱花,被这地形一逼迫,将原本的清秀纤细束出了近乎妖媚的蔚然,似乎对凋谢有大欢喜大恐惧,满满地露出先知的诚意。阿彻念了一句,遁浮世不过他乡清清山樱,逐闲云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花中樱花,人中武士。日本武士的理想就是在樱花漫天中以大拜来作别世间。两人又走了数十息的工夫,路上多了三五个人,谈锋正健,阿彻说,这是大学里的教授,喜欢在这里散步,我有时听见,但不是很懂,只与一个戴眼镜的先生,谈过几句打坐,他们的事情太大,我搞不清楚。元松随口接过,他们是不是也读《叶隐闻书》,会否为了证道自决?阿彻停步,说,他们应该才是日本的樱花吧。

阿彻在樱花树上捉了几只介壳虫和红蜘蛛,元松凑近了看,这些臃肿丑陋的渺小躯体如同凝固了一般,逼上去观瞧,倒也未见多不堪,反而是和樱花一样的雪白粉红。阿彻又道,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我们都是小人哪。说完,他掷矛一般将手上的微细毛蠃摽了出去。元松问,武士如何在樱花树下生存?

桥本捋直甚平的袖子,说,武士追求众道。何为众?比肩之人。这个人不是你的家室。而家室不可或缺,能使你离守世俗道义,虽其也颇可亲顽。武士的闲趣在萨摩琵琶,在俳句。武士的天职在向死而生,在手上的刀。最明白的人只有同路,是情志,也是爱念。凡此种种,一心一意,解脱了色欲权力,庶几近乎武士所追求的奉道护主。而武士自己最清楚,值得你杀身的不是别人,你所要去爱的也不是哪一个人。

春天到此為止,樱花尽落之后,元松回到了天津。

兰纪云要演新戏,请了大家去看,元松又见到了黄某。戏园子里观者如山,应声如潮,黄某摇摇头。夜间在兰舍用餐,有个新朋友贪吃了几杯,出言讥笑兰纪云与军官有染,一时争执,起了口角,黄某将茶壶向桌上一掼,大家都不再说笑了。他有种威严,这种威严与生死富贵没有什么关系,今天元松才明白了,这是定谳的大权。胡老爷、兰纪云、新来的客人、不在场的军官,话头可以指涉的每个人在明面上都有自己的主张,依照主张行世,一千个人就有一千条路,可这是民国,今日不知明日,大家其实都是慌的。

黄某起身走掉,元松也站起来,作了个罗圈揖,跟上黄某。在元松家里,黄某说起了几年前东北发生鼠疫,病死数万人。

“从傅家甸到整个哈尔滨,从哈尔滨到整个东北,死掉的数万人就像今天戏园子里的观众,山呼海啸的喝彩声在阴曹地府里盘旋不去,活着的人一句也听不着,一开始请过来的洋医生非常之愚蠢,愚蠢是人世间第一桩罪恶。后来治鼠疫的大员一刀断流,雷厉风行,成了英雄。英雄主义是人世间的第二桩罪恶,为什么?因为英雄显出我们的愚蠢,免于我们自救。他向宣统朝廷请了圣旨,把几千具棺材堆积起来,点上了一把火,起先是不堪忍受的焦臭,之后舌身意失灵,闻不见气味,只看见那场通天大火,把地面烧结成了洁净无垢的瓷块,天上烧出了一个红彤彤的眼睛。黄某生平受病之源,就是理性与情感交战,一面感受痛苦,一面又好像得见解决的希望,但是那把火,把我的希望,烧得干干净净。一场鼠疫,普通的人都死掉了,如果那些老鼠吃的是人心呢。我骂过满清政府,憎恨那些独夫民贼,可是烧出这把火,救下活人的,就是他们手里的权,手里的暴力。你是练武的,手里有三尺剑,一人如同一国;天子剑呢,一国如同一人。我们写字的人,陟罚臧否,求证真理,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国,你看看那个法国佬,杜尚的画,把权力松开了,满不在乎的流氓气,顶顶潇洒的。”

是夜,黄某大醉。元松再听到他的消息,是又一个冬天,黄志钧在旧金山被人用枪打死了。有人说这是袁世凯干的,元松并不作如是想,在他看来,黄某连袁世凯的敌人都一起骂,这就是不留后路,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无可转身。元松想起黄某曾言,常人一生,犹平地入隧道,越走越黑,尽头的光亮却越来越亮,但什么时候能到,是说不准的。

元松在家修了面,割破了脸颊,手指揩了揩,血迹便带到了她的画架上,麻布上是一张异时同构的草稿,元松看得不是很懂,隐约觉得这是自己的一生。他的指头殷红,印在了画布的角落,契约已成,元松决定找一个人来杀。

长日已尽,白天就快过完了,海滨,街市,田间,黑夜覆盖的地方,人们慢慢苏醒,几乎是一弹指,整个轮岛都活了过来,开始新的一天。有起来喝茶的,有准备吃过咖啡去花旗银行取钱的,有跪着给父亲请安的,有刚从寡妇肚皮上爬起来的,有刚煎了药,正往门口隐檐下倒药渣的,有刚收了花螺,正在想怎么吃的。海风浩荡,茫茫黑夜里,这些人用油盏、灯笼、蜡烛,照出了自己的白天。

扶正清看了看怀表,知道后堂午睡的夫人也起了身,正在漱口,三年来,这唯一的、与日月同则的白天便是过完了。

消息是从胡老爷那里走漏的,元松被堵在了大街上。街面宽约九步,长三百步,两边米铺、酒肆、茶楼、绸缎庄若干,沿边间或有卖糖人儿的独轮车,卖果子的摊儿,天色将晚,路上的行人不算得多,气味是最复杂多变的,烧酒的烈,黄酒的腻,烟囱里飘过来的柴火灰,猛火快灶的菜籽油,鱼肉的腥,衣衫的霉腐,尘土的呛,呕吐物的酸,粪尿的烂,梨子的新,前后各五十个人,没有火枪。元松踱到正中,钉指敲在了一个人的太阳穴上,左手拽着这个人放在自己乾位与兑位之间,距身一步,这个昏过去的人成了盾牌,右手随捡随用,有的挑帘杆儿就留在了一个人的胸口,有的糖葫芦竹扦就插在了一个人的眼睛里,如果是铜铁之类的,就多用几次。元松非常的专注,给每一个人的死法都是不同的,盾牌经常会被打烂,有几次能透过腰身上的洞,看穿过去,当此时,就必要换手,左手当右手,右手挽住新的盾牌,元松不断变化自己的姿势身型,务求一击必中,这便使得倒下的人往往显得非常精确,又因为气息已被收走,几如泼墨到了最后,一口清茶喷在尺素上,将最美妙的动固定住了。元松就这么向前走,不停地想着自己将会以何种形态倒在地上。

她赶到的时候,街面已经平息,只在不起眼的旮旯里丢着一撇肋骨。

扶正清站起来,送走客人,然后转身撕下日历纸,露出新的一页:民国五年,西元一九一六年二月一日,旧历腊月二十八。今年没有三十,明晚就是除夕夜了。

大水漆黑,不可测度,她在海面上的一条帆船里,看了看手上的相片,这是元松与黄某等人的一张合影,风里浪里,本来剧烈的颠簸达于手掌,成喘息之后镇定之前的震颤。

看得久了,发现眼前的照片可以动起来,那样短促的、柔缓的、纤细的移动,照片上的人因为这浮漾而活了过来。

终究还是可惜的,她在海面上的一条帆船里嗟叹。不是为了元松未能在祠堂里归宗,毕竟扶正清停妻再娶,还是个白人太太,死后也是不能进祠堂的,但这座把黑夜当成白天来过活的岛屿又需要他的黄金,所以给了他个族长来当;不是为了元松未能成功行刺而可惜,这种单一仄韵的因明,绝非元松指尖的圭臬;不是为了元松的被杀而可惜,她总是觉得,元松最后是自杀的,肋骨就是凭证。她想来,元松不能接受别种死亡样式,自己取出这根暗纹密布的肋骨,擦拭清明,留在他走过的路上,是为一实之理。

第七位天使把碗倒在空中,就有大声音从殿中的宝座上出来,说:成了。又有闪电、声音、雷轰、大地震,自从地上有人以来,没有这样大、这样厉害的地震。那大城裂为三段,列国的城也都倒塌了;神也想起巴比伦大城来,要把那盛着自己烈怒的酒杯递给他。各海岛都逃避了,众山也不见了。她只是为了他没能因为良心而去爱他而可惜,连个机会都没有。

责任编辑 胡百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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