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家宴

2022-01-13 00:43孙戈
西部 2022年1期

孙戈

和方晓春通完电话,吴兵就一直心神不宁。方晓春话急,而且固执。

“我这些天不舒服。”

吴兵心里一紧:“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没有回应,吴兵能想象出方晓春欲言又止的样子,就问:“你跟凌凌说了吗?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我不想告诉她,也不想去医院。”

“那就回来吧。”

“我更不想回去。”方晓春语气坚定,反倒提醒了吴兵。吴兵当然清楚,他和方晓春都不便在市里检查身体,没有问题则罢,万一有点毛病就会传得满城风雨,各种猜测也会随之而来,事情就闹大了。

吴兵解释:“当然不是回市里,去省里吧,我先打个电话。”

“你就知道打电话。别兴师动众了,我都快到了,白芳芳接我。半年了,你关心过我吗?你要是有心就过来。”

方晓春语气里带着一丝愠怒和焦躁,挂断了电话。

白芳芳挽住方晓春的胳膊:“先到我家吧!”

两个老同学关系最好,方晓春拿不准的事,有时候不问吴兵,但会和白芳芳说。白芳芳总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不像方晓春,老公是市委书记,跟着见过的大场面也不少,可还是单纯得不行。吴兵就说过方晓春:“你要是有白芳芳一半成熟就好了。”

方晓春反驳:“白芳芳要是有我一半傻就好了。”

吴兵哭笑不得,方晓春傻也傻得这么理直气壮。不过她说得也不无道理,白芳芳太过理性,甚至给人不解风情的印象,在外人看来很完美,生活却不如意,和老公离婚好多年了,一直单身,让那些喜欢她而没有得手的男人唏嘘不已。

白芳芳生活安逸清静,方晓春也想有个人说话,就依了她。两个人在楼下饭店吃完午饭,回楼上喝茶。

“让李泽给你看吧。”白芳芳盯着方晓春,看她的反应。

方晓春像旁边那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头略微低着,看着茶几上冒着热气的红茶,眼神有些游离。白芳芳前夫是雕塑家,给白芳芳雕过好多头像,离婚时因为这些雕像的归属权产生了纠纷,最后白芳芳只留下了她最喜欢的这尊,安静、淑女。坐在旁边的方晓春,此时反倒比她与雕像更有相似度。白芳芳知道方晓春内心并不平静。

“李泽现在是知名专家,医科大学教授,肿瘤医院乳腺科主任,头衔一大把,水平顶尖。”

方晓春说:“这些我都清楚,我现在是病人,当然要找最好的医生。”

“等李泽看过再说。别胡思乱想了,我觉得你就是退休后失落,换了环境不适应,又放不下凌凌,一时半会儿还没转换角色,有些疑神疑鬼。”

白芳芳感觉自己的措辞有些犀利,怕伤着方晓春,就拉回话题:“晓春,你得知足,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安逸的女人。孩子不用说,老公在官场上步子迈得既大又稳,现在是一方大员,还有上升空间,多难得呀!”

“不说他好吧?看你把他夸的,好像是你老公。”

“哈哈!”白芳芳开怀大笑,放下茶碗,“我哪有你那份福气哟!得,说说别人的老公吧。李泽,这家伙……”白芳芳感觉自己又说走嘴了,当年李泽也追过方晓春。

话题说出来了,覆水难收,白芳芳索性就说下去。这个时候扯点过去的事,也许对缓解方晓春的猜疑、分散她的注意力有好处。

“当年李泽追过你吧?”

“明知故问。”方晓春抬起头盯着白芳芳。白芳芳双手攥着茶碗,轻轻地转动,像是借助它的热量温暖着身体。屋子里很静,波斯猫从白芳芳的身边跳下沙发,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吴兵有出息,当时谁都能感觉出来。李泽呢,其貌不扬,家庭条件一般,完全是打拼出来的。不过第一段婚姻让他不省心,后来娶的这个小他十几岁,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人也强势,里里外外管控。李泽每天办公室门口都是一群病号,手术又多,还要参加学术讨论、交流、講座,也是够辛苦的。”

“嗯。”方晓春点头。

白芳芳幽幽地说:“乳房对女人来说,是资本也是隐患,一定要定期检查。我都是直接找李泽,刚开始他还不好意思,每次都找他的老师给我看,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是他亲自看了。”

“亲自有时候也是必须的。”方晓春进入正题, “我的事你跟李泽说了?”

“说了,他在丹麦呢,不过今晚就回来,我猜他是为你提前回国的。”

“去你的!”

“不信吗?”

方晓春轻轻摇头。

白芳芳顿了一下:“吴兵不来吗?”

“应该过来吧。”

“这么不确定?”

方晓春笑:“我想他应该能过来。”

到省里需要三个小时,司机知道该怎么开。吴兵眯了一会儿,给方晓春打电话:“到了吗,在哪儿呢?”

“在和白芳芳聊天。”

白芳芳在一旁说:“吴书记是关心群众还是查岗?怎么听都不亲民。”

吴兵说:“我正往省里赶,到了给你俩打电话。”

“算你态度积极。”

吴兵知道白芳芳心直口快,也没和她搭话,坐在车里发呆。两次电话里方晓春的语气突然让吴兵有了些陌生和酸楚。这些年他在仕途上一路稳健,事业上不敢有丝毫放松,可是对自己老婆呢?日子久了免不了渐渐疏离,这一点和普通人家没有区别。

那天他回家很晚,餐桌上摆着红酒。方晓春脸色红晕,说话鼻音很重:“吴书记,有没有兴趣陪我喝一杯?”

吴兵笑,端起酒杯问:“什么节目?”

“我退休了呀!”

“什么?”吴兵一脸诧异。

“我突然决定的,办完手续去凌凌那儿,帮着照看外孙。”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我商量?”

方晓春冷冷地看着他:“无非两种结果,退或不退,又不难选择,跟你商量什么?”吴兵无言,方晓春举起酒杯,“不值得祝贺吗?”

吴兵说:“也好,你一直想帮凌凌,退休了多出去转转,也换换环境。等我几年,到时候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李泽来电话,让白芳芳带方晓春马上去医院。方晓春纳闷:“干吗这么急,不会他明天还要出国吧?”“急着要见你。”白芳芳告诉方晓春:“李泽有个习惯,从不在医院外给人看病。”

方晓春心跳加快,觉得有些突然。她现在是病人,服从医生安排天经地义,只是等待中的判决突然临近,让她有点心慌。天黑下来了,楼群灯光斑驳,路灯闪亮,疾驶的汽车灯柱照亮街路,时明时暗。方晓春的心情也一样,仿佛离医院越近越找不到方向。

白芳芳说:“从没见过李泽这么猴急,以往都是别人等他,见了他众星捧月一般。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你还是一往情深。”

方晓春眼神空洞,没心情接茬,索性闭目养神。

医院走廊人多,穿病号服的患者、陪护的家属和职业护工往来穿梭。这年月医院比超市、商场热闹,超市、商场消费,是为了解决温饱、提升生活质量;医院里大把花钱,是在抢购希望、延长生命。方晓春不知道自己的预感究竟是福是祸,呆呆地看着长廊里晃动的人影,或许明天她就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方晓春不禁打了个寒战,望了一眼白芳芳,目光散乱无辜。白芳芳轻轻揽住方晓春,想说什么又觉得苍白,怕词不达意起到反作用。方晓春的疑虑,不是几句话就能安慰的。

李泽行色匆匆,引领两人进屋,一边穿白大褂一边问方晓春:“有什么不适吗?”方晓春说:“好像有肿块,碰着有点疼。”

李泽轻声问:“最近压力大吧?”

“也没觉得。就是退休了,去女儿那儿待了一段时间。”

李泽示意方晓春坐下,两个人脸对着脸坐好。李泽问:“你都退休了?不应该呀。”

“累了,想歇着了。”

“你的工作还会累?吴兵也不能答应啊!”

“这事他管不着。”

李泽就笑。他定了定神,想提醒方晓春解开衣扣,却没说出口,便举手示意。方晓春下意识地瞥向白芳芳,白芳芳立刻明白过来,用眼神提醒方晓春。方晓春抬手去解衣扣,动作缓慢,也不连贯。

一枚、两枚、三枚……

房间里安静得出奇,方晓春感觉自己被两个老同学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似乎每一个动作都被分解、放大,就不大自然。今天的衣服也不合时宜,有五个纽扣,显得样式老旧。方晓春对衣着很讲究,尽管年纪悄然增加,但气质愈发优雅,对服饰的要求典雅、简约,衣扣基本是两到三枚,但今天却是五枚,冥冥之中与她作对。方晓春有些尴尬,冲着李泽和白芳芳报以歉意,手背回身后,脸就红了。白芳芳嘴角一扬,似乎想舒缓气氛,却又把嘴闭上了。

李泽扭头寻找什么,恰巧手机震动,他抓起来仔细看,然后仰头望望天花板,低头回复,余光捕捉到两个女人微妙的表情。

方晓春保养得好,身材和从前几乎没有太大变化。他从见到她那一刻就感觉时光倒转,与学生时代的影子重合。那个神圣、完美的女神又回来了,与自己近在咫尺。他想象过与方晓春见面,却从没想过是为方晓春诊断乳房。如果由他选择,他宁愿一辈子不见方晓春。白芳芳打来电话时,他就心神不定了,倒不是他一直对方晓春不死心,从方晓春明确与吴兵关系的那一刻,李泽就选择了放手和祝福,他真心觉得吴兵能给方晓春幸福,比他更适合方晓春。但青春懵懂的情感终究朴素而珍贵,他始终珍藏于心。偶尔想起,别有滋味。一旦揭去尘封,总会有所触动。李泽是医生,有着超出常人的定力和平和,治病救人是他的职责,片刻躁动后便渐渐归于平静。

可是万一呢?方晓春近在眼前,他触手可及,分分秒秒就能揭晓答案,但复杂的情感像突然决堤的洪水汹涌奔来,他无法抵挡,勇气也在片刻间消失。

这只手也跟着沉重起来,仿佛被另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按住。他每天面对的都是同样的病人,早已具备了医学专家的胆识、气质和平稳。职业习惯已经让他将女性的乳房完全概念化了,他触摸之处,寻找的是异常、病灶,态度是严谨认真的,无非分之想。这样的功夫和心态,是微妙的變化,也是逐渐演变的。

此时此刻面对方晓春,李泽从内心里接受不了。好在只是怀疑,但怀疑更令人担忧和恐惧。李泽明显有些抵触和退却,沉重的手落在手机上,下意识地拿起来。摘下眼镜,搓搓脸,又把眼镜戴上。方晓春略带羞涩的表情延迟、定格,让李泽内心一震,脑子里瞬间出现了空白,生怕这份美好的回忆被无情的现实碾压破碎,他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抚住方晓春的肩头,低声说:“我突然有个想法。”

方晓春一怔,白芳芳问:“需要我回避吧?”

李泽摇摇头:“我是跟你俩商量。还是明天吧,明天更好些。乳腺科几个专家都来会诊,也能做彩超。”

“是没倒时差看不准吧?”

李泽看着白芳芳:“说实话真有点晕。”

白芳芳目光转向方晓春,方晓春背后的手滑落下来,迟疑了几秒钟。她利落地系上两枚衣扣,长长地舒口气。白芳芳走过来,轻轻地拥着她:“还是李泽心细。”

吴兵接起电话,凌凌带着哭腔,问妈妈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说走就走根本不听劝。吴兵轻声安慰,说妈妈兴许是更年期闹的,做什么事都执意。他马上就能见到她,会好好劝劝她。

凌凌松了口气,开始例数妈妈近期的反常行为,比如买菜开始挑拣,过街总想闯红灯,看保姆不顺眼,爱叨叨凌凌小时候的事……

吴兵静静地听女儿述说,没有插一句话,以至于凌凌时而怀疑爸爸是否在听。他在家是评判员,总给两个女生断官司,无非是凌凌学习上的事。后来他就开始忙事业,记不清已经有多久没听到两个女生跟他告状了。方晓春彻底不和他说家长里短了,一说就是天大的事,让他一时心慌意乱。

接到方晓春的电话之前,吴兵意气风发。毕竟他在固定的地域里至高无上,始终是在作指示,在谋划发展,在布局。方晓春挂断电话之后,吴兵的心就不静了,方晓春在他的心中就挥之不去了。

在外人看来,吴兵无疑是成功的男人,成功男人背后,都有一个默默付出的女人。且不说方晓春的父亲当年有一定地位,他的起步多多少少是受到惠泽的。他走上仕途之后,方晓春为了这个家,有意放慢了工作节奏,侧重家庭和孩子了。她相夫教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使得吴兵能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从此走上了正轨,甚至驶入了快车道。

男人成功之后,最冷落的,大概就是那个默默付出的女人。他自己或许感觉不深,但方晓春深有体会。好在两个人是中学同学,考上大学就确定了恋爱关系,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吴兵一直没有传出绯闻,在女人最在乎的这一点上没出问题,危机感就被掩盖起来。加上物质生活大幅度提高,被虚幻围拢,遮蔽了一些日常的纠结和哀怨。

男主外女主内,这个中国式家庭的基本定式,也是造成婚后生活距离越来越远的根本原因。也只有到了这一刻,吴兵才会有隐隐的遗憾和伤感,自己着实冷落了方晓春,分开了半年,即便之前在一起,白天见不到,晚上在不同的房间,两个人认认真真地交流过吗?一起看过电视吗?

吴兵脑子里很乱,想到的却是以前不曾换位的思考。

进来一个电话,吴兵稍微平静了片刻,接起电话。

“吴书记,刘市长来省里开会,突然得了脑出血,正在省医院抢救呢。”

“什么?”

电话里又重复了一遍,吴兵才确认是真的。他只说了句“我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对司机说:“直接去省医院。”

眼前出现一座小楼。李泽说老婆带着孩子保姆老妈外出度假了,他才回来,家里乱。两个女人就开玩笑说这么大的房子能乱到哪儿去?地下室的大厅装修成家庭影院,李泽打开遥控器,顶灯、壁灯亮起。白芳芳说:“你这比万达影城的灯光都漂亮。”李泽说都是他老婆一手策划的,他插不上手。

“想看什么片子,我给你们找。”李泽左顾右盼。白芳芳说:“算了,放个音乐就好,还是参观参观吧,跟进卢浮宫似的。”

一楼书房整面墙的书柜里挤满了书,长条大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方晓春说:“你也喜好这个?”李泽說:“现在很多家庭都摆这些,我的字不行,没时间练。”白芳芳接过话茬:“要是张桐来,必须让他留点墨宝!”

李泽接了一个电话,对她俩说:“帮我摆摆餐具,菜品马上就到。晓春你给吴兵打电话,问他到哪儿了?”

方晓春拨通电话,吴兵没接。

接风家宴终究比在饭店清净、温馨,只是方晓春还没有打开心结。李泽调侃:“吴书记不到,我们一时都没了方向,尤其是方晓春。不过没关系,贵在坚持,咱们边喝边等。”

白芳芳能喝点白酒,李泽见方晓春没有沾酒的意思,给她泡了杯茶。他平时不喝酒,但作为主人,多少也要陪白芳芳喝一点。三个人吃出了品味,也喝出了岁月,回忆学生时代,话题不离方晓春。

“李泽,你是不是追过方晓春?”白芳芳问。

“坦白从宽不?”

白芳芳就笑:“追过说明你有眼光,被方晓春拒绝不丢人。没追过说明你上学那阵子就是个自卑的穷小子,能到今天更让人佩服。”

李泽问:“我到底是说呢,还是不说呢?”

方晓春嗔怪白芳芳:“白芳芳你过分啊,让李泽说什么?”

“说什么都是故事。”

白芳芳的金句引起两人喝彩,酒桌气氛逐渐活络。李泽感慨:“我是追过方晓春的男生之一。当时写了一封情书,左等右等都没回应,我就知道没戏了,只好把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

“你理智,知道适可而止,知道放手,这也是一种能力。让人佩服。”白芳芳看着方晓春,“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的也有,结果人没追到手,还没考上大学,鸡飞蛋打的不在少数吧?”

“听你这么说就不是故事了,都成惨案了。”

被逗笑的换了两人。方晓春感慨:“日子过得多快啊!”

李泽听出了方晓春的弦外之音:“晓春,吴兵忙,有时候真的是身不由己,以后你多跟白芳芳在一起,咱们还能多见见面。”白芳芳接话:“对呀对呀,把老公孩子都放一放,其实他们都不用你操心,来和我一起疯,接接地气。”

“我不接地气吗?”

李泽笑而不言,白芳芳心直口快:“市委书记夫人说自己接地气,谁信呢?”

方晓春轻声说:“芳芳说得没错,他们都用不着我操心。”

话里充满了伤感,两人无话可接。方晓春仿佛也在说给自己听:“我嫁了一个好老公,被人羡慕,但冷暖自知。他走仕途,我只能选择平凡,说好听点是相夫教子,说不好听就是放弃了自己。对吴兵前呼后拥的人对我也客客气气,有的甚至还巴不得走我这条线,我清楚都是危险的游戏,唯恐避之不及,所以无形中离亲人、朋友、同事都远了。表面光鲜,其实呢?慢慢平庸。”

闹钟的滴答声格外清晰,酒和菜冷清地摆在宽大的餐桌上,越发孤寂。李泽和白芳芳对视,彼此都传达希望对方开口的神态。

白芳芳说:“晓春再怎么说都是幸福中的遗憾,这就是中国式家庭挥之不去的烦恼。女人希望男人干事业,事业大了冷落家庭,又耐不住寂寞。女人渴望男人重视自己,太顾家的男人又不可能有什么大出息。这就是女人的悲哀,难以调和的悲哀。中国式家庭,总得需要一方妥协。像我,矛盾不可调和,结果就是分开各过各的。”

李泽不胜酒力,脸微微红润,举着酒杯说:“晓春,你是痛并快乐着,和快乐相比,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偶尔伤感、矫情一下,我倒觉得更可爱了。晓春还和以前一样,单纯、小资。是不是?”李泽点头赞同。这个时代,还能从同学身上寻找到从前的影子,难能可贵,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真的就找不回来了。方晓春例外,这让李泽吃惊之余也很认同。他看着方晓春侧脸嗔怪白芳芳的表情,竟然和印象中的神情极度契合,嘴里的酒便增添了苦涩。他喉咙一紧,胃部猛然搅动,险些呕出来,连忙低头捂嘴,让自己平复。

两个女人急忙过来安抚,敲背递水。李泽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胜酒力,失态了。”白芳芳说:“一直在飞机上,黑白颠倒时差错乱的,又去单位又安排饭菜,铁人也架不住的。”

李泽摇摇手,接过方晓春递来的茶水,慢慢喝了一口。方晓春问:“好些了吗?”李泽内疚地说:“还要你俩照顾医生,说出来会被人笑的。没事的。”

方晓春举杯提议:“李泽你也以茶代酒吧。”李泽看看白芳芳,白芳芳说方晓春重色轻友。方晓春说:“我还怜香惜玉呢。我得敬李泽一杯。为我的事出机场直奔医院,一直忙碌。还有芳芳,对你的话都在酒里。希望明天会更好,这样的词汇,恐怕是我此时此刻最渴望的。”

“一定,明天会更好!”杯子触碰,声音悦耳。

方晓春抿着茶水,后悔自己如此袒露心扉,尤其当着李泽的面。她怕李泽误会自己的伤感,感觉自己成了怨妇。她怕白芳芳认为自己无病呻吟,身在福中不知福。两个同学不仅陪她,还要开导她安慰她,让她感慨万千,如果不是情绪上有些失控,她真不该说出这些话。

门铃响起,李泽起身。白芳芳问:“你猜是谁?”李泽说:“吴兵吧。”

“我猜是张桐。”方晓春一脸肯定的表情。

“我来晚了吧!”果然是张桐,他和白芳芳握手,又握住方晓春的手,“吴兵呢?”

“见到女同学,第一句话就问她老公?”

张桐一愣,懊恼地自拍脑门:“哈哈,是我失礼了。晓春还是那么漂亮,但比以前厉害多了。”李泽说:“你来得正好,陪白芳芳喝酒。”

张桐放下帆布包,十根手指插在稀疏花白但齐肩的头发里,向后拢拢,宽松的中式大衫跟随起伏。他打量方晓春:“李泽你说奇怪不?咱们女同学真不显老,好像岁月偏偏只对她们熟视无睹,对咱们却格外关照。”李泽感慨:“是啊!此处男女不平等,又跟谁说理呢?”张桐频频点头,随声附和。

大家落座,白芳芳说:“张桐你来晚了,要罚酒的!”张桐说:“我认,我必须认。”回头问李泽:“我是不是该先参观一下李公馆?”

李泽按住他:“先喝酒先喝酒。”

张桐扫着桌面:“可比我们美协的酒菜硬多了,也难怪,李主任的家宴嘛。”

说起美协换届,张桐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尘埃落定了,事关名誉、地位,也就牵扯到利益,激烈程度一点儿不亚于官场。”张桐看着李泽,“还是你牛,省却了多少烦恼啊。”

“李澤是特例。”白芳芳倒上酒,“张桐你能到这个位置不容易啊。特别是秘书长,这可是上下贯通的角色,厉害!”

“惭愧惭愧,我得来也是幸运。”张桐感慨道:“人脉、背景、山头、作品,一样都不能少。靠的是一帮兄弟。说起来吴兵当年没少帮我,那时候搞个画展简直难死了。李泽也给我介绍高人,还有你前夫也没少帮我串联局子。”

白芳芳并不介意:“他就那么点能耐。”

“说个李泽的段子吧。”张桐笑得诡秘,“我俩前几年在外地巧遇,一桌子人都翘首以盼,感情医院里一群女人排着队等他诊断呢。”张桐比比画画,手伸向白芳芳,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触电般缩回,摸着自己的胸口,“我这个急呀,内心极度不平衡,恨不得套上白大褂帮他一把,凭什么就你李泽能叫‘莫扎特’,有这份特殊的待遇?”

李泽急忙做着叫停的手势,白芳芳气恼地打着张桐。方晓春暗暗吃惊,隐约受到了伤害,张桐怎么变得这么肆无忌惮?尽管是老同学聚会,比其他场合随便,但也不该这样放肆啊!好在被李泽、白芳芳制止,张桐没再继续发挥。他冲着方晓春抱歉:“晓春吓着了吧?你跟着吴兵高雅,我口无遮拦了。”

白芳芳说:“艺术家里也有流氓,你张桐就是。”李泽也说:“那句话怎么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张桐举手投降,一副可怜相:“服了服了,我口误,口误!”

方晓春想挤出一丝笑容,但她笑不出来,她知道张桐说者无心,到底是她敏感了。李泽和白芳芳也在替她淡化情绪波动,但越是这样,方晓春越是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张桐的到来,非但没让气氛轻松,反而挑起了一个敏感的话题,让方晓春的心情突然晦暗起来,明显浮现在脸上,她甚至后悔答应李泽的接风家宴,后悔见到张桐。

张桐急忙给自己倒酒,要自罚三杯。白芳芳抢过来,“这是茅台,轮到你自罚吗?”

见李泽和白芳芳极力言他,方晓春感激中涌出自责。张桐并不知道自己此次来的目的,不知者不怪,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脆弱、敏感、刻薄了,怎么越来越不经事了?

看着白芳芳嬉笑怒骂的样子,方晓春暗暗责怪自己怎么就做不来,难怪老公把自己和白芳芳做比较,差距如此明显。方晓春强迫自己尽快平复心境。若在平常,对于老同学小范围聚会的场面她会很受用,可今天是来检查身体,又临时改期,心情忐忑复杂,任何恭维调侃都无法让她开心。她盼着吴兵,却没有消息,电话也不畅通,分明就没把她放在心上。方晓春胡思乱想、心不在焉,起身去庭院。

庭院亮着灯,葡萄架显得格外清晰,月光洒在茶台上,银白如水。别墅区环境幽静,光线柔和,似乎把喧闹都隔在了外界。方晓春看了看手表,心情更加烦乱。她怀疑吴兵和李泽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莫非两个人沟通过了,有什么事瞒着她?李泽的举动怎么看都不像是随意的,可她又找不出刻意的理由。

李泽走过来,递给她一杯茶水:“庭院比屋里暖和。”

“我感觉也是。”方晓春问,“李泽,你不会骗我吧?”

李泽愣了一下:“我怎么敢骗你?”方晓春扭过脸,直直地盯着李泽,李泽也扭过脸,把手搭在方晓春肩上:“本来也应该在明天,是我疏忽了,对不起!”

“无论怎样,都不要骗我。”

“你还不相信老同学?”

“相信。”

方晓春真诚的态度代替了惴惴不安,这让李泽终于放松了神经。他在办公室临时改变决定,倒不是因为方晓春举止羞涩、动作迟疑,而恰恰是手机里进来的短信。是吴兵发来的:方晓春和白芳芳去你那儿了?我正在路上。

寥寥两句,李泽读出了吴兵的焦急、牵挂,也像是一道智力题,需要李泽迅速解读,给出正确的答案。

抛开夫妻感情不讲,至少在检查身体这件事上,李泽揣摩方晓春和吴兵并没有达成默契,没有坐下来心平气和认真商量。吴兵对于方晓春到他这里检查身体多半是一知半解的,短信也只是猜测、求证的口吻。果真如此,李泽就需要慎重了,倒不是因为早年他追求过方晓春,和吴兵曾是情敌。李泽不认为吴兵对自己存有戒心,毕业之后两个人偶有接触,作为一方诸侯,吴兵的气度是不容怀疑的。单纯从医患角度来说,他应该为方晓春做出诊断,问题是这么大的事情没有家属陪伴,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方晓春一定是任性了,拽着白芳芳来找他,就不仅仅是诊断那么简单了。如果一切正常还好,万一疑虑成真,他怎么向方晓春开口,如何向吴兵交待?何况吴兵已经在赶路,他需要的是等待,需要方晓春和她的老公在一起。李泽凭借职业的敏感和社会经验迅速给出答案:都在我这儿,改在明天吧!等你一起吃晚饭。

李泽当然没把改在明天最主要的原因告诉方晓春和白芳芳,弄得两个女人一头雾水。他觉得实在没必要说清楚。

餐厅传来的笑声打断了两个人各自的心思,恰逢其时。李泽解释:“张桐就这德行,你别介意。”

“不会的。”方晓春应和着,目光有点散。李泽手机响了,方晓春以为是吴兵,却又失望。李泽对着电话解释:“最近手头紧,老婆在外地看中一套房子,一下子就囊中羞涩了。你再想想其他办法吧,不好意思。”

李泽摊摊手,无奈地说:“老婆像是着魔了,看哪儿的房子都好。”方晓春说:“你有三个儿子,需要购置资产呢。”李泽笑:“那咱俩就说说孩子?”

本该是女人之间的话题,此时此刻却是缓解尴尬的最好由头。方晓春就说:“女儿大学毕业留在南方,相夫教子,过平平常常的日子,怎么看也是在重复我之前的轨迹,一代一代人,都这么赶。”

“你和吴兵都当姥姥姥爷了,开始享受天伦之乐了。我倒好,本该当爷爷的年龄还在当爹,累心啊!”

方晓春扑哧笑了:“三个儿子是多大的财富呀!”

“其实我想要个女儿,天不遂人愿啊!三个小子在家能把房盖掀起来,只有我领着打游戏才能安静一会儿,他妈还会在一旁噘嘴赌气!”

“哈哈,你真有本事。”方晓春笑得开心,“不过男孩确实不好管,恩威并施,讲究策略才是。”

“是啊,老大还没有对象,老二看书就头疼,老三还不到四岁,他妈就给安排外教、学冰球、跆拳道,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天天赶场,都快愁死我了。”

方晓春见李泽一脸无奈,心想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李泽有这么多烦心事,吴兵掌管着一百多万人口的城市,压力岂不更大?方晓春清楚自己不开心的缘由,吴兵不在场,她缺少主心骨。吴兵若在她旁边,她断不会这样失态。李泽不经意地吐苦水,倒让方晓春有些释怀了。

白芳芳扶门轻唤:“快进来,张桐要大显身手了!”

张桐摸着长条大桌:“嗬!真够气派,红木的吧?你这称得上高堂雅室了。”李泽说:“也想有时间聚聚文人墨客,来點闲情雅致,就是一直忙,倒不出时间。你得拿出看家本领。”

张桐摸摸宣纸,满意地点点头,挨个掂掂毛笔,似乎有些犹豫。他打开帆布包拿出几样颜料,对白芳芳说:“麻烦美女帮帮忙给我打打下手。”

张桐放平格盘,挤上各色颜料,又套上一件长袖褂子,白芳芳帮着系好身后的带子。李泽调侃:“这是要掌勺啦!”

张桐直起腰说:“一个意思,要想佳肴美味,得先备好食材。”他眼睛微闭,似乎在思考,众人也静了下来。张桐徐徐伸出手,没有去拿毛笔,直接伸向笔海,手指轻轻搅动着墨汁,他要作指画。

张桐一会儿拇指,一会儿食指,一会儿指尖,一会儿指肚,或用手掌,或用手背,芭蕉叶、枯藤、嫩枝就跃然纸上,再用指甲随意在枝藤上点缀,稀稀落落呈现出了朵朵梅花,众人全神贯注,啧啧称道。张桐又着上淡淡的染色,苍劲的芭蕉和梅花相映成趣,特别灵动。

众人鼓掌称赞。张桐说:“这幅就送给白芳芳。”白芳芳说:“雨打芭蕉,傲雪寒梅,这幅画确实有雨雪后的洁净,合而为一了。”张桐笑:“给你看穿了,一会儿落款盖印。”

张桐继续作画,悬崖峭壁,松柏苍劲。白芳芳看得出神:“你的手可是和李主任的一样值钱了。”张桐谦虚:“咋敢和李主任比?人家是治病救人、雪中送炭。我这充其量是闲情逸致、锦上添花。”张桐边说边画,似乎很注重指法,像弹奏钢琴曲调,时而行云流水,时而反复着力,没一会儿,崖上站立起一只雄鹰,眼神犀利、高傲逼人,随时要展翅高飞,划破长空。

白芳芳幽幽地说:“要是比较,刚才那幅只能算是热热身。”

张桐看看方晓春,方晓春稍有迟疑:“画确实好,但老吴可别像这画上的鹰,像一只风筝就好了,让我牵在手里。”

李泽和方晓春开起了玩笑,说方晓春胆子小不敢玩鹰,吴兵就算是只风筝,那也是要展翅飞翔的,画面里肯定容不下。张桐说:“李主任不嫌弃吧?我再给晓春构思一幅。”

张桐想了想,勾勒出一块石头,指肚轻抹、轻撩,末梢处则转换成了指甲,寥寥几指,便勾勒出有疏有密的枝叶,点缀着细碎的花瓣、青草,涂上淡淡清灰、玫红、藤黄。李泽说:“这幅兰花清新淡雅。”方晓春说:“这个好!”张桐意犹未尽,又附身轻撩手指。白芳芳笑说:“比翼双飞。”方晓春接过,爱不释手。

张桐左顾右盼,为难地说:“李泽,你这房间太过高大,刚才那幅应付了,算我欠你的,以后一定补上。”

李泽说:“好饭不怕晚,我就耐心等待了。”

桌上的手机响了,李泽拿起来,说吴兵到了,便起身迎接,张桐和白芳芳跟上。方晓春内心猛然一颤,眼泪框在眼圈。她抬头张望,内心泛起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