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土于社与大合祀的祭义*

2022-01-01 00:20曹胜高
跨世纪 2021年2期
关键词:天子诸侯仪式

曹胜高

周封诸侯,在太庙中举行册命礼,赐以爵位;在太社举行裂土仪式,赐以土地。封土于社的做法,表明诸侯所拥有的土地源于周天子所赐,通过封土仪式确认诸侯拥有土地管辖权。诸侯立国社于邦国之内,以之作为封国的象征,社祀与稷祀形成社稷之祀,作为诸侯邦国的最高祭祀。诸侯朝觐天子前后,要祭拜于社。《周礼·春官宗伯·大祝》言:“大会同,造于庙,宜于社,过大山川,则用事焉;反行,舍奠。”[1]673贾公彦疏云:“诸侯四时常朝不称大,今朝觐称大者,诸侯为大会同而来,故称大朝觐。”行前告社,以求社主护佑;归后报社,以禀社主邦国的安危,邦国之社被视为诸侯的护佑之神。诸侯朝觐天子、大会同等仪式中,便有大合祀之礼,即天子率诸侯合祀天地山川丘陵百神,最能看出神地之礼在两周祭祀系统中的基础性地位,也能看出诸侯以社稷作为邦国象征的制度用意。本文试论之。

一、诸侯分封裂土于社的仪式

《周礼·春官宗伯·大宗伯》言:“王大封,则先告后土。”后土为周社之主①,周举行诸侯分封仪式,在太社中举行。孔颖达言:“王者取五色之土,封以为社。若封诸侯,随方割其土,包之以白茅,赐之,使立国社。”[2]309《逸周书·作雒》述周初分封诸侯之礼:

将建诸侯,凿取其方一面之土,苞以黄土,苴以白茅,以为社之封,故曰受列土于周室。[3]78

分封诸侯的仪式,是从大社中取某方之土赐给诸侯,象征将土地管辖权交付于诸侯使用。受封诸侯从太社相应方位封土中取土,带回封国立社,象征诸侯获土于周王,标志着拥有该区域的管辖权②。这一过程,是分封建国的仪式化③。

从早期文献来看,周朝在朝廷举行分封诸侯的仪式分两个大的环节:先是爵命于庙,再是封土于社。周按照“选建明德”的原则,从可以担任诸侯的宗子中选出诸侯[4]68,在宗庙中举行授命仪式④。授命仪式由宗伯主持,分以祭器,赠以礼器,标志着受命者得到先祖眷顾,获得裂土为诸侯的身份。然后在太社举行授土、授民仪式,由司空赐予土地,由司徒分配百姓。《左传·定公四年》载宋司马子鱼追述周初分封伯禽、康叔、唐叔的仪式,便是按照授命、授土、授民的程序进行叙述:

分鲁公以大路、大旂,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殷民六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使帅其宗氏,辑其分族,将其类丑,以法则周公,用即命于周。是使之职事于鲁,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于少皞之虚。分康叔以大路、少帛、茷、旃旌、大吕,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锜氏、樊氏、饥氏、终葵氏;封畛土略,自武父以南,及圃田之北竟,取于有阎之土,以共王职。取于相土之东都,以会王之东蒐。聃季授土,陶叔授民。命以《康诰》,而封于殷虚,皆启以商政,疆以周索。分唐叔以大路、密须之鼓、阙巩、沽洗,怀姓九宗,职官五正。命以《唐诰》,而封于夏虚,启以夏政,疆以戎索。[2]1545-1550

首先,周初对三叔的授命,是通过赐以礼器、祭器、乐器的方式进行:分鲁公、康叔、唐叔以大辂,在于大辂为天子之车,其封于各地,实乃替天子镇守四方。赐鲁的大旂为大常,郑玄注:“大旂,大常也。王建大常,首画日月,其下及旒交画升龙、降龙。”[5]530将之赐予周鲁公,象征其可用王的五彩旗帜东征。康叔赐少帛、茷、旃旌,为赤色旗帜,按照周制,是为七命之制;唐叔不授旗,是为采卫,为五命之君。《汉书·五行志》言:“诸侯之封也,皆受明器于王室,故能荐彝器。”[6]1383周以祭祀标志统治权,赐以祭祀礼器,标志着从天子处获得祭祀权,可因爵命而立庙。康叔、唐叔不赐祭器而只赐乐器,显示其爵命较周鲁公为低。

子鱼曾言周初分封时,“周公为太宰,康叔为司寇,聃季为司空”[2]1551,三人主持诸侯分封仪式。《尚书·康诰》载康叔授命仪式上,主持授命的周公教诲康叔要做到“明德慎罚”,便是以太宰身份言之。太宰即《周礼》所言之“大宰卿”,职掌为“布治于邦国都鄙……乃施典于邦国,而建其牧,立其监,设其参,傅其伍,陈其殷,置其辅”[1]41-43,确定邦国治理策略。因此,这次分封中告诫卫康叔“启以商政,疆以周索”、告诫唐叔“启以夏政,疆以戎索”云云,便是言邦治之法。

其次,由担任司空的聃季主持授土仪式:取土于太社,苞之以授诸侯。作为仪式,“所谓受土于天子之社者,即分享先人之精灵之意也”[7]218。取土于太社,标志着诸侯获得周王封赐的土地所有权。作为制度,授土的作用在于封疆定界,明确诸侯封地的大致范围。其中言卫康叔之封地:“自武父以南,及圃田之北竟,取于有阎之土,以共王职,取于相土之东都。”[2]1548周初土地广袤而人烟稀少,封土只是列出一个相对宽泛的疆域。《周礼》缺司空之职,《尚书·周官》言之“司空掌邦土,居四民,时地利”[8]483,负责邦国土地的分配。聃季以司空之职主持授土,是划分诸侯邦国大致边界的重要仪式。《克罍》铭文载封燕的仪式:“克宋燕,入土眔有司。用乍宝尊彝。”[9]其中的“土”即“社”,“入土眔有司”是言从周大社取土,封给燕侯克[10],标志着燕侯可以在燕地立国社以行使管理权。

最后,由司徒陶叔授民,子鱼言周鲁公、卫康叔、唐叔率领本支宗族赴封国之外,还要分别率领殷民六族、殷民七族、怀姓九宗至于封地。授民仪式由大司徒主持,《周礼》言司徒“使帅其属而掌邦教,以佐王安扰邦国,掌邦治”,是为教民之官,陶叔是以司徒之官授民的。赐命于庙、封土于社、授民于朝,便在朝廷完成了分封建国的仪式。《大雅·崧高》载周宣王七年(公元前821年)立申为伯,也是按照这三个程序来进行的:

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登是南邦,世执其功。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因是谢人,以作尔庸。……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田。王命傅御,迁其私人。申伯之功,召伯是营。有俶其城,寝庙既成。既成藐藐,王锡申伯。四牡,钩膺濯濯。王遣申伯,路车乘马。“我图尔居,莫如南土。锡尔介圭,以作尔宝。往近王舅,南土是保。”[11]1210-1214清人李黼平《毛诗纳义》认为:“宣王时,势当又炽,南方诸侯必有畔而从之者,故加申伯为侯伯,以为连属之监,一时控制之宜,抚绥之略,皆于此诗见焉。”宣王娶西申侯之女为后,申国公子诚入周辅政,因平定猃狁之乱,增封其为“申伯”。在召伯支持下“建邦设都”,“改大其邑,使为侯伯”,实现“南方之国皆统理”[11]1210。申侯作为方伯(七命之伯),以天子之伯舅身份镇服南国。其中提到的定宅,与《逸周书·作雒》中卜社、卜城类似,是为申伯营建都邑,作为镇守南国之所。而“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田”,便是让时任太宰的召伯主持授土仪式,为申国封疆划界,并申明邦国的治典。“王命傅御,迁其私人”,则是举行授民仪式。其后所言筑城便是分封建国的具体实施,赐予仪仗及其器物,与子鱼追述周初分封情形类似,是赐予礼器。《崧高》采用乐歌的方式写其流程,《定公四年》所载子鱼之言是对分封制度进行总结,两相足以呼应。

蔡邕解释封土仪式的含义:“天子太社,封诸侯者取其土,苞以白茅授之,以立社其国,故谓之受茅土。汉兴,唯皇子封为王者得茅土,其他功臣以户数租入为节,不受茅土,不立社也。”[12]3201言周分封时,采用封土立社作为分封建国的标志,立社象征土地的管辖权,是为制度。但西汉之后,封侯于国,诸侯王并无统率百姓的权力,也没有土地的所有权,只是获得租税,因而汉分封不再举行裂土仪式,诸侯国也就不再立社稷,遂使得诸侯社稷之祀断绝。

二、邦国之社的设立与祭祀

封国时,要明确诸侯国社的位置。《礼记外传》:“国以民为本,人以食为天,故建国,君民先命立社,地广谷多,不可遍祭,故于国城之内,立坛祭之,亲之也,日用甲,尊之也。”[13]2413-2414诸侯建国,先立国社,以求土地山川之神灵护佑,立都时要先确定国社的位置,子鱼专门言及鲁、卫、晋封国时,都邑选址在于邦国传统的祀地之所。其中,伯禽“封于少皞之虚”,康叔“取于相土之东都”,唐叔“封于夏虚”,便是因前代祀地之所而立社建都。《礼记·王制》又言:“天子诸侯,祭因国之在其地而无主后者。”[14]387郑注:“谓所因之国,先王先公有功德,宜享世祀。今绝无后为之祭主者。”前代先王先公有后者续其祀,是为褒封⑤;对无后者,立周之宗亲为主祀者⑥。鲁、卫、晋封国之初,便是在夏、殷民所居之所立周人为宗主而封土建国。

周封土立国时,常将虚作为立社之所。虚,《说文》言之为“大丘也”。商周立社,或堆土立石,或依大丘而建。封土于某虚,是言取于太社的所封之土,立社稷以存之于某处,封于某虚,便是立社于某地。少暤之虚、相土之东都、夏虚,皆为前代社祀之所。杜预注:“少皞虚,曲阜也,在鲁城内。”[2]1547鲁立社于曲阜城中。相土之东都为商丘。《今本竹书纪年》言“(帝相)十五年,商侯相土作乘马,遂迁于商丘”,商丘为商社祀之丘。夏虚,《史记索隐》言:“夏都安邑,虞仲都太阳之虞城,在安邑南,故曰夏虚。”夏立国之地,其祀社之所为夏虚。子产对叔向曰:“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2]1158鲁、卫、唐封于少昊、相土、虞仲立国之所,言之为某虚,是以新封诸侯的国社替代前代旧社,表明周族成为土地的新主人。晏子曾对景公言:“昔爽鸠氏始居此地,季荝因之,有逢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大公因之。”[2]1406言齐国都城是历代百姓所居之所,其地不变,统辖者则不断变化。其中,武王封太公于齐,齐都所在的营丘,便是历代祭祀之所。《晏子春秋》言“如齐城,登营丘望晏婴家”[15]585,营丘为城中高丘。晏子又言“先君太公以营丘之封立城”,姜太公封国于齐,营都于临淄,立社于营丘。臣瓒认为“今齐之城中有丘,即营丘也”[6]1583。营丘至西晋时仍为城中高丘。颜师古认为“筑营之丘,言于营丘地筑城邑”,以营丘为中心建立城池。齐之临淄,乃围绕营丘而建,将自古而形成的祭祀中心营建为齐国的行政中心。

《大戴礼记·千乘》又载鲁君问政:“千乘之国,受命于天子,通其四疆,教其书社,循其灌庙,建其宗主,设其四佐,列其五官,处其朝市……”[16]153-154诸侯封国,按照命爵、立社、设庙、置官等程序进行。孔子解释说:“立子设如宗社,宗社先示威,威明显见……”认为立庙、立社是封国最为神圣的仪式,受命于宗庙而能立庙于邦国,受土于太社而能立社稷于封地。诸侯在封国,立庙象征受命,立社表明受土,左宗庙而右社稷,以象征其统治的合法性。

从《周礼》所载官吏的职责系统来看,诸侯邦国之社由司徒及其属官负责设立。其中,大司徒负责“辨其邦国都鄙之数,制其畿疆而沟封之,设其社稷之而树之田主,各以其野之所宜木,遂以名其社与其野”[1]242,统管邦国都邑土地以确定疆域,对其都邑郊野进行规划,确定其疆域和所宜树木,并为新建都邑立社,在郊野种植适宜土地生长之树作为社木。由于“社之所祭,祭邦国乡原之土神也”[17]1045,因而社祀便依神表域,各随其地所宜而树之以木,遍植于野,以明确国社所辖范围。《淮南子·齐俗训》追述前代社制,可以看出“社稷之而树之田主,各以其野之所宜木”的使用之法:

有虞氏之祀,其社用土,祀中霤,葬成亩。……夏后氏其社用松,祀户,葬墙置翣。……殷人之礼,其社用石,祀门,葬树松。……周人之礼,其社用栗,祀灶,葬树柏。[18]788-790

言有虞氏堆土为社,殷商垒石为社,夏以松为社树,周以栗为社树,社祀之木各有不同。《论语·八佾》载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朱熹注言:“三代之社不同者,古者立社,各树其土之所宜木以为主也。”[19]67其所言之木,为土所宜者,实乃树之郊野,作为社木。

小司徒具体负责诸侯立社,在社中标明封国疆域:“凡建邦国,立其社稷,正其畿疆之封。”[1]285诸侯之社中有对邦国疆域的描绘。司马属官量人负责“量其市、朝、州、涂、军、社之所里”,协助规划城中的道路、建筑和社的具体位置,然后交由封人立社:

封人及其属官具体管理周王之社,并设计封国之社的形制。贾公彦疏:“王之三社三稷之坛,及坛外四边之,皆设置之。”《通典·礼五》赞同其说:“周制,天子立三社。《祭法》云:‘王为群姓立社曰大社’,于库门内之西立之。‘王自为立社曰王社’,于籍田立之。亡国之社曰亳社,庙门之外立之。”[20]1263王社为王畿之社,是周王直属的土地。封人负责对王畿疆域进行管理:“王之国外,四面五百里,各置畿限,畿上皆为沟堑,其土在外而为封,又树木而为阻固,故云为畿封而树之。”诸侯封国时,封人率部属对封国疆域进行界定,按照大都、小都、家邑三等采地对封国之社建造,任命封国社稷祭祀相关官员,形成与王畿相对应的社祀系统。

诸侯国营都立社的过程,史乏详载。《诗经·卫风·定之方中》言“文公徙居楚丘,始建城市而营宫室”[11]194之事,叙述齐桓公为卫国立都于楚丘的过程,能够看出立社建都的诸多细节:

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与堂,景山与京,降观于桑。卜云其吉,终然允臧。灵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驾,说于桑田。匪直也人,秉心塞渊,牝三千。

闵公二年(公元前660年),狄人伐卫,卫懿公被杀,“卫之遗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为五千人,立戴公以庐于曹”[2]311。第二年,戴公薨,立卫文公。僖公二年(公元前659年),齐桓公以“车五百乘,卒五千人,以楚丘封卫”[21]456,在楚丘之北为卫国建新都⑦。《定之方中》述卫立新都之事,其中的“定之方中”,为营建宫室;“揆以时日”,为择日而动工。按照《逸周书·作雒》先立社而后营都的惯例,其在楚丘上确定四方之中,当为依楚丘封社,然后再建立宫室。并在社中植以榛栗,作为社木⑧。立社之后的“登虚望楚”,当为进行隆重的祭社之礼。闵公二年,卫戴公即位,依楚丘而立卫社,表明卫国未亡。故《定之方中》的“景山”,便是卫新立都城的望山;京则为卫国祭祀之所。楚丘为卫、宋的界山,楚丘之南为宋人祭祀的桑林,商汤曾于此祈雨,襄公十年(公元前563年)宋平公便在楚丘下享晋悼公。楚丘被春秋间人视为神山,新都营建之后,卫文公率卫人祭祀于桑林而祈祷。故末章所言“灵雨既零”“牝三千”,便是卫文公率部属祈祷于社而得雨,证明新都得到天地的护佑。

诸侯所立之社,为邦国最神圣的祭祀场所。郑玄注《郊特牲》时言:“国中神莫大于社。”[1]487社祀是邦国最高级别的祭祀之礼,社主作为社祀的对象,被视为邦国的最高神,由诸侯亲自祭祀。《国语·吴语》:“王总其百执事,以奉其社稷之祭。”[22]553社祀作为邦国最隆重的祭祀活动,分为常祀和非常祀两种。常祀是固定时间、地点依特定祭义而举行的社祀活动,如《礼记·月令》载仲春天子“命民社”,天子与诸侯、百姓举行春社。季夏时,天子“以共皇天上帝名山大川四方之神,以祠宗庙社稷之灵”,举行郊天仪式,诸侯则祀社稷。孟冬“大割祠于公社”,诸侯举行报社仪式。季冬“凡在天下九州之民者,无不咸献其力,以共皇天上帝,社稷寝庙,山林名川之祀”等,天子祀地,诸侯祀社稷。五者合而为社的常祀之礼。非常祀为天子、诸侯因特定事宜而举行的社祀仪式,如军征时举行的军社之礼、望祀山川之礼,阴讼时举行祀社之礼等⑨,为特殊目的而举行的非常祀之礼。

三、朝觐中的合祀之礼

周所形成的分封土地山川于诸侯的体系,是通过太社、国社、里社所形成的祭祀系统作为象征,用祭祀权标识管理权,形成了管理系统与祭祀系统的合一。《礼记·王制》言:“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14]385天子祭祀天地以及天下名山大川,象征拥有天下统治权;诸侯只能祭祀本国的社稷及辖区内的名山大川,体现出分封而来的区域管辖权。诸侯秉持着“三代命祀,祭不越望”的传统[2]1636,以显示对天下秩序的尊重。周天子对分封诸侯的统辖权,则是通过朝觐与会同之礼来体现。诸侯朝觐天子,礼义在于“正君臣之义”[16]232,诸侯按照最为严格的礼仪朝见天子,以宣示天子具有最高的统治权。《仪礼·觐礼》载诸侯朝觐天子之礼:

诸侯觐于天子,为宫方三百步,四门,坛十有二寻,深四尺,加方明于其上。方明者,木也,方四尺。设六色:东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上玄,下黄。设六玉:上圭,下璧,南方璋,西方琥,北方璜,东方圭。上介皆奉其君之旂,置于宫,尚左。公侯伯子男皆就其旂而立。四传摈。天子乘龙,载大旆,象日月、升龙、降龙,出,拜日于东门之外,反祀方明。礼日于南门外,礼月与四渎于北门外,礼山川丘陵于西门外。祭天,燔柴。祭山、丘陵,升。祭川,沈。祭地,瘗。[5]525-533

朝觐的场所按照祭天、祀地的礼义建造。天子会同诸侯、诸侯觐见天子时举行的大合祀仪式,通过祭祀仪式表明权力归属。天子率诸侯合祀天地、山川、四方及其神灵,表明天子具有最高的祭祀权。《周礼·司盟》言:“凡邦国有疑会同,则掌其盟约之载及其礼仪,北面诏明神。既盟,则贰之。”[1]950-951郑玄注:“北面诏明神,则明神有象也。象者,其方明乎?”大合祀时所立的方明木,是天地、四方神主的象征。方明之方,为上、下及四方,是为六合;明,则为神明,方明实则祀上下四方神明。方明所用之木为社木,取社祀之木而为之。《尚书·无逸》言:“大社唯松,东社唯柏,南社唯梓,西社唯栗,北社唯槐。”周社以太社居中,四方社象四方之土,各立所宜之木以象其神。周太社之木为松,西社当为周之王社,栗为西土所宜。东社唯柏,东方之土宜柏,殷在东方,其社木以柏。南社唯梓,南方之社立梓树为神木⑩。北社为槐,北方之社立槐树。方明木对应四方木色,合四方社木,以应四方土色。中间的方明木上玄、下黄,对应天地之色,立方明木于坛上,表明天地及四方神明存焉。其祭祀所用礼器,亦合乎《周礼·大宗伯》所载苍璧礼天,黄琮礼地,青圭礼东方,赤璋礼南方,白琥礼西方,玄璜礼北方。由此来看,大朝觐之礼的重要仪式,是天子率诸侯合祀天地四方的觐见场所,《周礼》言之由掌舍负责,其“掌王之会同之舍。设梐枑再重。设车宫辕门,为坛宫棘门,为帷宫,设旌门。无宫,则共人门”,在固定地点举行朝觐时,采用上述形制。若临时举行的朝觐、会同之礼,则由掌舍负责设立坛、、宫、棘门、旌门等,以保证朝觐礼制的合宜。

《礼记·明堂位》又载周初诸侯朝觐周公之礼,言其在明堂举行:

昔者周公朝诸侯于明堂之位,天子负斧依,南乡而立。三公,中阶之前,北面东上。诸侯之位,阼阶之东,西面北上。诸伯之国,西阶之西,东面北上。诸子之国,门东,北面东上。诸男之国,门西,北面东上。九夷之国,东门之外,西面北上。八蛮之国,南门之外,北面东上。六戎之国,西门之外,东面南上。五狄之国,北门之外,南面东上。九采之国,应门之外,北面东上。四塞,世告至,此周公明堂之位也。明堂也者,明诸侯之尊卑也。[14]931-934

其中所言明堂,亦筑坛为阶,坛外有四门,与《仪礼》所载觐见场地类似。《仪礼》所言的“公侯伯子男皆就其旂而立”,在《明堂位》中有更详细的叙述。接受朝觐者南面而立,朝觐的诸侯四面而上,依照公、侯、伯、子、男顺序从不同的方位登坛,蛮、夷、戎、狄分别从四门进入,采服之国最后从正门外进入,以示远道而来的臣服。

《明堂位》所描述的明堂,是将祭天之坛与太社五方之土合而为一,加方明木以象天地、四方神灵。《仪礼》所言的“为宫”,《礼记》言之为“明堂”,皆在以方明木在上以象天;四方各如其色以象地。天子祀天地,诸侯祀社稷,在朝觐或会同时,天子率诸侯合祀天地,一方面昭示天子拥有最高祭祀权,宣示天命神圣不可侵犯;另一方面以天子率诸侯合祀天地四方鬼神,以明确诸侯的身份,形成有序的管理体系。

在两周的制度设计中,天命被赋予周天子,天子通过选建明德,将天命分配于诸侯,由天命而来土地所有权分封于邦国。天子祭天以象征拥有天命,祭地象征拥有天下土地,诸侯只能祭祀所在区域的土地之主,只拥有天子分配的部分祭祀权。因此,朝觐或会同之礼中,天子率诸侯合祀天地百神,既体现天子祭祀天地的特权,也是周朝最高规格的大合祀。在大合祀中,天子率诸侯出东门迎日之后,登坛祀方明以祀天地,合祀天地四方神灵,然后依次朝日、夕月、礼山川、丘陵,完成了最大规模的大合祀之礼。

大合祀之后,诸侯依照赐命的身份觐见天子,进献贡赋礼物,通过礼敬天子的方式,表明对天下秩序的认同。《周礼·秋官司寇·司仪》又载天子大会同诸侯之礼:

将合诸侯,则令为坛三成,宫,旁一门。诏王仪,南乡见诸侯,土揖庶姓,时揖异姓,天揖同姓。及其摈之,各以其礼,公于上等,侯伯于中等,子男于下等,其将币亦如之。[1]1017-1020

筑坛举行仪式,坛三层,各方旁开一门,与《仪礼·觐礼》所载朝觐之形制相同。觐见时,公、侯、伯、子、男皆依其爵持相应礼器站于四方,象征诸侯为天子守天下。《大戴礼记·朝事》言此制度安排用意在于“别亲疏外内”[16]229-230,以正君臣之义。其中补充了朝觐会同之礼的若干细节:

公侯伯子男各以其旂就其位:诸公之国,中阶之前,北面东上;诸侯之国,东阶之东,西面北上;诸伯之国,西阶之西,东面北上;诸子之国,门东,北面东上;诸男之国,门西,北面东上。及其将币也,公于上等,所以别贵贱,序尊卑也。奠圭,降、拜、升、成拜,明臣礼也。奉国地所出重物而献之,明臣职也。内袒入门而右,以听事也。明臣礼、臣职、臣事,所以教臣也。率而祀天于南郊,配以先祖,所以教民报德,不忘本也。率而享祀于太庙,所以教孝也。与之大射,以考其习礼乐而观其德行;与之图事,以观其能;傧而礼之,三飨三食三宴,以与之习立礼乐。……天子致飨既,还圭、飨食、致赠、郊送,所以相与习礼乐也。[16]230-231

诸侯按爵位环立于方坛周围,呈献封地所产物品,象征朝奉天子。诸侯陪同天子举行天地大合祀,天子则要教诸侯按君臣之义,举行享祖、大射、飨燕之礼,形成系统完善的朝觐之礼。

值得注意的是,在朝觐、会同之礼的前后,天子、诸侯要举行告庙、宜社的仪式。《周礼·春官宗伯·大祝》言“大会同,造于庙,宜于社”,举行会同之前,周王要禀告祖庙、太社。周天子以大社祀天下土地之主,巡行天下之前,需要祭天、祀社、告庙,以禀报行程。《礼记·王制》便言:“天子将出,类乎上帝,宜乎社,造乎祢。诸侯将出,宜乎社,造乎祢。”[14]368天子离开王畿,也要举行天、地、宗庙祭祀;诸侯离开封地,先行宜社之礼,向土地之主及宗庙祈福;行后报于社,向土地之主及宗庙禀报结果。《礼记·曾子问》记载孔子所描述的诸侯告庙与宜社的方式:

孔子曰:“诸侯适天子,必告于祖,奠于祢。冕而出视朝。命祝史告于社稷、宗庙、山川。乃命国家五官而后行。道而出,告者五日而遍,过是非礼也。凡告用牲币,反亦如之。诸侯相见,必告于祢。朝服而出视朝。命祝史告于五庙,所过山川,亦命国家五官,道而出。反必亲告于祖祢,乃命祝史告至于前所告者,而后听朝而入。”[14]572

诸侯为周天子所封,朝见天子前,向社稷之主、宗庙之神、山川之灵报告事由,以求诸神明保佑;归于本国后,再次汇报,以明爵位、封土的得失。诸侯之间相见,不涉封地变动故无需告社,只需告庙祈求先祖护佑。诸侯朝觐天子,行前与行后告社,一是表明土地之主为封土的最高神,有保佑封土平安的神力;二则在于天子有权改变诸侯封土,行前、归后需向土地之主禀报。

从朝觐之礼的程序来看,天子确实有对诸侯封地取予的权力。朝觐之礼的礼义,是天子要明臣礼、臣职、臣事,考核诸侯的德行、政事、能力。《礼记·王制》言朝觐的用意:“天子无事,与诸侯相见曰朝。考礼、正刑、一德,以尊于天子。”[14]369考礼是观察诸侯是否遵守周礼,正刑是考察其遵守律法的程度,一德是对“封建明德”的体现程度。《仪礼·觐礼》载诸侯朝觐天子之后,“乃右肉袒于庙门之东。乃入门右,北面立,告听事”[5]521,在于天子有权处置任何诸侯。因此,诸侯肉袒的制度设计,意在表明天子对诸侯有陟罚臧否的全部权力,朝见后的诸侯“肉袒入门而右,以听事也”[16]231,表明自己无条件接受天子的惩罚。《礼记·王制》记述有天子巡狩时对诸侯考礼、正刑、一德的细则:

觐诸侯,问百年者就见之。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命市纳贾,以观民之所好恶,志淫好辟。命典礼,考时月,定日,同律、礼、乐、制度、衣服、正之。山川神祇,有不举者为不敬,不敬者君削以地。宗庙有不顺者为不孝,不孝者君绌以爵。变礼易乐者为不从,不从者君流。革制度衣服者为畔,畔者君讨。有功德于民者,加地进律。[14]363

天子对诸侯进行全方位考察,既包括民风民情的体察,还包括物价风尚的观察,以及历法、礼乐、服制等制度的执行情况,并对其进行考核与整改。特别是祭祀土地、山川、百神的礼制,成为考察诸侯职责的关键,如果存在不敬,则直接进行削地处理。这正是诸侯朝觐天子之前告社的原因,一是在于取得土地之主的护佑,二是在于有可能变更封地。而朝觐、会同后的诸侯举行报社之礼,则是向最高神灵汇报土地是否有增封、减损之事。诸侯土地源自天子分封,朝觐时天子有权力对诸侯封地进行调整,或增封其地,或削其封土,甚至流放他地。诸侯归国的报社之礼,既是报告社主封土的变更与否,也是以此表明对天子陟罚臧否的无条件服从。

由此来看,朝觐、会同时举行的大合祀,是天子率诸侯合祀天地、山川、四方神灵,意在强化天子诸侯的权利和义务,对诸侯进行全方位的考核并给予陟罚臧否,保证周天子能够有效控制诸侯。在此过程中,天作为天子合法性的来源,诸侯爵命来自天子所赐,诸侯随同天子祭天,实际是对爵命的再次确认,也是对天子威严的明确;诸侯封地来自太社裂土,诸侯随同天子合祀天地,也是对封地合法性的再次确认。

注释

①《国语·鲁语上》载鲁大夫展禽曾言:“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②《国语·越语下》载勾践封范蠡地的情形:“王命工以良金写范蠡之状而朝礼之,浃日而令大夫朝之。环会稽三百里者以为范蠡地,曰:‘后世子孙,有敢侵蠡之地者,使无终没于越国,皇天后土、四乡地主正之。’”此为诸侯封大夫土地的情形,在誓词中禀告天帝、土神和四方之地。献帝封曹操的诏书,便是以周制作为榜样:“今以冀州之河东、河内、魏郡、赵国、中山、常山、巨鹿、安平、甘陵、平原凡十郡,封君为魏公。锡君玄土,苴以白茅,爰契尔龟,用建冢社。昔在周室,毕公、毛公入为卿佐,周、邵师保出为二伯,外内之任,君实宜之。”采用周制九赐之礼,为曹操封土立社。③《左传》载鲁、曹、宋、齐等国皆立社。齐亦有社,鲁庄公二十三年(公元前672年)夏,庄公就曾入齐观社。《左传·哀公七年》记鲁邾之战前,曹人有梦见君子们立于曹社而谋事。邾姓本出于曹,可知曹社为曹国之公社,邾君作为曹姓公族,其祀公社于曹,祀侯社于邾社。④《礼记·礼运》:“夫政必本于天,殽以降命。命降于社之谓殽地,降于祖庙之谓仁义,降于山川之谓兴作,降于五祀之谓制度。”上天授命于社,授德于庙,赐福于山川,赐土于四方。⑤周武王甫定天下,便褒封先王之后,使之守其社祀:“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陈;下车而封夏后氏之后于杞,封殷之后于宋。”《周本纪》言之为“武王追思先圣王”而封前代圣王之后于某地,便是褒其后守其祀。⑥《周礼·都宗人》注:“都,或有山川及因国无主九皇六十四民之祀。”⑦杨伯峻言其“在今河南省滑县东”,参见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闵公二年》,中华书局1981年版。⑧《论语·八佾》载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周社以栗木为社树。⑨参见曹胜高:《山川之祀与〈诗经〉相关乐歌的作成》,《四川大学学报》2020年第5 期;《阴讼于社与〈诗经〉婚怨之歌的生成机制》,《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9年第1 期。⑩《九章·哀郢》:“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王逸注:“长楸,大梓。”实乃回望郢社之梓,感慨国土沦亡,社将被毁,而痛楚弥加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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