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男孩

2021-12-16 08:21林檎
湖南文学 2021年12期

林檎

老刑见到乔安的第一个问题,掉河里什么感觉?后者摇摇头表示无法回答。忘了,全是空白,感觉做梦一样,鬼压床你知道吗?他说,浑身空落落的,攒不上劲儿也喊不出来。恢复意识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救护车上,模糊中只记得一件中国邮政的背心。“寻找见义勇为的邮递员”,乔安很快在晚报上登了这么则寻人启事。邮递所投送班班长最先看到的时候,老刑还不承认,大家把排班表摆出来,对照寻人启事上的时间地点,这下老刑没话说了。

派出所、报社、电视台,还有单位领导都来了,乔安端着锦旗走在最前头。送完锦旗还要请当事人还原当时的情景,乔安在前面带路,出投递站右拐,沿西塘河往东直行五公里,路过一座石拱桥的时候,他停下了电瓶车。就是这儿了。他抬臂一指,心有余悸。那天骑车的时候,一只手在按手机,回复完消息,一抬头发现前轮已经冲出路沿儿。眨眼工夫,连车带人直愣愣冲下去,他耸耸肩说,后面怎么回事就不知道了。

民警问老刑是不是这么个情况,电视台已经布置好采访现场。老刑心里直打鼓,这情景,像法制节目里犯罪嫌疑人现场指认的流程。摄像机镜头怼上来,老刑只能如实交代:我姓刑,今年五十一,工友都叫我老刑。七年前来江城,干投递员是第三年。这片区你熟吗?记者问道。良渚街道,四个村一千多户,哪家《晚报》,谁的《快报》,我都清楚。每天要发八百份往上,主要是报纸,快递、信件也送……

记者咳嗽了一声,让老刑尽快切入重点。还好那天报纸都送差不多了,不然尽耽误事儿。老刑严肃起来,我看着电瓶车掉河里去,跑过来的时候,水面上就剩半个脑袋。也顾不上脱衣服,赶紧从第二眼桥孔的位置跳了下去。抱上来一看,人已经蔫掉了。回忆事发情形,老刑还是心有戚戚。脸和嘴唇都已经乌了,好不容易救上来,我不死心啊。试着在他肚子上推了两下,看到嘴里吐白沫,心里高兴死了,我说还有气儿。这时候人家救护车也到了,那就放心了。当时穿着棉袄下去的,这会儿才觉得冷了。骑电瓶车回家换衣服,路上冻得够呛……不等老刑絮叨完,乔安上前把他抱住了。人群中发出热烈的掌声,老刑倒有些不自在,默然地望着大家。记者问他还有没有想说的,老刑想了想说:别信电视上演的!他指着乔安解释说,不会游泳的,掉水里像闷葫芦,根本扑腾不了,也喊不出来。带孩子游泳千万注意,发现不对劲赶紧叫人,不然……

老刑还想说什么,话筒已经撤了。没见过这么实在的,民警对老刑说,人家是问你还有没有什么要求。老刑眼睛里亮了一下,他想了想说,我手机掉水里了。

单位二话没说奖励给老刑一部新手机。

华为P30,四千多块,屏幕比巴掌还大,比老刑掉水里的那台高级不少。回到家,老刑不等进门就拿新手机放了首曲子。他调大音量,高声宣布,单位奖的。

女人乜斜他一眼,没有说话。自从老刑救人之后,女人一直这样。

那天中午,她正准备出门,看见老刑湿淋淋地回来,问他出了什么事,说掉河里去了。这话像是某个场景回放,女人舌根顿时涌出一股苦味,浑身过电一般。一种熟悉的恐惧感猛地往心窝钻。她看到老刑剝光了衣服瑟瑟发抖,除了肚皮臃肿,和那些背着父母下河洗澡的孩子别无二致。男人要干毛巾,叫了两遍都没有反应,只好光屁股跑过来,哆嗦着从她手里拽过毛巾。老刑舌头打颤:就在西塘河,细鼻嫩眼一个孩子,我给救过来了。女人憋着一口气听他讲完,然后终于哭出声儿。老刑把人捞进怀里,右手抚着右肩,节拍缓慢,像是哄孩子睡觉。没多大事儿,他说,出门记着点,给我买感冒冲剂。她的喘息终于匀了下来,拳头立刻擂在男人背上,一阵阵闷响,就像江城的雷雨……

直到流行曲放完,女人还是没有反应,老刑悻悻调低手机音量。谁也不说话,空气一会儿就凝固了。

照片的事儿说了吗?老婆压低声音问话,老刑摇摇头。相册里照片能找回来吗?女人提高分贝又问了一遍,老刑还是没作声。房间里陡然安静,只剩下茶几上一堆纸杯互相倾轧,发出窸窣声响。杯子是耐油纸做的,都是半成品,只需要糊一个底儿,用来装小蛋糕。附近烘焙店派的活儿,两毛五一个,老婆这个月新找的营生。算起来她到江城也快三年了。三年前老刑的投递员终于干稳当,于是把老婆接过来,日子就有那么点意思了。男人挣钱,女人照顾茶饭,兼做一点零碎活儿,挣个日常开销。老婆的问题还悬在那里,老刑无法回答,只能找点事情干。可惜手笨,接连糊了几个都弄坏了。我没跟警察讲,人家派出所也不管这个。老刑把弄坏的纸杯攥在手里,像是在销毁什么罪证。单位也没得说,新手机都发了,大几千块,他顿了顿又说,有些话确实不好讲。

女人想骂,又忍住了,只在老刑的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对话就此熄灭,时间来到了饭点,自家厨房没有动静,抽油烟机的气道灌入隔壁人家的烟火气,给老刑呛了好几个喷嚏。给我几天时间,肯定能找回来的。现在手机那么多功能,我还没玩儿转。说完话他起身走向厨房,与其说做饭,不如说更大程度上是要打开自家烟机进行防御。老刑觉得,既然是家,总归要有点声响,不管吵架还是锅碗瓢盆,都行。

这机子不好吗?班长接过手机有点惊讶,快赶我一个月工资了。

不是东西不好,老刑沉下脸说,原来手机上有些照片,全没了。

那我不懂,班长摆摆手,你得找年轻人。他接着说,不服老不行,我家小孙子,四岁,刚从早教班升幼儿园,手机玩得比我好多了,短视频能刷一晚上。班长说着话就点开了自己的手机相册。老刑对这没有半点兴趣,他今天才意识到这投递站里居然一个年轻人也没有。脑子里找了一圈,犹豫很久,他用新手机打了个电话。

没别的事儿,他打给乔安说,就想问问你怎么样了。

乔安不到半小时就过来了,他说刚巧,正打算请老刑上自己那儿坐坐。老刑问他家在哪里,他说都是打工人有什么家,只不过一个睡觉的窝。在太芬油画村,租一间画室,吃住都在里头,拉开卷闸门还能卖画。那怪不得,老刑想起乔安落水的时候,河面上五颜六色炸开一片,还以为他是刷墙漆的。这么说你还是个艺术家?乔安哈哈大笑,你们送报纸没去过油画村?老刑摇摇头。也对,油画村没人看报纸,乔安说,我带你去看看吧。

画室逼仄,犄角旮旯都十分散乱。再配上乔安那副蓬头垢面的样子,老刑心想,还真有点艺术家那味儿了。

乔安在地上铺一张画布,一头卷起来就成了枕头。肩膀以上的空间被成品油画占据,都是三尺见方,由衣架捏着两角,晾衣服一样,得有百十张。海风一涌入,整个房间立刻荡漾着松节油的潮湿味道。都是荷兰来的订单,得抓紧晾干了交货。乔安拗着舌头说,不是喝胡辣汤的那个河南,是产郁金香和大风车的荷兰。都是行活,八十块钱一张,没多大意思。他说,给你看几张好的。乔安说完拨开一簇画布,露出灰墙,墙上是日久凝结的颜料,混合太多,已经失去本来的颜色。墙角靠着十来张画,绷在木框子上。老刑虽不懂画,但能看出比头顶上那些“行活”精致得多。这是一组肖像,画的都是些灰头土脸的臭小子。有的光屁股,有的脚边站条狗,还有牵一匹高头大马的。尤其是最大的那张,孩子身上穿的也不知道是睡衣还是病号服,脸上病怏怏的,左手还夹着个烟斗。老刑看了直努嘴,怎么尽画些不三不四的小流氓。

临摹的,毕加索的东西。乔安递过来一根玉溪,毕加索知道吗?大画家。

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老刑不认识毕加索,也不抽烟。他继续说画面上的孩子,我儿子就这模样,总不学好。他指着《拿烟斗的男孩》,有回抽烟让我打了一顿,扭头就跑,三天不着家。

后来呢?乔安拿着烟有点尴尬。

淹死了,老刑把玉溪插回乔安手里的烟盒,十六岁那年。

老刑说着掏出手机。相册里只有一张照片,昨天才拍的,西塘河,就是两人落水的地方。老刑指着照片说,在老家出的事儿,那河还没这個宽,就是水急。河道连着采沙坑,坑里都是洄水湾,只要一条腿进去了,陷住就出不来。我到现场的时候,人都不知道冲哪儿去了。后来掏两千块钱请人捞的。找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我儿子闭着眼,眼皮很重,面色很差,看起来像是没睡醒。我猜这种死法挺累,人遭不少罪,所以想问问你落水是什么感觉。打那之后我开始学游泳,健身房里报了个班,四种泳姿学不会,就狗刨,死活沉不下去就成。急救知识,心肺复苏,也都学点。之后路过水边,我都骑慢点,好像一见到水,感觉就要上前线,就希望碰到有人掉水里,这回我能救啊……

二十出头的乔安显然无法体会一个父亲的悲伤。他愣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看老刑还有什么话没说完。老刑这次不客气了,他说你看我救了你对吧……话说半截儿,他掏出张纸片。乔安接了过来,是一张快递单,字写在背面。起首一行大标题——《民法典》(2021年元旦施行),下面摘录了三行法条:1.为保护他人民事权益而使自己受到损害;2.没有侵权人、侵权人逃逸或者无力承担责任;3.受益人应当给予适当补偿。

前两点用大括号括起来,指向第三点。第三点下面还有三个词,派出所、单位、乔安。前两个都被划去,现在只剩下自己的名字。乔安看不明白。

救你的时候,手机掉水里去了,我儿子的照片,全在里头……我这辈子只剩这几张照片了。警察说不归他们管,单位倒是发了新手机。老刑讲起来有点难为情,这法明年才生效,但我没办法,只能找你了。听说可以把照片找回来,云端、ID、备份什么的,你们年轻人肯定比我懂。帮忙弄弄吧,就这点事。

乔安第二次来的时候,老刑款待贵客一般领他回家吃饭。他提前给女人打了招呼,说乔安找到法子了,华强北,全世界最大的手机交易市场。主板——虽然他根本不懂主板是什么——碎成渣都能修好,恢复手机相册当然不在话下。女人将信将疑,但心里到底有点高兴。她特意弄了几个肉菜,还买了可乐雪碧。这都是照着儿子以前的喜好,她不清楚现在年轻人的口味。乔安一进门就被老刑按在饭桌前,女主人给他倒可乐,瓶子竖得太直,泡沫都溢出来了。隆重的饭菜搞得乔安无处下筷子。老刑拍了拍他的肩头,像是自己的孩子。画家,他给老婆介绍,把你的作品拿出来瞧瞧。

画都放在手机里,相册里专门有个“男孩”系列。老刑看过一遍的,但还是忍不住吐槽:都是些熊孩子。

小孩儿不都一个样?老婆反驳他,你儿子也没乖到哪儿去。这话像一枚箭镞,老刑一下哑巴了。他把手机还给乔安,呷一口可乐,品酒似的。气氛起了点变化,乔安想了想还是问了:原来的手机里都是什么照片?

儿子来江城拍的照片。女人回答,那会儿老刑干一份送水的活,刚在江城站住脚。儿子暑假,我带着他过来玩。去世界之窗,“金字塔”和“凯旋门”都拍了照。孩子不乐意,我硬扯着给照的。拍完一脸不乐意,老刑接着说,跟这些画上的小王八蛋一样,拧着呢。你上次说这是谁画的来着?乔安回答,毕加索,西班牙画家,作品挂在卢浮宫。卢浮宫知道吗?世界之窗就有,你们进门看没看见玻璃金字塔,那玩意儿就是卢浮宫的。老刑点点头,我不认识毕加索,但这老头儿手上有功夫,孩子气让他给画出来了。

乔安让他们挑张喜欢的,回头送过来,摆在家里当个装饰。老刑让女人做主,她认真看了两遍,选了张最小的,画幅还没脸盘大。《海边的男孩》,乔安说,这个不是毕加索的。凡·高的,一八八三年的一幅小画。画面上也是一个小混蛋,笔刷涂抹代替了面部描画,五官都没有,整张脸就是一块扁平的酱色。勉强可以看出人在海边。双手插兜,毫无站相,裤腿歪歪扭扭,蹬一双大头皮鞋。肯定是偷穿他爹的。乔安说,其实,我也说不出这幅画到底好在哪里。

你没养过孩子当然不懂,女人说,这时候的小孩儿是最好玩的,长大了就不省心。她继续问他,毕加索跟凡·高哪个厉害?这我不好说,不过毕加索肯定更让爹妈省心,功成名就,赚的钱花不完。乔安说,凡·高一辈子过得不怎么好。

再怎么好,他们都是外人。女人补充说。

吃完饭回画室取画,然后去华强北。

两人走西塘河,过了那天落水的地方上湖西路,湖西路不长,一路向北,十来分钟到头。等红绿灯的时候乔安停了下来。左拐,他打着手势说,上太芬立交。对面就是油画村还往哪儿拐,老刑说,电瓶车不能上高架。乔安说那太可惜了,高架上能看油画村全景。要不你找个地儿停车,我驮你。载人罚款更多,再说你都能把车开河里去,我怕。乔安说那你驮我,你技术好,而且要扣的话也是扣我的车。你在家肯定也不怎么让爹妈省心,和我那小子一个样儿。老刑拗不过,嘴里这么嘟囔,手上已经接过了乔安的车子。乔安一下蹿上后座,瘦猴似的,两个人倒也不挤。电瓶车动力不足,两人晃晃悠悠,升上高架桥的顶点。乔安右臂横指,老刑看前后没车,赶紧瞟了一眼,这是出画家的地方?狗屁画家,乔安纠正,是画工。画工?桥上风大,老刑没听清楚。和泥瓦工、水电工……乔安说,一个意思。没想到这小子挺实在。是不是听话的孩子在爹妈面前比较讨喜?乔安接着问。看儿子还是女儿,老刑说,女孩儿听话少吃亏,儿子还是得自己有主意。早知道当你儿子得了,你这人有意思。乔安说着有点沮丧起来,家里都是干工地的,想让我回去学,你觉得怎么样?他补充说,先从小工干起,提灰桶,一天三百块钱。两年混成大工,砌砖、刮墙、抹地脚线,手艺好的一天能拿八百。挣挺多的,你瞧不上?老刑问完,看见后视镜里在摇脑袋,像是在后悔。这跟画画倒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涂涂抹抹。他说,老家小地方,我瞧不上,来了江城才发现……他指着这片建筑说,城中村,这他妈还不如县城。可不是吗?老刑又看了一眼,乱糟糟一片矮房,看起来极不真实,像小孩儿的玩具积木搭起来的模型。他觉得乔安说得没错,这房子像火柴盒。

我们去拿画吧,乔安在后座上喊道。

前面掉头不划算。老刑说这段高架桥没有出口,不如先去华强北修手机。

别去了,乔安说,我已经问过了,没法弄。

老刑闷头骑车,不再说话。

过了油画村,往前三公里下匝道。又到西塘河边,不过这里是上游。老刑累得不行,浑身丢了魂一样,颓坐在花坛边沿儿。乔安赶紧给他解释,云盘、ID,都可以备份,但你从来没注册过账号。我是说过主板碎成渣都能修,但问题是手机掉河里了啊。他叹了一口气,半是无奈,半是自责。这不怪你,我家爷老子也不会使手机,每年回家都要我教……

后面又说了什么,老刑一点没听见。他只感觉到自己从没有哪个时候比现在更讨厌河。这种情绪很奇怪,毕竟“河”只是个名词。你可以讨厌某个人或者某一件事情,但是没听说过有谁讨厌尺子、铁锹、榨汁机。但是没有办法,这么多年来,老刑找不出谁该为儿子的事儿负责,只能把这笔债记到河的头上。以前是儿子的命,现在,它把父子之间最后一点记忆载体也带走了。就这么回事儿,仇恨一下子清晰起来。老刑站起身子,在花坛里找来找去也没找着块大石头,只有几个小的。他把所有的仇恨加诸石头,奋力一掷,砸向西塘河。

石头不争气,打着水漂跑远了,连个像样的水花也没有。西塘河毫发无损,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逝者如斯。

老刑带着凡·高的小画回家,感觉自己又一次失去了儿子。

照片的事情已经在电话里说过,女人接过小画,不说话,静静地看。为什么喜欢这张?老刑问。可能这张没画鼻眼,女人回答,看起来反而像自己孩子。又是儿子!老刑忍不住提高了音调。他自己也很奇怪,怎么事隔多年,最近竟有点烦儿子,好像他小时候考试考砸或者在外惹祸了一样。得停那么一会儿,也就半秒钟,他才想起来现在怎么回事。语气重了,他想解释,但女人没给他机会。有气别冲我,她依旧语气平静,有能耐你冲它。她指向电视柜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那里蹲着一只调皮的老鼠,眯起眼睛和人对视,像个顽皮的孩子。老刑接过羽毛球拍,举手要打,小东西掉头钻进沙发,沿着墙角一路逃窜。女人说已经打了有一会儿,大门敞着也不往外跑,这家伙挺恋家。电视柜、冰箱、桌椅板凳都为它提供掩护。老刑于是接力追了两圈,把老鼠也跑累了,缩在踢脚线附近喘气。老刑攥紧球拍,上前就是一下。老鼠不见了。

往哪儿跑了,你看见了吗?旮旯里找了一圈,女人摇头。老刑说他也没看见,那可能是跑出去了。你看见了吗?女人反问,反正我没看见它跑出去。老刑明白女人的意思,上个月就发现有動静,下了两包耗子药都给吃完了,看来这次非彻底解决不可。于是两人开始清空房间。搬出来的家具放在门口院子里,地板上随之露出一块块陈旧的灰迹。租住近五年,两人从未发现,除了积攒尘垢,这些缝隙里还藏着一个过去的世界:早年的报纸、过期可乐盖儿、一只孤独的凉拖鞋。在沙发底下,他们还发现了几条奥特曼的胳膊和一个埃菲尔铁塔。这是儿子的玩具。那年逛完世界之窗,老刑在景区门口给他买了这个微缩模型。看来儿子不怎么稀罕,喜欢的肯定都带回老家了,只有这个随手扔掉,留守在此。时隔多年,却成为儿子曾经来过这个家的证据。老鼠的血迹就是在玩具旁边发现的。看来老刑打中了它,只是没有立刻出血。几只小爪子拖出断断续续一条红线,最后实在爬不动,积攒一摊血,勾勒出一个瘦小的轮廓。奇怪的是,血迹在此中断,就像沙漠里消失的内陆河。夫妻俩把所有东西搬空,也没发现老鼠的踪迹。

不知道怎么跑出去的,要么死掉了,反正没了。老刑喘了一口气。女人点点头,拿了笤帚和湿抹布过来,先擦血迹,再扫地。老刑捡起埃菲尔铁塔,愣了一会儿神又扔掉。不用拾掇,都扔了吧,他说,我们换间房子吧。妻子没听懂什么意思,老刑接着说,单位通知,市政府给记了二等功,因见义勇为先进个人荣誉准许落户,他说,已经申请了廉租房,干脆再换套新家具。

那你还折腾这么起劲儿,女人笑了,只是有点凄然,早说啊,忍它两天得了。不就是淘气吗?随它去吧。女人说完,失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老刑不再回话,夫妻俩不约而同窝进院子里的沙发,像是找到某种解脱。墙头还有太阳,但已失去热度,凉风起了劲儿,飘来邻居家饭菜香。老刑觉得肚子饿了。人一饿脑袋就发蒙。老刑忽然想不起来这一天到底忙了些什么,事情又在什么地方结束的。他只记得下午往河里扔了石头,然后回家打老鼠,好久没这么出力气了,膀子有点乏,肚子还在叫。还好,人只要还觉得饿,那就有精神。老刑打了个寒战,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找点事情出出汗,身上就舒坦了。

乔安和老刑夫妻俩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世界之窗。那段时间他一直不好意思联系老刑,直到最后买好高铁票,才打电话说无论如何也要告个别。老刑说不用这么客气,再说人也不在家,他和老婆正在逛景区呢。乔安说那刚好,火车西站的票,地铁一号线过去,顺路。

打那次之后,老婆没逛过世界之窗,没敢来,因为儿子在这儿玩过。老刑一边说着,递给乔安矿泉水。小伙子满头大汗跑过来的,肯定是火车有点儿赶。不往里走了,老刑招呼他在一进门的埃菲尔铁塔脚底下坐会儿。

还没正儿八经说句谢谢。乔安不好意思提照片的事情,只说见义勇为。

锦旗都送了还不够啊,老刑悠悠地笑道,够了。

当时你问我沉下去的时候什么感觉,现在想起来了。

乔安说,当时整个人是飘的,不知道那是医院走廊。我感觉周围人影幢幢,头顶全是路灯,亮晃晃的。旁边一个老头看见我了,我认识他,是毕加索,他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头,我敲了敲玻璃,老头子嗖一下就穿墙出来了,真的出来了。他问我,你现在画我的东西怎么样,我说差点意思。他说没出息,我的东西早过时了,别学了。

那你怎么说,老刑问道。

还是要画,画我自己的东西。乔安站起来说,在央美报了个班,下个星期报到。

挺好的。听完故事,老刑的老婆说话了。此前她一直把脑袋歪在老刑的肩膀上,这会儿睁开眼睛,像是刚睡醒。女人说,我儿子要没出事儿,现在能比你大点儿。他那时候刚上高中,要是到现在,要么会赚钱了,要么还能继续读书,搞不好跟你一样。其实都挺好,老刑搂了搂她的肩膀说,年轻人好就好在经得起折腾。

乔安还想说什么,老刑已经赶他去火车站了。他们就在地铁站分开,乔安伸长脖子说别送了,上车了给你发信息。老刑说那挺好,本来也没打算送,于是带着老婆坐上不同方向的车。回到家,老刑看见班长领着派出所民警坐在自家沙发上。班长说人家是找上门来给你办落户的。来时没看见老刑,班长看见茶几上有个清单:双人弹簧床一张(破一个洞,床脚被老鼠咬过),立式铝管衣架两个(有磕碰,底座是铁的,已经生锈),L型仿皮沙发一套(两只,配茶几,划痕都很多),对开门大衣柜一个(门扇合不拢,附送两把铁丝衣架),长虹17英寸彩色电视机,包括天锅(很好,还在放节目)。底下是价格面议的标注和联系方式,班长想这个老刑真是心大,也不怕丢。电视还连着天锅,遥控器也在茶几上,他试了试,能看,干脆坐下等,顺便帮老刑看家。

都是些破烂儿,当废品卖的。这些曾经是一个家的全部,老刑说起来却十分轻松。民警拍拍屁股,从沙发里站起来,把户口本和遥控器递给老刑。天黑看不见字,老刑想起来刚学会的手机电筒功能。他赶紧掏出手机,看见有未读消息,乔安发的。老刑问上车了吗?他不说话,马上发过来一组照片。拍的是油画,老刑这回认识了,都是毕加索的画法。放大了再看,一连七八张,划屏幕的指头立时顿住了。他迅速把手机递给女人。画面的背景是世界之窗的微缩景物,每一个袖珍建筑物前,都站着一个孩子。我听你讲了个大概,拿我自己当的模特儿,像不像都有那么个念想。乔安在句子结尾加了两个笑脸表情。他接着说,不好意思当面提,我会快递到你单位,明后天就能收到吧。最后他建议,刚好九张图,你发个朋友圈,以后不管在哪,登录微信就能找到。

照片找回来了,……女人还没说完,眼圈就红了。

冬夜沉得发紫的黑暗里,电视机哗啦啦响,那是泳池水花的声音,它正在转播一场跳水比赛。一些健美的年轻人,他们都只穿一条花裤衩,从各种臺子板子上跳水。据说谁的花样多、水花小,谁的分数就高。

户口本就那么一页,没几个字,民警和班长见老刑夫妇看了半天也没有收起来的意思,心想那就让他们多高兴一会儿。借着微弱的亮光,班长发现了茶几上那幅《海边的男孩》。捧起来看,画框里是个臭小子,小身板直挺挺的,双手插兜,神气十足,就问,这是谁画的?挺像那么回事。

老刑举起手机,指指屏幕上的照片,又指指那幅小画,我儿子,他说,我儿子画的。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