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情境诗学的生成

2021-12-01 06:41
关键词:新诗意境诗歌

张 雨

(西北民族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部,甘肃 兰州 730030)

今人但凡评价新诗,总能轻易超越文本,借助意境理论,作出深刻玄远的解释。意境已成为“诗道高雅”的文学性标识,成为新诗无障碍联接古典诗学的万能通道。20世纪以来“意境”研究的基本取向,“倾向于将意境视为中国古代文论乃至美学的核心范畴,在涵盖中国古代文论和美学一般特征的意义上来阐释它”[1]12。蒋寅认为,这种趋向肇始于王国维对“意境”概念的阐释,古人使用的“意境”只是立意取境之义,王国维将“意境”标举为衡量作品优劣的价值尺度。王国维之后,在现代学者的不断阐释、开拓下,意境遂成为一个与传统用法割裂的现代诗学范畴,并被视为中国古代文论乃至美学的核心范畴[1]18-24。范畴的扩大,必然导致意境一词在实际运用中具体性的缺失,对此,古典文学研究界已有反思。周剑之认为“意境”实为诗境之一种,难以包容诗歌所有的特质,对“意境”的强大认同,使得古典诗歌的许多其他特质被遮蔽了,比如注重记录情境、记述事实、忠实呈现外在世界这一脉络的诗歌[2]。张剑认为,意境是“诗道高雅”的重要内容,遮蔽了近世诗歌日常化、生活化、地域化和私人化的倾向[3]。

相比于古诗研究,“意境”在新诗研究中面对的问题更多。从宏观层面看,意境诗学的哲学基础是天人合一的生命哲学,在现代社会,人的主体意识在天人合一的哲学结构中突兀而出,一种和谐、合一的审美愿景受到冲击。另一方面,随着科学思维、工业能力的提高,物的世界早已超出鸟兽草木、山水田园的自然景观,与之相应,人类认识、改造、创造物质世界的欲望早已溢出格物致知的古典情怀;同时,意境诗学深得“温柔敦厚”的诗教之旨,和“文质彬彬”的古典法则息息相关。而新诗之发展,建立在人的解放、文本解放的基础上,“文质彬彬”的古典法则势必破裂,“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的古典禁忌必然成为新诗合法的审美取向。在新诗发展中,主体人格呼之欲出(“野”)的诗、形式狂欢(“史”)的诗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成为新诗的特色,这种美学的背叛奠定了现代文学思想启蒙的精神内核,奠定了现代中国人融入世界、奋发图强的民族心理,同时也预示着工业时代到来之后,人和世界疏离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景观的出现。

从微观层面看,语体和诗体的解放,让新诗承载了更多更具体的个人诉求和社会信息,这些内容很难包孕交融在一个意境之中,它在一定程度上拒斥“意与境会”的精致与和谐、拒斥“境生象外”的含蓄与玄远、拒斥“欲辨已忘言”的延宕与空灵。新诗场景写实的意图更强、情节表现的兴致更高、个人倾诉的色彩更浓、社会教化的愿望更烈,它需要读者身临其境的痴迷与投入,它需要读者真切具体的感知和理解。我们可以指摘这种艺术趋向的弊端,但是我们无法否认这种文学现象的客观存在。在新诗的发生与发展中,传统的知、情、意三位一体包孕于“境”的抒情诗结构趋于分裂,一种内嵌的叙事结构呼之欲出,诗人常常用一个召唤性的叙事结构,把景物、人物、个人情思和社会观念容纳其中,用更日常更亲切的文本空间促成作者和读者的审美交流。

在此,我借用中国古典诗学中的情境一词,指认新诗文本中内嵌的召唤性叙事结构。之所以如此,基于两层原因。第一,在古典文学研究界,已有学者用情境或事境来概括古代抒情诗的叙事化倾向(1)周剑之:《论古典诗学中的“事境说”》,转引自张剑《情境诗学:理解近世诗歌的另一种路径》,《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期。,鉴于情境一词兼备事境之真切、意境之深微,更能代表中国人传统的诗歌趣味,故择用情境一词。第二,在现代汉语的日常运用中,情境一词有“场景”“情形”“情况”“境遇”等意思,它指向一个事件发生发展的具体场景,它包含着时间推移、戏剧冲突、情绪演变等情节线索。在阅读诗歌时,读者通过拼贴、填补与贯通式遐想,往往能够还原出真切的生活场景、若隐若现的故事情节、微妙婉转的心理镜头……这一切,似乎被一种具有现场还原功能的声音叙说着,让诗歌的情境获得了充分的表现。

文章将从场景写实、情节推进、声音自觉等方面,呈现新诗情境诗学形成的主要特征,并结合现代诗教的发展,探讨新诗情境的意义。

一、场景写实

场景是情境展开的基础,一般出现在小说、散文和剧本等文体中。在中国古诗中,场景描写更多出现在篇幅较长的叙事诗里。在抒情诗、尤其是形式与内容高度浓缩的律诗绝句中,诗歌不能在“写实”上下大力气,不能单纯地在“景”或“事”上延宕滞留。在有限的文本空间内,“景”和“事”需要在最快的心理时间内被情意化释融合,场景需要转化为高度诗化的审美形态综合呈现,意境诗学的形成实属必然。

新诗散文化,是场景描写充分展开的前提。正如胡适所言,“就是写景的诗,也须有解放了的诗体,方才可以写实的描画”[4]297。沈尹默的《三弦》,是场景写实的代表作品:

中午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拦,让他直晒着长街上。静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树。

谁家破大门里,半院子绿茸茸细草,都浮着闪闪的金光。旁边有一段低低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双手抱着头,他不声不响。[5]

这首诗有广角镜头,写正午的骄阳,写死寂的大街,写树和风;也有近距离的景物,小院里的细草与流光;还有声音,三弦的鼓荡,满蓄着夏日的死寂、躁动与沉闷。诗歌从句法到语法,都以散文化的方式展开,写实描绘,宛然是现实世界自然敞开的样子。这样的描写,断然不会出现在古诗词中。

这样细密、写实的描写怎样聚合、升华,转变为诗性的内容?这是五四新诗面临的问题,许多新诗在这种情况下失败了,但是《三弦》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诗歌结尾只有一句:“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双手抱着头,他不声不响。”这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是诗歌中特写的“人”。他和郁热的世界形成对峙,成为沉重世界的承受者,成为光和热的重压下“蜷缩的痛苦”——他将烈日、风、流光、声浪收拢在自己的形象中,用自己痛苦的身形言说着世界。若无最后一句,该诗便成为纯粹的写景。最后一句的出现,场景描写便成为笔法的衄挫、诗意的铺陈、力量的积蓄。

同样的写法出现在周作人的《两个扫雪的人》中:

阴沉沉的天气,

香粉一般白雪,下的漫天遍地。

天安门外白茫茫的马路上,

只有两个人在那里扫雪。

一面尽扫,一面尽下∶

扫净了东边,又下满了西边,

扫开了高地,又填平了洼地。

全没有车辆踪影,

粗麻布的外套上,已结积了一层雪,

他们两人还只是扫个不歇。

雪愈下愈大了;

上下左右,都是滚滚的香粉一般白雪。

在这中间,仿佛白浪中浮着两个蚂蚁,

他们两人还只是扫个不歇。

祝福你扫雪的人!

我从清早起,在雪地里行走,不得不谢谢你。[6]

这种执拗笨拙的写实笔法在诗歌中绝无仅有,在散文中也不多见。诗人似乎故意让笔触缓慢移动,衄挫反复,煎熬急于提取诗意的读者。其实,诗意正蕴藏在这种反复迂回的延宕与煎熬中:这下个不停的无边无际的雪,不正是琐碎的生活、无奈的命运的象征吗?这“两个蚂蚁”般重复劳作的人,不正是孤弱个体对抗荒诞世界的写照吗?在这种反复描写的场景铺陈中,诗歌的最后两句才有了意义。“祝福你扫雪的人”,为什么要“祝福”,祝福他们“永远扫个不停”?经过前面的铺陈反复,我们可以看出对于扫雪之人而言,反复地“扫”与其说是一种动作,不如说是一种领悟,与其说是一种谋生的劳动,不如说是一种注定无效却持之以恒的生命姿态。因此,作者要祝福他们,祝福他们在漫天飞雪中,保持了生命的高贵与庄严。最后一句“我从清早起,在雪地里行走,不得不谢谢你”,这里的“谢谢”未必完全是感谢扫雪之人让早起的“我”有路可走,而是因为他们的劳动,让“我”对生命产生更通透的理解。进一步讲,这里“祝福”并“谢谢”的人,不仅仅是两个具体的环卫工人,而是五四时期发现的“自我”,是荒诞沉重的命运中发现的人生价值。

对于最初的新诗而言,场景写实是情境写作的基础训练。诗人们训练了客观描绘场景的能力,也训练了他们在场景写实中积蓄诗意提取诗意的能力。同时,这种客观写实的场景描写,有利于纯粹的意象表达和想象抒情。闻一多的《死水》和郭沫若的《凤凰涅槃》是意象表达、想象抒情的典范。在《死水》中诗人对水潭的颜色、功能和危害进行了戏谑性地仿真描写,让“死水”这一意象获得了现实的批判色彩;在《凤凰涅槃》中,诗人依次铺陈了“凤凰涅槃”的几个阶段,以写实笔法描绘想象图景,为“凤凰涅槃”这一东西交融的神话,赋予了祖国新生的象征意蕴。由此可见,惟有细化的、深化的场景描写,方能让新诗超越意境表达的古典模式,让诗歌含纳更真切更丰富的个人情思和社会内容。

时过境迁,当我们指出早期新诗的直白与朴拙时,却没有意识到这种技术训练对新诗的本质性影响。我们忽略了以后的中国新诗,无论是书写社会现实还是心理现实,无论是浪漫主义抒情还是现代主义抒情,都无不得益于场景描写的细化与深化。中国新诗将场景描写从传统名士、士大夫情结中解放出来,使之具有了社会表达的真实性和广阔性;从精致玄远的意境诗学中解放出来,使之具有了个体表达的具体性和日常性;从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的模式化结构中解放出来,让情与景、人与物各有纵深,形成富有张力的文本能量。我们可以从五四之后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诗歌中,看到《三弦》《扫雪的人》等早期新诗的影子,一种写实仿真的、细化深化的场景描写出现在不同类型的诗歌中,以镜像、世相和想象的方式,言说着现代中国各个时期的私人史和社会史。

二、情节推进

意境诗学,强调写境。标举情境,意在彰显诗境中“事”的因素。诗境中的“事”不是单纯的事件,而是诗歌抒情的内在结构。因为语体和诗体的解放,新诗的篇幅普遍扩大,而格律的破除,让诗人失去了可以依赖的声律结构。在这种情况下,许多新诗借鉴了小说、戏剧和电影等叙事文体的表现手法,靠一条内在的情节线索推动诗意运行。

诗歌自有小说、戏剧或电影所不能言的意义,但是,诗歌必须和这类文体一样具有充满诱惑充满召唤的真切肉身,情节正是许多新诗中隐秘浮现的真切肉身。我们来看鲁迅的《他》:

“知了”不要叫了,

他在房中睡着;

“知了”叫了,刻刻心头记着。

太阳去了,“知了”住了,——还没有见他,

待打门叫他,——锈铁链子系着。[7]

夏天,知了叫着,一声一声刻在我心上。我很紧张,因为他在屋里睡觉,我怕惊醒他;天黑了,知了不叫了,他还没有出现;我着急了,他怎样了?我要去叫醒他,但是我被“锈铁链子”系着。“锈铁链子”,这是捆绑了多少年的囚徒啊?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锈铁链子系着”无法解脱,我无法走出自己的桎梏叫醒他……这种情节,这种人生情境,可以写进童话、恋爱小说、武侠小说、哲理小说……多么沉痛的人间体验:捆绑的生命,没有力量叫醒自己的心上人。

秋风起了,

快吹开那家窗幕。

开了窗幕,——会望见他的双靥。

窗幕开了,——一望全是粉墙,

白吹下许多枯叶。[7]

秋天来了。秋风啊秋风,请你快点吹开他的窗幕,让我看见他的双靥。靥,是有色彩的青春容颜。我盼秋风起,正是为了一睹他脸上绽放的色彩,照亮煎熬的我。结果,窗幕开了,是堵白粉墙,言说着虚无与绝望。结果,“白吹下许多落叶”——风为我而起,落叶成为无辜的牺牲品,我对落叶充满愧疚。

第三节最是惊心动魄:

大雪下了,扫出路寻他;

这路连到山上,山上都是松柏,

他是花一般,这里如何住得!

不如回去寻他,——阿!回来还是我家。[7]

下雪了,我一路扫着雪,去找他,一直扫到山上……这情境很美,很有力量。因为爱很实在、很敦厚,没有清词丽句或山盟海誓,只有一身的蛮力与执着。可是到了山上,看到的只有“松柏”(坟墓)。难道他死了?不会的,他花一般的生命,怎么会死呢?我不相信。我要回去,到自己家里找他。

鲁迅诗中的“他”,类似于中国古诗中的“佳人”。五四文学初期,人称代词“她”还未被广泛使用。所以诗中的“他”应该是“她”——“她”是谁?“她”象征什么?联想到中国古代兴义幽微的“佳人”传统,联想到鲁迅一贯复杂深刻的诗化表达,这首诗必然有悠远深微的意义。但是不谈它的象征意义,只看情节中生成的痴情、矛盾、美丽、绝望以及绝望后继续寻找的爱情情境,我们也会被诗歌打动。

情节推动、渲染情境是新诗之新的典型表现。面对新诗,读出情节方有生趣,读出情境方见活诗。即使是一些表意晦涩、注重象征的诗篇,它内置的情节脉络也不难发现,比如李金发的《弃妇》:

靠一根草儿,与上帝之灵往返在空谷里。

我的哀戚唯游蜂之脑能深印着;

或与山泉长泻在悬崖,

然后随红叶而俱去。

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

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之烦闷

化成灰烬,从烟突里飞去,

长染在游鸦之羽,

将同栖止于海啸之石上,

静听舟子之歌。[8]

这是弃妇的心理活动,它本质上是一种想象性的情节,“弃妇”企图借此获得心理的解脱:她置身深谷,看着随风飘舞的草儿,就想通过这根草,和上帝取得联系;她看到蜜蜂,就希望把自己的哀戚印在游蜂之脑,它们飞向远处,自己便能解脱;她看到泉水,就希望泉水带走自己的烦闷,把它们摔碎在悬崖之下,让它们随红叶远逝;她看见夕阳,就希望“夕阳之火”将她的烦闷烧成灰烬,让灰烬从烟突里飞出去,沾染在游鸦的翅膀上,游鸦带着它们,栖息在海边的礁石上,静听舟子之歌……

这些心理活动,有清晰的情节推进与时空更迭。只有注意到这种生动的情节想象,才能体会弃妇之心不是一片死寂,弃妇的压抑与绝望恰恰是通过灵动奔涌的心理活动得以表现的。想象越是活跃,情节越是生动,情境越是完美,而醒悟之后的绝望越是猛烈。因此自然地引出最后一节:“衰老的裙裾发出哀吟/徜徉在丘墓之侧/永无热泪/点滴在草地为世界之装饰。”[8]这一幕演化成情节便是:弃妇漫无目的地行走者,像个空心人,像风中飘动的旧衣服,发出痛苦的叹息。她徜徉于墓边,对自己说:“我绝不流泪,我绝不能让自己的眼泪滋润地上的枯草,让人们以为世界是美好的!”[8]

许多新诗作品,都能演化成生动具体的情节。徐志摩的《雪花的快乐》,讲的是五四之后“雪花”的人生旨趣:不去幽谷,不去荒街,要去花园,在花园里等“她”。徐志摩的《山中》,讲的是庭院静寂,“我”想化作清风,飞到“你”窗前……这些内蕴的情节,为诗歌赋予了香艳甜蜜的抒情色彩,为诗歌赋予了童话、传奇的言说情境。另外,这种内嵌的情节,有助于篇幅较长的抒情诗结构的展开,许多长诗都是在情节推进中渲染情境、升华意义,将诗人的个人情思、社会观点容纳其中。我们在解读新诗时,应该重视文本中情节的结构性意义,重视情节生成的情境之美,发现中国诗歌在古今之变中呈现的新的审美气象。

三、声音自觉

诗有意义,也有声音。对于诗歌而言,声音不仅仅是诗歌文字语音的自然呈现,更是一种和诗歌意蕴相互映照的结构性存在。诗人在这个结构中推进情绪安排意义,读者在这个结构中因声求义、以声入境。中国古典诗歌有相对稳定的声音结构,这种声音结构必须通过吟诵才能体现出来,“古文和旧诗、词等都不是自然的语言,非看不能知道它们的意义,非吟不能体会它们的口气——不象白话诗文有时只听人家读或说就能了解欣赏,用不着看。吟好象电影里的‘慢镜头’,将那些不自然的语言的口气慢慢显示出来,让人们好捉摸着。桐城派的因声求气说该就是这个意思”[9]。中国古诗以稳定的声音结构对抗日常的自然语调,古诗的语调是“唱”(吟诵)的;而新诗以日常的自然语调对抗雅驯化模式化的声音结构,它的语调是“说”的。早期新诗以“白话诗”命名,便是为了突出新诗“说话”的调子,强调诗歌“自然的音节”。但是,正如朱自清所言,新诗终究不是“白话”,新诗的语调也不是简单地“说话”,它要在日常说话的语调中“加减点儿,夸张点儿,像电影里特别镜头一般,它用的是提炼的说话的调子”[10]。确切地讲,所谓“提炼的调子”,是指具体情境中“说话者”应该呈现的“说话的调子”。所以,体会新诗的声音,必须要和诗歌情境结合起来,在具体的场景氛围、情节线索、抒情色彩中去把握。

沈尹默的《三弦》,是声音渲染场景的杰作。“旁边有一段低低的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5]胡适发现了其中的声音效果:“看他第二段‘旁边’以下一长句中,旁边是双声;有一是双声;段、低、低、的、土、挡、弹、的、断、荡、的,十一个都是双声。这十一个字都是‘端透定’的字,模写三弦的声响,又把‘挡’‘弹’‘断’‘荡’四个阳声的字和七个阴声的双声字(段、低、低、的、土、的、的)参错夹用,更显出三弦的抑扬顿挫。”[4]303沈尹默对音节的使用,让场景描写获得了在场的声音效果,唤起读者对诗歌情境的直觉性投入。

在鲁迅的《他》中,诗歌的声音效果和诗歌的情节、心理变化融为一体。“秋风起了,/快吹开那家窗幕。/开了窗幕,——会望见他的双靥。/窗幕开了,——一望全是粉墙,/白吹下许多枯叶”[7],这节诗靠句型中个别词(开、窗幕)的跨行重复造成声音的叠进,让诗行内部形成一种加速度,这与主人公迫切想见心上人的心理状态是一致的;而三五行末尾两个幽咽尖利的去声韵(靥、叶),让诗行内部叠进加速的声音戛然而止,这与主人公热望落空的沮丧情绪是一致的。

鲁迅的《他》是声音推进叙事的佳作,郭沫若的《天狗》,则是声音推进抒情的典范。我们来看诗歌第三节:“我飞奔,/我狂叫,/我燃烧”[11]54,每句开头的“我”,形成声音的内卷与郁积;“飞奔”两字,声母和韵母的特定发音方式决定了词语的声音在压抑中逼进;“狂叫”和“燃烧”,两个词在发音时,都从第一个字开始逐渐扩大口型,到第二个字时口型和喉咙完全打开,让声音敞亮爆发完全释放。三个短句声韵之中满蓄着疾行的速度,这种声音效果强化了诗句的意义。在“飞奔——狂叫——燃烧”的动作序列中,“狂叫”是“飞奔”的辅助性动作,“燃烧”是“飞奔”的想象性状态。这其实泄露了“我”的焦虑与尴尬:向哪里奔跑?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向哪里奔跑!“奔跑”成为失去指向的动作,具有无处释放的速度,用什么化解这种激情?只有用“狂叫”的辅助性动作和“燃烧”的想象性状态。而这种化解方式是无效的,果不其然,在下文中,诗歌陷入声音的回旋与意义的逃逸。“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11]54从形式上看“燃烧——狂叫——飞跑”是前面“飞奔——狂叫——燃烧”的动作序列的颠倒。这就如同一个盲目的短跑运动员,跑到终点无处可去,只有急转返回。但是这种声音层面的回旋,不是简单地颠倒,而是意义的强化。这三句在“燃烧——狂叫——飞跑”的动作序列中楔入了“如……一样”的修饰,从声音上看是为了延长语气,从意义上看是对“向哪里奔跑”这一本质问题无法解答之后进行的渲染性逃逸。因为“狂叫”“燃烧”无法释放“飞奔”的激情,无法化解准备奔跑时郁积的速度,所以只有在“形容”上形成延宕。或者说,诗人以颠倒的次序强调奔跑的决心,却以“如……一样”的修饰性短语形成语气的延宕,让焦灼的情绪在相对舒张的句型空间中逐渐消解。

因声求义、以声入境,我们可以发现以上六句诗中诗人情绪的突进与辗转。这六句诗对诗人而言,就像一棵疯狂生长的树,一意朝天长,但是不知道天在哪里。所以只有拼命地长分支,“狂叫”“燃烧”,通过臆想化解激情;所以只有颠倒再来,从枝头往根部再长一遍,形成“燃烧——狂叫——飞跑”的回旋性动作;所以只有拼命长叶子,用“像……一样”的修饰性短语形成情绪的延宕与缓解……但是这些统统无效,于是只剩自我砥砺、不断重复:“我飞跑,/我飞跑,/我飞跑。”[11]55这种声音的重复非常有效,因为这是最初的动作,也是最终的动作,这是坚决的动作,也是无奈的动作……这是唯一可行的动作!无论我们以怎样的声音朗读这样的诗句,它都具有强大的意义生成能力。如果我们以逐渐降调的声音去读这三句,它便符合诗人激情表达之后的疲惫与虚脱,并为以后情绪再次爆发整合节奏,积蓄力量;如果我们毫不气馁,让这三句在声音上逐句拔高,它则契合诗人炽烈燃烧、濒临疯狂的精神状态。后面的诗句是:

我剥我的皮,

我食我的肉,

我嚼我的血,

我啮我的心肝,

我在我神经上飞跑,

我在我脊髓上飞跑,

我在我脑筋上飞跑。[11]55

从声音上看,这六行诗句内顿挫明显增多、节奏更加整齐响亮。犹如摇滚乐表演中,激情狂欢的电吉他逐渐平息,贝斯与鼓声变得突出,节奏终于压住旋律铿锵前行。这种声音层面的变化,正是诗歌情绪的直接投射:前面无法排解的生命激情,通过反啮己身获得释放;反啮之间,发现自身无比辽阔,发现自我身上有无数的轨道供自己“飞跑”……诗歌前四句,俨然是“剥”“食”“嚼”“啮”的饕餮之音,充满了暴力自虐的痛感与快感;诗歌后三句,声音之中依稀可辨“飞跑”的弧度与力度。这种意念中的“飞跑”,让诗人获得了生命的确认,获得了摆脱生活罗网、他者羁绊的决绝与勇气,获得了在自我身上孤注一掷的骄傲与狂喜:“我便是我呀!”[11]55但是,就“我是谁”这个本质问题而言,“我便是我”充满了自欺欺人的虚弱与尴尬,以“我”释“我”,是答案对问题的重复,是宾语对主语的重复。这份斩钉截铁的生命领悟无法遮蔽激情求索的徒劳无效:原来自由,不过是反啮己身的饕餮盛宴;原来奔跑,不过是以意念为疆场,无限膨胀每一个生命细节;原来“我的我”,永远只是问题,永远没有答案……“我的我要爆了!”[11]55

《天狗》的意义是直白的,是吼出来的,但是吼叫的声音却充满了内在的张力。《天狗》的声音与意义若车之两轮,它们彼此独立各有表情,但却保持着同一的节奏同一的方向。阅读《天狗》的人,无法单纯地执着于意义,也无法纯粹地沉迷于声音,他被两种力量挟持着疾驰前行,投入到最真切的精神现场,投入到五四个性解放之后的具体的历史情境,那里有最强大的生命激情也有最绝望的时代焦虑,它以痛苦的光芒照亮了以后的时代。

新诗字数不定、平仄不拘、押韵灵活、句型多变,这种散文化的选择有利于顿挫、声调、语气的自由调整,有利于按情绪的自然起伏自由安排声音结构。新诗破除格律,是为了摆脱先验的声音结构,建立一种因人而异因文本而异和当下情绪合拍的声音效果。对于平庸的诗人而言,因为失去了可以套用的声音结构,诗歌便成为单纯的意义演绎;对于杰出的诗人而言,因为脱离了先验的结构模式,声音便能够更加主动地表现情绪、强化情调、深化情境。在优秀的新诗文本中,声音往往形成一种主动的力量,挟持着意义走向情绪的脉动,甚至对既定的意义形成衄挫、肢解与重组,让单纯的意义表达,获得富有张力的情境渲染。新诗对声音的想象,和新诗对自由的想象一样,都被一种审美的乌托邦精神所召唤。美是经验的契合还是情绪的冒险,对于普遍的文学原理而言可能是前者,而新诗毅然选择了一条决绝的道路,它将在一种没有任何经验控制的文本结构中自由旅行。在新诗发生之初,这种绝端自由的声音形式,是个性解放的时代精神的体现,而在五四落潮之后,它势必会和空前绝后的革命激情一拍即合,融入到现代中国社会解放的文化实践中去。

四、情境与诗教

新诗的发生,与诗教的现代建构有直接的关系。“一百年前,我们的前辈有感于国难深重,一时救国无门,思及重铸民魂在于‘诗教’,于是急切之中将一把手术刀递给了未来诗歌的改造——百年来充满争议的新诗就是这样应运而生的。由此观之,即使极端地说,新诗破坏了古典诗的‘一切’(包括意境、韵味和声律),但是新诗却是非常完整地继承和维护了中国诗学的正统,这就是‘诗言志’延伸过来的教化民众的传统。”[12]

在早期新诗的场景写实中,可以看到传统诗教美刺讽谕精神的延续。1918年《新青年》第4卷第1号,新诗开始“集体亮相”,共刊出白话诗9首,其中3首便是美刺讽谕的作品,它们是胡适与沈尹默的同题诗《人力车夫》以及刘半农的《相隔一层纸》。胡适的《人力车夫》以对话呈现情境,客对车夫说“你年纪太小,我不能坐你车”,车夫说“你老的好心肠,饱不了我的饿肚皮”;在沈尹默的《人力车夫》中,车上人“个个穿棉衣,个个袖手望,还觉得风吹来,身上冷不过”,车夫“单衣已破,他却汗珠颗颗往下堕”;在刘半农的《相隔一层纸》中,“屋子里拢着炉火,/老爷分付开窗买水果……屋子外躺着一个叫化子,/咬紧牙齿对着北风喊‘要死’!”这三首诗(2)胡适、沈尹默的同题诗《人力车夫》以及刘半农的《相隔一层纸》,均参见《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1号。都截取了一个典型的社会场景,以小见大、类比表达,揭露了阶级分化的社会现实。

在中国古代,不管是来自底层的“风”,还是士大夫阶层针砭时弊的诗歌创作,都希望能够帮助统治者“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13]。在中国新诗中,美刺讽谕的诗人身份从“人臣”转变为现代知识分子,诗歌写作从“天子闻此章,教化如法施”[14]2的传统理想转变为现代意义上的社会批判,但是诗歌关注民生、批判现实、以小见大、类比表达的写作方式,依然和美刺讽谕的诗教传统一脉相承。

中国古典诗歌以“讽谕诗”冠名的作品,大多数“其辞质而径”“其言直而切”“其事核而实”“其体顺而肆”,这是诗歌“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14]35的写作目的决定的。这种“言直而切”美刺传统,在剔除君臣伦理之后很容易转化为批判现实主义的写作方法。但是中国传统诗教还有一个“主文而谲谏”观念,它的影响更加深远。“主文而谲谏”是身为人臣的礼义要求,也是诗歌艺术的审美要求,不言情而言景、比兴手法、意境美学成为诗歌写作的审美形态。当这类诗歌的艺术自足性发展到足够成熟的时候,便会对它的教化功能形成遮蔽,所谓兴义幽微,必须“加注而后见”[15]。所以,与其说“诗三百”自身携带了教育功能,不如说是它的注释为它附加了教育功能。正是先秦两汉以来的学者笺注变《诗》为“经”,建构了以《诗经》为原型的诗教观念系统。

对于新诗而言,笺注阐释、变诗为经、以诗证史的传统诗教方式,显然不适合现代社会文化传播的迫切诉求,新诗需要一个将笺注信息、历史认识、政治见解等驳杂内容直接熔铸于诗歌的“超文本”。在此情况下,以情景交融、比兴言志见长的意境诗学不堪重负,而内嵌叙事结构的情境诗学恰逢其时——它有助于诗歌以抒情的方式讲述“中国故事”,在风起云涌的大时代勾勒历史趋势、宣讲革命伦理、教化人民大众。从一定意义上讲,新诗情境诗学的形成,和新诗建构现代诗教的情理(情感逻辑)、事理(历史认识)、义理(政治伦理)有内在的关系。这要求诗人必须在展开的文本情境中,以真诚动人的情感为推动力量、以具有历史意义的情节为叙事结构、以历史认识和政治立场为价值寄托,才能起到教育读者的作用。

“对话体”诗歌是新诗诗教观念的主要表现,对话常在家庭成员之间展开。在蒋光慈的《写给母亲》中,主人公即将走上革命道路,他要向母亲告别,他要用真诚的辩解消弭两代人之间人生观的隔阂[16];在殷夫的《别了,哥哥》中,主人公放弃有产阶级家庭给定的社会逻辑与人生设计,主动地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和“哥哥”代表的阶级进行斗争[17];在蒲风的《茫茫夜》中,主人公要让贫苦的母亲理解自己的道路,把母子之间的对话转变成无产阶级内部展开的意识形态教育[18]。革命文学兴起之后,这类诗歌屡见不鲜。它们并不是纯粹的叙事诗,也不是概念化的政治抒情,它们很好地借助了家庭成员之间真诚交流的生活题材,革命道义在私密交流的文本情境中找到属于自身的情感逻辑。革命者和挽留者之间的对话,是1930年代现代文学中常见的文本情境,它是真实社会情境的反映——在家庭与社会、个体与国家、人性与人民性之间,觉醒者必须作出抉择。这是先行者自我辩解、自我梳理、自我表达的需要,更是一个民族重新崛起、教化民众、重铸文化共同体的需要。

除此之外,1930年代之后,诗人常常用蒙太奇的方式叙述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在审美情境中表现人格的升华,隐喻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在苦难中的蜕变与成熟。艾青的《吹号者》将吹号者的战争生涯,浓缩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天。这短暂的一天从黎明开始,到“他”吹起身号、吃饭号、集合号,直到他吹响冲锋号、在冲锋中死去……每个环节,都有非常出色的情境书写。

这是吹号者醒来的情境:“在那些蜷卧在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的/困倦的人群里,/在那些穿着灰布衣服的污秽的人群里,/他最先醒来。”[19]166作者的文笔,似乎在刻意回避任何的英雄主义色彩、回避任何的拔高与美化,他也在反抗中国诗人根深蒂固的意境情结、反对任何纯粹化精英化的审美趣味,他要用朴拙的笔触,在灰暗芜杂的底层空间、在“污秽的人群里”析取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英雄品质,他要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描写英雄出现的场景。

这是吹响“起身号”的情境:“世界上的一切,/充溢着欢愉/承受了这号角的召唤”……于是,“林子”醒了、鸟雀喧吵,“河流”醒了、群马饮水,“村野”醒了、农妇忙碌,“旷场”醒了、“穿着灰布衣服的人群”走出屋子[19]169。

这是行军的情境:那是“一直伸向永远没有止点的天边去的”[19]170道路,是“成万人的脚蹂踏着/成千的车轮滚辗着泥泞铺成的”[19]170道路,是“连结着一个村庄又连结一个村庄”[19]170的道路……

在情境书写中“吹号者”的形象逐渐清晰。他是唤醒战友的人,也是唤醒人民、唤醒山川河流自然万物的人;他是让队伍行进的人,也是让革命队伍认识“那道路”的人;他是死在冲锋中的人,也是映在号角上的人:“在那号角滑溜的铜皮上,/映出了死者的血/和他的惨白的面容;/也映出了永远奔跑不完的/带着射击前进的人群,/和嘶鸣的马匹,/和隆隆的车辆……/而太阳,太阳/使那号角射出闪闪的光芒……”[19]172而诗歌的题记,让这样一个“吹号者”,超越了政治抒情的特定语境,获得了更加普遍更加永恒的生命意义:“好象曾经听到人家说过,吹号者的命运是悲苦的,当他用自己的呼吸摩擦了号角的铜皮使号角发出声响的时候,常常有细到看不见的血丝,随着号声飞出来……吹号者的脸常常是苍黄的。”[19]166这样的“吹号者”,已经超越了具体的职业,成为无数先知先觉、先行者生命的写照,他们是以血发声、以血践行、成就艺术人生的唯美主义者,他们是以死明志、献祭于信仰的圣徒,是向死而生、生生不息的大写的“人”,是诗人艾青在革命情境中重新发现重新定义的人。这是艾青为无名“吹号者”立传的原因,也是纪传体诗歌,成为纯粹的抒情诗的原因。

同样的作品还有穆旦的《奉献》《赞美》、郑敏的《树》等,它们都立足于战争年代的苦难现实,为一个人、一个民族立传,但是它们都能超越政治抒情的特殊语境,以审美的情境,让诗歌获得更深远的意蕴。这是穆旦笔下的一个人: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声流过去了,

多少次跟来的是临到他的忧患;

在大路上人们演说,叫嚣,欢快,

然而他没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锄头,

再一次相信名词,溶进了大众的爱,

坚定地,他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

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

而他是不能够流泪的,

他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20]

“他”是一个抽象的人,“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20]。他是永恒的时间里永远不死的人,“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20]。但是诗人将这个抽象的人安排在具体的情境中:“他在大路上”看许多人走过、唱过,“他”经受过蒙骗和忧患,但是愿意再次相信“名词”、相信“大众的爱”[20]……“在路上”这一情境将历史时间空间化,让诗歌的哲学性表述具有了戏剧性的观看效果。正是这个路边观看的具体之人,激活了见证历史的抽象之人;正是诗歌的虚拟情境,让这个抽象之人的生命哲学形象化、让他的历史认识情理化。诗中的“人”,比现实中的人更早更自觉地总结历史、发现未来、升华意义,这是诗教的意义所在。

以诗证史、发现历史发展的必然性,是现代诗教的主要内容。这要求诗歌必须以叙事结构呈现历史逻辑,以抒情笔法将历史逻辑人格化,以象征或者隐喻的方式将人格意义政治化、哲学化。这些情理、事理和义理相辅相成,形成文本的意蕴脉络;这些意蕴脉络互成涟漪、相映生辉,洇出文本的肌理和色彩、浮现文本的场景和情节、唤出文本的声音和形象……诗歌情境由此生成。1940年代,袁可嘉提倡“新诗戏剧化”,力求情感、意志的客观性、间接性表现,力求智性与感性的融合[21],现在看来,这种理论不仅仅是“中国新诗派”诗歌经验的总结,也是诗史互证的诗教逻辑寻求情境表现的必然结果。

“诗之境阔,词之言长。”[22]“阔”是意境之阔,指向某一情景的升华;“长”是情境之长,得益于抒情脉络中叙事结构的展开。但是王国维用“意境”或“境界”笼统指认三种情况:一是古代文论追求弹性表述、回避坐实意义的习惯所致;二是词乃“诗馀”,虽然低徊要眇写尽男女哀乐,但是终究不能摆脱诗道高雅的架子,不能在芜杂的个人情绪、清晰的情节线索上走得太远;三是形式所限,词虽然比律诗自由,但是诗体的完全解放是到新诗的出现才完全实现的,这影响了词在情境结构上的充分展开。在此情形下,所谓“词长”,不过是“诗阔”余荫下初露端倪的美学动向;所谓“情境”,不过是“意境”内部逐渐呈现的微妙变化,它的韵味还能被意境诗学所概括,它的特色还被意境诗学所遮蔽。

由于诗体和语体的解放,新诗可以在场景描写上铺陈展开,可以在文本内设置比较完整的情节线索,可以摆脱稳定的格律范式、按情绪的起伏自由安排声音结构,为诗歌的情境赋予音乐色彩。这些变化,是新诗情境诗学形成的主要标志,同时,新诗情境诗学的形成,也是新诗建构现代诗教的内在诉求。在五四时期,这种以场景写实、情节推进、声音自觉见长的文体,尚未完全显现它的诗教能量;但在革命文学兴起之后,在“人”与“人民”的情感转化中、在情节逻辑与历史逻辑的对应关系中、在政治抒情与诗性哲学的同一结构中,新诗情境的诗教功能获得了充分地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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