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资本论》的定性与读法

2022-02-03 16:37卢斌典
天府新论 2022年1期
关键词:阿尔都塞存在论资本论

卢斌典

《资本论》自问世以来,关于这部著作的定性和读法一直争论不休,成为一桩难解的学术公案。有人认为这是一部纯粹经济学著作,有人认为这是一部哲学著作,有人认为这是一部历史学、人类学或文学著作。基于不同的立场,对《资本论》的解读也不同。近来,张旭和常庆欣教授重审这桩学术公案,主要成果有《〈资本论〉是光辉的政治经济学著作——驳〈资本论〉哲学化》(1)张旭、常庆欣: 《〈资本论〉是光辉的政治经济学著作——驳〈资本论〉哲学化》,《当代经济研究》2019年第11期。(简称“张文1”)、《〈资本论〉哲学化解读再研究》(2)常庆欣、张旭: 《〈资本论〉哲学化解读再研究》,《天府新论》2020年第1期。(简称“常文”)、《再论〈资本论〉是光辉的政治经济学著作——兼答雪婷“论〈资本论〉的哲学根基”中的困惑》(3)张旭: 《再论〈资本论〉是光辉的政治经济学著作——兼答雪婷“论〈资本论〉的哲学根基”中的困惑》,《当代经济研究》2021年第7期。(简称“张文2”)。他们坚称《资本论》是光辉的政治经济学著作,驳斥对《资本论》的哲学化或存在论解读,激发了学界的思考。不容置疑,严谨的、客观的、公正的学术探讨有助于深化对《资本论》的理解,促进学科间的对话,推动对《资本论》的研究。但是,这两位作者在批判他人的观点时存在误解,在论证时逻辑混乱甚至自相矛盾,在理解《资本论》时存在偏差。笔者不揣冒昧,撰文与两位教授商榷。

一、《资本论》的定性:是政治经济学著作还是政治经济学批判著作?

在以往的研究中(包括张旭和常庆欣教授的研究中)存在一个悬而未解的问题,即《资本论》究竟是一部政治经济学著作还是政治经济学批判著作?这个问题困扰着研究和对话的深入发展。马克思《资本论》的副标题明确写着“政治经济学批判”而不是政治经济学。马克思在《资本论》的序言中也明确指出,他要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生产、交换关系,而不仅仅是要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一些学者罔顾经典文本中的阐述,仅仅依据自身学科或自己的理解(4)据笔者的了解,在政治经济学界也有对《资本论》研究对象的争议,主要有“生产方式论”“生产关系论”“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论”等。不能漠视这些争论而将《资本论》简单理解为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科学。去建构《资本论》的性质问题,显然失之偏颇。关于什么是“批判”,张文2中做了阐发。常庆欣和张旭教授认为,批判具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是评论者做出实事求是或客观的评价和评论;第二层含义是对一个人或一件事不同意,认为他们不符合规范和标准,用尖锐的词句表达。(5)张旭:《再论〈资本论〉是光辉的政治经济学著作——兼答雪婷“论〈资本论〉的哲学根基”中的困惑》,《当代经济研究》2021年第7期。他们认为,马克思是在第一层面上使用“批判”的含义的。也就是说,马克思对古典政治经济学做了实事求是或客观的评价,吸收了其合理的成分,扬弃了不合理的成分。于是,否定性的批判变成了肯定性的批判,非连续性的关系变成了连续性的关系,历史科学变成了一门实证科学,批判本身也变成了一种工具或手段。如果我们按此逻辑回溯哲学史或批判史,康德的三大批判、黑格尔对康德的批判、马克思对黑格尔、费尔巴哈、斯密、李嘉图等人的批判,似乎都变成了一种继承性的和缺乏革命性的批判,整个批判史都带上了折衷主义的色彩。显然,这是不符合事实的。康德和黑格尔的批判绝不是妥协的,马克思的批判也不是妥协的。马克思的批判充满了战斗性,他从现实历史和现实的人出发,对一切权威进行无情的批判,追求“此岸的真理”。

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其实有两重意思。第一重意思是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的批判,第二重意思是对整个政治经济学或者与资本主义政治经济有关的学问所做的批判。正如孙正聿教授所说:“‘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作为《资本论》的副标题,马克思极为醒目地提示我们:《资本论》的出发点是不赞同‘政治经济学’对‘资本’的理解和阐释,是把‘政治经济学’作为‘靶子’而构成其作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资本论》。揭露‘政治经济学’的‘病根’才会产生马克思的《资本论》;认清‘政治经济学的病根’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正是‘政治经济学批判’,构建了以《资本论》为标志的马克思主义哲学。”(6)孙正聿:《〈资本论〉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学习与探索》2014年第1期。

按照常庆欣和张旭教授从政治经济学视角出发对《资本论》的理解,“《资本论》以商品作为出发点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阐明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性、社会性、物质性,并说明新社会形态的萌芽是如何在资本主义这种暂时性的社会形态中萌发的,以及在何种前提条件下,这些萌芽会真正成长为一种现实的社会形态。《资本论》的研究,是抽象分析和经验研究完美结合的典范,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运用和充实,是辩证方法的具体化和实例化”(7)常庆欣、张旭:《〈资本论〉哲学化解读再研究》,《天府新论》2020年第1期。。通过这些论述我们可以得知:《资本论》是以商品为基点来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多种性质,《资本论》要揭示新的社会形态的萌芽和发展。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研究是抽象与经验的统一、历史唯物主义的运用和辩证方法的具体化。我认为,这种理解是完全实证化的理解,与曾经的苏联式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体系有惊人的相似。他们认为马克思对价值和价格关系的分析是一般制衡的特例,而不懂得价值形式的辩证法。他们忽略了马克思对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的关注,也忽略了《资本论》与前期著作的区别,事实上将《资本论》理解为一部实证科学著作,抽离了马克思的批判性和人文关怀。他们对《资本论》的方法的理解也是教条的,而非辩证的,大大削减了马克思文本的理论深度。他们只把马克思视作一位经济学家,而马克思的方法论也因此沦为非批判的实证主义。按照他们的理解,马克思似乎并不比他所批判过的政治经济学家高明多少。张旭和常庆欣教授躬耕于或致力于论证《资本论》是一部光辉的政治经济学著作,我们可以反问几句:难道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不是光辉的政治经济学著作吗?难道大卫·李嘉图的《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不是光辉的政治经济学著作吗?雪婷博士明确指出,他们混淆了政治经济学和政治经济学批判,“《资本论》的方法通过对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前提进行批判,解蔽了商品、货币、资本等经济范畴所表征的现代社会人的存在方式。因而,无论从研究对象还是从研究方法,《资本论》都不应该仅仅被视为一部政治经济学著作”(8)雪婷:《论〈资本论〉的哲学根基——兼与张旭、常庆欣商榷》,《当代经济研究》2020年第12期。。

张旭和常庆欣教授在张文1中用较多笔墨介绍了阿尔都塞对《资本论》的分析,然而,他们却忽视了阿尔都塞对政治经济学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剖析。基于此,我们认为有必要援引阿尔都塞的理解来重新审视政治经济学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区别。

要理解阿尔都塞的观点,必须理解他所提出的科学与意识形态断裂、总问题和本质切割等观点。众所周知,马克思的伟大发现之一是剩余价值理论。而剩余价值并不是马克思的独创发明,它隐藏在先前政治经济学的论述中。然而,先前的政治经济学只是在分配、地租和利润上察觉到了剩余价值所在,却未能科学、完整地揭示剩余价值的来源和性质。正如阿尔都塞所说,古典经济学生产了一个新问题,却没有看到自己变换了场所,仍停留在旧的问题领域,局限于旧的视野。也就是说,政治经济学看不到自己在做的东西,它的回答是围绕着旧的问题展开的,就如同福柯所说的“认知型”,存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可能性。而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却不一样,它提出了新的总问题和对象,将政治经济学本身作为一个对象去考察,提炼出了剩余价值理论。阿尔都塞指出:“‘批判政治经济学’意味着提出一个同政治经济学相对立的新的总问题和新的对象,也就是把政治经济学的对象本身作为一个问题提出来。但是,政治经济学作为政治经济学,是通过它的对象获得规定的,因此,从一个与旧的对象相对立的新的对象出发的批判,可以是对政治经济学的存在本身的批判。因此,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只有对政治经济学本身提出问题,对政治经济学的独立的理论要求以及它为了发展成为理论而在社会现实中进行的‘切割’提出问题,才能对政治经济学的对象提出问题。因此,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是彻底的:它不仅对政治经济学的对象提出问题,而且对政治经济学本身提出问题,作为自己的批判对象。”(9)阿尔都塞:《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第176页。阿尔都塞认为,将马克思简单界定为一个政治经济学家是错误的。政治经济学的理论结构是一种同质空间,它的思想基础是有关经济人的意识形态人本学。 《资本论》作为一种科学,是与意识形态相断裂的,是反历史主义与人道主义的。阿尔都塞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与之前的政治经济学进行了“本质切割”,认为,政治经济学是在平面空间中通过机械因果性来理解经济现象和经济范畴的,是一种经验主义的总问题,而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完成了一场理论革命,驱散了政治经济学的误解与迷雾,与传统的政治经济学体系性彻底决裂,在特定领域中揭示经济现象。同时,这种理论革命的背后恰恰存在着哲学的革命。

二、《资本论》的读法:是政治经济学解读还是其他?

《资本论》是一部开放性的著作,其中蕴含着丰富的哲学、政治经济学、社会学、历史学、人类学、文学、法学等思想,它不会因为某一学科的解读而封闭。一些政治经济学研究者通过“不越界”的政治经济学解读而抹杀其他解读的可能性和当代价值,这是失当的。《资本论》所涵盖的内容不会因为宣示它是“光辉的政治经济学著作”而减少其丰富性和解读的多元性,也不会因为对哲学化解读的批判而消解了对《资本论》的哲学解读的合理性和可能性。在马克思去世之后,一些经济决定论和机械决定论的解读给马克思的《资本论》带来了“太多的侮辱”。恩格斯和列宁对这些观点进行了积极的批判。我们可以通过恩格斯的《反杜林论》以及恩格斯晚年的历史唯物主义书信和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等著作发现他们的反思和澄清。普列汉诺夫也在《资本论》中发现了马克思的哲学观和历史观。而斯大林推行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体系则恰恰是以政治经济学解读为手段、以实证化和机械化的方法来理解和应用《资本论》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乃至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者们致力于批驳这种模式并开辟新的解读空间。其中,阿尔都塞对反思政治经济学解读和深化哲学解读作出了突出贡献。

阿尔都塞对《资本论》的读法做了认真细致的思考,他主要借助精神分析的一些方法发明了“症候阅读法”并主张“哲学与科学的循环阅读”。阿尔都塞认为,作为经济学家,阅读《资本论》,只是提出经济学的分析和图示问题,把《资本论》与其他政治经济学加以比较,但是,假如不涉及《资本论》的对象问题,也就不会知晓《资本论》的对象、思想和方法已经完成了认识论的革命。阿尔都塞指出,斯宾诺莎是历史上第一位提出读和写问题的哲学家,通过想象与真实的区别类比阅读的本质和历史的本质。他指出,自己是作为一个哲学家来阅读《资本论》的,是在探讨《资本论》及它的对象的关系以及它的对象的特殊性。也就是说,在阿尔都塞看来,《资本论》的对象既区别于古典和现代经济学,又区别于青年马克思的著作。当然,阿尔都塞也承认,从单一的哲学视角出发是“有罪的阅读”。但这不妨碍对真理的探究。他指出,在对《资本论》进行哲学阅读时容易发生一种错误,那就是按照马克思阅读古典经济学的方法来阅读马克思的著作。马克思的读法是一种回顾式的阅读,是通过直接阅读法来阅读斯密和李嘉图等,揭示斯密、李嘉图等人的发现与空缺、贡献与不足。而这种读法读不出马克思关注的问题和基于此问题的哲学革命。阿尔都塞指出,还有一种深刻而有用的读法,那就是“症候阅读法”,即基于看到忽视的联系发现沉默与空白,把文本中被掩盖的东西揭示出来,建立与别的文本的联系,思考问题本身而不是更改对问题的回答。这样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马克思能看到斯密和李嘉图等政治经济学家看不到的东西,因为马克思占领了新的场所。阿尔都塞用这种读法来阅读马克思的著作,发现《资本论》中蕴含的马克思主义哲学。阿尔都塞指出:“马列主义理论包括一种科学(历史唯物主义)和一种哲学(辩证唯物主义)。因此,马列主义的哲学是无产阶级斗争所必不可少的两种理论武器当中的一种。共产主义战士们必须吸收和运用这种理论(科学和哲学)的原则。无产阶级革命需要既是科学家(历史唯物主义)又是哲学家(辩证唯物主义)的战士们来帮助捍卫和发展理论。”(10)阿图赛:《列宁和哲学》,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0年,第21页。阿图赛通译为阿尔都赛。阿尔都塞意图通过研究和解读《资本论》来理解早已被实践过的文本,洞悉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革命性。同时,阿尔都塞在《哲学的改造》中揭示了理解《资本论》的“难题性”,那就是马克思没有使用与客体形式和直观形式相对的哲学概念,而是直接对资本主义的结构以及其他社会形态的结构进行研究,进而探讨阶级斗争。马克思的话语是一种非传统哲学话语的经济学话语。阿尔都塞指出:“他建立的是一种具有存在的特殊的现实,这种存在的特殊性同时既要用所有的传统哲学话语来预设,却又天生地被排斥在这些话语之外。”(11)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陈越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90-191页。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资本论》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关系呢?一些政治经济学家和政治经济学研究者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运用了马克思主义哲学。这种观点的基本看法是,《资本论》是一门新的科学,而非一门新的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在《资本论》以前的著作(比如《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德意志意识形态》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 《哲学的贫困》)中已经成熟,马克思在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中运用了这种哲学。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界的一些学者对这种观点进行反思和批判,提出了“建构论”(孙正聿)、“双向建构论”(张一兵)、“内在贯通论”(卜祥记)、“应用和建构论”(白刚)。阿尔都塞认为,《资本论》与马克思此前的著作,特别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存在“距离和间距”,这种“距离和间距”体现在“结构”中,而不是体现在马克思对拜物教的批判中。这也是对卢卡奇理论思考的一种反思。阿尔都塞认为:“在哲学意识形态领域进行的是意识形态的战斗,而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在同一场所出现是为了战斗。仅仅坚持断裂的著作或者仅仅坚持后来的意识形态斗争的论据,这实际上就是陷入了‘忽视’。这种忽视就在于看不到我们可以读到马克思真正哲学的地方是他的主要著作《资本论》。”(12)阿尔都塞:《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第23-24页,第76页。于是,我们不禁思考,《资本论》蕴含的真正哲学是什么?这需要回顾阿尔都塞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划分和他所坚持的“哲学与科学的循环阅读”。阿尔都塞将马克思主义理论划分为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的科学,主要负责科学的认识论,而辩证唯物主义是马克思的哲学,主要负责意识形态领导权的斗争。在阿尔都塞那里,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科学催生出了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哲学,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哲学落后于历史唯物主义科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发展有待于辩证唯物主义的深化,而辩证唯物主义的深化必须要通过对《资本论》的批判研究。只有理解了马克思主义哲学才能更好地理解《资本论》,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阐释和捍卫是一种迫切的历史任务。在此基础上,阿尔都塞主张一种循环阅读:“在《资本论》中鉴别和认识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对象要以鉴别和认识《资本论》本身的对象的特点为前提,而后一种鉴别和认识又要依赖于马克思主义哲学并要求它不断发展。不借助马克思主义哲学就不能真正阅读《资本论》,而我们同时也应该在《资本论》中读出马克思主义哲学。如果这种双重的阅读,也就是不断从科学的阅读回复到哲学的阅读,再从哲学的阅读回复到科学的阅读是有必要和有成效的,那么我们就有可能在这种阅读中认识到马克思的科学发现所包含的这一哲学革命的本质:一次开创了全新的哲学思维方式的革命。”(13)阿尔都塞:《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第23-24页,第76页。也就是说,马克思主义哲学存在于马克思主义著作中,只有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才能对《资本论》进行哲学阅读,而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我们的重要研究对象。这形成了一个闭环。在阅读《资本论》时,我们也要找寻马克思主义哲学,用这种哲学从事对《资本论》的研究,揭示掩盖科学的意识形态因素。

三、曲解与澄清:对批判所做的批判

张旭和常庆欣教授的批判矛头名义上指向哲学化解读,实际上指向存在论解读。张文1中做了交代,张旭和常庆欣教授赞同三种形式的哲学化解读(对《资本论》中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挖掘、对经济现象和范畴的哲学解读、哲学与经济学的跨学科研究)。但在常文中,却直接批驳整个哲学化解读:“对《资本论》所做的哲学化解读只有使马克思退回到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的水平上才能成立,它不会为我们理解《资本论》中的核心思想提供应有的帮助”。(14)常庆欣、张旭:《〈资本论〉哲学化解读再研究》,《天府新论》2020年第1期。这其实反映了两位作者思想之间的内在差异,或者是两者在标题、摘要或措辞上的马虎。两人认为,《资本论》的哲学化解读是将《资本论》看作一部哲学著作,认定《资本论》建构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用哲学革命阐释《资本论》的哲学思想,将《资本论》对经济范畴的分析上升到哲学或存在论层面等。这种界定的问题在于,它混淆了定性与读法,窄化了其批判对象的思想;同时,它批判的对象也是复杂多元的,这容易使读者产生困惑和不解。《资本论》是一部哲学著作还是一部政治经济学著作是一个定性问题,而《资本论》的哲学解读或政治经济学解读是一个读法问题。将两者混同起来思考容易引发混乱。在张旭和常庆欣教授所批驳的哲学化解读中,很大一部分学者并没有把《资本论》当作一本纯粹的哲学著作,他们寻求的是一种哲学化解读,试图开辟《资本论》乃至马克思主义哲学领域的哲学空间。鉴于张旭和常庆欣教授以及其他政治经济学研究者们对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界对《资本论》哲学化解读的困惑和误解,我们认为,有必要追根溯源,澄清《资本论》哲学化解读的理论背景、哲学传统和研究谱系。

首先,为什么马克思主义哲学界强调《资本论》建构了哲学而不是应用了哲学?这其实是基于对苏联式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体系的反思以及对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如卢卡奇、科尔施、葛兰西、阿尔都塞等思想家的理论成果的借鉴。传统的苏联式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体系仅仅承认《资本论》应用了马克思主义哲学,而忽视了《资本论》这一文本所蕴含的哲学体系,容易陷入经济决定论或以早期马克思思想解读成熟时期马克思思想的理论困境。马克思主义哲学界反思教科书体系的弊端,批判借鉴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遗产,指出《资本论》建构了马克思主义哲学。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反思第二国际的失误,基于特定的历史条件背景,从哲学层面思考了《资本论》的内涵以及无产阶级革命和人的解放的可能。卢卡奇认为,从青年马克思到晚年马克思,“哲学味”并没有变少,而是深化了其哲学,达到了哲学的制高点,这一点体现在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克服上。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将《资本论》界定为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存在论。他根据《资本论》中的商品拜物教思想并结合韦伯的理性化思想推出物化理论,通过总体性辩证法来理解马克思的哲学,晚期则关注以劳动为主体的社会存在本体论。他指出:“任何一个马克思著作的公正读者都必然会觉察到,如果对马克思所有具体的论述都给予正确的理解,而不带通常那种偏见的话,他的这些论述在最终的意义上都是直接关于存在的论述,即它们都纯粹是本体论的。”(15)卢卡奇:《社会存在本体论(上)》,白锡堃等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第637页。科尔施则反思《资本论》的对象,认为《资本论》是关于社会劳动以及通过无产阶级斗争对束缚这种劳动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行破坏的科学。葛兰西将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解为实践哲学,主张反《资本论》的革命,认为革命不是依靠一本书的力量,而是靠人类自觉自愿的活动。阿尔都塞在《读〈资本论〉》中,通过症候阅读法以及哲学和科学的循环阅读,读出了《资本论》的对象和方法,读出了马克思的术语革命乃至哲学革命,读出了《资本论》中蕴含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国内马克思主义哲学学者批判借鉴(而非全盘吸收)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遗产,反思苏联式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体系,重新审视《资本论》与马克思主义的内在联系。这也就是说, “建构论”本身就是一种批判、是另辟蹊径。

其次,马克思主义哲学界为什么将《资本论》解读为一种关于“现实的历史”的存在论?这是基于哲学传统,受海德格尔等存在主义哲学家的启发并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结果。这种存在论解读不同于希腊罗马哲学的本体论、近代西方哲学的认识论以及存在主义的生存论,而是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去揭示马克思对存在秘密的破解。古希腊罗马哲学家追问世界何以存在,他们探讨世界的本原,在本体论层面提出了水、火、土、无定、数等假说;经院哲学家们探索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近代西方哲学家们从认识论层面通过思维把握现实存在。哲学家关注的中心一直是“解释世界”,而马克思则更多地关注“改变世界”。马克思在两条战线上努力:一方面,在哲学领域清理迷雾,批判继承黑格尔的头足倒置和神秘的辩证法,批判费尔巴哈的半截子唯物主义,批判鲍威尔、蒲鲁东、施蒂纳等人思想上的漏洞;另一方面,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领域战斗,马克思反思了斯密、李嘉图、穆勒等政治经济学家们思想体系的迷失和错乱,批判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提出了商品和劳动二重性以及剩余价值理论,解开了政治经济学的秘密,揭露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生产、交换关系的运行机制,论证了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结局,主张通过阶级斗争实现全人类的解放。在一定意义上,这也是对“现实的历史”存在的一种质问和解答,是马克思对时代精神的正确把握,是马克思拷问世界的新方式。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马克思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懂得资本主义世界的双重现实,也就是经济发展和这种发展需要的架构。海德格尔认为,马克思从异化深入历史的本质,通过经济学话语说明了现代人的生存方式。马克思不仅关注人的现实存在,强调经济基础对上层建筑的决定作用,重视人的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和再生产,认为这是人之存在的根基,还关注人的生存状态,揭露人的异化和物化的现实,主张通过阶级斗争破除无产阶级身上的锁链,实现人的自由和解放。这既是“改变世界”的逻辑,也是人的政治存在的应有之义。在马克思之前,古希腊罗马哲学家乃至黑格尔都曾涉及存在论。在马克思之后,雅斯贝斯、海德格尔等人也提出了一套生存论。那么,马克思是否也存在一套存在论,他的存在论又是怎么样的呢?他的存在论与他的《资本论》有何关系?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者们关心的问题和正在解决的难题。关于《资本论》的“存在论”解读还可以参见徐赟和庄忠正等学者的论著。徐赟认为,哲学批判是经济的生存论蕴含的前揭示,政治经济学批判是经济的生存论蕴含的现实揭示,劳动价值论是经济的生存论意义的内在揭示。(16)徐赟:《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存在论基础》,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3年。庄忠正认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是揭露物与物掩盖下的人与人的关系,揭露资本主义中人的生存境遇以及个人受抽象统治的逻辑,是关于政治经济学的存在论批判。(17)庄忠正:《政治经济学的存在论批判》,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当然,也有学者从哲学层面反思了存在论解读,将存在论解读理解为一种道德批判。王南湜反思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根据《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将《资本论》理解为关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发展的存在论,认为这种存在论既是一种客观揭示,又是一种道德批判。(18)王南湜:《〈资本论〉与全球化时代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河北学刊》2017年第6期。如果非要明确揭示《资本论》中的存在论的话,笔者认为,《资本论》研究的是一种对象性存在和关系性存在,马克思既解开了哲学史中存在的秘密,又揭示了人的社会存在和历史存在。对象性存在继承《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思想精华,而关系性存在是《资本论》中的新见。资本不是物,而是一种关系,是一种神秘存在和形而上的怪诞。马克思的《资本论》就是要揭示资本逻辑导致的物与物的关系掩盖下的人与人的关系,进而主张扬弃私有制,通过阶级斗争实现人与人关系的解放。一些政治经济学研究者不对这些哲学传统深入研究,不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界关心的问题,不清楚国内外学者对《资本论》所做的哲学化解读,还妄图得到一个清晰明确的答案,或者仅仅站在自己学科的立场上,抱一种不理解或不懂别人的理解的态度去质疑和批判,这是不恰当的。

最后,哲学化解读究竟意味着什么?国内外学者是如何进行哲学化解读的?张旭和常庆欣教授简单地将“《资本论》是一部哲学著作”这种观点看作哲学化解读的重要标志之一。其实,重要的不是将《资本论》视为一部什么样的著作,而是国内外学者是怎样进行哲学化解读的。国外学者对《资本论》的哲学解读按基本的流派大致可以分为经典马克思主义者的解读、第二国际的解读、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的解读、文本文献学解读。恩格斯认为《资本论》是马克思最成熟的作品,他们的“新世界观”在《哲学的贫困》和《共产党宣言》中问世、在《资本论》中成熟。《资本论》的两大特点是严格的科学性和无情的批判。所谓“无情的批判”则蕴涵哲学意味,这种批判是哲学批判、政治经济学批判和社会批判的统一。列宁曾指出,要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必须要弄懂黑格尔的逻辑学。他坚持辩证法、认识论与逻辑学的统一,指出,马克思的哲学和政治经济学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唯物主义世界观。狄慈根在读完《资本论》第1卷后写信给马克思说,马克思的经济学研究的前提是深邃的哲学。伯恩斯坦曾意图用康德的思想来补充马克思主义。他将《资本论》界定为一本伦理学著作。斯大林推行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体系则直接将《资本论》理解为历史唯物主义在政治经济学中的应用。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者反思第二国际和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体系的弊端,主张从哲学层面审视《资本论》。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对《资本论》的解读是一个复杂的“星丛”,主要包括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法兰克福学派、科学主义马克思主义、晚期马克思主义、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东欧马克思主义、日本马克思主义等各式各样的解读。卢卡奇、科尔施、葛兰西等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通过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总体性辩证法来理解《资本论》。法兰克福学派的霍克海默、阿多诺、马尔库塞、哈贝马斯都是在哲学文化意识形态领域中理解《资本论》的,他们开辟了一种不同于政治经济学的批判理论。新实证马克思主义、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和分析主义马克思主义等流派从价值形式、认知科学和分析学等维度阐发《资本论》的科学性。晚期马克思主义学者如詹姆逊和大卫·哈维重读《资本论》,从现代劳动结构和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维度解析金融危机后《资本论》的当代价值。福斯特、斋藤幸平等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学者从物质变换断裂角度探析《资本论》中的思想。东欧的科西克从哲学与经济学的统一和具体辩证法去理解《资本论》。日本的广松涉则从物象化入手解析《资本论》中的哲学。美国的奥尔曼从内在关系哲学探究《资本论》中的思想。此外,还有一批文本文献研究者通过文献梳理和文本比对钻研《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与《资本论》哲学思想的异同。国内学者主要从纯粹哲学、经济哲学、政治哲学等角度阐发《资本论》的哲学思想。白刚从纯粹哲学、经济哲学、政治哲学三重维度系统梳理《资本论》哲学解读模式的演变和贡献,重新阐释了《资本论》哲学化解读的当代路径。纯粹哲学是逻辑基础,指的是大写字母的逻辑学;经济哲学是现实内容,指的是批判的实证主义;政治哲学是价值规范,指的是关于拜物教的革命性。(19)白刚:《〈资本论〉哲学的三大解读》,《南京社会科学》2018年第8期。比如,孙正聿、邹诗鹏、白刚、王庆丰、孙乐强等学者是从纯粹哲学或存在论去解读《资本论》的,张雄、鲁品越、宫敬才、张一兵、唐正东等教授是从经济哲学去解读《资本论》的,而段忠桥、李佃来、程广云等学者是从政治哲学去解读《资本论》的。还有一些学者从其他维度阐释《资本论》的哲学思想。比如,王东认为,《资本论》不仅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代表作,而且是马克思哲学思想的制高点;(20)王东:《〈资本论〉的哲学底蕴及其现代意义》,《教学与研究》1997年第8期。孙承叔、卜祥记和陆云等学者认为,《资本论》的哲学内核是现代史观或唯物史观;李德顺等人从价值哲学出发研究《资本论》;任平从交往实践观出发认为,马克思创立的新哲学是在经济学语境中批判地考察资本全球化问题;鲍金从实践哲学维度出发认为,《资本论》哲学是在一个具体的社会生活层面上将实践哲学革命化的典型;(21)鲍金:《“使现存世界革命化”:〈资本论〉的哲学性质探析》,《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郗戈认为《资本论》的哲学线索是资本逻辑及其自我扬弃,“在当代视域中重新研究《资本论》,应该打破学科壁垒,开启“哲学-政治经济学”的总体视野,重新彰显《资本论》原著本身的有机总体性。”(22)郗戈:《〈资本论〉的哲学主线:资本逻辑及其扬弃》,《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这才是国内外学者对《资本论》的哲学化解读。

四、结 语

张旭和常庆欣教授窄化了对《资本论》哲学化解读的理解,曲解了他们所批判的对象的理论旨趣。实际上,他们所批判的对象并没有将《资本论》看成一部哲学著作或者囿于单一的哲学视野去理解《资本论》。比如孙正聿教授指出:“跳出我们现行的体制化、职业化、学院化、科层化的思考方式,也就是跳出现在通行的关于学科分类的思考方式,不再用‘哲学’、‘经济学’或各种学科分类的视域去阅读和研究马克思这个‘最伟大的人物的思想’,我们才能更深切地理解马克思的哲学革命,理解马克思关于人类解放的学说。”(23)孙正聿:《怎样理解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5年第3期。孙正聿教授认为,马克思对资本的批判既不是纯粹的哲学批判,也不是独立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或者孤立的空想社会主义批判,而是三大批判的统一。《资本论》是一种理论自觉把握现实历史,缩短和减轻社会发展中的痛苦。我们可以认为,在很大程度上,张旭和常庆欣教授误解和窄化了他们所批判的思想。与此同时,他们的批判方式也有待进步。他们通过拟定权威(所谓的学界的共识)来反对权威,通过摆明立场(政治经济学立场)来反对立场。但是,他们旨在客观、公正的研究却陷入了一种“视域之差”。因此,我们不难理解哲学界为什么鲜有人回应张旭和常庆欣教授的“商榷”和“反驳”,因为《资本论》本身就是开放性的。 《资本论》的定性和读法之争历来不绝如缕。重提这桩学术公案是好的,可是意图一下子解决这个难题,给学界一个满意的答案却是不现实的。况且,他们的反驳并无实质的建构,只是在政治经济学范围内摆明自己的方法和立场,没有对《资本论》的哲学化解读给予应有的同情的理解。这也启示我们,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的任务紧要而迫切,同时又任重而道远。我们既要在学科内做大做好,又要在学科之间交流对话、尊重差异、和平共处,还要在学科外生成一种具有凝聚力和创造力的学术和话语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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