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疗

2021-12-16 08:21万萍霞
湖南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身体

万萍霞

如果门前没有那块“痛疗养生馆”的木匾,还以为这是一户普通民居。王月芬看了看手里名片上的地址,确定没错,才敲了门。

一进屋,只听得女人的叫喊声从不隔音的小房间里传出来,此起彼伏,哟,哟,哎哟,慢点,轻点,哎呦喂……嗓音各异,但却都像揪起了喉咙尖叫的,又细又长,或轻或重,还夹杂着她们或低或高的笑声。

客厅的沙发上,一位绿裙女人正在和老板刘云裳讨价还价。刘云裳有着一张像被米汤浆过的脸,又白又硬。王月芬听了个大概。疏通十四条经脉,一个疗程三十次,一万元。绿裙女人只肯出七千元,刘云裳很坚定,没有松口。绿裙女人黑着脸走了。

王月芬一套纯棉的碎花睡衣,裹着一身松弛的皮肉。身上的老年斑像约伴似的,在脸颊上成串成堆。皮下脂肪像漏气的气球,瘪瘪塌塌,皮肤松弛干燥又没有光泽。从进门开始,她就不停四处张望,对这痛喊的声音充满了好奇,有种想迫切体验的冲动。

看到王月芬,刘云裳愣了一下,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很奇怪,直接把她带入了一间房。房里配了一张像CT机的远红外线仪器床和一张按摩床。刘云裳介绍,这台仪器床是养生馆的主要项目,能排毒、激活细胞、消炎。王月芬看着带着舱罩的仪器里面与外面都是空的,怎么也无法把外面的那痛喊声与这仪器联想到一起。

刘云裳揭开舱罩,要王月芬躺下来,对她的身体经脉进行检测。刘云裳一本正经地拿着一根似电棒的白色仪器管,插在负电位仪器上,说负电位可以平衡身体的酸碱度,活跃细胞,提高身体的免疫力。仪器管在王月芬的身体上,一下倒,一下立,一下横,一下竖,像耍杂技。仪器管忽明忽暗,明表示经脉通畅,暗则就是堵塞。十四條经脉全部检测完毕,王月芬只有肾经良好,其他的经脉一律堵塞,轻重不一。

要一万元一个疗程?王月芬开口问。她不能不在乎钱,她每个月的退休工资,都要交给老贺,她只有一千块零花钱。

你的身体很堵。我先帮你调理一个月,将身体的经脉从外到内慢慢疏通,如果有效果,给我两千元手工费,无效果,一分钱不收。这番话,刘云裳像是深思熟虑过。

这让王月芬很是意外。

先头那女人为什么要一万?

我们有心缘。刘云裳停顿了一会,答非所问。王月芬像被人偷窥到内心,心里一紧,这个深刻的词语可是要心灵感应的。

你的心里很苦。刘云裳又补了一句。

她怎么会知道我的苦?难道那飘荡着痛叫声的养生馆是救赎苍生的寺庙,还有一个看相的菩萨。但她认为这是刘云裳瞎子拧鼻涕,乱甩中的。她不可能知晓自己心里的苦。

如果觉得可以,明天早上八点半,我在养生馆等你。

王月芬拿上手机往老贺单位走去。家里离他单位四百八十步,每分钟六十步,八分钟可以到达老贺单位的楼下。已进三伏天,灼热的太阳愈发强烈刺眼,气温持高不减。路上三五个行人。王月芬的脸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汗珠子,她用纸巾不断地擦拭着。

老贺办公室敞着门,一个女下属正在和他说工作。老贺绷紧的脸上,毫无表情。女下属绷直着身体坐着,双手重叠放在前面,面向老贺,像是面对一尊肃穆的菩萨。老贺在单位上,对女同事格外严格,不近女色是出了名的。单位的同事都夸王月芬福气好,找了个对她忠心又有能力的老公。

看到王月芬进来,老贺起了身,马上变了笑脸,说辛苦了。王月芬对着一脸羡慕的女同事点点头,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手机用报纸包着,王月芬连报纸一起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老贺笑着问她喝茶不?王月芬摇了摇头说,你们谈正事,我先走了。今天不回去吃晚饭,别等我了。

老贺温柔的语气,让王月芬恨不得冲上去把他脸上那张伪装的皮扯掉。他经常借故要她去单位,不是送东西,就是拿东西。当然,这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他要让单位上的人看到,他有一个幸福的家,他是嘘寒问暖的好丈夫。他很明白,她会配合他演好每一出人前的戏。她也很清楚,女下属走后,他一定会一脸嫌弃地掀开报纸,小心地抽出手机,那张被她的手沾过的报纸,像带有瘟疫,被他狠狠地扔进垃圾桶,她的脑海里甚至出现他去洗手间狠劲搓手的样子。他是那么嫌弃她啊。

晚饭老贺真的没回来吃。她给自己做了一份冬瓜排骨汤、一份蒸香肠、一份辣椒炒肉、一份青菜。她习惯了一个人吃饭,老贺在家,也是和她分桌吃的。她细嚼慢咽吃了两碗饭,一碗汤,菜也所剩无几。肚子像气球慢慢地圆了起来,大脑思绪受阻,渐渐变得迟钝。她打着饱嗝轻轻捶打着肚皮。她常常把自己弄成这般吃饱了没事干的样子。

老贺回来时,她缓缓地移着笨重的身子准备去卧室。老贺是被司机架着从外面进来的。他像从战场上下来的残兵败将,一只手在胸前胡乱比画,喃喃自语着,回家真好,一身轻啊。一只手搭在司机肩上,半截衣服从裤子里脱了出来,露出白色的肚腩,又大又圆。衣冠楚楚的老贺,也有今天啊。王月芬幸灾乐祸着,但还是从司机手里接过了老贺,将他安顿在沙发上躺好,把他的衣服扯了扯,遮住了露出来的肚皮。司机走后,王月芬立马泡了一杯浓茶递过去。老贺斜着眼,看她满脸的微笑,伸出手一掌将茶杯挡了过去,滚开,看老子的笑话吧。一个趔趄,瓷茶杯当场落地破碎,碎片蹦到了脚上。她蹲下身去捡,手指不小心被割破了,有少许血冒了出来,她也没管,反正无痛感了,流点血没大碍。

客厅里响起了老贺的鼾声,如雷贯耳,王月芬给他盖好了被子,进了自己的卧室。他们早就分床各睡各的了,他也不需她管。

第二天早上,王月芬很早就醒了。窗外的一棵桂花树,枝丫慢慢围成了一个圆球,又大又茂密。嫩黄色的花苞挂满了枝头。这棵树,她是看着长大的。刚栽上时,只有一米多高,现在都长成十几米了,刚好够着她们家三楼。

和往常一样,浇花、拖地、洗衣后,再开始弄早饭。老贺估计也醒得很早,大厅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不见人影,应该去单位了。她给自己煮了个鸡蛋,下了一小碗面条。想起刘云裳昨天说的话,八点半在养生馆等她,她笑了笑。一个月时间不短,又不要先交钱,一不吃药,二不打针,对身体也没有伤害。这些优惠的条件,她有些动心。可是,她怕那是扩客的套路,把她坑进去,到时会吃不完兜着走。

王月芬决定不去养生馆了。她去卧室拿上钱包,准备去买菜。

儿子来电话问她和老贺的身体状况,说天气太热,要注意防暑。她和儿子说了养生馆的事,也说了自己的顾虑。妈妈,你想去就想去啊,对自己好点。如果真被骗了,儿子替你出头,别怕。大不了是几个钱的问题,只要妈妈高兴,我出。

儿子研究生毕业后,留在省会一所大学工作,很听话,对她和老贺也很孝顺,长大后更像老贺了。想当年,老贺嚷嚷着要带幼小的儿子去做亲子鉴定,临到去的时候,又不吭声不配合。过后却神经兮兮地,在王月芬耳朵边质疑儿子的身世。只是,他还是保护了儿子没有受到他们婚姻的太多影响。儿子这一番话,她很欣慰,暗暗慶幸自己这么些年来没有白过,她的双腿情不自禁地迈向了养生馆。

一个服务员气咻咻的,埋怨一个女客户带来的朋友,连续几天蹭她们的仪器,找她要钱,却被吼了出来,骂服务员傻,只不过几块钱电费而已,自己又拿不到一分钱,得罪人干吗。刘云裳说,你莫管了,我来。

王月芬的到来,刘云裳并不惊讶,直接就把她带入了一个事先准备的房间。王月芬本来还想和她聊聊心底的顾虑。但刘云裳的热情一直让她无法开口,于是,决定先听她的安排,再见机行事,反正又不能要了她的命。

进入房间后,王月芬接过刘云裳递过来的一次性内裤,换好后披着条大浴巾出来,像泥鳅一样迅速钻进了仪器床里。按刘云裳的说法,她要先出汗排毒。

刘云裳说,她亲自来帮王月芬做理疗。房间里没开空调,一台小电扇在摇头,从仪器床里出来的王月芬半裸着身体、趴着睡在绑有负电位导播带的床上。像上了手术台,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刘云裳说,要用铜耙先打通她的任督二脉。那根铜耙很长,五个如爪子般的齿子,张牙舞爪般弯曲着。她闭上眼睛,等待那长长的爪子像刀片,划过肉体的痛楚。铜耙“蹬蹬”地响,先是伸向了胸前的任脉,后又滑向了后背的督脉,像打了麻药,王月芬四十分钟都没有体验到任何痛感。

她有些失望,胸口堵得慌。她开始和刘云裳说她的麻木。这是第一次,面对一个陌生人,说她毫无痛感的身体。刘云裳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从身到心都堵,有感觉才怪。

她要她等一下,出了门。进来的时候,她的手上多了一个黑袋子,顺手把它放在了床头。坐回床沿,她的手放在王月芬冰凉的背上,温暖的手心,将她松弛的肌肉折叠般揉捏着。她说,你的心里背负太重,全部堆积在背部,导致增厚。身体脂肪到处乱窜,引起皮肉分离、肌肉松弛,而寒湿淤堵,脂肪走不动,致使经脉气血受堵。日积月累,腋窝就出现副乳、脖子上长富贵包、某些部位长结节等。你眼下最重要的,是要用塑身衣先管理脂肪,让经脉顺利疏通。

刘云裳指着床头的黑袋子说,这套塑身衣,是整个疗程的辅助工具。它遵循古时裹胸与裹足的原理,用真丝材料做成,激活肌肉的记忆力,让肌肉回归到年轻时的位置。刘云裳对身体学的逻辑,她找不出半点反对理由,活了大半辈子,惊讶着身体还可以这么研究。她又一次问了敏感的问题,塑身衣多少钱?刘云裳却只是说了句,先穿吧,有效果后随你给。王月芬又是一愣。刘云裳问她什么时候再来时,她想都没想就说明天再来,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到家,老贺已弄好午饭,自顾低着头吧嗒吧嗒地吃着,头都没抬。王月芬的肚子也很饿了。跑去厨房,用碗将电饭锅里的剩饭盛了起来,准备蛋炒饭。没想到老贺将饭夺了过去。她自然不敢再去夺回来,弄不好,他又会摔东西。

摔东西,是老贺的家常便饭。那年被他拖回家,还来不及解释,他就挥动着双手,砸碎了厨房里的瓶瓶罐罐。仿佛对她的恨,如这玻璃器具,一摔就可化为碎片。乒乒乓乓的碎裂间,褐色的液体掩盖了满地的碎渣,也淹没了老贺对她的温情。在他面前,她似乎连呼吸都是错的。那年她过生日的晚上,她带着渴望抱住了他的身体。可是,被老贺待瘟神一样推开。他拒绝和她有任何的肢体接触。

儿子读寄宿以后,他们就完全成了一个屋檐下的邻居。分床睡,分桌吃饭。王月芬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窗外幕布一样的黑夜裹着泪水吞没了她的快乐。这望不到头的日子,让她绝望。有一次,她跪在地上求他,给她和儿子一条生路,让他们离开。可他恶狠狠地说,离开可以,她一个人走,儿子留下。他要当着儿子的面,说她所干的丑事,他要让儿子替她受罪。王月芬知晓家大势大的老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儿子,是她的软肋。

乳房由下到上由外到内被紧紧包成了莲蓬形,背部堆积的肌肉铺平后变薄,内裤将大腿以上的肌肉全部紧紧提起,长长的腰夹,将胸衣和内裤固定,也为浑身的赘肉找到了归处。塑身衣就像一个形体老师,使劲帮她托起了头、挺起了胸、绷紧了双腿,站在那里,她忽然间觉得自己高了,瘦了。她不由挪动了脚步,叉起了腰,在卧室里走过来,又扭过去,她的臀部两边有节奏地摆动着。镜中的自己,眼睛泛发着光亮,脸颊上黑色的雀斑羞涩地淡了下去。

读大学的时候,她的身材也有这么好。格子衬衣扎进牛仔裤里,露出性感修长的大腿,长长的直发披肩,白皙的脸上隐约着几粒雀斑。梁刚来大学宿舍找她,盯在她脸上的眼神像磁铁。梁刚喜欢花鼓戏,常常骑着摩托车带她到处去看。摩托车驮着他和她不停在路上飞奔,她紧紧地抱着他的腰,她的头贴着他像铁塔的背。分别时,他喜欢亲她脸上的雀斑,他说,以后等她老了,还要亲她缺齿的牙床。回到宿舍,她总会发现书包里梁刚偷偷放进去的钱。

老贺哒哒哒的走路声,忽地就赶走了梁刚的影子,她慌忙脱掉了塑身衣。那晚她在微笑中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有微微亮了。推开窗,吸了几口气。窗外的那棵桂花树也刚刚苏醒,黄色的小花朵儿一个劲地往外长,还没到八月,就有香味扑鼻了。

刘云裳说她气血不足,上午气血旺盛,适合调理。她连续去了十个上午,可是身体的痛感依旧没有出现。和刘云裳倒是慢慢熟了起来。她对王月芬的身体很是虔诚,仿佛比王月芬自己更加关注。她很少和王月芬用言语交流,每次只问她身体的感觉,用手仔细地、慢慢地、不停地探寻着她身体的每一个淤堵点,然后小心地、用更大的力气将铜耙渗入到淤堵点的更深处。铜耙滚过骨骼的声音,让她迷恋。忽的一下,从颈椎到了腰椎,吱的一下,从肩膀到了大腿,一个眨眼,从头又到了脚,疾如光阴飞逝。噔噔的声音,像年轮在时空的隧道里穿过,从一段光阴抵达另一段光阴,从一个场景到达另一个场景。

那天铜耙伸向胆经时,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后来被隐隐地痛醒了。梁刚骑着摩托冲进了一条大河,她使劲喊梁刚的名字,喊着喊着她醒了。刘云裳正把铜耙推向她大腿内侧的肝经,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她忽的一下坐了起来。那久违的痛感,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令她慌乱而又窃喜。刘云裳给她披了一条浴巾。她挥动着双手,像一个激情洋溢的培训师。她说,梁刚冲入大河不见了,只有那台红色的摩托车倒在浅水边。家人请了潜水员在湖底找了十来天,还叫来了巫师使用法术喊魂,梁刚始终没有出现。后来,经过分析确认,他深陷入湖底的淤泥里了。他的葬礼,我也去了。家人把他的衣服被子替代他装入了棺材,还有他深爱的那台摩托车,也被拆散装了进去。我给他写了长长的一封信,写我们的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初吻、第一次吵架到我永远失去他,深情化作了数滴泪水,模糊了字里行间。我把信放进了还有他体味的白衬衣口袋里,并剪下了一缕头发,一起放入了棺材。

讲到这里的时候,王月芬的心被紧紧揪着,鼻子发胀、酸痛,眼睛里有液体要流出来。她已经很多年不哭了。当那液体溢出来的时候,她用手抹去了,也抹去了那痛感。她没有注意到,刘云裳悄悄背过了身,用手在揉眼睛。

王月芬开始穿衣,她停止了倾诉,不能对一个陌生人,说太多的秘密。已经中午了,正是饭点时间,刘云裳说请她去喝汤。王月芬不想欠她一份人情。可刘云裳很是真切,说就在楼下的瓦罐小汤馆,她自己也要吃,花不了多少钱。王月芬就说,除非由她来请,否则不去。刘云裳同意了。下电梯左拐,就到了小汤馆。店内稀稀拉拉几个人,她们选了一个最里面的位置坐了下来。王月芬给自己和刘云裳各点了小份乌鸡汤。

两个人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喝着汤,汤里放了桂圆和人参,微微的甜味很适中。刘云裳问,和梁刚的故事,还有后来吗?王月芬看了一眼刘云裳,问她,想听?当然。刘云裳用纸巾擦了擦嘴唇。

王月芬的脸色暗淡了下来。她放下了筷子,双手搭在腿上,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她说,造化弄人,用在我和梁刚身上最合适不过了。婚后第十年,我和梁刚在一个饭局上相逢。梁刚当场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惊呆了。梁刚?这个问句,让我那顿饭如坐针毡。我一次次望向他,一次次又遇上他的眼神。那神态,那声音,不是他还是谁!我的眼泪不受控制,有要泛滥的趋势,我只得一次又一次跑向洗手间。

人群散去,我们不约而同地都没走。那年,梁刚并没有冲入湖底,他的头部被撞击,失去了记忆。潜意识中他抓住了一块木板,跟着漂了很久,算他命大,被一艘渔船上的人救了回去,并成为了渔民的养子。三年后,记忆奇迹般地恢复,可是一切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他成为了当地一家有钱人的上门女婿,我已和老贺出双入对。

梁刚的呼吸有些急促。惊喜与惆怅,让我变得像个疯子。我大声地哭,流下了有生以来最多的眼泪。梁刚用纸巾帮我不停地擦着,没忍得住,紧紧地把我搂在了怀里,他的下颚抵在我的头上,虽是压抑着,还是发出了细小的抽泣声,我想去帮他擦眼泪,可却被他抱得更紧,我又开始笑,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老贺的来电响起,王月芬想都没想直接摁掉了。她的叙说开始加速,她试图用大声来掩盖内心的恐慌。她担心,再慢一点,梁刚会从她的记忆里跑掉。

当老贺带着一帮人冲进来的时候,我吓蒙了,我不明白,老贺怎么会知道。梁刚被老贺踩在脚下,蹲著身子抱着头,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当老贺的拳头和脚砸向梁刚时,我疯了似的冲过去,抱住了梁刚的头,老贺的拳脚更狠地伸向了我,梁刚又反扑过来抱着我,用身体挡住了老贺的拳脚,大声喊叫着,别打了,别打了,都是我的错。老贺更来劲了。我怎么也忘不了被老贺拖走那一刻,梁刚抱着头痛哭捶打自己的样子,他的眼镜碎了,扣子掉了一颗,嘴角挂着血。

我再也没见过梁刚。

她的眼泪蓄满了眼眶。她抹着眼角的湿润,问刘云裳,女人的泪腺是不是和情连着,一想到梁刚,就会哭,怎么也阻止不住。刘云裳的眼睛却避开了她,望向了别处,轻轻地说了句,或许是的吧。

王月芬永远不会想到,那晚在她被老贺带走的同时,躲在门外的一个女人走到梁刚的面前,挥手给了他两巴掌。那个人就是刘云裳。

客厅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新闻,不见老贺,但听到厕所里的响动。王月芬便关上房门。老贺一般不进她的房间,就算是找她也只在门外“喂”一声。她穿上了塑身衣,在镜子里不停地端详自己,如同欣赏一个初次见面的美女。腰细了,胸挺了,似乎一下年轻了二十岁。

这时,电视里突然说请问梁刚先生,没错,是梁刚,王月芬听得清清楚楚。她无意识地打开卧室门,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了客厅中央。梁刚神采奕奕地站在四合院前搭建的小舞台上,记者正采访他。灯光闪烁的舞台背景墙上,“地方花鼓戏”几个字特别亮眼。梁刚说,退休后,租下了这个小院子。村子里的人喜欢听花鼓戏,就请人结合当地的一些故事让人写成小剧本,丰富乡亲们的文化生活。

王月芬像一个木桩立住了。她的眼睛,就在大屏幕上转动,目光在梁刚的身上不断游走。只是一个电视屏幕的距离,伸手可以握住他。她记起了他曾说过的一句话,等她老了的时候,要吻她掉了牙齿的牙床。那个时候,他以为他们会有永远。没想到永远,是这个屏幕,走不进去,也走不出来。

老贺从厕所里出来,王月芬还待在那里,痴痴地看着电视上梁刚微笑地和记者握手告别。老贺也认出了梁刚,眉毛跳了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鼓起,成了一头愤怒的狮子。

王月芬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她想往卧室里跑,却被老贺一把拖住,脚下一滑,她摔倒了。老贺拿起了桌上的剪刀,按住了王月芬,使她动弹不得。一会儿,就听见塑身衣的碎裂声,从她的身下传来。王月芬抱着胸的手渐渐松开,睁大着眼睛,停止了挣扎,任由老贺的手不停地挥动着剪刀。过了很久,王月芬从地上爬了起来,去卧室套上了外衣。电话响了起来,是儿子的,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接,从屋里走了出去。此刻,她想马上见到刘云裳。

进了养身馆,她快步去了房间,躺在床上大声喊着刘云裳,要给她做最痛的治疗。她咬着牙,闭着眼,似乎等待着一场更猛烈的暴风雨。看到那成碎片的塑身衣,刘云裳用询问的眼神望着她,得知是老贺干的时,刘云裳骂了句,畜生。手脚很轻地帮她褪去了那套碎片。她说,用经络拍拍心包经。心包经连接心脏,是身体最痛的部位。她下手有些重。那根塑胶的经络拍,像电钻撕心裂肺地钻入了她心底,全身似皮开肉绽。她咬住了嘴唇。忽地,一声啼哭用劲冲了出来,像新生婴儿面对着初到的世界,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高亢。刘云裳给吓住了,她停了下来,拿着经络拍的手举在半空不知所措,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刘云裳一连说了十几遍,她明白,没有她的告密,王月芬的命运是另外一个结局。

天,黑了下来。王月芬一直躺在床上,刘云裳给她从楼下端了一碗汤。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老贺叫门的声音有些大,却少了些中气。刘云裳吩咐王月芬好好躺着,她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捋了捋头发,用嘴吹了吹额前的刘海,她要亲自接待老贺……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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