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的初始设定、资本塑形与解放向度
—— 《资本论》 及其手稿中机器思想的三重维度

2022-02-03 16:37宋田光李桂花
天府新论 2022年1期
关键词:资本论人民出版社机器

宋田光 李桂花

一、引 论

“机器” 在《资本论》 及其手稿中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概念。 在《资本论》 及其手稿中, 马克思运用了大量篇幅论述和说明机器的相关问题, 其理论和现实意义重大。 目前, 学界对马克思的机器思想研究颇为全面和深入, 有的学者从宏观把握马克思的机器思想, 研究马克思机器思想的整体脉络, 并指出马克思机器思想的当代启示; 有的学者则立足于马克思的某一著作分析马克思机器思想的具体内涵, 涉及政治经济学、 技术哲学等。 但大部分研究主要还是立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机器现实,对机器历史性的分析以及对机器的解放向度理解不够深入。 机器在历史中出现, 也在历史中演化。 通过对“机器” 来龙去脉的考察, 不仅可以更加全面理解马克思机器思想的重要内涵, 而且对当下机器的使用也具有重要的指导和警示作用。

二、机器的初始设定:劳动工具(1)马克思关于劳动工具与劳动资料的概念使用, 学界一般认为两者是同一范畴。 因此, 本文也在此基础上使用这两个概念。

生存是人和动物的基础需要。 人类社会早期和动物一样, 直接从自然界获取食物来源, 满足生存需要, 提供能量。 但随着人类的实践水平提升, 人类不再单独通过肉体直接作用于实践对象, 而是以工具中介人和自然的交互, 把自己的活动变成了“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识的对象”(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1 卷, 人民出版社, 2012 年, 第56 页, 第146 页。。 工具的出现既是人类生产能力不断提升的表现, 也是人类自我意识不断成熟的结果。 利用外在于人自身的自然物或劳动加工的“新物” 作用于对象, 将人的主观意志投射到对象中, 消除对象的非我性, 使之成为形式与质料的统一体, 进而满足人的需要。 这是工具的使用价值。

(一) 工具的出场语境

工具是不是一个独立的自在之物呢? 马克思指出: “本来意义上的劳动资料只是在生产范围内并为了生产才被使用的, 它没有任何其他的使用价值。”(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8 卷, 人民出版社, 2009 年, 第183 页, 第5 页。因而, 谈到工具这一概念, 就离不开劳动。唯物史观的“理论原点” 就是劳动。 为什么劳动具有基础性作用呢? 《德意志意识形态》 有这样一句话: “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1 卷, 人民出版社, 2012 年, 第56 页, 第146 页。这就是说, 人不是永恒的神一般的存在, 而是世俗性的存在, 需要获取生存资料满足自身的需要。 现实证明, 生存资料不会自己出现,必须要人类自己生产创造。 人在物质生产活动中确证了自身为感性对象性动态存在, 而非感性静态存在。 个体的存在不构成人类历史, 因为单个人的存在单纯是静态的存有, 只是感性的对象, 无法构筑成时间流展和空间延展的三维空间。 “在社会中进行生产的个人”(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8 卷, 人民出版社, 2009 年, 第183 页, 第5 页。通过感性对象性活动确证自身是“现实的人”, 这种现实性是通过劳动展现出来的。

“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 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 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6)《资本论》 第1 卷, 人民出版社, 2018 年, 第207-208 页, 第209 页, 第209 页。, 劳动也是人本身为了生存而展开的脑力和体力的耗费过程。 劳动过程的顺利完成,不仅需要人和自然的同时在场, 也需要人自身的活动存在, 三个部分共同构成劳动过程的基本要素。离开其中的任何一个部分, 轻则劳动的效果会受到影响, 重则劳动过程就无法完成。 人类劳动在不同的生产力发展阶段有不同的表现。 在人类尚不会制造工具的时代, 人类直接用肉体作用于自然, 也就是以自身的肢体为中介, 调整、 控制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 此时, 人类一般不改变或者很少改变自然的初始形态, 而是直接利用自然提供的现成品满足自身生存的需要。 在早期原始社会, 土地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一方面, 土地“未经人的协助, 就作为人类劳动的一般对象而存在”(7)《资本论》 第1 卷, 人民出版社, 2018 年, 第207-208 页, 第209 页, 第209 页。; 另一方面, 土地提供“现成的生活资料”(8)《资本论》 第1 卷, 人民出版社, 2018 年, 第207-208 页, 第209 页, 第209 页。, 以满足人类需要。 随着人类的实践经验不断增加, 学习能力不断提高,人类的中介活动得以物化和固定化, 工具普遍出现在人们的劳动中。 由于劳动工具的出现, 人类不仅作用于对象的效率得到明显的提升, 而且可以对劳动对象进行再加工, 深度改变自然的初始设定, 对自然食物进行加工, 以满足自身的需要。 随着人类制造劳动工具的能力不断提高, 生产力水平不断提高, 工具的改进和创新也就不断出现, 人类的生活水平也不断提升。

通过对劳动过程的分析, 我们可以发现, 工具绝不是同“自在自然” 等同的存在, 而是“属人世界” 的存在, 是在人类的劳动过程中逐渐出场并固化自身。 工具只有当人类存在且处于劳动过程中时才具有现实的意义。 一旦离开了人类的社会劳动过程, 对工具的探讨只具有纯粹理论上的分析意义。 只有在劳动过程中, 才能确认工具的出场语境。

(二) 作为“共性” 的工具

就工具的一般或共性而言, 所谓劳动资料, 指的是“劳动者置于自己和劳动对象之间、 用来把自己的活动传导到劳动对象上去的物或物的综合体”(9)《资本论》 第1 卷, 人民出版社, 2018 年, 第209 页, 第209 页, 第210 页, 第374 页。。

人本身作为一种具有有限目的的存在, 无论是在速度、 力量、 灵敏度还是在灵活性与爆发力方面, 都与自然界其他动物有着显著的差异, 甚至在动物擅长的某些方面, 人类根本就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人类之所以能够在生存竞争如此激烈的本能社会存在下去, 原因就在于, 人类学会了制造和使用工具, 通过自觉的目的活动使制造工具的手段得以固定, 并且在社会交往中进行横向和纵向传递。 工具的制造并不是简单的人类本能活动, 而是作为人类特有的自觉活动而存在。 “动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动是直接同一的”(1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1 卷, 人民出版社, 2012 年, 第56 页。, 即使是最接近人类的猿猴, 虽然也会进行简单的工具抓取和使用, 但这种活动只是其本能的发挥, 而非自觉的活动。 马克思所列举的“最蹩脚的建筑师” 和“最灵巧的蜜蜂” 的对比就已经表明, 制造工具改造对象的活动是人自觉的活动, 工具的制造是人类目的发挥作用的结果, 是人类无限性具象为有限性的过程。

通过自觉的工具制造, “物或物的综合体” 所构成的工具中介系统支撑起了人类生产进化的历史。 在这个中介系统的支撑下, 人不需要直接作用于对象, 而是以工具作为中介, 借助物本身的“机械的、 物理的和化学的属性”(11)《资本论》 第1 卷, 人民出版社, 2018 年, 第209 页, 第209 页, 第210 页, 第374 页。, 将物本身的外在性融入人自身之中, 成为人本身的力量, 作为人的“器官”, 延长了人的肢体、 增加了人的力量、 提升了人的智能, 使人类社会的生产能够在历史中呈现出不断发展前进的趋势。 人本身作为有限目的的存在, 与作为无限客观存在的自然对象相对立。劳动工具不仅仅具有自在客体价值, 还承载着消解主体的“绝对的主观性” 和客体的“绝对客观性”的任务, 使主体的活动建立在自然客观性的基础上, 使客体的表现形式掺杂了人的主观目的。 劳动者与劳动对象因为工具的介入而消解了各自的绝对性, 在劳动中实现了和解。 当然, 这只是在一般或共性的意义上来探讨工具。

(三) 作为“个性” 的工具机

就工具的个性而言, 工具本身在不同的时代表现为不同的具体形式。 马克思明确指出: “各种经济时代的区别, 不在于生产什么, 而在于怎样生产, 用什么劳动资料生产。”(12)《资本论》 第1 卷, 人民出版社, 2018 年, 第209 页, 第209 页, 第210 页, 第374 页。从工具的“个性” 角度考察, 工具机的出现是人类社会生产史上的重大变革。 这个变革是在资本主义社会这一特殊的历史阶段促成和实现的。

同一资本雇佣多数工人在既定时空下生产同种商品, “这在历史上和概念上都是资本主义生产的起点”(13)《资本论》 第1 卷, 人民出版社, 2018 年, 第209 页, 第209 页, 第210 页, 第374 页。。 这种简单协作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初始状况, 同封建行会的作坊相比, 只有量的差异,没有质的区别。 但简单协作突破了自身, 不仅产生了“积聚效应”, 而且创造了一种超越个体生产力总和的“新的生产力” —— “集体生产力”。 由于生产本身会受到紧急情况或时间限制, “偶然的分工” 就会成为“系统的分工”, 进而建立“以分工为基础的协作”, 并在工场手工业时期逐渐占据主导地位。 当然, 在工场手工业中, 劳动生产率的提高不仅依靠劳动的强度、 劳动的技艺的提高, 也依靠工具的完善。 在以分工为基础的协作中, 劳动的社会性不断增强: 资本家从生产中分离出来, 承担管理、 监督、 调节的职能; 工人在社会接触中会形成竞争心和特有的精神振奋; 生产规模随着协作人数的不断增加而扩大(规模效应)。 随着劳动的社会性不断增强, 协同先进、 完善、 丰富的劳动工具, 资本的生产力得以不断提升。 随着分工的不断细化, 工具的完善程度也不断提高。 “劳动工具的分化和劳动工具的专门化, 是工场手工业的特征”(14)《资本论》 第1 卷, 人民出版社, 2018 年, 第396 页, 第396 页, 第396 页, 第398 页, 第426 页, 第432 页。, 而劳动工具本身的不断完善恰恰为机器的产生奠定了坚实的物质条件, “因为机器就是由许多简单工具结合而成的”(15)《资本论》 第1 卷, 人民出版社, 2018 年, 第396 页, 第396 页, 第396 页, 第398 页, 第426 页, 第432 页。。

工场手工业有两种基本的表现形式: 一种是“混成的工场手工业”, 一种是“有机的工场手工业”(16)《资本论》 第1 卷, 人民出版社, 2018 年, 第396 页, 第396 页, 第396 页, 第398 页, 第426 页, 第432 页。。 当产品经过一系列彼此相异而又相互联系的生产环节时, “有机的工场手工业” 成为“工场手工业的完成形式”(17)《资本论》 第1 卷, 人民出版社, 2018 年, 第396 页, 第396 页, 第396 页, 第398 页, 第426 页, 第432 页。, 产品生产所经历的“时间顺序性” 转化成“空间并存性”。 空间生产环节的协同性要求劳动者的劳动速度和劳动工具的完善程度都必须要与之相适应。 同时, 对资本家而言, 为了更多更快地获得剩余价值, 不断降低生产再生产劳动力所需要的必要劳动时间成了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自觉原则”, 这在很大程度上间接推动了机器的使用。 劳动力与生产工具的结合虽然提升了劳动生产率, 相较于封建行会下的作坊有着显著的优势, 然而, 工场手工业的发展还是遇到了自身不可克服的缺陷: 劳动力本身的能力受到自然机能的限制, 因而劳动力运用劳动工具的速度必然受到制约。 “有机的工场手工业” 需要高度的生产协同性, 一个部门“狭隘的技术基础” 必然会影响和干扰其他部门的生产。 分工越细化, 越有利于工具的简单化和专门化。 将劳动者的精巧手艺不断分解为简单的程序步骤, 不断细化的工具组合就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 工场手工业发展的最高峰, 就是出现了“已经采用的复杂的机械装置的工场”(18)《资本论》 第1 卷, 人民出版社, 2018 年, 第396 页, 第396 页, 第396 页, 第398 页, 第426 页, 第432 页。。 这时, 生产过程不仅消解了劳动者对生产过程的主导, 也不再存在对资本扩张的限制。 工具组合成复杂的机械装置在工场中不断催生机器的出现, 工具转化成了工具机。

劳动工具本身是人类摆脱动物本能生活、 构建自身属人世界的自由活动, 劳动工具的进化不仅通过自觉的目的外投确证自身, 而且通过理论活动提升作用于对象的方式方法, 推动着实践活动能力的提升。 随着劳动工具中介系统的不断完善, 人类认识世界的能力不断提升, 改造世界的活动不断丰富。 资本主义社会“工具机” 的出现与发展, 不仅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共性趋势, 体现了人类保证自身生存的能力提升, 而且体现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个性特征, 体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人类满足自身生存的方法创新。 不可否认, 工具机的出现解放了人的双手, 它可以独立完成原先需要人手与工具互动完成的相同工作, 暂且不论动力的来源是自然力、 人力还是机械力。 人可以不再直接利用工具作用于劳动对象, 而是通过工具机来完成。 这时, 人以单纯的物理力量为工具机提供动力的职能就成了偶然, 这种职能可以为其他更为便宜、 更为高效的动力代替。 当然, 这种不考察动力来源的工具机, 还只是“机器生产的简单要素”(19)《资本论》 第1 卷, 人民出版社, 2018 年, 第396 页, 第396 页, 第396 页, 第398 页, 第426 页, 第432 页。。

三、机器的资本塑形:工具机到固定资本

从工具到工具机的转变, 是科学研究不断深入以及技术应用不断推进的结果。 但是, 工具机仍然存在自身的局限, 它无法适应以价值为中心的社会化大生产所提出的问题。 当工具机发展到机器体系的时候, 机器体系成为“固定资本的使用价值的最适合的形式”(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8 卷, 人民出版社, 2009 年, 第188 页, 第186 页。, 劳动资料才完成了“适合于资本要求的历史性变革”(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8 卷, 人民出版社, 2009 年, 第188 页, 第186 页。的历史使命。

(一) 从机器到机器体系

从机器到机器体系再到“自动的机器体系” 的转变是与资本主义社会的进阶发展相协同的。 动力的变革虽然具有重大意义, 但并未实现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的根本变革。 劳动资料的革命才是催生了生产方式革命的决定性因素。 机器体系的形成最终确立了机器大工业的统治地位。

工具机与机器体系是什么关系呢? 马克思指出: “所有发达的机器都由三个本质上不同的部分组成: 发动机, 传动机构, 工具机或工作机”(22)《资本论》 第1 卷, 人民出版社, 2018 年, 第429 页, 第436 页, 第438 页, 第440 页。。 工场手工业时期以分工为基础的协作促成劳动的分化,具体的劳动过程被细分成不同的步骤, 而在每一个步骤下进行操作的“手艺人” 发明了适合特殊用途的工具, 只有在特殊的领域和步骤才能够使用。 劳动工具的不断细化、 固化和简单化成了“机器发展的工艺的、 物质的前提之一”(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8 卷, 人民出版社, 2009 年, 第326 页。。 在工场手工业后期, 当生产步骤中的工具的有机组合就能够完成商品的生产时, 暂且不论动力的提供途径, 工具机就出现了。 人类依托经验的总结、 规律的利用和知识的更新促成了工具历史形态的改变, 工具机的发明成为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变革的起点。

工具机的出现进一步降低了生产对自然基础和物理条件的要求, 提升了生产的速度和连续性。 为了更好地应对市场需求的扩大, 工具机的规模不断扩大。 机器的使用不仅侵占了传统手工业的空间,而且进一步提升了工场手工业的生产能力, 使机器的社会效能不断增强。 工具机的规模不断扩大, 客观上就要求动力变革。 科学和技术要素就在这一社会需求推动下发展起来。 “双向蒸汽机” 的发明就是工具机规模扩大的催化产物。 自此, 生产找到了一种更高效的动力源泉。 蒸汽机使得生产摆脱了工场手工业时期的物理动力的缺点, 为工具机的运转和工具机使用规模的扩大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工具机与动力机的直接促动与反向推动作用具象化为庞大的财富生产。 传动机构也因杠杆、 齿轮等装置的发明和运用而得以协同工具机与动力机的变革。 当发动机、 传送机构和工具机建构起连续的生产链条时, 不同机器的空间协同就形成了机器体系。 劳动对象依次经过“一系列各不相同而又相互补充的工具机”(24)《资本论》 第1 卷, 人民出版社, 2018 年, 第429 页, 第436 页, 第438 页, 第440 页。以最终产品的形态面对其生产者时, “真正的机器体系” 就建立起来了。

机器体系是如何转化为“自动的机器体系” 呢? 工具机的革命使得原来真正的操作工人转化为单纯的和偶然的动力提供者; 动力的革命排斥了单纯的动力提供者。 工人既不再作为操作工人提供精巧的操作技巧, 也不再作为动力工人提供操作机器的动力, 工人的角色变成了机器体系运行的照看者。 当机器体系不需要人的帮助就可以完成整个生产过程, 人只需“从旁照料” 时, “自动的机器体系” 就出现了。 机器体系与自动的机器体系的差别在于, 在机器体系中, 仍旧需要人参与部分生产,需要人的自主意识参与和运用; 而在“自动的机器体系” 中, “自动的机器体系” 可以自动完成生产过程, 人只需要配合机器体系的运转过程发挥辅助作用。 马克思甚至指出了机器体系在工厂中的更高级样态: “通过传动机由一个中央自动机推动的工作机的有组织的体系”(25)《资本论》 第1 卷, 人民出版社, 2018 年, 第429 页, 第436 页, 第438 页, 第440 页。。 “自动的机器体系” 建构了一种机器空间: 无数的机械组成一个庞大的“机械怪物”, 其庞大的肢体有节奏地运转, 产品被疯狂输出, 人连看管、 照看机器体系的权利都在逐渐丧失。 资本主义机器大工业所造就的生产繁荣景象就在此背景下得以展开。

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是社会化大生产, 具有高度的协同性, “一个工业部门生产方式的变革, 会引起其他部门生产方式的变革”(26)《资本论》 第1 卷, 人民出版社, 2018 年, 第429 页, 第436 页, 第438 页, 第440 页。。 例如, 英国生产方式的变革开章于纺织业, 由此率先引发了与纺织业相关的上下游部门的生产方式变革, 以与生产领域保持协同。 在社会化的生产链条中, 机器大工业的统治地位通过生产环节与流通环节的协同变革(交通工具的革命) 得以确立, 促成了社会生产的迅猛增长和生产规模的急剧扩张。 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创造出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生产力即社会生产力。 这种生产力不是个体生产力的单纯加总, 而是个体生产力加总的指数倍数。 在前资本主义社会, 生产力偏指个体劳动生产力, 是单纯依靠个体的劳动支出、 自然生产力的提供、 工具的使用来获得生存的资料, 剩余产品很少, 供小部分社会成员使用。 而在机器大工业时代, 生产力就指涉社会劳动生产力, 生产本身通过机器的分工和协作加强了生产的社会性, “机器生产机器” 的生产效率是单纯通过劳动力和生产资料的增加所实现的生产力所不能比拟的。

工具机的革命催生了动力机和传动机构的变革, 形成了顺畅的机器体系。 生产对劳动主体的依赖程度随着劳动工具形态的改进而不断降低, 机器依靠自身不断提升自身的重要性, 成为必不可少的生产中介。 资本赋能科技, 科技通过机器使用而转化为强大的生产力, 塑造了机器的新体系的形式, 且随着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而不断更新自身的形态。

(二) 从机器体系到固定资本

马克思指出, 劳动资料的“最后的形态是机器, 或者更确切些说, 是自动的机器体系”(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8 卷, 人民出版社, 2009 年, 第184 页, 第188 页, 第186 页。。 机器体系不仅作为劳动资料变革的成果出现在生产过程中, 同时也作为资本本身出现在生产过程中, 即劳动资料由劳动要素的外部规定性被资本形塑为资本的内在规定性——固定资本。 这一结果不仅意味着资本本身的分化, 也表明资本既是自身的目的也是自身的手段。

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初期, 尤其是在工场手工业阶段, 生产资料只是作为使用价值加入生产,作为创造价值的手段在逐渐消耗自身的同时使原料变为产品。 从劳动力、 劳动资料、 劳动材料的单纯物质形态来看, 它们共同成为资本所占有的生产过程的基本要素。 资本这三个组成部分的价值量差异并没有改变生产要素的使用价值和基础特点。 如果劳动资料还是按照其本来的形态加入生产过程, 那么, 资本的生存空间始终是有限的和狭隘的, 甚至其扩张自身的生产根基都不存在。 只有劳动资料以发达的机器体系形式出现在生产中时, 作为生产要素量的总和的资本在质上分化自身, 才能找到最适合自身的存在样态。

工具机变革引发的“自动的机器体系” 的出现改变了生产资料直接加入生产过程的形式规定性,劳动资料不再作为生产过程的部分要素而出现。 “自动的机器体系” 本身就是生产过程, 不再需要人作为主动的一方利用劳动资料。 无数机械器官和自动的机器装置就能完成生产过程。 但是, 机器体系不是凭空出现的, 它不仅是机器自身的完善, 同时也是社会知识、 社会智力的历史积累。 科学和技术作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变革突出的推动力, 在机器体系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科技成果的应用排除传统的生产技艺, 代之以标准化、 同质化的统一产品; 大规模的生产满足大规模市场的需要, 解除了资本扩张的外在束缚, 迎合了资本积累的内在机制; 资本的扩张过程又为科学和技术的发展提供了物质基础。 由此, 资本和科技成了“好朋友”, 进而“推动和促进生产力向前发展”(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8 卷, 人民出版社, 2009 年, 第184 页, 第188 页, 第186 页。。 此时, 衡量社会生产力的尺度已不再是生产要素的数量差异, 而是机器体系本身的完善程度。机器体系以物的形式存在于资本中, 其自身越完善, 其价值量越大, 所代表的社会生产力水平越高。当机器体系以过去劳动的结果出现在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中时, 机器体系就不再单纯作为简单生产要素存在, 而是成为资本的存在样态, 成为固定资本, 与劳动本身相对立。

资本确证自我的正题是价值增殖, 也就是通过“自动的机器体系” 和“有自我意识的器官” 所建构的生产空间创造价值增殖, 并通过有支付能力的“世界需求” 来实现价值增殖。 机器体系转化为固定资本的形态, 创造出了资本社会的生产假象: 资本的使用价值是创造价值。 庞大的社会生产是在资本的主导、 资本的推动以及资本的运用过程中实现的, 与直接劳动本身无关。 劳动者不再作为生产过程的主体存在, 而是作为固定资本的机器体系的附属存在; 不是人操作劳动资料, 而是劳动资料支配人, 倒转了生产结构的内在秩序。 “自动的机器体系” 只要不停滞, 价值增殖就永远不会中断,资本主义社会的“永恒” 就不是假说。 因此, 机器的昼夜运转为资本家的增殖逻辑提供了强有力的物质基础, 资本主义社会生产通过空间的物理扩展和时间的内涵转变, 不仅得以进一步扩张, 同时以更加隐蔽的形式掩盖了对劳动和自然的剥削。

马克思指出: “提高劳动生产力和最大限度否定必要劳动, ……是资本的必然趋势。”(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8 卷, 人民出版社, 2009 年, 第184 页, 第188 页, 第186 页。在马克思创立的劳动价值论中, 劳动时间分割为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 按照资本逻辑, 必要劳动时间越短越好, 因为这样就能有更多的剩余劳动时间为资本增殖服务。 资本是理性的, 劳动者为自身劳动, 绝不是资本的怜悯, 而是自然必然性的限制, 如果可以, 资本甚至要排除一切必要劳动。 而机器体系以固定资本的形式加入生产, 就真正迎合了资本增殖的需要。 “自动的机器体系” 创造了一种强大的“社会生产力”, 这种生产力吸收了劳动力分工协作所形成的“协作生产力” 的成就, 并通过机器的参与, 将劳动力在生产分工中所扮演的角色和承担的功能转移到机器上, 不断将人从具体的劳动空间排挤出去, 取而代之以机器空间。 社会劳动创造的社会条件被资本控场为“资本的权力”, 机器体系成为主导、 控制劳动的专制权力。 “自动的机器体系” 越先进, 其生产的规模越大、 节奏越快,资本的生产空间越来越代之以机器空间, 并且通过机器空间不断创造机器空间, 也就是“自动的机器体系” 形成了发达的生产样态——机器生产机器。

“社会的生产力是用固定资本来衡量的, 它以物的形式存在于固定资本中”(3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8 卷, 人民出版社, 2009 年, 第187 页, 第192 页。。 发达的机器以固定资本的形式出现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过程中, 衡量社会生产力的标准不再是直接劳动, 而是资本,更加确切地说, 是固定资本。 固定资本的规模不再客观依赖于劳动力的规模大小, 而是依赖于科学技术的发展。 机器体系被资本形塑为固定资本, 意味着以价值为中心的生产所导致的劳动同资本的对立发展到了最高阶段。

四、机器的解放向度:时间悖论

所谓时间悖论, 就是在资本的主导下, 一方面, 通过机器的发展, 加速生产过程, 协同交通、 管理等途径节约时间, 以加速价值增殖; 另一方面, 机器的发展对直接劳动的剥削、 排斥, 并协同周期性的生产过剩, 造成严重的时间浪费。 然而, 恰恰是这一时间悖论, 不仅体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存矛盾, 也为人们自由时间的丰裕埋下了伏笔。

(一) 时间的节约与浪费

时间问题在《资本论》 中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问题, 它不仅体现出资本主义社会所特有的价值取向, 也体现出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矛盾。 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不仅强烈要求节约时间, 加速资本的循环与周转, 同时也不断通过机器的完善排斥劳动, 造成劳动时间的浪费。

资本主义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31)《资本论》 第1 卷, 人民出版社, 2018 年, 第47 页。。 商品的生产是私人劳动与社会劳动的统一过程, 这就意味着, 要想交换成功就必须生产社会的使用价值而非私人的使用价值。 等价交换原则通过无数次的交换行为为规律本身开辟道路。 商品的价值量由劳动量决定, 劳动量的多少又通过劳动时间体现。 当然, 不是劳动时间越长商品价值量就越多, 因为“社会必要劳动时间” 才是衡量价值量的社会尺度。 直接形式的劳动是社会财富的巨大源泉, 无偿劳动时间越多, 资本的增殖空间越大。

劳动力作为商品, 它的使用过程即劳动时间由两部分构成: 一部分是必要劳动时间, 另一部分是剩余劳动时间。 资本以价值增殖为最终目的的生产, 决定了生产过程要不断缩短必要劳动时间, 进而为延长剩余劳动时间提供空间。 机器伴随科技的发展而不断应用, 恰恰提供了这一契机, 对象化劳动的规模越大, 固定资本的数量越多, 生产所耗费的时间越短。 因此, 在固定资本不断增加的过程中,资本的有机构成也不断提高。 马克思尖锐地指出, 只有机器能够让工人用更大部分的时间(相对)为资本家创造剩余价值, “资本才采用机器”(3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8 卷, 人民出版社, 2009 年, 第187 页, 第192 页。。 自动的机器体系的发展程度越高, 生产过程的连续性越强, 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就会更多地依赖于固定资本, 而非直接劳动。 生产和流通时间在机器的助力下不断缩短, 时间的节约成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加速价值增殖的重要手段。

机器同时也有抛弃工人的趋势。 机器的使用将原有的精巧的手艺变为同一的简单劳动, 而且在追求超额剩余价值的驱动下, “机械工厂” 不断推动机器创新, 进而推动机器完成更多的简单劳动, 对工人的直接劳动的需要越来越少。 作为劳动结果的机器成了“使活劳动变为过剩劳动的手段”(3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8 卷, 人民出版社, 2009 年, 第352 页, 第196 页, 第192 页, 第196 页, 第196 页。。 夜工、 妇女和儿童的使用和劳动的浓缩等各种办法不仅成为资本节约时间的重要方式, 也成了资本浪费劳动时间的重要体现。 “自动的机器体系” 的出现, 不仅造成机器对直接劳动的排斥, 更是不断压低必要劳动时间。 “现今财富的基础是盗窃他人的劳动时间”(3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8 卷, 人民出版社, 2009 年, 第352 页, 第196 页, 第192 页, 第196 页, 第196 页。, 在以价值为中心的资本主义生产中, 财富更直接地表现为价值量, 也就是劳动时间的总量。 占有别人的劳动时间越多, 资本的规模越大, 对劳动时间的剥削越严重。 依靠对劳动时间的盗窃和剥削, 资本主义社会建立了坚实的经济基础。 社会发展的结果是少部分人自由发展, 大部分人被剥削压榨。 资本与机器的结合不断加剧着这一趋势, 越来越多的劳动者逐渐丧失了直接劳动的权力。 同时, 周期性的生产过剩造成大量的商品交换失败, 造成劳动时间的过度浪费。

机器完成的生产力发展的任务, 一方面, 通过时间的节约实现, 即采用不断自动化的机器, 加速生产过程, 使得既定时间内的商品数量增加; 另一方面, 机器也作为资本的帮凶不断剥削工人劳动、排斥劳动工人, 造成时间的荒废。 自动化的生产过程不仅需要劳动者发挥辅助功能, 做着简单的肢体消耗行为, 而且要求劳动者与机器体系高度配合, 适应生产的节奏, 使工人在精神高度集中的紧张状态下劳动。 作为技术成就的机器成为一种权力, 以压倒性的力量不断侵占劳动者的劳动时间, 同时不断排除直接劳动时间, 构型了资本主义社会所特有的时间悖论: 资本通过节约劳动时间扩大价值增殖规模, 同时又通过机器应用不断排斥直接的劳动时间。

(二) 时间的解放与自由

价值增殖是资本的内在本性, 也是其形态变动的内在机理。 资本要想不断获得更多的剩余价值,就必然要不断无偿占有直接劳动。 劳动力的数量越多, 劳动力的规模越大, 创造的价值越大, 这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初期的“生财之道”。 资本竞争的内在规律催使机器的使用成为资本有机构成提高的有效途径, 但是, 资本越是依靠机器节约劳动时间, 就越是在相同的程度上消灭自身的生存根基。

机器的使用造成越来越多的劳动者被发挥同等作用的机器取代。 随着生产过程中机械化程度和智能化程度的不断提升, 无论是使用的劳动力的数量还是劳动力消耗的脑力体力都不断减少。 机器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应用, 在既定的时间内创造的使用价值数量越来越多, 平均到无限多的劳动产品上的直接劳动也就越来越小。 机器的资本主义使用会使得必要劳动量被减少或压缩到“最低限度”,更多的时间用来为剩余价值的生产提供空间。 而这恰恰是“使劳动获得解放的条件”(3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8 卷, 人民出版社, 2009 年, 第352 页, 第196 页, 第192 页, 第196 页, 第196 页。, 为实现人的解放奠定了物质基础。

社会财富不再直接取决于直接劳动本身, 而是更多取决于固定资本的规模(机器的规模)。 机器的生产不再决定性地依赖于直接劳动, 而是依赖于“科学的一般水平和技术进步”(3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8 卷, 人民出版社, 2009 年, 第352 页, 第196 页, 第192 页, 第196 页, 第196 页。, 这就意味着“直接形式的劳动不再是财富的巨大源泉”(3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8 卷, 人民出版社, 2009 年, 第352 页, 第196 页, 第192 页, 第196 页, 第196 页。。 以价值为中心的生产要依靠直接劳动的耗费才能获得大量的剩余劳动, 但是机器的使用却逐渐取代直接劳动的位置, 由机器本身去完成相同的工作。 因此,科技就逐渐通过生产应用加快机器取代人的速度, 进而进一步缩短必要劳动时间。 如此发展的过程导致衡量社会财富的标准不再是直接劳动时间, 而是机器的发展程度, 换言之, 是社会所有的社会生产力。 生产的目的就不再是以价值为中心, 而是以社会的使用价值为中心。

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通过机器主要参与生产过程, 将必要劳动时间不断压低, 为人的发展时间也即自由解放时间提供了条件。 机器生产的应用将人从生存劳动时间中解放出来, 使人能够获得更多的时间从事科学和艺术等活动, 不仅有利于机器的进一步完善, 同时也有利于个人的发展。 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 “发展社会劳动的生产力, 是资本的历史任务和存在的理由。”(38)《资本论》 第3 卷, 人民出版社, 2018 年, 第288 页。机器将人类从千百年来绝大部分时间束身于获取生存资料的历史空间中解放出来, 将大部分时间用于自我发展, 或有更多的时间进行科学研究, 不断提升机器生产的高级程度; 或有更多的时间从事艺术活动, 提升自身精神世界的丰富程度, 使人的全面发展有了可能。

无论是简单的机器还是复杂的“自动的机器体系”, 都是随着生产力水平发展而不断改变自身历史存在样态的劳动工具, 是人为了生存与发展而发明的劳动过程的实质性中介。 作为工具特定形态的机器不仅产生于人类的客观现实, 同时也承载着人类将超越性意图“变现” 的理想。 没有人类“物和物的综合体” 不断改进并在历史进程中不断实现成就的累积, 机器就不会作为生产力发展的结果而出现在历史之中。 将人从生存时间中解放, 是资本的文明面, 对社会财富的私人占有, 则是其邪恶面。 不可否认, 机器在资本的统治下造成了生产与生活本身的异化, 这是人类的必经阶段, 但是在此基础上的资本主义社会时间悖论却正在将历史生产累积的成果推向更高的阶段。

五、结 论

无论是人的物理肢体、 简单工具、 机器还是机器体系, 甚至人工智能, 都是作为工具的具体形态出现在历史的进程之中。 工具具体形态的更迭促成生产不断向新的阶段发展, 也为人的自由解放提供了现实基础。 机器的使用不仅创造了大量的使用价值, 同时也不断压低必要劳动时间, 为自由时间提供了前提。 机器被资本塑形为固定资本, 成为与活劳动相对立的资本权力, 使得资本与劳动的矛盾发展到最高阶段。 在资本的时间悖论中, 机器体现出鲜明的解放向度。 从马克思的理论视野来看, 机器是工具发展的高级形态, 极大地促成了生产力的发展, 但资本控场下的机器不是为社会服务, 而是为私人服务, 就造成了人与人之间、 人与机器之间、 人与自然之间日益紧张的关系, 并且在当代也不断凸显。 只有全面理解马克思的机器思想, 才能在资本逻辑控场的当代社会更好地利用机器成果, 为人类的发展提供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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