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生活像老鼠啃噬我的心

2021-12-16 08:21郊庙
湖南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国华嫂子

郊庙

明天她要来。

谁?

他刚从我身上下去,立在床前。每次完事后都是他首先下床,我则懒洋洋地继续躺在床上。山山在乡下他爷爷奶奶那里,这个暑假我们都不怕闹出动静,状态出奇地好。带来的后果是每次我都几乎脱一层皮。

他在卫生间许久没出来。平时事后的简单冲洗不需要这么久。

你在干吗?我站在卫生间门外问。

里面没动静,就好像没人。

我推开门,看见他坐在马桶上。是坐在马桶盖的边缘上。当然,他赤身裸体。

为什么不把马桶盖掀起来?

他看我一眼。

你不是要办大事对不对?

他起身,与我擦身而过,鬼鬼祟祟。

我从卫生间出来,看见他坐在床上,而不是躺着。他做贼心虚地看了我一眼。

我在他身边坐好。

明天她要来。

谁?

程新新。

谁?

我前妻。

我反应不过来。

我知道这有点突然。

是。

他欲言又止。

我和蒋国华是经朋友介绍认识的,顺利成婚。第一次见面,他宣称和前任是因为性格不合而离婚,此事就这么过去了。要向前看嘛,彼此心照不宣。当然,现在我知道了他前妻叫程新新。

睡觉吗?我问他。

我不急,你急什么?

他说得有理,两个月我都不必去上班,去了学校里也没人。而他是坐机关的公务员,还是某个要害部门的某个要害科室的科长。三十五岁不到,也算年轻有为。

没别的事我先睡了。

他该明白我的意思,平日里我们完事后就睡觉。这确实是一项剧烈运动,消耗较多体能。

我有事……他吞吞吐吐。

不就那点破事嘛。

郑小春你嘴上留点德。

行了,你希望我说几句是吧?好,她为什么来找你,欲孽未断?

郑小春,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和她离婚后就再也没有往来。

我匪夷所思地看了看他。

只是在半年前,她加了我微信,然后偶有联系。

我又看了他一眼。露马脚了,是吧?

她遇到了一点麻烦,想跟我聊聊,你知道她住在乐州……

我不知道。

是,是,我也是半年前才知道她嫁到乐州去了。

我说,与瑞州也就一个小时车程。瑞州就是我和蒋国华居住的城市,我是土生土长的瑞州城里人,他是瑞州乡下人,我自然去过那个山旮旯。

你指的是动车,自己开车不止。

你辩解什么?

我没辩解什么,只是陈述事实。

我要睡觉了。我打了一个哈欠,不是装的。

明天下午我得去动车站接她。

去吧,要不我去学校躲几天?我有午休室。

郑小春你别扯淡。

行,我不扯淡,我要睡了。

她要过来看看我们这个家。他看着我,依然显得底气不足。

不是过来看看你吗?

你希望我不要带她回家?

你搞清楚了,回谁的家?

你别咬文嚼字行不行?

我就是搞这个的。

是,是,你是十五中的语文老师……那么,我要不要带她回家?

住我们家里?

我是这么打算的,但我和她还没说到这个,你希望她住在外面?

我想了想,說,顺其自然。

我可不能随随便便地给他们创造在外头幽会的机会。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担心引狼入室。我的情绪很正常,你们说对不对?

下午四点来钟,他打电话给我,恳请我去一趟农贸市场,他在去动车站的路上。他支支吾吾地说稍微买几个好菜。我爽快地答应了。刚好没别的事做。山山喜欢乡下,下学期就得上大班,这个暑假我就大胆放权了,这培训那辅导的全一边去。

我从农贸市场回来,把菜丢在厨房。按照一向的分工,他买菜烧菜,我负责饭后收拾。我洗手洗脸,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换了衣服,给脸上涂抹了一点脂粉。

我听到门铃响。他平日里回家都是掏钥匙开门的,或许今天不大一样。

他的手插在她的臂弯里,另一只手拉着一个小拉杆箱。是她的,程新新的。她另外一只手上拎着小手提包,晃晃荡荡。

新新从出站口出来,高跟鞋的鞋跟踩进了排水沟盖板隔栅的缝隙里,崴脚了。他解释着,把手从她的臂弯里抽了出来。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过是不是迟了点?

她感应般地晃了一下身子。他妈的,我郑小春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虽然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旅途的风尘,而且面容憔悴,形容枯槁。简直还是贵妇人哩,一身名牌,连拉杆箱也是,手提包也是。我很少买名牌,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哪怕我叫不出啥名牌,但我知道它们就是,凭女人的直觉。

我看了一眼她的高跟鞋,鞋跟细、高。名牌。

嫂子好。她落落大方地向我伸出手。

我也伸手,但没去握她的手,而是接过了他的工作,挽着她一只胳膊。让客人摔倒在我家门前总不大好。

我们到了客厅里。他说,我正式介绍一下,程新新,我的……

我说,你前妻。

是,是……郑小春,我妻子。

我主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并使劲晃了晃。她已换鞋,不怕摔倒。

听国华经常说起嫂子,我感觉我们就像见过面似的。

我怀疑是因为我和她主动握手,她才如此说话。我说,我也是,国华也经常说起你。

他……不会吧?他当年可是差点把我杀了。

你们聊,我去烧菜。蒋国华往厨房去。

我压低声音问,为什么?

她看着他消失在厨房移门后面,撇撇嘴说,这个男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刚。

我附和道,他脾气一向好。我说的是实话。应该是我叫你嫂子。

车上国华和我说了,你我同岁,但你比我大几个月,所以你就是我嫂子。

他们在车上讨论过她如何称呼我。还谈了些什么?

旅途还顺利吧?

顺利,现在出门真是方便,国家建设日新月异。

我憋住笑。或许,你也可以叫我姐?而我可以叫你嫂子,在这个家里,你的资历终究比我老。

我环顾室内。她该明白我的意思。

不,不,我是被打入冷宫的人,你才是正牌夫人。

我给她泡茶。我们坐沙发上聊。

新新,很高兴你能过来看望我们。

我很高兴有机会认识嫂子。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们离婚后是不是互以兄妹相称?

听说你遇到了一点麻烦,半年前?

嫂子,我离婚了,来之前我就和国华说了。她轻描淡写。

对不起。我想那应该算是大麻烦。

刚好有空了,无牵无挂的,可以顺便过来看望国华和嫂子。

你单位好请假吗?

暑假啊,国华没和你说我是乐州某中学的语文老师?

没。

那就是国华的不对了,嫂子,当年我是瑞州三十三中的语文老师,与国华离婚后,嫁到了乐州,那个男人还算有点能耐,政商通吃,把我工作调过去了。

我有点回过神了。蒋国华喜欢女教师,就像有些男人喜欢女护士,或者女公务员?我说,挺好的。

不好,嫂子,离婚了。

孩子有了吧?我估摸着说。我和蒋国华结婚六年,山山五岁。他说过和前妻还来不及生孩子就离婚了。不过这样挺好,无论是对他还是我。

协议离婚的,果果归他了。她还是轻飘飘地说。

女儿?

是。

那男人是乐州人?有点始乱终弃啊。

是,费了老大劲把我弄过去,现在害得我无家可归。

我瞥她一眼,希望传递出去的是一丝同情,但又不能让她感觉我是在怜悯她。

嫂子,我是瑞州人,父母还在瑞州,但我轻易不敢去拜访他们,现在更不敢了……当年,他们也恨不得杀了我。

当年?但我没把这两个字说出口。

我现在在乐州暂时租房住,就在学校附近。

我点点头。我该说些什么呢,闭嘴吧。

父母还不知道我的事。

我想她说的应该是真的。漫长的暑假无处可去,乐州对她基本上还是人生地不熟,没有朋友,没有同学,没有亲人。她的根基不在乐州,唯有回瑞州,却不敢去见父母。想想也是可怜哪。

所以我过来看看国华和嫂子。

谢谢。我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

你是要看看蒋国华过得好不好吧?这话我同样没有说出口。我说,要不你稍微休息休息?吃饭还得等一阵子。

嫂子,国华做的饭菜香,当年我就是被他吊住了胃袋子嫁给了他。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起身,把手搭在拉杆箱的把手上,熟门熟路地去了客房。我和蒋国华到了谈婚论嫁时,把家安在何处自然是绕不过去的课题。按照瑞州人的习俗,男方负责婚房,女方提供嫁妆。我们考虑过换房,又觉太费劲,我就将就着了,他更无所谓。出嫁前我就是个懒婆娘,我父母说的,因为我从不烧菜做饭。他们一度很担心我出嫁后会饿死。正是基于这一点,他们勉强接受我谈了一个二婚男人,起码我不会被饿死了。何况对方还是个有一官半职的公务员。他们转而又安慰我,也好,离过婚的男人更疼人。好像他们很有经验一样。

我怎么就没有料着有朝一日蒋国华的前妻还会旧地重游?想想也是,她的根留在这里。当我脑子里掠过阴魂不散四个字时,浑身顿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簌簌地往下掉。

还有他,正在厨房里忙碌的那个男人,莫非两任妻子都将死于他的精湛厨艺?

她在餐桌边坐下来时,显然已精心打扮了一番,而不仅是洗过澡了。没有哪个男人会抵挡得住她的诱惑,如果我是个男人,也恨不得上去给她一个拥抱。靠!

当然,我从不会把粗话说出口,我得随时注意为人师表对不对。

她走路有点不自然。她一坐下,我就俯身查看,就像她的贴身丫鬟。踝骨处肿起一个小包,还有一道紫色伤痕。但我没有去触碰她的肌肤。

没事的,嫂子。她双手搭在我双肩上,稍微一用力,就好像是她把我从地上夹起来了。

我们面对面坐等吃饭,就好像我们的爸爸还在厨房里忙乎。但我知道蒋国华就在移门后面看着我们,我想他会为我的“好客”表现而高兴。

满桌飘香菜肴。只有在我或者山山过生日时,他才会把美味佳肴摆满桌子(他从不给自己过生日)。他开了一瓶据说在国外卖三百欧元的红酒,倒进了三个醒酒器里。那箱酒是别人送他的。我在家很少喝酒,对那玩意儿没感觉,酒量也差。不过话说回来,我从没有开怀畅饮过。他也不在家喝酒,要喝就在外头喝个痛快,虽然十八大后他的应酬明显少了。今天是他的喜庆日子,两任妻子欢聚一堂。

好酒。他刻意不苟言笑。

她撇撇嘴说,好像我没喝过好酒。

我举杯说,欢迎新新回家看看。

我们碰杯,一饮而尽。我说的“我们”是“一夫二妻”。

她给蒋国华敬酒,感谢人家不计前嫌。她又给我敬酒,感谢我慷慨收留。我和蒋国华都回敬了她一杯,欢迎她“回家”看看。在她的要求下,我和蒋国华互敬一杯。

看著哥哥嫂子美满幸福,我程新新死而无憾了。

她还是露了狐狸尾巴,蒋国华就是她“哥哥”。但我已有心理准备,愣一下神就恢复了平常心。

死,说什么死不死的!蒋国华沉着脸。

我说,我和新新都还在过暑假,新新就在家里多住几天。

她放下杯子说,嫂子此言谬矣,这是你和国华的家,与我何干?

我笑笑说,你老家,你家乡。

真不是我的家,她争辩着,当年我和国华离婚,房子留给他,本来就是他的婚前财产,但他还是补偿给了我相当于房子市场价的一半款项。

我真料不到蒋国华可以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即便他的工资收入比我高许多。我说过我们对彼此认识之前的事心照不宣,基本上绝口不提,只要对方不主动开口询问。我是个在温室里长大的没有心计的女人,否则要求他给我看一眼他们的离婚协议书不算过分,我压根儿没考虑过这个。我也没问过他这个房子是不是还背负着房贷啥的,同样没想过。

其实当年国华可以把我扫地出门的。她哽咽着说。她似乎很容易沉浸到某个氛围里去。

蒋国华自顾自地喝下一杯酒,杯子放回桌子时下手有点重,砰的一声脆响。我真担心他把大肚子给毁了。他低垂脑袋,倒好似当年该被扫地出门的人是他。

她把目光转到我脸上。嫂子,我敬你一杯,碰到国华这样的好人不容易。

你敬过了。话是这么说,我还是与她碰杯,喝酒。就让她畅饮一番吧,酒后吐真言。

但看到蒋国华神色有些不对,我还是使劲地给她递眼色。凭女人的直觉,我感觉她当年或许做过不大对得起他的事,只是他三缄其口罢了。她这不是往他伤口上撒盐嘛。

新新,吃点菜,多吃点。我殷勤地劝道。

我吃,我吃。她带着点鼻腔了。

我们三个人埋头吃菜。为了吃菜,他把头抬了起来。我突然不想再喝酒,处在非常时期的女人容易酒后乱性,我不想看到这种棘手的状况出现在我眼前。我们就像割草机,把满桌的菜肴割了一遍,草皮的海平面明显矮下去了一大截。

嫂子,这些月我为自己那点破事,老是叨扰国华,你不介意吧?

我一摊手,说,我昨天才知道,想介意都来不及。我想我才是酒后吐真言。

国华,你都瞒着嫂子和我联系的吗?她满脸诧异,不像是装的。

蒋国华瞅她一眼,又瞅我一眼,张了张嘴,吐出一口气。

新新,你就别为难国华了,他从不在家里当着我的面与你联系的。

那怎么行,倒好像偷偷摸摸见不得人似的,岂有此理。国华,你向我嫂子赔礼。

我几乎有点想笑,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她完全是反客为主了。

怎么赔礼?他脸上挂着牵强的笑。

你敬嫂子一杯,你自罚三杯,我赞助。她起身,从醒酒器里给三个杯子都倒了酒。

三个人喝了酒,把杯子放下。他又连喝了两杯。

国华,你劝新新离的婚?我说酒话。

天地良心……

她打断他。嫂子开玩笑的,我知道嫂子在开玩笑,嫂子,我日子过不下去了,和那男人根本说不到一块,就像鸡对鸭讲。他慢慢地变心了,当我明白这一点时,他已经变得无可救药。他明显在外头有人,但我懒得深究,最终还是离了。

他们是友好离婚的。他越俎代庖地补充道。

就像当年的你们一样。说话的人是我。

是,刚才我在车上和国华说了,他给我的经济补偿足够我全款在乐州买一套百来平米的二手房。

没买?

是啊嫂子,我跟你说过我暂时租房住。我只要找到了门路,还是打算回到咱们瑞州,就当我去乐州梦游了一回。国华在政府部门,总认识一些人头的。

我想说你还不如在乐州就地解决单身问题。但我说的是,是啊,这个梦做得有点长,好几年一晃而过,总算醒了。

这话居然又勾起了她的伤感。喝酒,喝酒,哥哥嫂子喝酒。

谁是你哥哥?!

蒋国华的声量骤然高了上去,把我和她都吓了一跳。她看上去几乎要哭了,但没哭,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喝了下去。大肚子的半杯酒啊,我想坏事了,但我没有出手阻止。他眼神复杂地斜她一眼,也没说啥。待她放下杯子,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谁也别喝了,一瓶酒喝完了,我不会开第二瓶。

尽管我承认他说得对,喝酒容易出事,但这显然不是正常待客之道。我就不表态。

新新酒量不好的。他似乎在争取我。

我点头,好像我也知道她酒量不好。

我脚扭伤了,正需要红酒通筋活血。她义正辞严地说。

活该!他表现得真有点像哥哥。

国华!我严厉制止,尽管他没有说下去。

还是嫂子疼我,她嫣然一笑,那我就不喝了。她说着,把醒酒器里的最后一点酒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

第二瓶酒是程新新开的,手法娴熟。

我和蒋国华醒酒器里所剩不多的红酒被她风卷残云。她用筷子轻敲碟子说,你们家沒酒了吗?

我不好表态。他退而求其次地说,最好喝啤酒。

她熟门熟路地在储藏室里找到了那箱酒,又开了一瓶,分别倒入三个醒酒器里。我想再喝一瓶也好,有点醉意可助眠,免得三个人漫漫长夜干坐着无聊。

其间我起身给她整理房间和床铺去。回来发现他们的醒酒器已半空。我就把自己醒酒器里的分了一些给他们。

谢谢嫂子。她甜蜜蜜地叫着。

小春,刚才新新和我说,她明天就回乐州去。

我奇怪地瞅他一眼。我巴不得她离去。只是他们老是喜欢背地里达成一致再通知我,又让我不爽。

明天我陪新新随便逛逛。我肯定显得言不由衷。

国华,有烟吗?

我吓了一跳。蒋国华从不在家里抽烟,每天晚上跑两趟楼下解决烟瘾。极偶尔有客人登门造访时,他才陪着在家里抽一两根。

抽什么抽,不准抽!

他的颐指气使令我讶异。他在我面前一向轻声细语,如果有旁人在场,我们就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模范夫妻。很奇怪,此时此刻,我宁愿他平日里对我也像对她那样随便吼上一嗓子。

小春,新新从不抽烟的。他舔了舔嘴唇,心虚地向我解释。

我起身,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了玻璃烟缸。每次客人走后,我都会把烟缸洗净擦干藏好。

事已至此,蒋国华不得不缴烟投降。我给她点上烟,自己也抽上一根。一阵剧烈的咳嗽攫取了我。他轻拍我的背,嗔怪着,不会抽,抽什么?

我不领情,待喘气稍定,挑衅地朝他吐出一口烟。你会抽,那你陪新新抽?

我抽,只要你不抽。

我果断地把烟头摁灭在烟缸里。

我对面有人抽烟,边上也有人抽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连喝了好几小口。我没有一点醉意,完全料不到自己可以喝进去这么多酒。这甚至给了我错觉,我的海量完全可以把她灌醉,让她死得很难看,让她掏心窝子。说实话,什么半年前才开始恢复联系,鬼才信……不过她喝高了也不好办。把我家里吐得一塌糊涂怎么办?装疯卖傻缠着蒋国华怎么办?甚至鸠占鹊巢地爬到我和他的床上去……也或許,我根本喝不过她,我把自己喝断片了,她依然稳坐钓鱼台。他们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在他们自己的家里,就好像岁月静止不动……不,我没有理由畏缩不前,哪怕豁出去一回,也要看看这个二出宫的女人到底有多少酒量、多少能耐,我没别的想法,就是好奇行不行……我陷入了无端的纠结之中。

嫂子,看着你和国华恩恩爱爱,我就放心了。她许是意识到冷落了我。

你看出来了吗?我不掩饰语气里的讥诮。

那我就快快乐乐地回乐州去了。

乐州对你并不是快乐之地。我提醒说。

不,我过得很好。

你别装女强人,你不是那块料,要不明天待一天再说,嫂子陪你随便逛逛?他用目光征求我的意见。

我爽快地答应说,新新,那就这么定了,我反正也没事。

我收拾厨房。他们两个坐客厅沙发上去了。我把厨房移门推上。

我收拾完毕,出了厨房发现客厅里空无一人。我有点累,心累,只想洗澡睡觉。我回房间。

听得卫生间里哗哗哗的水声,我有一种错觉,他们夫妻俩正在洗鸳鸯浴。我不客气地推门进去。

新新呢?

她说下楼转转,好久没逛小区公园了。他把水龙头关了。

怀旧情结挺浓嘛。

我怎么闻到了醋味?

你去死。

他开了水龙头,显然不想纠缠。

蒋国华你洗快点,我要洗!我用力敲了一下玻璃。

我洗好澡,蒋国华已坐在床上等我,虽然他装模作样地捧着书。他意味深长地瞅着我,等我开口。我想行吧,遂他的愿。我爬到床上,从他身上跨过去。

她压根儿没打算住酒店?

她回来了。他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

很好,你还一直给她留着家门钥匙呢。

天地良心……

我问你话呢,蒋国华!我打断他。

她是瑞州人,我想她可能是感觉住当地酒店不合适吧。他斟酌着说。

她跟我说不想碰着父母。

这个我理解。他附和道。

我就奇了怪了,一个女人二度离婚,回家乡不想回父母家,只愿意回前任前夫家。

小春,我说了你不要责怪,是我建议她住我们家的。

什么?

刚离婚的女人在外头晃荡很容易出事。

蒋国华,你真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我已经气若游丝。

他抓住了我的手,眼神里有愧疚,有期待。

我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

我想,你不是刚好有空嘛?帮我看着她几天。他居然给我下任务了。

那不是你的神圣职责吗?

我得上班啊,小春。

你是认为自己不方便抛头露面吧?

他愣一下,随即郑重点头说,知我者,非郑小春莫属也。

呸,蒋国华,你就不怕我挑拨离间?

没啥好挑拨的,我希望她离我越远越好。

你嘴巴出来的话不怕被鼻子嗤笑吗?

我是这样想的,既然离婚了,我就不应该和她有任何纠葛,我也是这么做的。但是她陷入了困境,找上门来,我不能见死不救。我也希望你帮助我开导开导她,千万不要有什么想不开的。他一脸恳切,真情流露。

我眼前掠过站在我家门口的程新新一脸憔悴的形象,心软了下去。但我的嘴不会服输。

今天夜里妻妾齐全,你可以选一个侍寝的了,我相信她也很乐意。

郑小春你疯了。

也可以两个妻子一起给你侍寝。

你真的疯了。

我没疯,我相信她也很乐意,都自投罗网了。

他笑嘻嘻地一把搂住我。老婆,我想要。

我挣脱开,趁他不备,扭转身子,一脚狠踹过去,结结实实地踹在了他髋骨部位。他从床上滑了出去。我也不知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

他在地板上一个踉跄,站稳了身子,欲爬上床来。我一挥手制止了他。

咱们家小药箱里还有一瓶你上次用剩下的云南白药气雾剂,你拿去给新新的脚喷一喷。

我看到她进房间了。他犹豫不决。

那我去?

这样自然是最好的。

呸,我狠狠地啐了一口,想得美。

那我去了?他找衣服。

当然,给你机会就要好好把握,男人嘛。

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不怪他,是我酒劲上头,沾枕便睡,没心没肺。如果他们真的做了什么事,算我成人之美。谁让我喝那么多酒的,还不是自找苦吃。还想着灌醉人家呢,简直笑话。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脑袋还隐约作疼。发现他在床头柜上给我留了纸条。他就是这样传统的人。他说烤面包、煎蛋和牛奶都已经准备好放在餐桌上,如果我们两个实在起床太迟,最好再热一下。这个男人。

我和程新新消灭了他准备好的早餐,出门时已经十点多了。

在小区门口,我说去牛头山临水公园,前任市委书记走之前给瑞州人民留下的宝贵遗产,有山有水,投资十几亿。周边房价噌噌噌地升上去了。她说去同样是在前任市委书记在任时开门大吉的华润万象城。

我想给嫂子,不,给咱们的山山买件衣服。她吞吞吐吐地。

看来我家的情况蒋国华没少泄露给她。我皱了一下眉头,安慰自己,没啥,人之常情。

嫂子,天气晴朗。

她不说天气热,也不说公园她是否去过了,但我听进去了。这个天气,公园肯定不是久待之地,逛不了多久就得另找凉快的地方。我只好点头。

我掏手机打车,她说她来。几分钟后,一辆宝马740停在了我们面前。见我没反应,她拽着我胳膊说,嫂子,咱们的车。

我们一起坐在了后排。我没得选择,坐上车后她才松手。她把自己的手机尾号告诉司机。

嫂子,这车行吗?我在乐州就开这个。车子启动后,她说。

我木讷地点头,尽管我很想表现得风轻云淡。

我想邀请你们一家子去乐州玩,我和先生会好好接待……

我本能地扭头看她。她慌张地把头偏向了窗外。我听得她说,分手太突然,半年间的事,愣是适应不过来。

我想是的,我从不知离婚是何滋味,但我自以为理解那份凄苦。

万象城开业时,你或许已经离开瑞州?

是啊,我嫁到乐州去的第二年,万象城开业了。她回头感谢地看我一眼,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两三秒钟。她的眼神深不可测。

你去过?

是,我偶尔回家陪爹娘时,老妈带我去过。

本来我还想给她介绍一番万象城的美食如何种类齐全,鞋服品牌如何琳琅满目,儿童游乐场如何欢天喜地,得了,免费口舌。

看得出来,国华对你很好,平平淡淡才是真啊,嫂子。

在我听来,她这就是无病呻吟。她说的完全符合实情,如果不出意外,我和蒋国华必定白头偕老。“意外”在哪?我不由得瞅了她一眼。她的侧脸冰清玉洁,轮廓优美,黄金比例。

她主动要求加了我微信,理由是怕在万象城把我搞丢了。

我们走在万象城前面的广场上。看得出来,她举步着地都利索。高跟鞋就是好,一个女人挺胸摆腰跷腿自然而然全出来了。她状态看上去也挺好,与昨天我刚看到时判若两人。莫非昨天夜里蒋国华给她提供了某种精神食粮?呸,呸。我尽力驱赶着不合时宜的念头。

我早饭后习惯喝杯咖啡。

我只得跟着她步入一楼的星巴克。我相信她家里摆了咖啡机,和星巴克里的机器一样,咖啡豆从漏斗状的容器里咕噜咕噜下去,飘着浓郁咖啡香的液体就注入了下面的杯子里。

我陪她喝咖啡。我声明要一杯浓度最低的,我怕夜里睡不着。

嫂子不大喝咖啡?

是,我实话实说,有一次一个同事从越南旅游回来,给语文教研组的每个人分了一大袋冲泡咖啡,大袋里是无数个小袋,为了给热心的同事面子,我们几个人当场都泡了一杯,那天夜里我就失眠了。

国华被嫂子折腾慘了吧,哈哈哈。

她显得乐不可支。我没觉得有什么好笑。我半夜从床上起来,躺在客厅沙发上对付了一宿。

出了星巴克,她挽着我的胳膊,就像昨天蒋国华挽着她的胳膊一样。我心头满不是滋味,但还是顺从地跟着她走。她目标明确。万象城的服装商店集中在二楼。

现在是山山中班的暑假,她沉吟着,肯定五周岁?

她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只得点头。

多高?

一米一。

她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带我走进了一家童装店。我匆匆扫一眼店招:Name It,KIDS。几个英文单词我都认识,但我不知道中文该叫什么。谢天谢地,她没留意到我的举止,已在店员的引导下穿梭于一排排的童装之间。

她回头,我只得快速走上两步。嫂子啊,山山去那山旮旯里有什么好待的,都没办法试穿了。

我蓦然惊醒,那山旮旯她也该是去过的,我的“前任”嘛。我讪笑着,说,新新你别费心思了,我们一家人穿衣都不讲究。

那怎么行?人靠衣裳马靠鞍,嫂子你过来帮我挑。

这真是叫我为难。山山婴儿期的衣服多半是我爸妈买的,长大一些了,我干脆带着他自己去挑衣服和鞋子,当场试穿,他说行我就买,我不会给他提供参考意见。对我的懒婆娘风格,蒋国华都看不下去了,后来就由他带着儿子去买了。我说这本来就是他的事,男孩子的衣服就得由男人的眼光来判断。

我只能凑上去,悄悄地看商标牌上面的价格。吓我一跳。我怎么就没察觉手里的衣服有多好呢。我低声说,新新,我们换个店。

不行。她断然回绝。

那你随便买。我也来气了,她的语气令我不舒服。我干脆走出了店。

我没有走远,一出店门我的气就消了。她有钱,就让她折腾去吧。有人说购物是排遣孤独的一种方式,她眼下就是。

她拎着纸袋从店里出来,意欲递给我。我不接,她笑笑。嫂子生气了?

没有。我的回答显得生硬。

那就好,她说,为了避嫌,我不会给国华买衣服的。

我挖苦说,如果你给他买,倒是不需要试穿。

不,嫂子,你把他养胖了。

是吗?

是。

家里的饭菜都是他自己买、自己烧的。

我不是指这个。

你指的是……

嫂子,你看不出来吗?他和你在一起,坦坦荡荡过日子,心宽体胖。

莫非他与你过日子总是提心吊胆?我只是这么想,才不会说。

嫂子,你能陪着我买衣服吗?我给自己买。

这个我没有理由推托,便跟着她走。她显然是服装界的行家里手,对那个摆摆手,对这个撇撇嘴,全不落在眼底。我浑身不自在。

嫂子,V是什么?

我说,我知道VIP是什么。

她指着远处的一间店铺说,那是华伦天奴,如果把V字倒过来,是不是很像男人张开大腿时的情形?

我试着想象,却无论如何没办法把倒V字和男人张开的大腿联系起来。作为语文老师,我的想象力是够匮乏的。

嫂子,U是什么?

我有些恼羞成怒了,干脆不搭理。

那是真实信仰牛仔裤,她自顾自地说,配上杜嘉班纳外套,配上葆蝶家手提包(她提了一下手提包),这往往是我夏末秋初的装扮。嫂子觉得如何?

挺好。我干巴巴地答道。她是在教我如何做一个时尚潮流女子吗?我不需要。

她带我走进一家店铺Chanel。是香奈儿,这间店铺比较人性,大写的英文招牌下还有小号的中文标识。两个C交叠在一起。

那是个可爱的标志,嫂子帮我参谋参谋,她情真意切地说道,我和嫂子身高、胖瘦都差不多。

我的心无故地沉了下去。好在,我和她的脸不大像,估计是蒋国华当年找不到更相似的吧。

她的气场足够强大,马上就有两个女店员凑了上来,热情地给她介绍起了最新款的两件套。她像一个将军检阅着部队,千军万马都没有落入她的法眼。

她许是看出了我的窘迫和落寞,终于伸手从架子上取下了一个两件套。一个店员在前头,引导我们去试衣间;一个店员在后头压阵,好像防止我们逃跑。

店员掀起布帘,做着请进的手势。我自觉立在布帘外。

嫂子你进来帮我拿下衣服。

墙上有一排钩子的。同样立在布帘外的店员说。我就没吱声,更没移动脚步。

她掀开布帘的一角,只探出一个脑袋,朝店员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的眼睛似乎在说,就你话多!

我突发奇想,何不一睹蒋国华的前任剥了衣服长得啥样。我稍微俯身,从她掀开的布帘一角钻了进去。

我直起身子,眼前一阵炫目的白。她上身只着胸罩,肌肤上不见丝毫瑕疵。我的目光在她肚子上停留片刻,千真万确没有妊娠纹,更不见剖腹产的疤痕。想想当年真是苦,山山差点要了我的小命,顺产到一半去做紧急剖腹术。眼前的女人真是命好。她手上擎着两件套的上衣,腋窝下也是一片洁净。我呢,那里全是毛。蒋国华是不是经常偷偷拿我和她比较?我不寒而栗。不过好像也没啥迹象,我随即宽慰自己。

出了香奈儿,我提议得吃中饭了。我强调说,为了表示对她给山山买衣服的谢意,中午我请客。

程新新把手上的两个纸袋递给我。嫂子帮个忙,是我自己的衣服,加上孩子的衣服。

这回我接了。新新你打算吃啥,嫂子请客。

嫂子,您大人大量,我想给国华也买件衣服,他胖了,这下就圆满了。

我不傻,马上听出了话外音。香奈儿是买给我的?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不,不……我是说国华被嫂子养胖了,看上去他的人生更圆满了。

我把两个纸袋分开,把香奈儿的纸袋塞到她怀里。我有心一走了之,只是不忍心。

她把纸袋和手提包——葆蝶家手提包,我知道類似的女士包都有两条带子,如果想挂在肩上,就把那条长的带子取出来搭在两边扣子上——拎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挽起了我的胳膊。好了,嫂子别生气,我不买就是了,我跟嫂子去吃饭。

新新你想吃啥,要不要嫂子介绍?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了,我在她面前以嫂子自居了。

王品牛排,嫂子。她指着不远处的扶梯。

我稍有犹豫。王品牛排就在一楼一号门入口处右边。万象城开业至今,我一家人一年都有数趟来万象城玩,但只去过那地方一次。太贵了。

我无暇考虑那么多,胳膊上的一股力量推着我往扶梯方向而去。我想就算打一顿牙祭吧,又不是真的穷苦人家吃不起一顿牛排。但她如此生拉硬拽,好像也不怎么地道。在扶梯前,我假装在口袋里掏东西,挣脱开了她的手。

我比她迟两步迈入扶梯,她的头顶心就在我胸口位置。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竟然还想当着我的面给她的情郎哥哥买衣服,叫我这个正牌夫人情何以堪。鬼知道昨天夜里他们是不是还做了些啥龌龊事。

新新。

嫂子……她回头看我。

你今天状态真好,云南白药气雾剂疗效神奇。

谢谢嫂子,早上一起床我就发现腿脚灵便多了,没事儿一般。

我张了张嘴,吐不出一个字。

对了嫂子,国华说是你让他把云南白药气雾剂送给我的,嫂子真是细心体贴。

小事,小事。我一挥手,示意她看前面。

我手上只有一个纸袋。出门不带包的女人,全商场里好像也只有我一个傻帽儿。我悄悄地把纸袋挂在了握扶手的那只手的手腕上,另一只手前伸,随即缩回来。我下了一级“台阶”。我再次伸手,慢慢地抬起来……只要我一用力,笔直地挥出去,像出膛的炮弹……

嫂子,要不要打电话给国华?

她一转动脑袋,我就把手收回来了,好险。她话音落下来时,我已恢复常态,但愿她没听见我的怦怦心跳。

新新,他单位远,你知道的。

是呐,嫂子,他饭后还得午休,算了。

这个时候他肯定在食堂吃过了。

她扭过头去,看着前面,顺顺当当地步出了扶梯。

在王品牛排,我们要了一个小包间。有窗户,可看见广场,空空荡荡,没啥人。最次的牛排套餐也得四百多元,我们一家人唯一的那一趟,就点了这种。

我把菜单推到她面前。新新,你随便点,嫂子请客。

她翻了几页。这个,她指点着。服务员就把她的指示输入了电视遥控器一样的机器里。那菜单我翻过,图片很大,字体也很大。从我的位置,看到的字是倒过来的,我看到了088几个阿拉伯数字。我低下了头,以免让她察觉出什么。

嫂子,我去一趟洗手间。

几分钟后,她回来了。我说我也去一趟,随手抓起桌子上的手机。

我从洗手间出来,路过收银台前,心里的某根弦动了下。我对收银员说,8号包间买单。

收银员在键盘上一阵噼里啪啦,说,你们还要了一瓶红酒?一共……

没有啊,我打断她,随即意识到什么,说,不好意思,我忘了,一共多少?

一共……等等,刚才那位女士买过了。

我的脸色肯定很难看。我压抑着心头的怒火,抹了一把衣服,故作淡定地走开。我根本不想欠她什么。

桌子上立着一瓶已启封的红酒,半瓶酒已倒在一个醒酒器里。动作真快啊。

我自作主张,嫂子别介意啊,就算是给我的饯行酒。

我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应该没听到。随即我意识到什么。新新你下午要回乐州?

是啊嫂子,住你家里算什么呢?我虽然愚笨,起码的道理还是懂的。

国华回家看不到你,会责怪我的。

刚才我发信息告诉他了,他说好。

他没说过来?下午他可以溜出来一趟,送你去动车站。

我跟他说了,不用他送,他的破车我还看不上呢。

奥迪A4在她嘴里居然是破车。我说,你行李还在家里。我刻意不说“我家里”。

是,吃好了就回家拿。她以同谋者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服务员开始陆续上小菜,我们闲聊着,时不时地抿一口红酒,直至牛排大餐端上来。得知她下午就走,我放松了许多,说话也比较积极。

嫂子,看到你和国华恩恩爱爱,我不虚此行。她咽下一口牛肉,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我的警惕心上来了。不然呢?

什么不然?

新新你告诉我,如果你看到国华生活落魄,你是不是要挺身而出,救他于水火?

她竟然给我竖起了大拇指。嫂子冰雪聪明。

我拿着叉子的手僵在了半空里。

嫂子别紧张。

我紧张什么?我死鸭子嘴硬。

国华有没有告诉你当年他和我的事?

说了。

他说了什么?她拿着叉子的手抖索了一下。

他说你们性格不合。

她长吁一口气,把叉子放在盘子上。這个男人,唉。

这个男人怎么啦?

他总是那么善良,嫂子,你嫁给他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我怎么没觉得?

嫂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她显出过来人的语重心长。

我无言以对。我承认她说得对。

嫂子,我们为这个男人干杯。她眼神迷离。

好,干杯。

她放下杯子后,发现醒酒器已空,把瓶子里的酒全灌进了醒酒器,然后给两个杯子里倒酒。

嫂子,不怕你笑话……果果在我眼前走来走去,我老是有一种幻觉,她就是我和国华的孩子……老公偶有应酬晚归,果果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家,我脑子里掠过的依然是国华的影子……当然那得是他开心的样子,那得是在他还不知道我的事情之前……

新新,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举杯示意了一下,她感激地笑笑,举杯与我碰了一下。我们都一饮而尽。我忙不迭地倒酒。我真没有套她的什么话,蒋国华即便知道我知道了他和前任的什么事,也怪不到我头上。

国华很希望给我机会,他把选择的主动权交到了我手上,他是那么的善良……是我要走的。

我点点头。

我和国华分开后,马上就和那个男人一刀两断了……不,不,准确地说,自从被国华无意中瞅见我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后,我就和他不再来往了。

我困惑地摇了摇头,尽管我很想表现得无动于衷。

说句烂俗的话,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我东窗事发后,国华的痛苦深深地震撼了我,我明白我伤害了世上最善良的男人,即便我断绝了婚外的不伦之事,即便国华愿意原谅我,对,他愿意原谅我,但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我曾经做了很多努力,试图全身心地回到他身边,但到头来发现这样只会让我更痛苦,最终,我选择离开他。

他没有挽留?

他挽留过,是我自己要离开,这是我这辈子犯过的最大的错,我自以为时间能磨平伤痛,但即便我嫁到了乐州,我希望离他远一点,最好永远不要再见面,但我的心依然留在他这里……对不起,嫂子,我知道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

我蓦然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湿湿的。我该说些什么呢?我揣测着说,乐州那男人对你不好,虽然……他给了你充裕的物质生活?

嫂子你先听我说。她自顾自喝了一口,但没有喝光。我装作没看见,马上给她斟上酒。

和国华分手后,每每想起那短暂的出轨经历,我就痛不欲生……我这辈子怎么就尽遇到国华那样的好男人呢?嫂子你说我是不是走了狗屎运?

我一个脑子不够用。我说,新新……

请嫂子原谅我语无伦次,和国华分手的第二年,不,第三年,我手头有两个男人可供我选择,他们都对我死心塌地,一个在瑞州,一个在乐州,只是在瑞州有生意,得经常跑来跑去,我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认识了他……我说过了,我想离开瑞州越远越好,我就选择了乐州的这个男人,也就是我现在的先生高正辉。

我恨不得生出两个脑袋。我完全不认为程新新是在酒后胡言乱语。

嫂子……她看着我,目光却在躲闪,你能原谅我吗?

原谅你什么?

原谅我欺骗了你,欺骗了国华。

欺骗我们什么啦?我的语气急了些,我也不想加以掩饰。

其实我没离婚,我在乐州过得很好,老公宠爱,家境殷实……高正辉在乐州开发区办一家规上企业,制造业,年纯利润近千万,地方政府对制造业企业都视同宝贝……他为了我果断和前任离婚,经济上脱了一层皮……嫂子别笑话我,我害得人家妻离子散,那不是我本意。

说下去。

高正辉对我百依百顺,无条件地满足我生活上的一切需求,关键是他对我好,他不是那种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的男人,从不在外头拈花惹草——我不算,我指的是他和我结婚后……连上班的空隙都打电话问我今天过得好不好,经常被我无礼地摁掉,因为我在上课,后来上课我再也不敢带手机了。

新新,嫂子为你感到高兴。我由衷地说。

果果乖巧懂事,四岁就认识一两百个字,三字经可以一口气背上十几分钟,奶声奶气,酥到我骨头里,高正辉给她安排的是乐州市最好的私立幼儿园……我自己呢,安心地教我的书,评上了省教坛新秀,校长叫我当班主任我也懒得做,我只需要耕耘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周末一家人游山玩水,有专职司机开车,家里还有居家保姆,我根本不用做任何家务,一家人出去玩也带着保姆……

新新,你是不是太悠闲了?

嫂子什么意思?

我是……我是说你为什么还惦记着国华?

不是的嫂子,她好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梗直了脖子,我一直思忖着国华过得好不好,所以半年前厚着脸皮加他微信。

你跟他说你遇到了一点小麻烦,而事实上你过着神仙一般逍遥的日子?

嫂子,如今的生活我愈是幸福,我对国华的愧疚就愈是强烈,我总觉得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国华的痛苦之上,幸福生活像老鼠啃噬我的心,我再也按捺不住联系他的冲动……我只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请嫂子原谅我。

我不理解。

嫂子,我也不理解自己的举动,或许别的女人二婚不幸福,才会记得前任的好,才意识到亏欠前任太多,才会感到内疚和羞愧……不,如果是那样,我打死也不会想到联系国华,我就当自己死了一样,死了也不会让他知道。

你显然无意于在国华面前显摆自己的幸福?

当然。反之,如果我过得不好,哪怕他主动问我,我也会告诉他,我活在蜜罐里。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你过得很好,然后你可以询问他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再婚了,有孩子了没有,诸如此类的?

嫂子,我了解他这个人,即使他过得不好,也不会告诉我实话的。

所以你非得上演苦肉计,非得上门实地调研?

嫂子,对不起。她终于显得惶恐,看出来我确实生气了。非得如此,否则他不会让我上门。

你这是以己度人。

我不待她说话,继续说,如你所愿,他过得还不错,否则你就要回到他身边?我的语气有点冲。

她羞红了一张脸。嫂子,我刚才开玩笑的,嫂子大人大量,大人大量。她做作揖状。

我摇摇头。我不认为她在开玩笑。她说得够明白了,她现有的幸福生活间接建立在当年的出轨基础上,只要蒋国华有需要,她可以抛下眼下的所有荣华富贵,用她的余生赎罪。

嫂子,你要相信我,我回到国华身边的前提是我得有一个自由身,但我为人妻为人母,怎么可能!

她急切地从手提包里掏东西。她递给我一本大红色封皮的结婚证,喜气洋洋的结婚证。

我犹豫片刻,接了过来,随手翻开内页。是她和高正辉的结婚照。落款时间显示,他们在六年前结的婚。关键是,上面加盖了一个框,框内一行字:双方离婚,此证件失效。

我合上结婚照,还给她。我说,离七年之痒还有一个年头,一年也熬不下去了吗?

什么,什么……她急急地翻开结婚证,脸色顿时一片煞白。嫂子,我拿错了,拿错了,拿错了!

重要的事说上三遍是不是?我毫不掩饰,满脸讥讽地说,那你再拿一本出来?

果真,她变戏法般地又拿了一本出来,外观毫无二致。她起身,走到我身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两本结婚证的内页,用手按住边角,像并排躺着的两个婴儿。嫂子请看,这本才是真的。她的指头在“真的”那本上面敲了敲。

确实,这本的内页没有加框,自然也没有框内文字。书写栏的笔迹也与刚才那本一模一样。

嫂子放心,我和高正辉必将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我们正酝酿着生第二个孩子,国家不是放开全面二胎政策了嘛……嫂子你得相信我,假证我是请乐州公园路办假证一条街的人给我依葫芦画瓢做的,嫂子现在就可以上百度查看,公园路办假证是很出名的,人家可专业啦,叫我搞清楚想要哪一年结婚,因为近些年的结婚证换了版本,皮是褐红色的,内页也不再手写,改成机打了……嫂子我只是与你和国华开个玩笑,万一你们真的要核实我是否离婚了呢?有备无患总比打无准备之仗要好,嫂子你说是不是……

我耳朵里一片嗡嗡响,听不清她还在说些什么。我只是在想,刚才从二楼下来时,究竟该不该把她从扶手电梯上推下去呢?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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