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终将归来

2021-11-28 20:57[尼日利亚]本·奥克里
花城 2021年5期

[尼日利亚]本·奥克里

从前,在一个已不复存在的世界里有一个星球,上面有广阔的海洋、丰饶的森林、壮美的大陆和两极区域,这个星球拥有自远古初始演进而来的摩天大楼和数字革命时代的文明。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人似乎有种观念:不论他们做什么,生活都会继续下去。在不到一万年的时间里,他们将社会形态从恶劣的状态转变为如此精致的生活方式,以致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实际上都直接或间接导致了他们星球的灭亡和人类的毁灭。有充足的证据表明,他们每天都在自我毁坏,毁坏环境和他们的生命,但他们视而不见。他们陷入了“看不见的后果”的谬误。这个谬误就是,虽然我们的所作所为累积起来终将导致大灾难,但我们并不能时时看到我们所做之事造成的后果。正因为我们没有时时看见这些后果,我们就以为没有后果。这个谬误使得人继续保持着和地球的自杀式关系,直到毁灭的最后一刻。相比任何别的事实,这也许是最让人震惊的了。

在我们穿越地球的旅程中——这个星球到如今沉寂了,据我们计算,两万年,它上面的森林和海洋总算有了复苏的迹象——我们偶遇了最后一群人类在他们历史最后的暮光里留下的零零散散的笔记和未完成的故事。从他们的笔记来看,他们的诸神似乎很久以前就死了,于是到临了,他们宣布了神的最终死亡并登上了神位。结果是极其令人厌恶的。这也许恰好表明干掉所有的神或把一个拉下神位,比自己成为一个神要容易。他们作为神秘已荡然无存的地球上的诸神,一手酿造了人类种族的最后灾难。你将从这些笔记里看到,最奇怪的是,他们在毁灭前的最后几天里,照样像他们此前几年几十年一样生活。他们无论思想还是行为都没有做出丝毫改变,去努力避免他们眼看着就要到来,而且每天都有证据显示正在来临的灾难。也许导致人类最终自杀的,并非最后几天发生的某个重大事件,像城市沉没、空气毒化和核弹爆炸,而是被过去所束缚的人类普遍迷狂导致的一种状态,他们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接受的种族宿命论,认为事情就是无法改变。至少在这点上他们倒是始终如一。他们一点一点地毁灭,日复一日。他们自己伤害自己,似乎不见他们感到困扰。这也许是浩瀚宇宙中我们碰到的所有物种灭绝的悲剧中最懦弱的一个了。

最后的孤独

第一个故事是在一栋半淹在水中的房子里发现的。那栋房子所在的城市曾经遭受如此严重的洪涝,水平面上只能看到房屋的尖顶。我们推测三千多年后水才退去,随着地球在没有人类的奢侈世界里,凭借精准无误的本能重新达成自身的平衡。

手稿被发现的时候没有受到损坏,只是丢了几页。丝毫没有水淹导致的不良后果痕迹。也许是这个物种里的某些成员已经精通了在防水蚀纸上写字的手艺。这也可能意味着他们中的某些人希望某些东西可以挺过那场全星球的大灾难。

今天我醒得迟,发觉日光早早地消融进了黑暗里。我成天都在读书。电视里似乎总在说地球的主宰们已经完全掌控了世界,在各个地方都获取了权力。他们如今在西方世界的主要中心形成了一整条控制链。他们控制着新闻频道和大多数报纸,并已渗透进了我们的数字化生活,监视我们的每一个举动,监听我们的每一场谈话。还有上一次大选我是怎么投的票来着?我投了他们候选人的反对票了吗?还是我投了想要现代生活更透明且对环境问题有很好方案的另一个候选人?我都没有,为什么呢?好吧,所有的报纸都把除他们之外的选择说成是世界末日。他们吓到我了,我是凭恐惧投的票。事后我很后悔,但要是再投一次的话,他们还是会对我施加影响。如今我认清了自己成了什么东西的囚徒,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起床喝了点绿茶,然后去健身房。我努力健身,保持身材并减轻体重。我一整天都饿着,计算自己的卡路里摄入量,做点瑜伽,在窗边做做深呼吸。

不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避免每天吸入这个世界的死亡气息。我試着远离新闻,如今,在我看来,似乎每一条新闻都让人离死亡更近。我并不认为是他们刻意为之,但他们报道的每一个故事似乎都在帮助我们慢慢死去。有的时候是死于毫无希望,另一些时候是死于绝望,或冷漠,或无可救药。一百年来,他们一直说地球上的人太多了。夜里,我无法入睡。我很疑惑在地球有限的空间里,哪里可以容得下我们所有人挤在一起。梦里,有时我会看到人群压在我头顶上,挤挤挨挨站在一起,没有空间可以移动,没有空气可以呼吸。我一天比一天吃得少,因为我害怕没有足够的食物可以供给。我清楚这么做压根儿无济于事,但我就是身不由己。

我在家里工作。有好几天了我都没和另一个人说过话。我承认我发现人类令人恐惧。我觉得人是整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他们比癌症、疾病、野生动物、鬼魂或者怪物都更吓人。我无法想象还有什么比我们自己更吓人了。这个世界在我们出现之前存在了几十万年,之后我们开始进化,创造了文明,在最近的一百年间,我们自己对这个栖居之地的破坏,超过任何穷凶极恶的敌人对我们所能造成的破坏。你遇到的人,他们看上去可能很正常很好,甚至完全无害,但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邪恶都来自人类。舍此别无源头。我们痛恨自己的同类,如果他们的存在威胁到我们,我们就会任他们死去。我们痛恨那些异类,如果它们以任何形式惊扰到我们,我们就会消灭它们。我们已经把这个世界上的物种都吃绝种了。没多久之前,我曾加入一个保护这个星球的组织,但我发现其中很多人背地里都很讨厌,动辄指责别人,在我看来,问题也出在他们身上。

如今当我和人见面时,心里总会发怵。我不知道我将和一个什么样的人见面。我不清楚他们的内心。人令我恐惧,因为他们被动地容许那些事情发生,对那些事睁一眼,闭一眼,根本就懒得去操心。我们应该是这个星球的福分,应该与地球美上加美。但我们的所作所为,却只是增加了污染、废料、邪恶和毁灭。我们因自己的野心四处制造污秽。珠穆朗玛峰原本洁净无瑕,直到我们怀着征服的野心,将那些旷世奇峰变成世界垃圾场中的一个。塑料废物让海豚作呕,海龟也给噎得窒息。我们累积的放射性物质,其毒性在我们迁离地球后仍将持续数千年。我们信仰的东西一天天在减少。

关于人生,我父亲没教给我什么,除了出人头地和凡事先为己。我在那种乏味的哲学里成长,直到有一天我发觉没任何理由活下去了。我并不很介意凡事先为己,活着只是为了出人头地,那太累人,太压抑了。我不太确定天字第一号是自己该要的身份。我为什么要事事在人前?所有别的人不都是在这么干的吗,把这个世界变成个人、国家、种族、阶级以及各个年龄层之间的永久战场?我们被抚养大的过程中,战争灌满了我们的心灵,进入了我们梦想的深处,战争就是我们每天的收获。

我看着父亲在他那枯燥的哲学中老去。什么花果也没能孕育出来。他的见识也没有变得更丰富。八十岁的时候,他还在说着三十五岁时说的同样的话。在这个星球上做了一遭长旅,他似乎并没学到什么东西。我想我们赖以生活的那套哲学正窒息着我们的生命。如今我们气息奄奄,失去了活力。也许这就是对我们来说,在国内和对外政策里散播死亡何以更为容易的原因。

我每天都在观察这个世界,很想知道那些人类历史初期的美好梦想哪里出了问题。我们过度复杂化了我们自己。比起小时候,我现在对更多的东西过敏了。比起五十年前,病患也更多了。它们都是哪里来的呢?是我们自己导致了疾病的激增。我觉得这是大自然对我们窒息她、糟蹋她、疏离她做出的报复。我们对任何事物缺乏信仰,使我们孤立无凭,无根无依,在我们的世界里,只有强奸犯、连环杀人犯、大规模屠杀者、校园杀手以及那些去清真寺和教堂的人才会如鱼得水。深入我们文化中心的谋杀,不知不觉中早已获取了我们人生哲学的许可。与此同时,我们改善我们的饮食和品位,我们拼死努力成为那百分之一的富人,然后鄙视穷人;如果我们自己就是穷人,我们便苟且地活着,住在政府安置房里,屈服于毒品和过多的孩子所带来的慰藉。

这也是为什么我决定不要孩子。每当我见到一个孩子,之后都会忍不住流泪。我爱他们,比起孩子没什么是我更想要的了。我们人类已经放弃了作为人类的责任。我们自诩为神,却不如马明智,不如花草聪明。我们膨胀的自我使我们蠢得像跳蚤。谁能把孩子交托给这样一个种族呢?我怎么能把这么珍贵的生命带到——

孩童游戏

这个故事发现于一座大城市的一栋房子里,在一本散掉的书页之中。

我女儿今天放学回来,想要分享她上午在幼儿园学的一首歌。那时正是傍晚,我和我丈夫待在客厅里,他正想看会儿书,外面不知哪里传来的持续不停的钻机声让他时不时抬起头来。然后,我女儿一蹦一跳来到客厅,说:

“要不要告诉你们我今天学了什么呀?”

“好呀。”我说,同时又想到已经九点了,她该睡觉了,可她却毫无松劲的意思。

“好吧。”她说,清脆得像个小铃铛。她只有三岁,却有着六岁孩子的语言能力和令人难以置信的想象力。有时我会带着恐惧看着她,直纳闷儿她是不是上天赐予我们的一个天才、某种思想怪咖、新一代的福分和评判,我们在世界历史最危险的时候生出来的那种。

“我来当老师,你们当学生。”她说。我和丈夫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们已经习以为常。每到新的一天,她都会做些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奇怪却聪明非凡的事,有时候她说起话来让我们直犯嘀咕是不是上帝在借她之口说话。

“没问题。”丈夫和我回道。

然后她一手举起一个拨浪鼓。是个蓝色的拨浪鼓。她微笑着,摇起了拨浪鼓,唱了起来。她唱着,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似乎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似乎后面的歌曲会有转折。我们没有选择,只能跟着她去这场游戏将带她去的地方。

“你的名字是什么呀?”她问她父亲。

“爹地。”父亲告诉她。

“爹地今天来学校,

爹地今天来学校,

爹地今天来学校。”

她也为我唱了同样的歌,为妈咪。随后她看着我身边,那儿除了桌子什么都没有。她又看向四周,看见了她喜爱的名叫多比的布娃娃,于是多比也被唱进了歌里,多比今天来学校。突然,她扩大了游戏范围,于是莫扎特今天来学校,然后是达·芬奇今天来学校,再然后是切·格瓦拉今天来学校。这些人物“来学校”是因为到处都是他们的照片,或是封面有他们头像的书。她会选一个放在我身边,然后回到她唱歌的地方,摇起拨浪鼓,把新的人物加进歌词。以这样的方式,莎士比亚今天也来了学校,还有凡·高、仙境里的爱丽丝、小熊维尼、帕丁顿熊、毕加索以及维米尔。她眼神很奇怪地站在那里,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唱着新人物今天来学校……

“我喜欢这间学校,”我说,“所有这些了不起的人都来了。”

但她没理会我,以一种异样的固执继续摇着拨浪鼓,然后天衣无缝地在房子里找到新的画和书,每一件里出现的名字今天上午都“来学校”了,接着是“芭蕾今天来学校”“佛里达·卡罗今天来学校”,之后是她想象出来的朋友——大约有十二个——而且每天都在增加——他们今天全都有义务来学校了。我女儿早熟的表演让我欣喜,因为这些表演确认了那个直觉,我们的孩子是某种天才,至于是转世天才,还是这垂暮时世的新生天才,很难说,不过有一点很清楚,她是无法定义的某种非凡之人。

她依旧在客厅中央,随着越来越多她找到的人来到学校,拨浪鼓搖得越来越少了。她父亲惴惴不安地观察着。他一直觉得女儿处于某种魔法状态。有几回,他看着女儿时那副紧张的样子,就跟你观察地震仪记录一次史无前例的地震活动差不多。她对意外波动的敏感是她个性里的常规设置,她每天都会把见过的人和书中看到的角色融入她自己的神话故事里。她就变成了他们,用他们的名字,她对角色的设定可谓成了她的日程安排。

看着她时惊奇和紧张交织的感觉让她父亲如坐针毡,时不时会有种无名的期待涌上心头,这种状态令他精疲力竭,疲惫不堪,以致一天结束的时候他几乎都麻木了;然而他对他的这个神童又有一种触电般的痴迷。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拿着拨浪鼓站着,脸上带着会心的表情和诡异的笑容,把新的人物唱进学校里。

后来,她似乎用尽了那天上午可以来学校的人。她停下来,笑容变得更加神秘,说道:

“来猜猜还有谁今天来了学校,

猜猜还有谁今天来了学校?”

“还有谁今天来了学校?”我和丈夫坐在座位的边缘,异口同声地问。

“死神今天来了学校,

死神今天来了学校。”

丈夫和我看着对方,惊愕又恐惧。可她还在摇着拨浪鼓,带着奇怪的神情,脸上挂着那副诡异的笑容。她举起双手,拨浪鼓的声音此刻似乎从天而降。我们抬头望着天花板。

“世界的死神今天来了学校,

世界的末日今天来了学校……”

“宝贝,亲爱的,”我说,声调里带着压抑的悲伤,“谁教你说这些的?”

“是啊,亲爱的,谁教你的?”她父亲说着站了起来。

可我们奇怪的女儿伸出双臂,手掌对着我们,命令我俩别再问了。我们僵住了,真的就像她是老师而我俩确实是学生。

“没人今天会来学校,

没人今天会来学……”

我们制止了她,把她抱上床。触动我们的,是那种她在说着预言的感觉。要知道,从小孩子的嘴里……

两天之后,城里开始发洪水了。水位突然间上涨,淹到了二楼。电视里,政治家们依然在否认气候变化与此有关,而是怪罪到恐怖分子和宇宙主义者身上……

威尼斯突闻鸦鸣

这个故事是在一个曾经叫作威尼斯的地方一栋房子里发现的。

(有几页散失了。)

……屏障倒了下来,全世界的水都涌到我们头上,空中盘旋着渡鸦。这座城市已经正式对外界关闭了。潟湖的水位涨得很高,颜色也不再是它因之闻名的蓝色。它现在是尸体、冷藏柜和漂浮的动物尸体的颜色。我们眼看着潟湖入侵街道,占领我们的房屋。丧钟正为找到的躯体一一鸣响。在这里,我们的死是孤独的。我们被关闭在自己的房子里,没有电,没有水。什么吃的都没有。我眼看着水涨得高高的,漫进了房屋。

可是潟湖的水位上涨已经有些年头了,只是我们没有在意。我们一直都像故事里的那只青蛙,慢慢地在锅里不知不觉中给煮死的青蛙。

城市日复一日变得更热,水位一毫米一毫米地涨着,我们仍然说没有确定性的证据表明我们用得着担心什么。科学家们莫衷一是,他们的解释各不相同,取决于谁赞助他们的研究。我对这些事情毫无兴趣。我已经不再看新闻了,不想被那些帮助销售报纸和电视节目的负面事件搞得郁郁寡欢。我以为整个气候相关的差事超出了我的理解力,我还是把它们留给专家吧。

但是,就连我也能看出气温不对头。我穿过圣马可广场去见男朋友的时候,会注意到鸽子从天上掉落下来,有时是在飞行途中。我会看到有人在圣马可教堂的大门口倒下。炎热有时是如此难以忍受,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无端被送到了撒哈拉大沙漠。我无法理解那些末日式咄咄怪事:水位上涨,颜色改变,变成死气沉沉的暗绿色,而炎热日益燠闷,直到有牧师据说在布道过程中蹬了腿儿,脚朝前被抬到门厅。

去年六月的时候,下了一整天的雪。贡多拉被冻在运河里,医院至少接收了一百例自发性肺炎患者。两天之后,天气重又像蒸笼一样热了起来,很多年长的妇女翘了辫子,老火车站附近,乃至全城随处可见拄着拐杖瘫倒的老年男人。不久前的一天,翻白肚皮的死鱼出现在了运河和潟湖里,渔民们的渔网里全是死了有些时候的鱼。潟湖的气味变得难以忍受,但依然没人相信这些《圣经》中的迹象是大凶之兆。

我们否认的能力强于相信的能力。我们发现,不去面对真相更容易。我们继续过着平常的生活,却拒绝相信那些证明我们的生活方式是自我毁灭的确凿证据。我们被过去囚禁,继续做着我们知道正要着我们命的事。更糟糕的是,我們相信我们所做的一切所造成的恶果不会真的降临。我们认为在最后的时刻,冥冥中总会出现奇迹,会有神奇的解决方案。我们甚至期望大自然中或许有我们没想到的因素,会通过某种方式洗却我们在文化和环境上的犯罪记录。

问题在于,所有这些反常的闪现之中总还是有着正常的日子。正常的日子还是多过反常的日子。因此我们继续相信正常的日子就是常态,任何反常的事都是微不足道的偏离。我们还没意识到,正常已成为其条件已然改变、看漏了的平衡。只不过这个改变的悲惨结局对我们来说尚不明显。

在那些正常的时期,我们在广场上观看婚礼。我们看着新娘跳过水位上涨的溪沟,她们的礼服被高高拽起。

几个月过去了,来这座城市的游客少了很多。孤独围裹着我们。海平面一天天上升。起初,我们的政客们拒不承认此事。后来,他们暗示这全是蓄意破坏者所为。老鼠越长越大,它们的胆子也越来越大。它们大白天里窜来窜去,见到人也不躲避,就好像它们已最终占领这座城市。不过,它们并不是真正的威胁。真正的威胁是恶臭,是那些圆滑地声称无须害怕的政治家,以及我们自己。我们才是所有威胁里最糟糕的。我们拼命要正常生活的那副德性。

我们对正常生活的沉迷可能是我们最恶劣的品性。早晨醒来后,我会哼几句母亲教给我的诗句,泡个澡,喝杯咖啡,然后走路去办公室。我工作起来的样子,似乎那就是天底下唯一重要的事。傍晚,我走路回家。上班的路上,我总会经过广场上的那些咖啡店。我看着侍者们摆着台子。没人会光顾,可他们摆起台子来,就像是一小时之内会有一大群游客要蜂拥过来。我从报纸上了解到,美国政府又一次拒绝出席气候变化会议,并以官方声明宣布,气候变化不过是虚妄之论。报纸上还说,全美各地城市正沉入上涨的海水之中。在很多城市里,人们不得不把财产转移到地势高的处所,住在帐篷和匆匆搭建的住所里。很明显,整个国家正在遭受创伤。人们似乎无法相信他们的正常生活会被如此彻底地改变。报纸上说,没有出现骚乱和反抗——只是到处弥漫着阴沉的情绪,似乎人们不愿从长时间的确定性梦境中醒来。各种报道从其他国家传来,所述之事离奇得难以言状。有时候,在报道这些奇异之事时,记者们似乎拼了命要压过别人。荒诞已然成为普遍现实。

不过,每天当我走路上班,有位服务生我路过咖啡店时总希望能看上一眼。他个头不高,就像正常女性幻想中的男子,眼睛也不是蓝的。他身材瘦小,文静,眼里有事儿。有一回,我见他在和一只流浪猫说话。又有一天,我看到他在喂那只猫。如此文静的同情心在当今时代很珍稀,这个时代,我们只顾着收起各自人生的吊桥……

国务院正式否认

散落的文件在首都漂浮,这里,如今只有摩天大楼的顶部隐约可见。

我们今天就气候变化的传闻发布了官方声明。总统本人,他从基本原理和性情上都否认气候变化这一观念,做了实质性修改之后,从椭圆形办公室亲自做了发布。新闻媒体反复进行报道。他尤其想要这份声明可以驱散那已将人民赶到绝望暴怒状态的整个胡乱推测。他很清楚地表明,大自然这些狂烈的动荡,持续的洪水,日益增多的摧毁海岸的台风,以及吞噬了半个加利福尼亚的森林大火,全都是自然现象,丝毫不表明有什么偏离了常轨。这些现象已经持续了多年。奇异现象的出现丝毫不意味着哈米吉多顿①。

国务院启动了一个研究项目,对这些年来怪诞现象的报道进行研究。结果发现,这些离奇现象年年都有份,一百多年以来都是如此。看来我们夸大了自己时代异常现象的意义。我们把它们当作孤立事件。报告是对已经成为时尚的末日贩卖必不可少的纠偏。和过去尽是恐怖主义事件的年代相比,我们这个时代非常正常,甚至在自然灾难方面可谓表现平庸。想想维苏威火山喷发吧,庞培的,想想曾经动辄肆虐数周的森林火灾吧,想想为智人登上世界舞台创造条件的早期全球变暖吧;再想想消灭了浓毛猛犸的气候条件。现在的科学家已经不时兴说这些了,不然他们会被大众钉在十字架上,但在他们的私密报告里,他们还是坚持认为总体来说,火灾、风暴等气候状况的波动,在地球历史上已经存在数千年了。在人类还有信仰的时候,他们把自然灾害归因于上帝或诸神之怒。而现在,他们归咎于政府和大集团。我们就是新的诸神。我们裁定不存在全球变暖。就算有,那又怎样?我们正在计划移居火星。在那儿,我们——被选中的少数人——将重新来过。为什么人民都认为地球是永恒的呢?在宇宙中几百万颗行星里,只有地球足够稳定适合生命安家,这仅仅是个巧合。这份稳定一直都很脆弱。人类一直都在进化,进化就意味着毁灭。这是进化本身的法则。我们总是踢掉我们下面的梯子。我们以这种方式前进。污染是进化的副产品,是我们为文明付出的代价。那些莫名其妙希望我们走另一条进化之路的人,不仅否定了历史,也否定了他们所享受的巨大利益。无法忍受那些在西方过着奢华生活的年青一代末日宣扬者,所有这些就意味着对其他文化的毁灭和西方文明里大量无案可稽的犯罪?现在你还想要,在这最后的时刻,以某种方式被免除一切历史记录,把时间倒回去吗?

但是,如果那些末日宣扬者是对的呢?如果总统正把我们带进末日呢?如果世界燃烧的当口我们还在糊弄人呢?这个世界正在燃烧,熊熊燃烧。亚马孙雨林在燃烧,澳大利亚在燃烧,美国全境都在燃烧。教堂在燃烧,僧侣们在自焚,冰盖在蒸发,城市着了火,本该白雪皑皑的地方正热浪滚滚。

我们这是在做什么,支持一个可能将我们带往万类灭绝的总统?这是怎样的一份差事,迫使我服从将完全毁灭我们全体的命令?职责难道没有底线吗?我心底深处是不相信这套否认程序的,可我的薪酬优渥,也是最能胜任这份工作的一个,这不,我正用着自己的本领,不仅说出我认为是谎言的谎话,还参与密谋那个所有谎言里最大的谎言,那个最终的谎言,那个末日谎言,那个终结一切谎言的谎言。

以我亲眼所见,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太好。昨天我正送女儿去托儿所,突然一只美洲鬣蜥从天上坠落在我的脚边。我那五岁的女儿,仍然带着一丝好奇心看待一切,问:

“爹地,為什么鬣蜥会从天上掉下来呀?”

我该说什么?我该告诉她总统的谎言,说一直都是这样,没啥不寻常的?我试着保持沉默,希望她能找到别的令她感兴趣的事,可是我忘了这个五岁孩子异常执着。

“为什么呀?爹地,鬣蜥为什么要从天上掉下来?这只刚刚掉下来的。瞧瞧。可是为什么……?”

“有的时候是会这样的,小甜心。”我说。

“是上帝把它们扔下来的吗?上帝是不是生鬣蜥的气了呀,爹地?”

“不是的,”我答道,“上帝没生鬣蜥的气。”

“上帝是不是生我们的气了呀?”

这个问题停止了我的思绪,直击我的心口,像一记毫无防备的胡迪尼拳①,缠绕着我。两天之后才致死的那种。

“你刚说什么来着,亲爱的?”

“上帝为什么生我们的气呀?”

“我不认为上帝生我们气了。”

“我们做了什么让他那么生气啊?”

“你怎么会这么说,亲爱的?”

她把她的小手从我手中抽走,站在那里仰望天空,随后眉头疑惑地蹙了起来。

“因为他往下扔鬣蜥的样子呀。”

我茫然无措地站在那儿,头一回感觉到被困在了为养育女儿而编织的谎言里,而正是这同一个人用她天真的问题揭穿了这个谎言。

“不是上帝扔下来的。”

“那又是谁呢?”

我再一次沉默了。

“还有,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无家可归的人呢,爹地?为什么他们都睡在大街上呢?”

“因为他们的家都被海水淹了。”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部分是因为对自己无能的恼怒。

“可是为什么海水涨那么高呢?”

“这个很难解释。”

“我们都会被淹到海里吗,爹地?”

我头一次开始注意到自己女儿奇怪的骇人才智。她似乎以一种隐藏的学识在说话,而且她看着我的样子,就像我知晓一切却故意不说似的。这也许就是孩子的好怀疑天性吧。

“我们当然不会被海水淹没!”我几乎是要爆发起来了。

她喘了口气,然后给了我一个奇怪神情。

“你哪来的这么有趣的想法?”我尽可能用宽慰的语气说。

“学校里别的孩子。”

“别理他们,他们什么都不懂。”

“那你懂吗,爹地?”

我正要冒出冷汗,这时,又一只鬣蜥落在我们脚边。这次她没有畏缩,只是继续盯着我。

就在那时。

就在那时,我一下子哭了出来,不知为何,似乎也没法止住。

这时我蹲了下来,和她一般高,快要把眼珠子都哭出来了。人们看着我们,这让情况更糟了。

“别哭了,别哭了,”女儿说着,轻轻拍着我的背,抚摸着我的脸,“别担心,爹地,我们都会被淹到海里的。我们只需要学会像鱼一样生活就好了。”

那些深不见底的矿井

这些片段发现于曾经的非洲,系一本杂志褪色的残页。

我所记得的唯一快乐时刻是我从矿井里出来的时候。我全身都覆盖着铝土矿尘,眼眶周围也是。我们穿着普通的衣服和帆布鞋子下到矿井里。他们开动钻机,我们吸入的全是粉尘,当之后我回到地面上擤鼻子的时候,擤出来的都是血。我以前觉得这些都是正常的,我是在赚钱养家,也没人告诉我有别的赚钱方式。我一直都想上学,但是我母亲在我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深爱着她的父亲在她走后也没能坚持多久。没有人照顾我们,我们七个孩子很快就流落街头。家里的亲戚都不想认养我们,也有些亲戚想照顾我们,但他们都有各自的麻烦。后来我们兄弟几人慢慢失散了,我妹妹也被她老板搞大了肚子,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她。有一天,我碰到的一个人问我要不要赚点快钱,我同意了。然后他把我和其他一些人装在卡车后面带到了一个远离城市的地方,然后就到了这个矿井。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上了去地底下的路了。第一天,我以为我会死。我以为我是在下到地狱里去。其他所有和我一起的人也都是头一次下矿井。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找到他们的。这些人面色苍白,流浪狗一样无家可归,也没有家人。要是他们死了,没人会注意,没人会关心。我们就是一帮矿料。我记得那天,刚开始干没多久,矿井里塌方了,我们还在里面。他们没人来营救我们。所有的石头和土塌在我们身上,我们唯一可以呼吸的空气里,全是致命的红色矿尘。我们少数几个还活着的人不得不挖出一条逃出去的路。那费了几乎一整天。等我们重新回到阳光下的时候,他们把矿井的坍塌算在了我们头上,罚我们钱还把我们关进牢房。监禁期间我们听说了另外四个矿井的塌方事故,之后我们又听说北方几个省发生了地震。有传言说大地裂了开来,一座座村庄整个落入裂缝之中。我们还听说大陆正在偏移,森林正在消失,潮水涌向都市,吞没一台台拖拉机、一间间办公室、一片片花草。我们听说了将房屋卷到空中的风暴。城市在风暴中打转,升到空中,四处飘散,接着摔碎回地面。我们听说在风中倒立的树、惊恐万状的人以及被飓风的拳头砸碎的教堂。随后我们就听说我们所认识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全部消失在风暴的白洞之中,无人知其去向。看来我们这些被困在矿井里,烂在牢里的人,是唯一得救的。风暴吹走了牢房的屋顶,一时间天空向我们展示了无拘无束的自由。然后,我们出去,走进一个只有石头的世界……

众神离去

这个片段发现时,楔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下面,是一本无法辨识的书中的一页。

我们去猴面包树林神祠的路上一路歌唱,树林里的精灵比树还要高,到了夜晚伊罗科树的叶子上挂着一抹蓝色的雾气。精灵们交谈的声音清晰可辨。窃窃私语从下方传来,仿佛他们是在地下说话,不过这是他们的一个小伎俩,发声的把戏,让声音附着在树叶或蜥蜴的声响上,就是为了迷惑那些本不该来到森林的人。我们进入森林便不再歌唱。我们一直在唱我们的悲哀。这个世界已经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颠倒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有什么意义,我们受长辈和那些伤心欲绝的人托付,来向神谕和精灵探寻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河流早已发了疯,天空也不再像从前。河流在沸腾,天空落下白色的粉末。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呢?有时天气突然变冷,地上结起了冰。转天就炎热到所有生物都会被灼伤,人开始跌倒在地上,鸟儿也会撞到墙上,似乎它们看不见墙或是被这奇怪的天气变化弄晕了。世界不再正常,所有地方的教堂都在祈祷和歌唱,然而情况还在变糟。

后来,长辈们说我们也许应该回去找那些旧时的神明、神祠以及我们的祖先,看看他们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于是他们挑选了我。我是一个头发都被生活中可怕的事情剃光了的人。我的眼睛被痛苦和麻烦剥了一层皮。我是一个在可怕的生活脚下忏悔的人。他们选中我的时候我很吃惊。我带领着队伍前行,在向森林深处进发的时候,敲着锣走过黑夜,驱赶我们不想要的精灵。我们进入神圣森林深处,走向森林深处旧时神明仍然居住的地方,那里神祠建起之后就不曾有人来过,如今的神祠失落在盘根错节的红树树根丛中,嵌在密林里。

我们走了进去,唯恐那些旧神和精灵生我们的气,这几十年来,我们抛弃了他们。没人能够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踏足神祠是什么时候。没人想得起神祠确切在什么地方。我们之所以能够再次找到它,是因为遗留在童谣和几乎被遗忘的故事里的线索,我们把各自不同回忆中的线索拼凑起来。就这样,我们找到了回到我们抛弃的神祠的路。这条小路已经被堵死了,杂树蔓生,我们只好重新砍出一条路来。路边有大龟,附近的红树沼泽早已成林,根丛里点缀着红色野花,看上去像是四溅的鲜血。

对密密麻麻的藤蔓和攀缘植物好一番左劈右砍之后,我们找到了旧时的小径,面对奇异的花朵和皮肤光滑、颜色斑驳的巨蟒几番逡巡不前,它们显然是那些古老神祠里蟒蛇的后代。经过这一路披荆斩棘,我们发现老神祠那个空间古朴如初,保存完好,似乎这些旧日神明的祭司一直秘密来此,保持一切洁净如新。但事情并非如此。我们是怀着恐惧与惊叹交织的神情看这个神祠的,只看到它的清新感。

突然之间,所有跟我们一起来的草药师纷纷扑向这个被森林保护的神祠,匍匐在主神奥根和恶作剧之神艾舒的铜像前。草药师和祭司们同时开始叽叽咕咕说着什么。我们退后站着,注视着这诡异的变化。草药师们开始变成了另外的人,他们声音变得低沉,似乎进入了浅睡,脸上挂着心不在焉的微笑。随后,当我们还没从发现此地如此完好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神祠开始说话了。借那些草药师之口。我们眼见着他们开始扭曲,变形,尖叫,哀号,就像是被突如其来无法忍受的剧痛所攫服。起初我们害怕他们是被森林里的蛇、毒虫或蝎子咬了:他们开始在地上扭来扭去,面孔扭曲。可是,这之后,他们每一个人都开始说胡话,喊出一些此前无人听过的话语。我们都呆住了。随后,我的身体接收到了这个信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接收到了。大地通过这些草药师哀号。接着,大地的哀号攫住了我。我把自己撞向一棵树,开始尖叫起来,像是有人拿电线插进了我的敏感部位。突然之间,疼痛停止了,一个平静下来的安详片刻包裹着我。那似乎是一种死亡的安详。随后,我看见他们结队离开大地。诸神正在离去。他们全都在离我们而去,头也不回。那是一个很长的队伍,我看着他们带上所有的一切,大地的秘密,先祖的肖像,联结神灵世界的珠珠串串;他们带着所有这些决然地离开了我们的领地。于是,我知道终结已经来临。这是末日的开始。我很想加入他们的队伍,但是我有着太多的尘累,无法获得如此凌云的轻盈。倘若真有一刻我希望自己死去,那就是此刻;既然他们都在离去,我们将被放逐于此——徒勞地眼看着这个世界行将消亡——直到最后一口气。我们所能做的只是看着神明们离去。而他们作别的手势都没一个就那么离去,似乎他们很久以来一直都知道,我们作为人类,最主要的天赋就是毁灭我们的未来……

我曾经见过的幻景

发现于秘鲁森林一个塞得半满半空的瓶子里。

我们来到这里,是因为想要一个可以超越每日新闻致命负面性的幻景。每天都有新的恐慌。于是我们来到秘鲁,去见一位朋友推荐的萨满祭司,然后加入这个以死藤庆典进入高潮的仪式。每一天的生活都如此怪诞,电视和报纸铺天盖地灌给我们的事实如此荒谬,我们想要摆脱这些。我们想要一个新的幻景。别的人似乎全都沉入绝望、酒精和毒品里。我的伙伴有很多人自杀了。大伙儿只是在世界要他们出局之前自己先出局了。这是一种针对死亡的先制袭击。周围有太多的死亡。大规模的,小规模的。我们想要为生命声援。

这个萨满祭司是一个有着黄绿色眼睛的小个子男人。他话说得很少,好像不信任文字似的。要是能够,我也希望用沉默来书写这篇文章。他让我们围成一圈坐下来,带着我们进行了一个宣誓仪式,让我们发誓不会传出去。之后我们每个人都喝了药剂。我在一个偌大的羽毛垫子上躺了下来,起初什么也没发生。后来时间和空间的结构弯曲了,现实也被改变,我发现自己在汪洋大海里漂着的一艘船上。

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艘船了。它有一面金色的帆、一面红金色的和一面橙金色的帆。总共三面。海面广阔无垠,泛着紫和绿,天上一派红兮兮的尘霾。天空似乎沿着世界的曲度被折弯了。船有三层,我发现我不经意间开始对它探索起来。在其中一层里,是世上仅存的孩子,九个男孩九个女孩。他们被分别安排在分隔开的同一层船舱里,这样彼此就不会见面,不会有交接。必须保护好他们清纯如初。他们是留在这个乱了套的世界上最后的孩子了。

下面的一层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动物,每个物种两只。所有的飞禽走兽都装进了那个空间,这种看似不可能的事不知是怎么办到的。在船的最深一层,船底,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像是一个声音、一道光、一种能量的什么东西,那东西既无限,体积又小;它是整个世界的神秘力量,不过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是谁将它们放在那里的。船由天鹅牵引着。天鹅们以一种近乎超自然的镇静牵拉着船穿过最恶劣的风暴。船的侧面,协助这些天鹅工作的,是八只章鱼。

这艘船带我们去得救之地的旅程第三天,孩子们开始互相做爱。这有点令人骇怕,因为他们不该做这些。他们本该在到达救赎之地时保持贞洁和童真。大海一片紫色,天空呈现出一种前所未见的形状,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也不知道我们正在逃离什么。我所知道的只是时间已经改变,也许时间已不复存在。

我得知,疾病、火灾、上涨的海水、绝望以及空气中的毒素已经摧垮了地球。历史终结了,叙事的时间消失了。留下的全部,只是孤独地漂浮在大海上的脆弱梦境。

在船上,能听到一个孩子在说话。

“在世界的尽头,”小姑娘说着,像是在编一个她自己的新故事,“平安终将归来。”

以上是我们发现的一些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个女孩子是对的。平安已经回归到这个星球。它是我们星系探索过程中见到的最平静最美丽的星球。它无疑是新近唯一一个显示出还有生命迹象的星球。我们收集了很多手工艺品和机器零部件。他们似乎在大部分日常活动中都使用塑料、玻璃和金属。从我们所掌握的证据来看,他们似乎崇拜物。作為一个物种,他们似乎无能成就伟大的思想和观念。他们奇怪地囿于自己的哲学。他们眼里只有自己,只透过自己看待一切事物。不同于我们在宇宙中遇到的更古老文明,那些几十万年前就灭绝了的文明,这个文明在它神奇的存在插曲中,并没显示出什么特别惊人的宇宙观,对宇宙近乎无限可能性的认识乏善可陈。总体说来,他们更像是一个目光偏狭的部落性物种,纠缠于种族和性别观念。在他们相对短暂的历史中,他们片刻都没将自己视作宇宙秩序的一部分。这种宇宙高贵感使他们完全枉为一个物种。

也许正是他们无能超越如何看待自身,对自己身上最渺小而非最伟大的东西狂热认同这一局限,可以解释他们为何无法战胜他们眼见着正在来临的末日,一个他们每天都在促成却无法改变的末日。

也许人做出改变的能力,取决于他们真正的精神遗产观。他们视自己为尘土,最终便归于尘土。

了解到这个星球曾经是他们光辉生命的家园,有一种无法言表的悲伤。

在其退化过程的第5×××××个极长期①,我们离开了那个令人震惊的星球,继续绘制这个曾经见证了生命的祥和与壮伟的宇宙中的星球地图。

责任编辑 李嘉平

① 基督教《圣经》所说的世界末日的善恶大决战战场。

① 魔术逃脱大师哈里斯·胡迪尼据说腹部中拳致死。

① 一个极长期相当于10亿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