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三章)

2022-01-07 07:08王选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2年1期
关键词:扁食盖房

王选,青年作家。出版有《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最后一个村庄》。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

中秋月

秋雨绵密,紧锁山河,不见来路。

我背着一袭烟雨,再一次回到了麦村。麦村依旧。并没有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而有所波澜。山,还是莽莽苍山。路,还是九曲回肠。丢弃在半路的鞋子,依旧张着嘴巴,衔着几片落叶,横卧在荒草间。田野,还是荒芜着,只有极少的地块,种了麦子,一寸长,因是秋雨洗着,泛出鹅黄色,显得楚楚可怜。不知谁家的玉米秆,忘了收割,齐刷刷站着,浑身潮湿,落魄不堪。村子,还是那个村子,藏于万千沟壑之间,淹于荒烟蔓草深处,几百年了,她依旧守着这一方故土,不曾挪动。

因是中秋,团圆之日,故乡再远,再穷,也是要回的。母亲常说,狗不嫌家穷,儿不嫌娘丑。这一点,我是记着的。逢年过节,总是惦记着回家。在外如何风光,也依旧是飘萍。只有出生的地方,才是心安之所。这些年,慢慢发现,我骨子里,是极传统的一个人。总是守着民俗、童年、记忆、旧时光,不肯舍去。

麦村的中秋,该是怎么过的?

这些年,零落在外,似乎没有一个完整的记忆。关于麦村的人和事,多停留在十五岁离开之前。这一晃眼,便又是十五年过去了。物是人非,走的走,死的死。新生的,多在城里,也不认识。麦村,在脑海里,坍塌出了一面长达十五年的断崖。

麦村是清贫之地,中秋是不会过得多么隆重的。听说很多地方有中秋祭月的风俗,而且须是女性。男不祭月,女不祭灶。麦村是不祭月的,不论男女。

进入农历八月,麦子已种,玉米掰了回来,堆在廊檐下,等过段时间,剥皮,上架。刨洋芋,尚有些时日,洋芋睡在土里,有瓷实而深沉的梦。一窝,七八颗。一窝,七八颗。像极了乡土中国的每一个家庭。趁着这档子空闲,大人们就开始张罗着中秋的事了。这里的人们不说中秋,叫过八月十五。镇子上的集,逢三、六、九。有集的日子,人们背上孩子用旧的书包,或者胳肢窝里夹一只化肥袋,就去赶集了。趕集,也买不了什么。多是打五斤豆腐,称二斤韭菜,灌一瓶醋,割半吊子猪肉。盐没有了,借了邻居半罐子,得多买几袋,腌萝卜干还得用。孩子头上还戴着一顶六月天的凉帽子,也该摘下来,换顶新的厚帽子了,要不人家笑话。再买啥?买几双袜子,大人娃娃一人两双,凑合着穿到年底。袜子破了洞,大拇指在外面亮了半个月,串门子,都不好意思脱鞋上炕。这几样买齐,集也就赶毕了。

小时候,大人去赶集,我们等不到他们回来,便去村口接。一边玩耍,一边眼巴巴瞅着山坡下埋头弓腰上来的人。若不是,便一阵失望。若到了,抢前去,讨来装东西的书包,自己背上,一路小跑,回了家。回家,迫不及待地打开包,翻寻着给自己买的东西。大人赶集,总是要给小孩买点的。有时,几个苹果;有时,一根麻糖;有时,一碗面皮,哄嘴的;也有时是穿戴的衣物。我们吃了,或者穿戴上,兴奋得像只雀儿,满院子乱飞。

小时候,真好,日子穷苦,但无忧无虑。

赶回来的集。先舍不得吃,放着。到八月十五的晚上,包一顿韭菜大肉扁食,便是过节了。在麦村,只有过节时,才吃扁食,麦村人不会包饺子。饺子和扁食不一样。包扁食,费事,费时,乡里人家,忙里忙外,没有多少空闲和精力为一顿吃食花工夫的。包扁食,韭菜切碎,肉剁成末。面要擀开,再折叠,切成比手掌略小的梯形。不像饺子皮是圆的。切好的面皮,放在左手心,右手加馅,适中后,双手像挽兰花指一样,一捏,一挽,一撮,便成了一颗。金元宝一般,肚腹鼓鼓,耳朵翘翘,大小统一的扁食,脸蛋上擦着白面粉,整整齐齐坐在簸箕里。

吃扁食,有带汤的,也有蘸着吃的。母亲说蘸着吃,吃不饱,肚子空荡荡的,不瓷实。便会兑汤,我们叫臊子。洋芋丁、白菜、豆腐、鸡蛋,撒一把菠菜。扁食煮熟,捞进碗,浇汤,调醋、盐,再剜一勺子辣椒。红、白、黄、绿,胖乎乎的扁食,在碗里你挤我,我推你,热气腾腾。蘸着吃,吃法和饺子一样。一般情况下,我和妹妹,第一碗,蘸着吃,第二碗,浇汤吃。

吃了扁食,大人会从炕柜里翻出一些瓜果。平日里,柜子是锁着的,孩子们知道里面有吃食,但掰不开,干着急。开了柜子,瓜果盛了半簸箩。苹果,梨,葵花籽,核桃。苹果是集上买的,一直舍不得吃。梨是亲戚邻居送的。核桃有孩子们夏天打的,也有别人送的。葵花,是自己家种的,粜过后,留了一袋,自己吃。

我们家院子,以前有两棵梨树,一大一小。三月开白花,像一团云,飘在院子上空。七八月,梨子就熟了,我们忍不住,早已把能够到的摘掉吃了,够不到的,用推耙捣下来,吃了。树尖上的几颗,实在没办法,就一直挂着,挂着,叶子落了满地,还挂着,像一颗颗铜铃铛。白露一过,天寒了,梨子一侧的腮帮也涂上了一层高原红。过些日子,父亲捣下来,锁进了柜子,等八月十五吃。后来,一棵梨树死了,另一棵,因为要硬化院子,砍掉了。我们家再也没有梨树了。

一家人,围坐在炕上,被窝里放着簸箩,簸箩里装着果子。一边嗑葵花籽,一边说些村里琐碎的事。麦村人,没有赏月的习惯。这月,平日里,一出屋,一抬头,就能见到,见惯了,也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处,要说有,也就圆一点,亮一点。再说,庄农人,苦木了,性子里的那份浪漫,早被黄土和光阴打磨光了。

在麦村,以前是很少有月饼可吃的。有些地方会自己做月饼,麦村人不会。买,又舍不得花钱。

坐上炕,说着说着,一个个眼皮抬不起了。瓜子皮落了满炕,果核堆满了窗台,闲话铺了一被面。月亮挑在屋檐上,该睡了,第二天,还有一堆活等着干。

这大抵是麦村好多年前的中秋。现在,孩子们已经长大,甚至过了而立之年,奔波在外。某一年中秋,会回来一趟。某一年,班车上,捎点水果月饼之类的,就不回来了。大人们,已经苍老,生活让他们把每一天都过成了一天,千篇一律,日日夜夜。八月十五,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过了。

我回到家里时,母亲在炕上,父亲去村里干活了。这大概是十年来过八月十五唯一一次父母都在家。母亲常年失眠,头疼,难以治愈。五十岁的人,头发花白。六月天,肚子疼,以为胃不好,取了药,吃了月余,无济于事。再去医院,拍片,是胆结石。做手术,住院。出院后,和父亲一起回了家。做胆结石手术,要歇缓三个月,可母亲是忙惯了的人,歇不住,干了农活,把伤口挣开了,总是隐隐作痛,连一口饭也做不出来。父亲忙着干活,也照顾不上。加之家里六月初出了点事,父母倍受打击。心理和身体的双重折磨,让母亲憔悴不堪。

回到家,已是下午五点。秋雨渐息,山川阴湿。落叶堆了满地。风起,一片萧瑟。

母亲强忍着做了点饭。煮了几棒玉米。将就着吃了点。扁食,是包不成的,又是切,又是剁的,要出力,怕伤口又严重了。饭后,和母亲在炕上,说一些村里的人和事,说一些亲戚家的事,说一些她的病,说好中秋收假了,带她去复查。

日暮秋烟,萧萧枫林。不到七点,天已黑了。青云悬在屋顶,昏昏沉沉,不见月色。

九点多,父亲回来了。临睡前,我们一家三口,一人吃了一块我带回去的月饼,躺在热炕上,睡了。

中秋,过得极为简单了。节日的意义,我想,到了我这般年龄,已不是吃吃喝喝,而是回到故乡,陪着父母,便知足了。

寒霧虚白,席卷而来。夜里,又淅淅沥沥落起了小雨,敲打着褐色的瓦片,敲打着墙角的竹叶,敲打着空悬的门环,敲打着旧故里的草草木木,敲打着一个归乡人,残梦的边沿。

进城

大爸家,住在麦村最上头,单另一户,被一个小山坡围着。

我在村子里闲转。我是一个无事人。转到大爸家屋后的小山坡处,远远地,看见暗红的铁大门紧锁着。骑在墙头的那株蔷薇,叶子枯了一半,落了一半。

大爸家,进城了。

大爸是父亲的哥哥,西秦岭一带,称呼父亲的兄弟,按辈分,叫大爸、二爸、三爸……最小的一个,也叫碎爸。碎,在西秦岭,有小的意思。大爸在一个偏远的小镇,当了一辈子干部。听大人说,父亲一辈就大爸学习好,高中毕业后,祖父安排进入了乡政府,有了份正式工作。对此,好多年,父亲都对祖父有微词,嫌没有给他找份工作。但事已至此,只能怪当初没有上进,也或许没有那个凉房底下吃一口松活饭的命。后来,父亲也就不怎么提这事了,只在兄弟几人围坐一起,喝几盅酒,面红耳热、晕晕乎乎之际,发几句牢骚。

大爸一工作,就在那个小镇,至今五十好几,快退休的人,还在那个小镇。和他一起工作过的,有的换了几茬地方,往城边靠拢,有的进城当了小官,混得人模人样。唯独他,没有背景撑腰,没有宽展的余钱打点,加之人又老实,把四十年的时光全押在了一个群山围裹的地方,至今连个副乡长都没有当上。

大爸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和我同岁,我是农历七月十二生,他是农历八月十三生,这个我记得很清楚。小儿子,和我妹妹同岁。小时候,我们兄弟三个常在一起玩耍、放牛。麦村高寒,四月一过,草长莺飞,才开始放牲口。我们赶着各自的牛,去山野放牧。牛在坡上啃草,我们找了葵花秆,当长矛打仗。那时好像正播《三国演义》,我们自称赵子龙、关云长、张翼德,在沟里打打杀杀,不知疲倦。没有人愿意当曹操、司马懿。有时,用杏核摆兵布阵,我们叫弹炮楼。用大拇指扣动食指,弹出自己的杏核,若碰到对方杏核,对方的“兵”就“死”了,拿掉,继续弹。若没碰上,换对方弹。直到一方全军覆灭,就算赢了。我们趴在泥土里,弹来弹去,乐此不疲,最后忘了看牛,结果牛丢了,急得眼泪汪汪,满坡找牛。而暮色,像一张网,开始罩了下来,晚归的铃铛,摇碎在了乡间小路上。

有时,也一起烧洋芋,打枪仗,掏雀儿,掰葵花,编蚂蚱笼,摔纸炮等,乡村孩子的游戏,我们样样不落,玩遍了。

后来,有一年秋天,我已想不起具体哪一年了。葵花收了,玉米还在地里,穿着青袍子。荞花儿落了,结着漆黑的籽。地里的梨,能吃了。天阴沉着,黑云摊在头顶,要落雨的样子。我在家里,不知该干啥。父母急匆匆去了大爸家。一阵,母亲急匆匆回来了,哭肿着眼说,你大爸的大儿子,不行了,口吐白沫子,身子抽,具体啥病,也搞不清楚。父亲去村里请大夫了,大夫在坡里耕地,父亲换了他,他才过来的。来了后,吊水,打针,不起作用。就这样,我的堂弟,我的伙伴,殁了。

至今我们一家人都没有搞清他得的啥病。有人说,可能是吃了谁家刚打过药的梨。也有人说,可能是突发性脑膜炎。莫衷一是。如果换到今天,交通方便,发病时,送到城里的医院,或许还能救活。

从堂弟发病,到最后埋葬,我没有看过一眼。父母不让去。丧事是草草办理的,埋在了一个我们常去放牛的路口的地头。那一天,我一个人躲在山坡后面,放着牛,秋雨迷蒙,异常冷清。我独自坐着,看杏树叶子,黄了,红了,黑了,沾满了雨滴,悬着,悬着,风一吹,落进了草丛,不见了。那时候,对生死还没有深刻的概念,可一想到以后,我再也没有一起放牛的伴了,眼泪就扑簌簌落满了腮帮子。我是那么孤独,那么可怜。我的堂弟,就那样匆匆走了,丢下了他的黄牛、童年和伙伴。

堂弟殁了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条有他坟墓的路,再也没有去那里放过牛,每次都是远远看一眼,然后抹着眼泪走了。堂弟走了,我的童年,被剪开了一个豁口,再也无法弥补。

如果堂弟活着,今年也三十了,应该结婚生子了。我们曾有着完全重叠的童年,可走着走着,他就丢了,留我一个人,把余路要走完,这多么让人伤心。

今年回家,我曾专门经过那条路,在路口,就能看见他小小的坟茔,长满了青草,一簇簇野菊花盛开在坟头。他知道我来看他了吗?他是不是也在另外一个世界,和我一样活着?他在那里肯定和我已故的祖母、曾祖父、曾祖母,以及更古老的祖先,生活在一起吧?

大儿子殁了后,大爸大妈很受打击。大爸一下子老了很多,大妈总是哭个不停。家人再也没有提过堂弟的名字,怕引起大爸大妈伤心。我们试图通过遗忘,来填平伤口。但时间久了,这伤,依然像一块永不脱落的疤,一直长着,你撕,它还会流血。

大爸的二儿子,小时候调皮捣蛋,也许是宠着的原因。长大后,懂事了,乖巧了。后来,在外面打工,找了一个河南姑娘,回麦村,结了婚。日子就这样顺风顺水推着走了。至于殁了的大儿子,逢年过节,大爸还会准备一包纸,署上名,和祖先的纸,一道焚化了,给他送去使用的“钱”,也表示惦念,希望他在那个世界,吃饱,穿暖,把日子过好。

后来,二弟生了孩子,一个姑娘。两口子去了江苏打工,一个当保安,一个在工厂,离得近,互相照应方便。春节时,两口子回来一趟,住七八天,便又走了。孩子留在家里,由大妈带着。平时见不着父母,看见长得年轻的女人,就喊妈妈。

大爸常年在小镇上班,周末骑摩托回来一趟。以前,乡镇管理松,没事了可以溜掉。现在不行了,得守着。周末回来,大爸还种着地,油菜、小麦、玉米,样样种着一二亩。平时,大爸不在,家里的农活就由大妈操持着,孩子也由她照看着。用现在的官话说,大妈是留守妇女,孩子是留守儿童。大妈带着孩子,和广袤的中国大地上六千万留守妇女一样,照看着四千多万留守儿童。日子就这么过着,家里家外,忙忙碌碌。

这两年,大爸靠自己多年的积蓄,和二弟打工添补的一点,在城郊买了一套房。坐公交,二十来分钟,也不算很远。房子是一百平米,二十五万左右。因是在郊区,才便宜点。买房子,一个原因,是麦村人大都在外买了房,有商品房,有经适房,有廉租房,也有城边上买了一块地皮,自己盖的。有的买到了市上,有的买到了县上,有的买到了郊区。母亲曾掰着指头,从东数到西,一村八九十户人,没买房的不到二十户了。这几年,几乎家家户户挖空心思,在城里买房,反正都不想在麦村待了。进城,像一股洪流,挟裹着所有人,汹涌而去,身不由已。买了房的,拼命还着房贷。没有买的,成天急得疯疯癫癫。麦村,早已被一股巨大的逃离感和遗弃感笼罩。这是一个麦村的现状,也是成千上万个麦村的现状。第二个原因,是孩子上学方便,麦村的小学倒闭很多年了,邻村的附中,也只留下了小学,学生寥寥可数,中心小学,曾经上千人,现在也就两三百人。转学,在城里上学,和买房一样,在麦村也是一股潮流,挟裹着所有人,汹涌而去,身不由己。

一转眼,孩子三岁了,该上幼儿园了。大爸托表哥找人,装修好了房子。今年秋季开学,大妈带着孙女,离开了麦村。孩子在楼房不远处的幼儿园上,有车接送。孩子一走,闲着无事,大妈就绣十字绣,看电视,有时上山挖点野菜到城里卖,以此打发单调的日子。到了周末,大爸也不回麦村了,毕竟家,挪到城里了。

孩子放寒暑假,大妈还会带着孩子回到麦村。一开学,又进了城,候鸟一般。

随着孩子的入学,大爸一家人的生活,彻底发生了改变。他们和万千离开村庄进入城市的人一样,虽然偶尔回来,但已不再完整地属于村庄。他们彻底成了村庄的客人。三年,五年,十年,十五年,只要孩子上学,这样的现状,就不会改变。而十五年后,大爸大妈已进入古稀之年。那么久远,有些事,谁又能想得来呢?

回家盖房的人

麦村好像已有多年没有大兴土木了。

村里的房,2008年地震后,部分出现开裂、倾斜,成了危房。震后,国家有危房改造政策,会补贴一部分费用。具体多少钱,忘了。借着这次机会,麦村手头稍微宽裕一点的人家,陆续盖了新砖房。一米高的地基,白瓷砖贴的墙面,暗红的琉璃瓦铺开的马鞍架,很扎实,很气派。

麦村盖房,大概有三个阶段。一个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多是简陋的土坯房。二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村里一批年轻人成人后,分家办院,另立门户,盖了房子,大多是青砖坐底,土墙灰瓦。第三次就是2008年地震以后,拆掉旧房,换了砖房。这以后,麦村就很少有人修房了。即便还住土坯房的,也将就着,没有修新房的打算。积攒下来的钱,急着在城里买房。

来喜是个例外。今年秋天,他回村里盖房了。

来喜家住村子中间。他母亲已去世多年,我只有模糊的印象。他父亲被他接进城,和他一起住。家里无人,院门紧锁。前两年,老人病故,房也塌了。人是房的魂,没有人,不清理,不晾晒,不收拾,房子就没有魂了,尤其土坯房,过不了几年,就塌了。听说来喜家的一院房,是民国中期盖的,很体面。记得小时候,祖父常去找来喜父亲聊天,饭熟了,祖母打发我去叫祖父。去来喜家,我清楚地记着他家廊檐下有好几根很粗的柱子,木门木窗,带着雕花。

来喜五十来岁,在城里当老板,主要承揽一些小工程,带一班子人干。几年下来,挣了些钱。麦村的老人没事干,晒太阳谝闲传时,都说来喜有本事,算是麦村的大老板了,在城里,很早买了楼房,去年,倒了旧的,换了新的,面积大得很,他手头,少说也有个百十万。人们这么闲扯着,嘴皮上的羡慕甚至嫉妒之情混合着唾沫星子,落了一地。

来喜除了过年,很少回村。正月里,开着车,来村里,走走亲戚,见见旧友,问个好,拜个年。自从他家的房塌了以后,他回来就没地方去了,只好东家住一晚,西家住一宿。平常,他是很礼心的一个人,村里谁家有婚丧嫁娶,干事在城里的,他能帮就帮。在村里的,只要听说,都会随个份子钱。

或是觉得回家无处落脚。或是觉得人已过中年,有了落叶归根之感,得为暮年考虑退路了。也或是手头有了钱,要衣锦还乡,在麦村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我们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反正,他在老院的旧址上盖起了新房。

我回家时,他已经购置来了大量木料,堆放在邻家院子。椽、檩、大梁,都是红松的。木匠提着推刨推来推去,长长的雪白的刨花,在推刨嘴里如吐丝一般,吐啊吐,最后断了,落在地上,虚哄哄,白花花,一山。刮了皮的椽,码在院角,一根根光溜溜的。院子里弥漫着松木的清香。天下着毛毛雨,为了防止把木料淋湿,院子上方挂了一块大塑料布,细密的雨滴落在上面,發出了沙沙声。

十年前,农村流行砖房,平顶,觉得洋气,这几年过来,又流行木料了。木料比砖和水泥算下来成本贵,但盖起房气派,雅致。来喜光木料就花了一万多元,算上匠人的人工钱,运输费,下来要三万元。这么摊钱,麦村一般人家是不敢奢望的。只有麦村的老板来喜,财大气粗,有这个实力。

在办木料的同时,来喜已叫了人,督促着打地基,砌墙。临近中秋,寒雨不歇,来喜一来怕过段时间天冷,冻了,就盖不起了,二来怕被房子拖住,耽误挣钱。砌墙,来喜从城里叫了砌墙队,专业砌墙,听说两三天就砌好了。打地基,还有刮椽上的树皮等零活,来喜叫的是村里人和个别亲戚。我父亲就是去帮工的村里人之一—母亲做过手术后,回了麦村,父亲和她一道回去的。村里还留着极个别中年人,他说这工钱与其让别人挣了,还不如让同村的人和亲戚们挣了,也算是给大家办了点好事。中秋前后,正好是农闲时间,在村里帮个工,挣点零花钱,填补家用,也是好事。来喜叫了他姨夫,一个六十多岁的人,给木匠打下手。说是帮忙,大家心知肚明,其实是监工,因为大家的工钱都是按天计算的。这个姨夫,仗着年老,加之又是亲戚,一天说闲话、吹牛皮有一套,正事不干,刨花和木屑堆了一地,挡住了匠人干活,他提着铁锨,浮皮潦草地拨拉了一阵,凑合了事,气得匠人干瞪眼。后来,他家里正好有事就走了。来喜知道这个姨夫,顶不住事,也没有挽留。还有一个远亲戚,白天干活不出力,躲躲闪闪,没几天,来喜叫那亲戚不要来了。来喜说,我的钱,你挣能行,一分不少,但偷奸耍滑,就别来了。

麦村至今还保留着一些乡土中国的人情味。村里有人盖房,家家户户都会去帮忙,我们叫相帮。因为在农村,一辈人,至少要盖一回房,而凭一己之力,是盖不起房的,只有依靠村里人帮手,才能一起把房修起。今年,你家盖房,我们去帮你。指不定哪一年我家盖房,你帮我就行。不要工钱,只管个饭。即便家里没有壮劳力的,也会去干点零活,或者帮忙洗菜做饭,出个主意,打打下手,也是还了情。出力多少,不计较,讲的是一份乡情。虽然大家盖房的年份难以确定,有些当年盖,有些要等十年八年,但相帮始终不能忘记的。在麦村,别人盖房,不去相帮,是会被人谴责的;若自己有事,别人也不会搭手相助。大家会说:活人不行。活人不行,在麦村是最严厉的道德批判,也是定性的词语。

来喜盖房,村里仅剩的人里有点力气的,都来相帮了。相帮是相帮,不要一分钱,因为他们盖房的时候来喜父亲或者来喜给他们帮过,这是情义,不能忘,人得记情。帮完,再给来喜打工,挣他的钱,这是两码事,绝不含糊。

以前,靠着一村人帮助,房就盖起了。现在不行,除了工程量大之外,关键村里没几个青壮年,而盖房,偏偏是力气活。

我想,随着麦村老一辈人的去世,和年轻人的进城,五十岁左右的这一拨人年老体衰之后,相帮盖房,这种祖祖辈辈延续下来的乡村美德,可能就消亡了。

搅拌机、电锯、三轮车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在蕭瑟冷清的麦村上空制造着干涩的声响。来喜的房子,地基打好了,墙也砌得差不多了,几天后,就该上梁了。上梁,是大事,要选开天卯时,焚香祭奠,拜梁,求得吉祥。梁上一定也会贴上写有“周公卜定三吉地,鲁班造就五福门”的红对联。再过些日子,就是入烟攘新房了。

当麦村人没日没夜挣钱,挤破头进城住楼房的时候,有钱人来喜折过身,回到麦村,盖起了房。这预示着什么?是乡村复兴的希望还是信号?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城里挣了钱后,会逆着人流返乡。

三祖父来我家游转,跟我说,你要学学来喜,以后有钱了,回来在这老院盖一面好好的房。我说,大家都往外走呢。三祖父说,你要把这坨地方守住,这地方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来喜的本事。太遥远的事情,我从来想不清,谁知道以后的事呢。再说,来喜有来喜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

我对故乡一直怀有极为矛盾和复杂的心理,极力逃离,又在反复归来。我会是那个暮年回乡,守住家园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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