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吧

2022-01-18 02:04杨知寒
西湖 2022年2期

杨知寒

1

迟迟想让我给她盘个头,上午她有舞蹈课,舞蹈课上的女孩都盘头,要用到几个黑夹子一个黑网子,最后在头上箍一个颜色绚烂的头花,远看像后脑勺上种着向日葵。我问,马尾不行啊。她嘟嘴在镜子前干坐,嘴边一圈牛奶的白沫还没擦干净,不置一词。早餐我给她准备的是牛奶和面包果酱,她不满意,已经有点和我闹脾气,衣服也穿得磨磨唧唧。迫于无奈,我给郑逍打电话,他没接着,俄罗斯比这边晚五个还是六个小时来着,没记清楚。迟迟的橙色舞蹈服昨天洗了,搭暖气上一晚没干,我正忙着用吹风机吹干,想着还要再带瓶水、带点小零食。一个半点儿,她可能会饿。连裤袜给迟迟穿上了,再套条外裤,到地方一脱就行,郑逍还嘱咐我啥来着?吹风机呼呼地响,看时间,也看迟迟的表情,她还披散着头发,嘴角下耷,眼珠里不知道转什么念头。想和她说点话,话题始终酝酿,干酝酿不出来。一来时间快不赶趟,二来这么早起床我不习惯,脑子不是太清楚。今天早上闹钟响起,就跟外星人用的通讯设备一样,向我传递的尽是新奇的内容。迟迟过来了,迟迟要和我一起生活了,我要做个妈妈了。我做妈妈已经七年了,期间因为各种原由,我们见面很少,像这样她在我身边醒来的早上,感觉陌生又奇异。练功服终于全干,叠好,把它收进迟迟的小书包里,她还是坐着,一动不动。到她背后,我再次试图用夹子和网子收拢那些头发,可越是针对,越是流失,迟迟柔软的头发就像流沙,不断从我手指间逃逸。女儿在镜子里的眼神更让我心慌,我真不希望她这么小年纪就掌握了蔑视的情绪,但也许这是成长的本能,总会有人把所有的负面情绪一一教给她,来日,再让她一一教还别人。我撒开手,任由她确认我做不好这件事,征询道,姑娘,今天扎马尾行吗?妈白天练练这个盘头,明天指定给你扎上。她干脆说不行。我也干脆,你弄死我得了。

送她去教室,都是我和她这样的一大一小,手牵着手,默默往楼上爬旋转的台阶。迟迟一路不和我说话,到门口,我寻思抱她一下,嘴凑她脸上,被小手扒拉开。我知道自己身上气味不好,昨晚和前晚的酒精,去年和前年的酒精都在身体深处留下了味道,不是洗澡和香水能消除的。她讨厌我的地方当然不止这一点,我身上方方面面都不合她心意,虽然她嘴上从没说什么。站在玻璃窗外,目睹迟迟离开我,像个小鸭子划去深海,很快和其他孩子们汇聚到一起,将细瘦的小腿搭在杠子上,我简直不能再清楚,发现她每一个肢体动作,都暴露针对我的隐忍的愤怒。我一样能感到格格不入,毕竟其他的妈妈都三五扎堆,和我隔着距离。往常不会觉得有什么,此刻却害怕,我给别人造成的印象会继而延续到女儿身上。她们看待她,大约会觉得可怜,越觉可怜,越认定我挑染成蓝紫色的短发和紧身T恤,是一种罪恶。我托着自己一只耳朵上的金属环,心情与上学时被老师叫上讲台,当众劈头盖脸一顿时的感受如出一辙。當时的办法沿用至今,即用眼神过滤掉周围所有,宁可让别人觉得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便不会受到伤害。而我的迟迟,正将足尖一点点伸到她不可能一下扳到的位置,五官坚毅,不容妥协。没人过去要求她,她也在用自我要求的方式自我保护。我一时酸楚,支撑是种酷刑,转脸走了。下楼梯时,不免暗中希望,等再到达地面,就可以掌握一个人作为母亲要学会的所有课程。可直到最后一级走完,我还是班里考最后一名的学生。我空无一物,我没有见识。

我争取过女儿,相比郑逍拥有的一切,我的一切经由审判,都打上了可耻的低分。直到离婚判决下来的一刻,我才第一次清楚意识到,在别人眼里,这些年嫁给郑逍,享受宠爱,当真和中彩票的几率相差无几。现在我们离婚,所有人为他庆贺,劝我则是,咋说你也过过好日子了。离婚是我提的,听来匪夷所思,也更活该。郑逍让我欣赏的地方始终没变,在我所有的信息接收渠道里,他从未对人说过我一句不好。对这样的人,你也很难去向别人吐苦水了。其实有没有苦水,自己也闹不清楚,像我们的开始一样,结束也糊里糊涂,如果非要找个解释,大概只能说,他太好,我太自私,我又不介意贯彻这种自私。郑逍人在国企,做中层领导,不同于其他同事,他总是朝九晚五,保持日常的规律,每天按时回家,甚至有时面对酩酊大醉的我,能默默无声去厨房熬顿粥饭。我醒来,通常已是深夜,睁眼就能看到他,正埋首阅读手机上的财经新闻。这时餐桌上还飘着米粥未凉时,微弱的香味儿。好些时候我睁眼也不告诉他,我总想故意设一些埋伏给这个人,给他完全的空间和信任,作为试验一个好人的诱饵,看他会不会也有一点出格的行为。他全没有,渐渐让我怀疑他泯灭人性,更怀疑自己运气来临得不公道。我配不上他。无论从各个方面讲,作为爱人,他满分;作为父亲,则拥有更能让他脱颖而出的高分。所有的附加题,他都完善体面地答完了,而我甚至只能在卷面上,力求工整地写出一个“解”。

四整年的婚姻里,我问过郑逍无数次,为什么选我。开始他回答不出,后来归于沉默,到离婚前一晚,我们均痛哭流涕,他终于说,因为我的出现,补全了他人生想去实现,而未实现的部分。那一刻我将他的平头揽进怀中,一下下捋着。当时迟迟才三岁,每天九点之前,我们会轮流哄她入睡,但她更期待的陪伴对象始终是郑逍。那一刻我同样决定接受命运的安排,把迟迟全交给她的父亲,作为我的一种补偿,一种愚蠢的还报。我们都喝了一点酒,于我已是常态,郑逍始终不喜欢酒,为适应离别,也干了和我差不多的量。最后他和我肩膀勾肩膀,在午夜的阒静中,以只有双方能听清的音量,互唱给彼此听《爱的代价》。我仍追问,你没能实现的又是啥。郑逍当时睁着他少有的、会脱离清醒的瞳仁,牢牢与我僵持着。他的每一寸皮肤都红了。他说,你补全了我的童年。谁会不想永远当个孩子?如果你把迟迟给我,我们就真互不相欠了。再往后的事,和收拾所有破碎关系一样,无非一步步走流程。收拾东西,找房子,搬家。我没资格索要东西,除了迟迟。毕竟其他,都是靠郑逍个人奋斗得来的。

离婚后我没去别的城市,这儿挺好,环境熟悉,有几个朋友,本来我也不是那种有勇气折磨自己的人,从来相信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我放弃了婚姻和迟迟,为收获一种更自我的生活,决心深陷泥潭,重新组织时间,且给它定下温柔的纪律。所以自然地,张辽能进入我后来的人生,成为我的爱人、知己和战友。和我一样,他也没固定工作,自诩艺术家,其实做的仍是经商的内容,有活儿的时候给广告商做几首歌,没活儿了自弹自唱,去酒吧里串场。朋友遍地,张口便三哥二妹,喝酒好喝湿衣服。张辽人如其名,自带历史渊源,高大魁梧,一身腱子肉,但我知道三国里曹操更多是叫张辽的字,文远。这点他就和古人不一样了,现实中张辽不文,也很少想得长远。有时我甚至怀疑,他的心理年龄在哪个区间,小学毕业能确定,到没到中考的岁数,始终是个疑团。

送完迟迟学舞蹈,给他去了个电话,问起床没有。张辽说,我的晚安,你的早安。早安啊,奥菲莉亚公主。我说,昨儿不是说好了,十二点前咱俩各自休息,今天我早起,你也早起。咋还通上宵了?他说,不怪我,灵感昨天敲我一晚上门,真整出个好歌来。我说,闭嘴吧,抓紧补会觉,下午我过你那儿去。他打着哈欠,声音像个软绵绵的小狗,问,姑娘上课去了?我说,送完了。跟我闹一早上别扭。他说,下午你带她一起来。我喜欢姑娘,帮你俩调解调解。我说,反正你记着这事,到时候再说。他说,李芜,你再等会儿,等会儿我该睡了,该谁都叫不起来了。耐心听我跟你哼两句,行不?灵感还热乎呢,刚下沸点。我停住,站在街边,看一个个准备撤走的早餐摊收棚子、拉店门,阳光普照,景象基本和非洲大草原差不多,是早已出离我的生活的,无不带来新鲜的刺激。一会儿我计划去跑步,掐好时间,然后回去接迟迟。我还预备像别的妈妈那样,问她今天学会了什么,又克服了什么。饱满吸好一口气后,听张辽在电话那头以沙哑的音色,念诗一般唱:我弥补,我倾诉,我将心剖一半给你长居住。孩子请你观支舞,让不懂成为不束缚;孩子再来跳支舞,让缺憾暂且不作数。我回他,完了?他说,完了。多少有点振聋发聩吧?我原地乐了,真好,张辽真好,他又一次成功把我从必须战斗的生死前线,拉回午睡过后,排排坐吃果果的幼儿园。跑步,跑个爹。我一时无限温柔,叮嘱他别再熬夜。亲爱的,体恤点儿身子,我不想来日在水滴筹里见到你。

我独自在城市的陌生上午里漫步,围绕女儿上课的地方,转去附近几条街。思维也许是因为酒精的不占据,反正是这几年少有地清醒着。勾起往事,那些平日我唯恐去想起,现在却亟需它们的回忆,都能让我更好地去适应此刻的身份,去相信,眼下可能当真是上天的恩赐,讓我和迟迟有一段相依为命的时间。这是老天爷在给我架下的天平上,另一端放设的筹码,即在获得自由自在人生的同时,失去情感的牵绊和被需要。如果母女情分只此一段,我必须去做得好些。人行道上,绿柳如茵,南方的冬天一切绿色都未褪去,清早空气爽辣又陌生。躲在一块宣传板后,久久徘徊在它上面印出的民生新闻和国际要闻前,鸵鸟一样转去后面,借其避风。这些年头一遭生出悔恨,恨我没能将这份牵绊持续,眼下即便得到,往后也没有延续它的本事。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我还要把迟迟带到这个世界上?让她注定,在得到生命的同时伴随一份重要的残缺。我边走边滴答眼泪,不自觉回到迟迟的舞蹈教室,大部分家长还留在那,一个半小时,压根没走,基本都坐在教室外的长凳上,手里捧着个卡通图案的水壶。另有些家长,是一直踮脚往窗户里瞧,因孩子一个动作,做出骄傲或皱眉的表情。快下课了。屋里是最后一曲排练的音乐,《爱我中华》。孩子们个个腰上别了红绸,迟迟站在头排,挥绸子姿势像个侠女,舒展干脆,没一个动作拖泥带水,转刻就能一字马劈在地上,腰杆溜直,横眉冷对。擦好眼睛,我默默站在外头,瞧女儿始终未见轻松的模样,严肃告诫自己,要像女儿训练自己动作那样地,训练自个的精神。不止冷静,还要有充分的理解和包容。这么告诉自己,要给迟迟十二分的爱,哪怕没有,你去借一借。

毕竟往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刻了。迟迟会长成少女,嫁做人妇。往后可能,母女缘分只这一程。

2

迟迟拖延着自己的动作,收拾每一样东西。她不知道我会等在外面。我迫切地给郑逍又去了遍电话,希望他指教指教我:每回接迟迟下课,该说些什么,用怎样的语气。迟迟跟在一个胖姑娘后头走出,见我拿着手机,偏头没理会。郑逍电话一直没通,这么长时间,也许在补觉。我伸手去够迟迟肩上的书包,叮嘱她,别急着下楼,外面凉,套上外裤再走。迟迟穿着一身练功服,匆匆往楼下跑,要是见不着我,兴许她也不这么跑。身后是家长们的声声殷切和小孩儿们懒散的撒娇,渴了,累了,烦透了。也有积极的,拍胸脯说,妈妈我今天一个动作都没忘。迟迟不是第一个到教室的,却是第一个跑出教室的,我紧追着,也只追到她练功服上那些鱼尾一样波浪的裙摆。它们一闪即过,漂亮得让人眼晕。

把迟迟领到张辽那儿,是下午两点多。他醒了,还提前收拾了下他的狗窝。屋里不能说多干净,算有能坐的地方。张辽把电脑拿给迟迟看,里面有他下好的一部动画片。随后他叫我去另一个房间,把烟递上。我抱怨说,她拒绝跟我沟通。看着眼前张辽剃过胡子、干净清爽的长条脸,他今天甚至给自己的长头发编了个纹丝不乱的粗辫子,既想像平时那样笑话他,又觉得做不到。抽了口烟,我说,孩子太小,我们这些年联系又太少,她对我可以说全不了解。中午带她去吃肯德基,小时候咱们吃次肯德基,不就是节了?对人家没用。也不知道郑逍这些年给她喂的什么贵族饲料,无论你把什么鸡翅可乐土豆泥堆到这小人儿跟前,都给你一种在她眼里是垃圾的感觉。她就是不痛快地小口张嘴,小口吃。一切相处,相处一切,都让我觉得受挫。我继续看着他,知道那种感觉吗,张辽?她不是不讲礼貌。跟服务员她都能轻声缓语说谢谢。说谢谢的时候,和郑逍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礼貌,优雅,自然和他人分出一条高低有别的界限。和她相比,我就是个白活的大人。你觉得她什么都不懂?她刚才也和你说叔叔好来着,还问你喝完的果汁杯子应该放在哪儿。不管是不是生分,起码你们之间有交流,对我,她总沉默是金。我别扭的是这个事儿。张辽到我身边坐下,扶住我一侧肩膀说,挺替你难过的。我试着推他走,没推动,他用下巴一直顶我的嘴唇,上面有我熟悉的,属于醉生梦死国的味道。往日多少回,我都能被他身上的气味儿带领去山峰,带领入云雾。此刻,他让我认真体会到,鲁迅先生怎么说的,人与人的悲欢不相通。

给他一拳,有多远滚多远,说要调解,你调解啥呢。张辽给迟迟找的动画片,可谓苦心孤诣,正是母爱宣传片《宝莲灯》。小时候学校组织看过,当时印象最深的还不是母爱,是那个走江湖的骗子,挥舞葫芦瓶念,走走走,游游游。张辽一下下摩挲我的手背说,这就是你的病根。孩子看这个多少都会被打动,我当年还哭得稀里哗啦呢。扪心问问你自己,和我阿姨到底是处成啥样,才让你对母女关系这么不敏锐。我把头彻底转过去,不接这个话。也是我太了解张辽,和一个所谓搞艺术的人相处,就得时刻告诫自己,有点提防心:毕竟总要在他是想认真听你说,还是想认真找个素材间左右怀疑,最终得出的结果往往是,即便他当时理解了你,也不妨碍他把你的痛苦榨取干净,去应用变形,同时获利。我放心不下,想去看眼迟迟。客厅电脑里放出一曲熟悉的音乐,《想你的365天》。没经住情感的驱使,我还是想尽可能离她近一些,起码说,让迟迟在为那个遥远且不一定存在的三圣母和沉香,感到一丝共鸣时,转头就能看到我。妈妈在呢。妈妈没被囚禁于华山。我捋着她毛衣边缘一圈绒线,始终小心翼翼。迟迟眼里果然有泪水,我则在心里小声默念,忍住,你永远也分不清,她到底是因为啥泛出的泪水,你已经怕了她了。电脑前闪过三圣母流泪呼唤儿子的画面,同一时刻,迟迟回身投我怀抱。

抚摸她头发松散的后脑勺,我说,好姑娘。我闭会儿眼睛又张开,迟迟小手伸着,给自己乱擦眼泪;想帮她擦,能感觉她躲。迟迟,我问她,你到底喜不喜欢妈妈?女儿点点头。我很满足,不管真话假话,不管是一时感动还是长期真心,起码这一刻,我给自己争取到一个进门的机会。喊张辽过来,他站在我们母女之间,臊眉耷眼。让他转过身去,抬手摆弄他半长不长的头发,我问迟迟,咱俩拿张叔叔做模特,练盘头怎么样?你和妈妈一起学,这样以后爸爸再出差的时候,迟迟也会给自己盘头发了。后一句,非我的初衷,我只是想不出能通过什么,和迟迟重新培养出感情。我想先变成她的朋友,和她共同参与一些事,如果有往后,再循序渐进。迟迟干坐不动,只是看我。我抓起张辽的秀发,拽下上面的皮筋,戴到自己手腕上。他如今头发四散,好比落败前的东方不败,满脸哀怨。让他拿几个卡子过来,别说没有啊,你一定有。还有网子。不让你找头花不错了,我姑娘眼里可不揉沙子。张辽去了。迟迟还是看着我,我们四目相对,感觉一个孩子的眼里并无多少对此刻的记取,只是很茫然。

我边给张辽绑头发边说,迟迟,看清妈妈手上的动作。迟迟说,看着了。将张辽头发拢住后,我又说,要分出条清晰的线。张辽不住喊疼,因我只顾向迟迟示范,将他当成了没感受的人偶。迟迟问,绑不拢怎么办?手里张辽的头发的确让人难驯服,像它们根根都有自己的意识,根根各为其主。我咬牙说,越是针对,越是流失,只要不针对就行。张辽龇牙咧嘴转头说,这话,跟孩子说,早了点吧?绑了几次,失败很多次,上手后,我将步骤一一教给迟迟。张辽的脑袋瓜一个下午变化出许多种风格,虽然都是為完成同一个发型。迟迟学东西非常专注,我认真观察,她脸上既有属于我眉眼的相似,更有郑逍的精气神在。看着那张和我相像、又不属于我的脸,我深觉人生的奇妙,不禁揣测,母女缘分的落点究竟是在哪儿。

晚上我洗过澡,给迟迟放好水,她轻轻在里面关上门,然后脱衣服。我想帮她洗,被拒绝了。和郑逍在一起时,即便他是爸爸,她是否也这样避讳着?独自到阳台上抽烟,我脑子里的怪念头越来越多,而过去几年中,它们以极低的频率出现。我很困惑,是女儿的到来,让那些人生迟到的几门课都同时想起我这个差生,索命似的向我要一个补考成绩吗?郑逍终于打来电话,信号不稳定,他换了好几个地方,才终于和我顺畅交流。我苦笑,又叹气。听见我笑,郑逍问,你们相处挺好的?我摇头,他看不见。迟迟在旁边?他问,我说在洗澡。他说迟迟不太会调热水,有时水温不稳定,她会一直站在水流里等,不知道调节。我问,你会中途进去帮她调吗?我的设想是对的,比起害羞,女儿对我抗拒,更多是将我界定为外人。我说,迟迟和我,好像很难亲近了。他说,不能怪孩子。我说,这些年我不在的时候,你很少和她提我吧。郑逍犹豫着说是。我又说,提到我了,会说什么?他说我们真的很少提到你,她也很少问。阳台上蛾子们聚集在吊灯的四周,不停往上撞,我坐在藤椅上,露出一只白腿,花裙睡衣的带子也快开了,在松脱的边缘。头顶还有刚洗过的衣服,圆水圈滴答滴答落在瓷砖上。我吞云吐雾,抹了一下脸。郑逍说,她快洗完了吧,或者你去看看,我等着,我们十二小时没说过话了。我扯嗓子喊,迟迟!水流声微弱,在延续,他又催我去看。我突然感到非常疲惫,走到浴室门口,人几乎是裸的。

迟迟也赤裸着,头发粘在脸上,她在持续的水流里站着,打哆嗦。我扔掉手机和烟,将睡衣快速脱下,罩在她湿漉漉的小身体上。我质问她,为什么听到了,不回答?为什么水不热,不叫人?迟迟茫然盯回我,眉头以和郑逍一致的弧度拱起来。她又一次以起初闹别扭、而后疯狂的力气向外推我,我两手按紧她肩头,令她一次次身体转正,面对我站。我又问了一遍白天问过的问题,你到底喜不喜欢我?迟迟不再回答,小手费力地推开我靠近她的脸、我的光身子。我完全泄气了,没这种经验,没人教过我怎么做母亲。电话再拿起时,郑逍愤怒地朝我嚷,他听到了我对女儿的态度。迟迟捧着我的手机,蹲上浴室马桶,我那件鲜红色的睡裙,被她大半拖到地上,边缘浸满洗澡水。我替她和她爸把门关好,回床沿上坐下,起开一瓶酒,汩汩灌给自己。迟迟近乎嚎啕。我不想听清楚,那些她和郑逍交流里的,温情的语气、无奈的求助,他们的相依为命,所有种种一早将我排除在外了的内容。酒精还没那么快回到我的世界里,它们试图麻醉我的每一个细胞时,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已被更狠烈的手段动过刀子了。

披了件男士大衬衫,我喝得红头涨脸。迟迟出来时,穿着我的衣服,神色有如战士。我内心清楚,如果说,白天时,我已经跨进了一条腿,到和迟迟修复关系的门槛里,此刻,我们再度泾渭分明。门槛很远,门也不会再打开。我没叫她过来,没命令的口气,我简直像一个女儿,面对的是早已和我多年不往来的母亲的脸。迟迟甚至没见过她的外婆。我说了,对不起啊。迟迟把脸转开,居然回答我,没关系。语气轻飘飘的,郑逍真是个合格的好爸爸。他没教会迟迟如何调洗澡水,但教会了她如何调节情绪。我说,我知道你不会再过来了,我伤害了你。可妈妈真的很想抱抱你。是,责任不在你,不在你爸爸,全在我是个非常自私又没数的母亲。如果一辈子都不和你这样朝夕相处,也许一辈子我都会忘记自己是个母亲。我自私在,以为个人的退出只是个人的退出,你我的缘分是我主动放弃的;我没数在,居然以为放弃了的,仍然属于我。

迟迟说她困了。我说好,睡衣在床上。洗漱好,你先睡。妈妈还要喝一会儿,一小会儿。

3

将迟迟送去舞蹈教室后,我去张辽家,他在打包东西。地上堆满垃圾,连他准备带走放在纸箱里的,一眼扫过去,也都像垃圾。张辽穿件破烂背心,绑冲天辫,手里边夹烟,边给我递来个苹果。我问,洗没洗?他诚实地说,没洗,但我擦过了。端详下他两只爪子,灰突突的,把苹果搁在桌上,我问他是不是真想好了。张辽紧张起来,你又要反悔?房可已经到期,退了。我说,非赶这个节骨眼。迟迟还得住上几天呢,郑逍后天回国,路上也得一天。张辽搂着我,说,咱仨在一起,让姑娘感受感受不同的生活状态呗。让她也知道知道,啥是爱情。我啐他一口,说人话。他说,也想让她知道,你有人爱。你活得一点儿也不糟,他调整下说,起码没那么糟。我们一起坐在堆满杂物的沙发上,身边是一把扫帚、一个空掉的吉他包,都竖立着,像支持我们的拥护者。我感谢张辽,但他想得过于简单了,又或者,他把迟迟想得过于成熟。

关于张辽搬来、我们同居的事,之前已计划了一两年。那时我们刚在一起,激情十足;因为激情,总是互相较劲,伤害彼此同样狠绝。一两年过去,算是度过了情侣们都要经历的磨合期,开始有对未来的筹算。筹算第一步,是真正生活在一起。张辽从未和我提过结婚的事,我想,换任何男人,此生大概都无法和我这样的女人试图规划未来。毕竟过去那么美满的日子,我都能亲手把它毁了,难说我究竟能为得到自我满足,牺牲他人到何种程度。这是动念就能后怕的事儿。但在内心深处,念头正日益坚定,我想和张辽在一起,只因他让我感到快乐。在经历过婚姻、做过母亲,最后又回到女人本身这一程路上,我早已知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过是快乐。至于生计,至于人生的光灿或屈辱,也许四十岁后我会在意得要命,但眼下,它们不必是主宰。

张辽要搬来的那个黄昏,我叼着烟头在厨房里洗菜、切菜,案板上不时响起笃笃的动静。同一时刻,迟迟在卧室看一本童话书。岁月一时非常缓慢,且带有他人生活里的色彩,陌生,让人心潮澎湃。我不禁有种幻想,如果迟迟愿意的话,能否,和我自此生活在一起。也许我和张辽会把她培养成另一种性格,走向另一种选择的人生。自我反驳的意识很快到来,切好几段芹菜,将它们装进刚洗出来的白盘子后,盯着上面的水珠,我手中的烟灰悬悬欲坠。那会是一种世俗意义上的,好人生吗?如果迟迟,变成了第二个我,等待她的,能否又是真的快乐?我不能抱这样的期望,正如我不能斩钉截铁对峙郑逍说,你很成功,但一点不令我羡慕。我当然羡慕,一切无非是我做不到。那么迟迟,也许同样无法从中享受快乐。楼道里响起张辽的声音,他在弹琴,弹他自己写的歌,用琴声给往上搬行李的工人师傅鼓劲儿。不敢喊迟迟去开门,她沉浸在童话里,就多沉浸一会儿吧。我扎着围裙,手拿铲子,去给我抱着吉他穷困潦倒的爱人开门,四五点钟温柔的烟火与光线,照耀我俩,四目相对,双方泪水都欲夺眶而出。

我做了盘西红柿炒鸡蛋,一个青椒炒肉,一个鲫鱼汤,特意给迟迟做了水果沙拉。我不会做菜,很少下厨房,炒蛋里甚至有蛋壳,肉没提前腌过,鲫鱼也不知道事先放在油锅里煎一下,再去煮。这些都是张辽在尝菜时告诉我的,我用筷子打他的筷子,他不再说话。迟迟埋着头,用沾了沙拉酱的水果就米饭吃,难以想象她吃出了什么味道。我安慰女儿说,妈妈以后会把饭越做越好吃,凡事都要经过学习,才能掌握,是不是?好比说,我现在会给你盘头了。今天早上,给迟迟盘头时,她还在边上提点我该怎么做;自从上次拿张辽做了发型模特,我们已一起学会了这件事。迟迟仍吃得少,饭后张辽陪我一起洗碗。水流冲在手上,我看着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几道菜,不可能不沮丧。张辽从身后抱着我说,何必挑战你不擅长的事?我说,逃避简直没法子。他说,晚上我们带迟迟去酒吧?我推他,你再不说人话。张辽细长的眼睛十分认真盯着我看,同时捧起我一双手,放到嘴边,水流关小了一点,但仍继续流淌。听他说,要么就把孩子留家里,让她看动画片?你好久没去听我唱歌,你自己,也好久没去跳舞了。他诉说的是另一世界,在迟迟突然到来前,那个世界充斥我的日与夜,酒吧昏暗且变幻的光线里,张辽唱完一首歌,我继而上台,奉献一支舞。我将围绕一根钢管,将身体时而抽离,时而纠缠在上头,耳畔尽是宇宙爆炸的声音,不断爆炸,不断被一瞬的光线刺晕。汗水顺动作洒出时,有如脱轨的星体,我能眼睁睁看见它们晶莹的折射。

拿上包,让张辽在楼下等我。走之前,看着迟迟在落地镜前练她民族舞的几个动作。她已经不需要人去扶着下腰,手臂和腿一起后仰,扎在地上时,像座小小平稳的拱桥。我打给郑逍,平时你不在家的时候,迟迟怎么度过?他问我要出去多久。我说一小时,至多一个半。他叹气说,知道,这么多天让你在家看孩子,委屈你性格了。迟迟爱看电视,她会很安静的。但你还是要记得锁门,关好水电气以及安慰她。我说,我记得。她都看什么动画片?郑逍说她不看动画片,爱看法制节目。我不信。他也在电话里笑起来,说,正是因为你。她总担心你啊,会走上犯罪道路。

怪不得迟迟看我的眼神總像我上学时的老师,她更像警察。我已经发现好几次,她会在我谈话时偷瞄张辽的全身上下,似乎他身上合该有哪儿私藏了毒品。我走到迟迟身畔,说我很快就回来。她问我去哪。我说,妈妈去上班。迟迟别扭地沉默了,我不知道她又会想到什么,但迟迟的早熟一样是我带给她的,我得去解释。我说,等回来了,给你带一个礼物。本来我想过带你一起去,看看妈妈的工作,思前想后,还是不合适。我抚摸她额头,缓缓说话,迟迟,妈妈想送你一个礼物,很久很久了。但这个礼物,我会先交给你爸爸,让他替你保管。到你十八岁时,它会让你看到妈妈的人生。你很讲礼貌,知道礼尚往来的道理。如果到时候,至少,你不仇恨这个礼物,我希望能得来一个回礼。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想要什么。自从你来,还没叫过我一声妈,等到十八岁了,由你决定,要不要在自己心里,默默喊上我一声。

老朋友都在,我和张辽刚一进门,舞池里便传来DJ的介绍声,他们来了!让我们欢迎,奥菲莉亚公主,尼古拉斯殿下。张辽窜上舞台,我跟老板互相递烟,解释长时间不来的原因,几个小姐妹从后台凑钻出,不是拍我屁股就是拧我耳朵,千种万类香水味齐齐涌来,张辽正在台上呼唤我。他将长辫子一甩,穿白衫的瘦长身体半弯在台上,去够麦克风。声音有些哑,连咳嗽几声。我换好了舞服,跷二郎腿坐在我们的固定位置上,听他再给我唱那天灵感敲他一晚上门,敲出的肺腑之言:

我弥补,我倾诉

我将心剖一半给你长居住

孩子请你观支舞

让不懂成为不束缚

孩子再来跳支舞

让缺憾暂且不作数

到我登台。将外套从台上甩给张辽,我盘踞在钢管上,化成一尾蛇。张辽在台下一直给我录像,那晚我跳了两次,每次二十分钟。他全程录下来,包括期间我和客人热烈的互动,背景逐渐嘈杂,间杂有成人世界的咒骂声。我们提早离去,夜还没深,这是我俩头回从酒吧出来,不去酒店,也向着同一方向走。偎着张辽的宽肩膀,我说,谢谢你。他问谢什么。我说,你歌里的东西。将我嘴边的烟头取下,张辽拿来自己叼好了,又问,这回我怎么不怪他了,毕竟他又一次地,从我身上得来灵感,也得来那些与痛苦相伴随的养分,它们纠缠,一如我纠缠钢管,简直让人分不清。我没回答,一并漫步到楼下,看见窗里还亮着灯,迟迟在等她妈妈。这是迟迟等我的最后一夜。明天中午,我咬紧牙关想一个念头,郑逍就会来接她。

还是八点半的闹钟,迟迟睡到八点半,我在六点半醒来,轻手轻脚到厕所里化妆,穿戴好。张辽还在大床上睡着。等我收拾齐备,在厨房里热好三人份的牛奶,煎好三人份有完整有残缺的鸡蛋后,先去叫醒张辽。他换衣服的空当里,我轻叩迟迟的门。练功服昨晚洗过了,温度逐日升高,今早它已干透。迟迟捂着打哈欠的嘴巴走向厕所,同时,我叠好练功服,带上小零食,把它们都锁进她的小背包。张辽神采奕奕,在饭桌上和迟迟竞赛脑筋急转弯,谁输了,谁先干掉眼前的牛奶。听着他们每一句对话,我早早候在梳妆镜前,想象迟迟头发等会儿落在手上的感触。它们极光润,随我;发质偏硬,又随郑逍,是异常地茂密。镜子里看得到,往我这儿走的路上,穿着蓝格睡衣的张辽半道将迟迟叫住,拽纸巾擦净她嘴唇上方的牛奶沫。我们在镜中相视一笑。迟迟坐到我前方的凳子上,由我给她盘头。已越来越驾轻就熟,马尾利落地扎好后,头发分成两股,先交叉,再缠绕,汇聚成团,用卡子固定四个角。黑网套在上头,簪子从中穿过,迟迟眉头在镜里微皱了一下,我也知道她忍着疼。我无时无刻不端详着镜子里的她,觉得稍纵即逝,觉得前尘往事滚滚而来。她也压抑着心事,小心问我,今天是爸爸接吧?我说,爸爸中午回来。他答应我,到了机场先不回家,来教室接你。迟迟喊出声耶。我跟她比了一个耶,张辽站过来,远远地,也朝我比了一个耶。他站在镜子里,看清我脸上没有笑容,毫无一丝一毫,过去那种无论在欢场、还是在情场上的,如流萤一般挑衅的风尘气。这个早上,我是最贤良淑德的女人,是最慈爱体恤的母亲,我是,我是循规蹈矩的舞蹈家。

张辽陪着我们,一同送迟迟上那节舞蹈课。迟迟再度像小鸭子划进了深海后,身后又是层层起伏的议论声。张辽和我,两个无论如何不是家长的大人,手扒在玻璃墙后,四条腿均微微颤抖。张辽因为短觉,我因为短情。他低声问我,等郑逍来接姑娘了,他要不要躲出去?我说不用。郑逍明事理,他和迟迟生死一脉,在意的只有女儿。张辽还担心我脸色不好,我甚至没力气佯装打他一把。他又问,视频你发给老郑了吗?我说,发了。说完我笑,郑逍也许自己都没勇气看完那四十分钟,我的钢管舞表演,更遑论保存十来年,到迟迟成人,转交给她看了。我只是抱一种期望,像我二十出头时嫁给郑逍,像我结婚第二年生下迟迟,像我结婚第四年决定放弃所有——种种,人生所有选择,都是受了期望的蛊惑。此刻,我奢望一个七岁的女孩能理解她母亲,哪怕等到她七十,都不用十八岁,仍然不理解,我也无非是,做了我自己的补救。虽然,它笨拙。挽着张辽粗壮的手臂,走向那段旋转楼梯,我们脚步一同落稳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正遇到匆匆赶来、提行李箱的郑逍。几年未见,原想和他打个招呼,张辽也已后退步子,准备收容给我俩寒暄一面的空间。可郑逍看不到我们,如看不到一段空气。我张开的手掌,只能转递给身边的张辽,这个傻大儿,居然也举起自己的爪子,和我在半空中,轻巧一碰。我说,看着没,一道无声接力棒。我和郑逍,联结正长期失效。张辽扣上衣服后的帽子,以儿童般不问因果的冲动带我跑上大马路。他声音洪亮,他步履还矫健呢。

他说,我的奧菲莉亚公主,咱们终于自由啦。今晚我们,跳到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