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栗(中篇小说)

2022-02-11 08:18包马乔
椰城 2022年1期

包马乔

我读硕士那一年的某个周末回到家,听村里的人说:于跃江的儿子于德明,驱车行驶到马子石沟村那里,连续十八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时翻下山崖粉身碎骨——是死有应得。

两年前,我就打算写于跃江。此后他的往事就如同面引子般一直在我心底幽幽发酵。其间,我向母亲询问过不下六次,但每次都把笔搁置下来了。本以为留足时间等待它孕育成功后会自然而然地顺产出来,没有想到的是,另一个写作计划又突然闯进了我的头脑,使得两篇素材的无数碎片掺杂在一起。而当我同时组织这两篇素材时,已如两张绞缠的渔网,无法分离。这让我哪一个都不能动笔,又哪一个也不想放弃,而且我再也不能让类似的诱惑加入这混乱的局面,这使我忍无可忍而又无计可施。

我的母亲一再鼓励我把于跃江写下来,最好是用真名,写完后发给于德明那个狗日的。但是,现在于德明没有等到我的小说面世就已经死了。之前母亲谈到于跃江父子俩时恨得牙痒痒,如今她嘴里松了那口劲儿,意思是恨已经解了,你写也行,不写也行。

我向母亲询问于德明的儿子于路生现在怎么样了?

母亲说:“从县城回来自己住在他家的破院子里,没有人管了。”

路生是我儿时的伙伴,是我们山村第一位学法律的省政法学院的大学生,今年与我一同毕业。自从多年前于德明带着他开车夜奔到县城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他。而我此次回家,本来是想去南山的栗子园打点栗子煮着吃。多年来由于我在外地读书,既看不到家乡春天盛开的灼灼桃花,也吃不到家乡秋天喷香的锅锅秋煮。而现在我终于能够享受一下临近的便利。我想招呼路生一同去,但这么长时间未见,应该先去探望一番。于是,我從相册里抽出了他婴儿时的相片,对页就是我婴儿时的相片。彼时我们坐在沙发上,垂着肥嘟嘟的脸蛋儿,嘴角淌着晶莹的涎液,两个嫩红的小鸡鸡遥相呼应。

我揣着相片来到紧靠路边的路生家。他们家这座水泥平房十几年过去了看着仍不显落伍与颓败,想来它的建筑历史也只有这么些年。于德明从岭上搬下来,住了两年后就搬到县城去了。铁栏杆焊成的大门紧锁,我向里望了望,喊了几声。没人应答,我就试着从栏杆的缝隙侧身而入。在小的时候我们能够在每个栏杆间穿梭自如,所以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这扇铁大门是个聊以自慰的摆设。而现在我侧身往里挤,收腹提臀也穿不过去,反而把自己卡在缝里了。我进退两难,吃力地喊着路生。我透过屋门的玻璃看到了路生那张一筹莫展的脸,仿佛想对未来有所打算。他也正透过玻璃看着我,像看着十六年前那有口难言欲说还休而又不得不说欲罢不能的往事——

那天,老鹰与野狗最先发现的“美味”——杨秋星跳崖死了。眼珠子还挂在树枝上,与新生的芽苞一起沐浴春风。

黎明时分,几条野狗仰头叼着杨秋星四分五裂的尸体穿街过巷,寻找一个足以隐蔽的草垛用来享受从天而降的狂欢。空中的老鹰也衔着脏肠撕着肉条,其中一只老鹰含着杨秋星另一只怨恨的眼睛。嘴里闲着的老鹰在挥翅唳天,它们成群结队地绕日盘旋。

家狗嗅到了新鲜冰凉的肉香后狂吠起来。腿笨的挠着木门干着急,腿健的踩着磨碾跳墙而去,循着气味的线索飞奔而去。刚刚推开家门的村民,所吸进的第一口新鲜的空气中竟充满着馥郁的栗花清香,眼前现出南山百亩栗林起伏状如涛、风声鸣似海的情景。无数油红的板栗如雨注般在眼前掉落,村民们欣喜若狂,心想这是老天和大地乃至于跃江对他们由来已久的亏欠。那时尚为童男的我既能闻到花香也能闻到肉香,而且我一闻便知,那是我美丽的婶婶,也就是路生妈妈的味道。

在路生妈妈去世的两年前,那时他们刚把家从岭上搬下来,我从岭上飞奔而下去找路生。能够飞奔不光是因为我穿着厚底一脚蹬,不光是我身体协调敏捷轻盈,还因为我腰上束上了一条我姐姐淘汰下来的绿色棉布针扣腰带。这让我解放出了双手,可以像鸟儿一样张开臂膀,一面保持平衡一面飞翔,而不至于时刻都要提着裤子。在坡上,我可以借助倾斜的力量飞冲而下,但在平路上我却寸步难行。我母亲自认为我到了应该摆脱幼儿心理的时期而给我套上了内裤,这就如同给木推车上了一块紧实的闸皮。她希望通过服饰上的革新来使我的心智朝下一个阶段成熟。

事实上,在进到路生家新房的那一霎起,我仿佛已长大成人。我第一次去时,他们家大门紧锁。我喊路生,路生出来将我从大门的栏杆缝里牵引进去。推开镶着红玻璃的木门,我的各个器官几乎同时被震撼、被俘获、被馏透,仿佛酒酣耳热,未饮已醉。我折返而去,屋门紧锁,大门紧锁,我终于知道了大门为何紧锁和不时有人向这里张望的原因。屋子里香气弥漫,那种香气即便在杨秋星被碎尸万段后也难以让我忘怀。屋内声音放浪,双重交响,此起彼伏。我的耳朵辨认出一重是客厅里猫蛋牌影碟机放出的影片的背景音乐,另一重则来自卧室。两重声音一个无机一个有机,一个死板一个鲜活,一个虚情假意一个发自内心,但二者又整体匀称,协调统一,配合默契,不存在个人的炫技行为。阳光透过红玻璃,红色灯泡却透不过红玻璃,红色负责在屋里营造迷醉气氛,让人无处可逃。我沉溺在影碟机正在播放的内容里,强烈地预感到逐渐膨胀的裤裆里有一颗五公分口径的沂蒙红小鞭炮即将爆炸,我的黄色三角内裤就要被炸个黑窟窿。我急忙往下褪裤子,裤子紧紧地勒着腰,出门前母亲教过我怎样解腰带,现在已不记得了。我着急地胡拽扒扯,腰带却越勒越紧。我喊路生过来帮忙,他折腾了半天也无能为力。我照着腰带撒气,使出劲儿狠拽,我憋紧腹部,企图把它涨断。不料用力过猛,尿液喷出,响屁连环,一股暖流兵分两路沿着腿管淌到了鞋里。等尿完了,路生才找到剪刀赶来,剪下腰带。我和路生一样光脚光腚,坐在沙发上,我看到身下柔软的囊物皱襞舒展,里面的蛋丸在无目的地地上下游动,似有无形的玉手在摩挲把玩,令我飘然欲仙。路生在厨房里捣鼓,我好奇地找进去,他在用牛奶巧克力夹心饼干和酸溜土豆丝调制饭食。卧室里声音撩人,喘息凶猛,站在厨房的我透过里间的那扇门看到了在我叔叔于德明身上忽上忽下奶袋在空中画对圈的杨秋星。声音就是出自她之口。她从微闭微张的眼睛里看到我后又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不舍得丢弃一丁点儿极为快活的时间,就像人们明知残酷的现实就在眼前,仍不愿从美梦中醒来一样。仰面嘶吼后,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我不知道她满足的目光是向我投来的还是向谁。

从路生新家回来那一天起,我就与路生一样,从此不再穿裤子。

在此之后的一个清晨,我听到隆隆的响声后顿时一醒。套上油渍麻花的汗衫,趿拉着布鞋冲出家门,爬上杏树枝头,在杏花的芳影里我看到岭下正在修路。从此,黄土泥沟路将被柏油马路代替,从此,人们的幸福和不幸来得同等便捷。

我溜下树,张着胳膊和嘴巴冲下山坡。母亲纳的鞋底厚实,在奔跑中制造出的清脆回响,像给水泥路面和夹道的房屋一记响亮的耳光。我跑过河上的桥,躲过于跃江家门口恶狗疯狂的吼叫和扑咬,来到路上。我看到原来的土路已被大大小小的石块铺满。一位收兔子的商贩骑着野马牌摩托车从东面弹跳而来。他的吆喝声被颠得稀碎。远听如三叉神经坏死者瑟瑟发抖的呻吟,近听这呻吟中还有牙齿打颤的声音。他以牛拉犁般的速度从我面前经过。我看到架在后车座上的铁笼里,死兔子在颠簸,活兔子也在颠簸,活兔子早晚会被颠簸死。生也颠簸,死也颠簸,进退两颠簸。终于,野马牌摩托车在往西的途中歇脚了。它的前轮被石块的尖嘴攮破,险些来了个马失前蹄,人仰马翻。

我看到兔贩子把车挪到路边,从笼子里薅了四只活兔子攥在手里。左手两只,一棕一白;右手两只,一黑一白。为了拔车钥匙,他把右手上的两只兔子暂时换到左手上来,一嘟噜兔子在他手里借着彼此的身体蹬来蹬去。八只光滑的兔耳朵在兔贩子手里并不好攥。于是在另一次换手的间隙,四只兔子你蹬我的屁股,我蹬它的屁股,一直传导下去,就从兔贩子手里挣了出来。那三只兔子还没将颠晕的身体翻过来就被薅住了,而那只棕色的原本就是野兔。家兔的前进方式是用后腿蹬劲儿往前小扑,野兔是四只脚转轮似的扒挠。所以,尽管那只棕色的野兔腿部被夹伤,但还是在空中就转起了爪子,落地就没影了。兔贩子没敢对这三只妄图逃跑的兔子撒气,而是朝着兔笼夯了一脚。活兔子值钱,可不能跑了兔子又折本。他想再从笼子里捉一只活兔子出来,就把右手上的一只活兔子集中到左手上来。这次他攥得铁紧,像是在泄愤。他俯腰将手掏进去,兔子在忽闪忽闪吸着鼻子,把耳朵趴倒了,以为这样兔贩子就无处抓它。兔贩子当然是老手,他用五指掐着兔子的肉颈皮一把扯出来,丢在空中,再一把攥住兔耳,潇洒在胸,胜利在握。他又从左手上倒过来一只,就一甩一甩地走了。

兔贩子眼看就要把石块路熬出头了却让石头扎破了轮胎,这也不怪他怨怒,谁摊着也是没好气。西边村民们正在劈山,将来的新路将从中穿过。这倒省下了走旁边那条经过龙王庙门口的路了。那条路也好走,只是在拐弯处傍着山崖,来车看不清路,其实早就该拐了,以为是直路,就容易直冲下去。开的这座山,约十来米高,是从山上亘下来的梁脊。这个劳百人之力的大工程,远看就像在给山神爷爷锯脚趾甲盖儿。

我踏着崎岖不平的路慢慢走近,看到村里的劳力都集中于此了。老把式们都在顶上凿炮眼儿,年轻的在底下扒拉石头,他们把石头装上拖拉机后,拖拉机再拉到西边铺路。两辆拖拉机,一辆是于德明的,一辆是红富的,都把车屁股调到山跟前。石头丢在车的铁斗里的声音,震得人心脏往嗓子眼堵。凿石头的声音,铿锵铿锵,铿铿锵锵,成了一首音乐。在热火朝天的氛围下,人们和乐而歌——

大锤凿,小锤凿,炮眼里面放炸药!

一个巴掌拍不响,众人拾柴火焰高!

吆嗨,吆嗨。蹬倒大山通路嗷!

日子嗷!一天一天好!

我看到路生正站在他父亲于德明的拖拉机头的保险杠上压车头,两个棕色的屁股瓣朝着我。我上前一拍,两个屁股瓣立马紧成了一块。他回头看看是我,就向我炫耀他所站的是他爸爸的拖拉机。我看这没什么了不起,于是我站在了另一辆拖拉机的车头上。当有大石头装上车斗时,整个拖拉机都发生震动,我用手按着车头,自认为也是为大家出了一份力。车马上装满了,红富吐着烟圈走过来。他光着膀子,裤腿卷到了膝盖,脚上趿着布鞋。我看到他的肚皮耷拉到了大腿,盖着裆部。他过来把我吼下去,走到车前,先把肚子摊到方向盘上,再扳着座位上去,他的肚皮一直摊在方向盘上,在启动和行驶状态下剧烈抖动。

我们等待着红富归来,看着他把拖拉机车屁股掉到山根前,把肚子从方向盘上搬下来。之后我们跟着他向于跃江的屋后走去。

紅富把肚皮捧了起来,右手去解裤带。他眼睛向下瞥着,却只能看到肚皮。我们蹲下来看藏在他肚皮之下的“宝贝”。他被我们看得极不自然,尿得断断续续。我们端详完毕,噗嗤笑了出来。路生转头往回跑,大喊着:

“红富的把把儿是个蛹!红富的把把儿是个蛹!”

一年过后,在岭下的柏油马路竣工的那个春天,我与路生在岭上的葱地里懵懵懂懂地像大人那样亲密着。万物都在萌动,那几畦青葱也在叶尖上拱出了饱含春情的葱花。我们把葱花放到嘴里相互搅拌,感受辛辣和柔软带来的快感和互慰。阳光照在金黄的砂页岩上,页岩烤着枯草,我们躺在枯草上闭着眼睛让阳光照透眼皮。睁开眼,整个世界发了蓝,我站起来看这个瓦蓝的世界,然后寻找远处传来的嘟嘟声响。路生忙把我按下身去。我们扒着岩石看到,我的父亲和母亲骑着摩托车下岭了。路生问我:

“你爸妈干什么去?”

“早上他们说去山前,”我说,“去山前看那儿的人怎么种姜。”

山前的诸夏村种姜发了财,家家只要一年就能变成万元户。于跃江昨天晚上跑到岭上挨家挨户地和人这么说。村里的人也不是不相信于跃江,整个村里就属他体面,有文化又有头脑,只是有的家户没有钱种。于跃江说:“可以去我们信用社贷款,我给大家引路,找无息的。”这下好了,于跃江是镇上信用社的职员,也是村里的金融代理人,村里没有人懂这路子,只得劳他费心了。今天,岭上很多家招呼着去山前看看,给村里做个前瞻。去看看种植到底行不行,行的话再向人请教一些经验和技术。于是,他们一大早就沿着柏油路向东出发了。

回来以后都在地里闹起了动静,那也就说明这个种植真的是有钱可赚。也是看着山前的人赚大了眼馋,咱们二十八户村民在春雨润了一遍后就早早地用铁犁把地翻耕了。这几天,我父亲不断地跑到山前去偷学技术,模仿着人家的模式把姜沟扒了起来。其他乡亲也都跑到我们地畔上来学。种地的当然一看就知道这其中的门道,先怎么样再怎么样,都在口耳相传中知悉了,明白了,记牢了。我家种姜的地在崖头。这块山脚的土塬顶面平坦,临河是崖,高约十丈。我家第一年先打算种上一亩地,效益好再扩大种植面积。第一年总是应该先攒攒经验。

没过几日,我父亲就在河边架上了柴油机,准备抽水灌沟,接着把姜种播下。春风来早,河面泛起微波,在长满枯草的岸边仍留有执着的冰茬儿。摇把儿飞转,柴油机发动了起来,黑烟喷出,惊得老鸭远离了欲说春心的水面。于德明开着拖拉机也靠在了岸边,满载从山前诸夏村买来的已经生好芽的姜种。大家把一箱箱白色泡沫箱搬下车,先揭开一箱瞧瞧这个新鲜宝贝。说新鲜也不新鲜,家家做菜都用得着,但是不管多么廉价普遍的东西,一旦成了种就珍稀了,审美也发生了观念性的变化。比如于大娘和况二婶子捧起长出嫩芽的小“独角兽”,心生爱怜,不住地亲,恨不得晚上放在被窝里搂着。我父亲看不下去了,说道:

“他大娘二婶子,别在这蹭悠了,地都干了,让它们入土为安吧。”

“呸呸呸!”她们说,“狗嘴里生不出姜芽来!”

说完,各家抱着各家的宝贝回到了各家的地头,脚踩在地垄上,左手揽着箱,右手拿着姜,姜芽朝上种在湿软的沟土里,然后等待生长。

在姜生长的这几个月里,我父亲白天干着地里的农活,下午吃完饭后就去土崖边挖姜窑。姜窑用来临时或长期贮藏,它的经济目的是待价而沽。在哪儿挖洞需问问洞上那块地的主家,要不然挖塌了窑,上边的地也就塌下来了,所以得征得同意。我父亲在土崖下看中了一个点,往上看土坡上伏满了老荆条,最上面还长了棵碗口粗的野栗树。这样一来,挖的时候不容易塌,下大暴雨也不容易塌。

开挖的第一天,我父亲推着装上铁斗的小铁车,第一趟先去溜溜坡,在各种风水知识的综合判断下盘好了点。第二趟回来扛着炮钎子和铁匠新打的镢头、铁锨等工具,還带了一挂六十六响的沂蒙红鞭炮装在了裤兜里。过了河之后,他把家什放下,解开鞭炮的捆绳,往路上一溜滚开,捋了捋引信,吹了吹烟头,然后将火红的烟头触碰到引信上。点燃后,他起身把家什扛在肩头,鞭炮噼啪炸响。我父亲只管向前走,鞭炮也只管尽最大的努力炸响;而对于人们寄予它能够带来吉祥如意的愿望,鞭炮也无能为力。

开挖前,窑的基本构造虽然在我父亲心里早已有了个基本模样,但仍然让他发愁。开挖时,我父亲站在土崖前,用镢头钩了钩杂草,找了一块被蚂蚁疏松了的土壤试手。他第一下扬起镢头不使劲儿,用来试探。蚂蚁丘没了,巢穴尽显。提起来,第二镢头稍微带点劲儿,用来瞄准。蚁巢倾覆,蚂蚁四散溃逃。提起来,第三镢头扬过头顶,身子一蹲,嘿一声,刨深了,往上一起,一整块土被带了出来。看那土的切面,土质均匀平滑有光泽。看来表层的土还湿润,好刨,再往里碰到什么就说不准了。

就这样,我父亲第一天在土崖上刨出了洞口的大致模样。宽一米,高一米八,拱顶。此后,他只在晚上去挖。在挖了纵深大约两米之后,他艰辛的工作将不再有月亮陪伴,长柄镢头也将换成短把,只能跪着一点一点地掏。土掏多了,就铲到车上,由我母亲再推到河边。这一片山崖挖了八个窑窖,都把土推到那里。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堆积,逐渐就垫成了一块田地。

在这期间,其他家户也在陆陆续续地挖姜窑。有挖窑窖的,有挖井窖的,井窖纵,窑窖横。其中大都选择在向阳的土崖上挖窑窖。挖窑窖的不乏挖了几米就挖到岩石的,不知道大小,也不敢擅自用炸药。土崖上可都是各家的地,只能另选地方,从头再来。前功尽弃在我们农民眼里也是个活儿,他们一生不知要经历多少这样的工作,每次都只能慰勉自己说:为自己出的力不算白出。挖井窖的也不乏挖了几米就铲到泉脉的,也只能换一个地方。窑里就算滴水都是不行的,不然窑里的姜都得烂;但好歹也算挖了口井,可以提水浇浇菜园。而窑挖废的,你不光费挖的劲儿,你还得把推出去的土推回来把洞填上,填结实。废窑不光黑洞洞地张着不美观,主要还是怕塌了上边人家的地。

进到五月,日头开始发毒,需要给显出青翠的生姜幼苗遮阳。学着山前种姜人的方法,买来黑色的遮阳网,用木棍支撑着,一趟一趟地把姜苗围起来。起初,村民看到姜苗卷了叶子以为是没张开,但看到老叶也开始卷后,就知道事情不妙。一点一点卷开才发现里面早已招了虫子。于是,拿着卷了的叶子去山前请教灭虫的方法。灭过一段时间后,另一种虫子又出现了,又得去请教行家。就这样,反反复复,如沟里的野草一样,赶不尽也杀不绝。

我父亲在两个月的挖掘后,姜窑已达六米深,说来这只是完成了通道的挖掘部分,用来窖藏姜的部分还要再继续挖。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无数次的挖掘仅仅完成了用来进出的路。想来就令人沮丧。但是不挖又能怎么办呢?这是必由之路。不挖这么深的,就达不到贮藏条件。在挖掘的过程中,我父亲也曾碰到过岩层。好在那岩层很薄,用炮钎子一捣就成了碎渣。

一个月前,我四叔张灯彩也加入到了我父亲的挖掘工程,两人轮番去挖。我四叔虽然种了一部分生姜,但根本没想要费那么大的劲儿去挖一个窑,他做事向来不打长的谱。而他之所以能够加入,是因为他曾嘿嘿地笑着说过,挖个窑不光窖姜,还有别的用处。我父亲打算在雨季到来之前赶快挖完,任务紧急、繁重艰巨,所以让我四叔加入进来,实现合作共赢,两全其美。在通道完成后,他们就各自挖各自的窑,我四叔往左挖,我父亲往右挖。

在夜晚挖久了就容易眼花。我父亲每刨一下,就会看到刨的土层上有一张脸。他再刨一刨别处,还有一张脸。他走出洞休息休息,回来再刨,那张枯瘦的人脸仍如影随形。他先是不敢刨了,但转身一看,自己下了大力才钻到这里,怎么也得刨完吧。于是他闭着眼又开始刨,这下使的劲儿更大了,要把那张人脸刨碎。当然不光是我父亲,我四叔和剩下的几十户人家也是这样的情况。大家白天要干农活,夜晚挑灯在挖窑,都到这份上了,挖吧,不管挖到啥也往下挖吧。

我家的姜窑在雨季到来之前修筑完毕,并且经受住了暴雨猛烈冲刷的考验。雨季过去,村民的姜窑塌了四口。于是他们得赶在收获之前去别人家的窖里挖小窑。我们的村民就是这样,对于姜窖垮塌事件,总会把它当作夫妻间饭前饭后幸灾乐祸的谈资,但内心又充满着怜悯,在困难之时给予帮助,纷纷贡献出自己苦苦挖的姜窑。

今年种姜的农户一门心思种姜,对于南山的山栗就懒得管理了。不过长势也是不错,各家都把栗子先打了,挑回家堆在院子里,等收完姜闲出空再去剥出来。

十月的好日子集中连片,大家准备收获的姜地也是集中连片。当时种在一块图灌溉方便,收获方便,但也让害虫有了逃亡的余地。这家的害虫被赶到那家去了,过几天,那家的又把其他害虫赶了过来,让人苦恼不已。但终于盼到了收获的季节,大家互相帮忙,一起刨收。前来观看的村民络绎不绝,站满了整个地头。

云遠天清,姜叶浮翠。我父亲率先在垄边刨出了我们村历史上第一块土生土长的生姜。他把姜面上的土抚掉,举起来向大家示意。半年前下种的姜母子上已经蒲扇似的长出了六块生姜,饱满结实,像是在土里进行了半年的肌肉训练。

各家纷纷刨出自己姜地的第一株姜,拿到一块儿比起了大小。最大的当属之前被于大娘捧着亲吻过的小“独角兽”,它得到了人类的独宠,不负众望。当即上台秤称了称,五十二斤,与我体重相差无几。于大娘用姜叶在地里为它铺了地方,怀抱着蹲下,怀抱着跪下,怀抱着轻轻放下她心爱的宝贝。人们以它为目标,两趟垄同时开进,在自己的地里寻找更为硕大的生姜。男人刨出来,女人用弹簧剪把茎叶剪掉。湿红的土壤扬在空中,翠绿的汁液洒遍大地。人们闻着辛辣的香味把姜往桶里垒垛。

姜叶在地里一堆一堆的,我们在上面撒欢翻滚。我小时候就是如此,一年四季总被父母带到地里,并不是要我干多少活。他们在春天播种,夏天耕锄野草,施肥浇水,我只在地边荫凉的地方远远地看。庄稼正在生长的土地不容我野蛮踏入。所以,每次下地,我先去找可以荫凉的大树,再搬一块石头坐着,在地上画画,与繁忙的蚂蚁为友。父母在烈日炎炎的日头下劳作,我默默无声地坐在树下自娱自乐,在未到饭点之时就吵着放工要赶快回家吃饭。如今,秋天的土地终于被释放了出来。土地有春夏的纪律,亦有秋冬的自由。我们跑麦田,钻草垛,这下又有了新的乐场。我们拿着剪下来的生姜叶茎当箭投射出去,从崖上投到河里;我们把它当鞭子,挥舞抽打若有若无的风。风被鞭打得嘶叫,我们狠狠地痛扁风,让它在冬天吹来时不再凛冽。

一挑挑的生姜被送下土崖,于跃江从崖下走上来,牵着他心爱的孙子于路生。挑姜的人们闪到羊肠小径边上的圪针丛里为他们让路。于跃江慈善的面目因为大家伙儿头年就大丰收的骄人成绩而露出喜悦之色,鹤发飞扬。大家喊着他四叔、四大爷、四爷爷、四舅、四姑父、四姥爷、财神爷……欢迎他的到来。作为村里睁眼看市场的第一人,他把山外的景象带回村庄,把致富信息毫不吝啬地分享出来。如今,他还把姜商带到村里上门收购。没有他之前挨家挨户苦口婆心地劝说,就没有此时一桶桶“姜山”丰收的硕果。邓小平同志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于跃江同志在沂蒙山的沟壑里种下了第一株姜种。我四叔张灯彩感动得即兴为他编了首歌谣《于指挥恩情永不忘 》:

蒙山青,沂水长,

于指挥的恩情永不忘,

沂蒙儿女心连心,

钻地挑山把大业创!

于跃江看到此情此景,对于当初所发的“人人都能成为万元户”的狂言简直就是“万桶姜山尽在胸”。大家伙成了他口中所说的“沂蒙愚公”,我父亲成了他表扬的“愚公排头兵”。于跃江高兴地唱道:

沂蒙愚公谱新篇,

山能移来窑能钻。

斗天斗地斗顽岩,

一步一个艳阳天。

铁锨一挥一道闪,

生姜香飘沂河岸;

铁镐一落一声雷,

姜块垒到蒙山尖……

唱完后,于指挥隆重向大家介绍一同而来的姜商,他的货车就停在河的对岸。他在看完我们种的姜后决定以最高的价格收购,并且他还想以两千元的天价购买于大娘视如己出的宝贝姜。姜商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姜,简直就是鲁南姜王。经这么一说于大娘更不卖了,她把它小心翼翼地存在了窑里。而在随后人们刨出来了况二婶子曾经捧着亲吻过的小“独角兽”,它同样得到了人类的恩宠,同样不负众望;以四十二斤的重量屈居第二,况二婶子毫不犹豫地以八百块钱的价格卖给了姜商。况二婶子说,要么就当老大,当老二天天让人比着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嘛。卖了就没有比头了,省得于大娘瞎嚷嚷。看来,况二婶子这么些年当老二也是当烦了。

于跃江和姜商回到河对岸的车前过秤。过完秤,就从车的驾驶室里拽出鼓鼓的腰包,把一张张鲜艳的钞票点给乡亲们。接过钱的我村勤劳的村民张锄,忍不住紧紧地握住姜商老板的手,然后回头看看自己那洞哑口无言的姜窑,内心委屈不已。姜商老板说:

“头一年就种得这么好,真是不易啊!这下赚钱了,能买个大彩电,再买上太阳能,放工回去洗洗,不用泥着身子和老婆睡觉了。”

说完,大家哈哈大笑。

“再种几年,就能给儿子盖一排大瓦屋了,圈个大院子。” 张锄说。

“没问题的,”姜商老板说,“来年再卖给我就好。”

张锄哥虽然比我父亲年纪还大,但出于辈分,我只得管他叫哥。他有一排能够自由活动和随意排序的牙齿。在小的时候,我经常跑到他家里让他为我表演。他抿着嘴闭一会儿,等到嘴巴张开,不是这边少了一个牙齿,就是那边少了一个牙齿;一会儿把门牙变到了里面,一会儿又把后槽牙当作了门牙。这几年,我每次回到家都会不经意间碰到他在外面垒垛柴禾,他总是冲我咧嘴一笑,露出掉得七零八落的牙齿。他的牙齿已无法变魔术了,他在他儿子去世后就步入了凄凉的晚年生活。

路生随他爷爷来到地里时依旧没穿裤子。他从他爷爷家里偷出来了一沓“钞票”,拿给我看,说是练手用的,不能花。他教我怎么点钱。他点得哗哗作响,令我眼花缭乱。点清最后一张,他说够一百张。我也学着点。他教给我的点钱方法既快又准,十几年后的我在大学里凭借路生教给我的神奇方法获得了我们商学院点钞大赛的冠军。

我们走到崖头边,看着忙忙碌碌的人们。我们把“钞票”分开,一人一沓。先是一张一张地扔,再后来将手中的都扬了出去。美丽的“钞票”落满崖坡,有的飘到了河里。我们看到人们扔下挑子,有的在崖坡圪针窝里追逐,周身被划得伤痕累累;有的扑向水中,全然忘记自己根本就不会游泳。他们发现被骗后扬声咒骂我们。但他们不知道,我们是给大家提个醒,乡亲们哪,一定要擦亮眼睛!骚乱过后,大家又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

二十四户村民的产量巨大,姜商收购不下。没有把姜卖出去的看到卖出去的人家点着一沓沓厚厚的钞票心急火燎。没有种姜的村民看到种姜大丰收的村民也是同样的心情。收获以来,他们要么来帮忙,要么急得背着手在田间地头来回踱步。正如此前于跃江所说,光靠说是解放不了大家的思想的,只要让大家伙儿看看别人鼓鼓囊囊的钱包就足够了,这才叫实事求是。是的,干着急也没办法,财富总是落在那些敢于挑战、勤劳能干的人的手里。但又果真如此吗?过了这个年后,他们就会庆幸,没有在这一年种姜是一个多么令人欣慰和明智的选择。

姜商老板告诉大家过几天价格会上涨,先把姜放在窑里,他过几天还会来收。他从驾驶室里拿出了一个红喇叭,告诉大家:

“乡亲们,乡亲们,大家先藏富于窑,我把货送到市场后随后就到。过几天价格一定会涨,不涨我给你们贴息。一亩地涨一块,咱就多赚五千块;一亩地涨两块,咱就又多出个万元户!”

姜商的话说得慷慨激昂,话中听不中听,且在于人耳。没卖的觉得有便宜可赚,心中窃喜,乖乖地把姜先窖起来。卖了的听他这么一说又觉得吃了亏,后悔卖早了。围观的村民一听更不得了,姜商的话振聋发聩,让他们变得更加郁闷深沉。在背着手埋着头徘徊了几个月后,他们才又挺起腰来。而我们家是最后装车的那一份,卖了一大部分,余了一小部分。所以,在我家看来,姜商的话还算中听。

我们把没上称的五百斤生姜从河对岸挑回来,暂时先窖在离河很近的于大娘家的窑里,过几天就卖掉。于大娘家的几千斤姜没有卖掉,全都窖了起来。窖在最里面的是她那五十二斤的大宝贝,她为它垫了一层厚厚的沙。我们家的窑也没闲着,早就把挑好的姜放进去了,准备来年当作良种。

劳累了几天,拿到钱的和没拿到钱的村民都在做梦。这梦从种姜开始就越做越凶。盘算着怎么花不光成了老婆们专有的工作,老爷们儿也要实现自己的愿望。买摩托车,买影碟机,买大彩电,买电冰箱……还有正如姜商所说,应该买太阳能,回家给自己的老婆洗澡。因为男人们下午就到河里洗了,女人爱干净也不敢到河里洗。村民张有富说,他老婆只有奶头还能叼,其他地方都齁咸。他想赶紧给自己家装上太阳能热水器,好满足他们鸳鸯戏水的美梦。而大多数村民的愿望都很贴地,有钱了无非就是给子女交学费,给老人买小米茶汤粉,给女人们买几尺布,男人们换一把锋利的镢头,剩下的存起来,如此而已。

卖掉生姜的那天晚上,母亲把这笔钱交到了我手上,让我感受他们的幸福。我用路生交给我的点钞妙法点了一百遍,一共是一百张百元大钞。我一张也没有点错或者说我一直都在点错。那时还没有点钞机帮我验证,我只能尽可能地多点几次,让数据更加准确。这沓钱被我们家的每个人都点了一遍,然后反复摩挲,仔细闻嗅,拿着紫外线验钞灯检验每一张的真伪。仿佛已经知道,过几日这钱就将不归我们所有。而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仍想着用这笔钱能干什么。然后,我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我们家把剩余的五百斤生姜卖掉后的第二天,天就下起了大雨。于大娘家那近几千斤生姜连同那个令她产生舐犊之爱的宝贝姜都被砸在了她家的窑里。他们夫妻二人冒雨去挽救但已无力回天。两个人踩在泥堆里扒了四个小时才扒出来一篓筐,剩下的都将是烂成泥的姜,更别提藏在最深处的那块宝贝了。

下大雨的那天,人们都在自己的窑里值守。在没放姜之前,窑塌了就塌了,再掏一个。现在,有的人家一点儿都还没卖,全砸了岂不是要了他们的命。我父亲戴着安全帽,来来回回扛了二十四根房梁木支在窑里,把门口的积水铲出去后就急急地走了,他也怕砸在里面。后来,每当他回想起崖顶那棵在风雨中飘摇的栗树时,他就不寒而栗。

于大娘回到家里后就开始哭天抢地。如果再有一家的窑子塌了的话,她心里还松缓一些。那样的话,她还能找一个同病相怜的难友哭诉一下,互相安慰。然而,只有她家的姜窑没能挺过来。而且我家的刚賣完,她还想再等等,结果第二天就塌了,这让她更加伤心了。不患寡而患不均,就连悲剧也符合这个定理。她不光心疼她那价值一万多元的生姜和那个连收了二十多年姜的姜商都从来没见过的那么大的“鲁南姜王”被彻底埋葬,而且她还怨命运为何如此的不公,偏偏让她家摊上了。她不仅在家里哭,她还跑出去哭,并且仰天寻找答案。她在别人面前哭也是在寻找答案,大家都来安慰她,告诉她这是因为你们当时选的地方土本来就松,好挖也好塌。赶上这么大的雨塌了也正常,不是老天爷惩罚你们,这和你们的善恶没有任何关系,村里都知道你们但行好事,不问回报的啊!

于大娘在人们的安慰下心里有点通畅了,但回到家一看到他丈夫那张冷酷的脸就被吓哭了。于大爷一听她哭就心烦,火就上来了,不骂她就憋得慌。他吼道:

“当时让你把那块五十二斤的姜卖掉你偏不肯,还说是老鼠眯眼睛,鼠目寸光。你都不如况二家的,这下好了,成泥了!”

“我的宝贝,我的宝贝啊!”于大娘抽泣着说。

“宝贝宝贝,我忍着腰病手上磨满了血泡挖的窑,我他娘的白挖了,本儿都回不来了!”

于大娘被说得嚎啕大哭。这下于大爷更烦了。

“狗日的,别哭啦!”

于大娘嗝了一声,眼神变得黯然无光,半张着嘴。她被吓得痴呆了。此后的一段时间她精神低落,一句话也不说。如前所述,我们的村民就是这样,虽然把于大娘家这类的不幸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心里还是充满了怜悯和恐惧之情。一方面人们对于大娘的不幸感到同情,同时也害怕同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这场悲剧达到的效果正如亚里士多德在其著作《诗学》中所说,但亚里士多德主要是讲悲剧的作法。作家写出来的悲剧与现实发生的悲剧显然不同。现实永远要比作家笔下的世界残酷,而且现实中的旁观者不是隔着纸张的读者,他们与在场的悲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不光被引起怜悯和恐惧之情,他们还需要做点什么。于是人们都挎着鸡蛋和糖炒栗子去看于大娘。鸡蛋给于大娘的大脑提供丰富的营养,切开口的糖炒栗子希望于大娘能够驱散阴霾笑口常开。不光是给予物质补偿,还顺带精神上的安慰。几乎去她家看她的人都说,没伤着人就算不孬了。但于大娘木在那里,早就听不进去了。只得转身说给于大爷听。于大爷苦笑着接道:“是,没伤着俺俩就算好的了。”

于跃江和于德明也带去了礼物,一个是五枚足金猴年纪念币,一个是六张连号的百元大钞,都用精美的书册裱着。显然这份贵重的礼物是信用社的内部收藏品。于指挥把它交到于大爷也就是他侄子手中,一方面弥补他的经济损失,另一方面嘉奖他待价而沽的收藏精神。他对于大爷说:“这两套藏品越藏越值钱。”于大爷苦笑着接道:“是,藏起来,藏着。”后来,于大娘开口说话神志清醒后,她立马赶集把这两样东西廉价卖掉了。从此以后,她对所有物品一视同仁,视当下为将来,视将来为不存在。她不再赋予任何人与物以宝贝的身份和价值,所以她的余生遇事都能够坦然面对。

等到大家把南山的栗子打得差不多了,窖起来的姜卖得差不多了,整个秋收快圆满完成的时候,于跃江就开始挨家挨户地去走访。他历来德高望重,今年生姜大卖又让他的威望更上一层。于是,到谁家都会受到很高的礼遇。他走访的内容就是询问各家今年的收成怎么样,然后根据村民的收入情况推荐合适的理财产品。毕竟他是信用社的职员,这是他的本职工作。他对各家各户的经济情况了如指掌,他好像也能摸清农村经济发展的命脉,给各家指引的种植方向总是不出差错。村民们收入高了,他的业务当然能够超额完成,并且每年都能够获得“超级业务员”的荣誉称号。多年来,他用每一次行动去构筑自己在村民们心中的信用大厦,现在恐怕已经牢不可破、坚不可摧了。

于跃江推介大家购买的是沂蒙春酒业366这个上好的理财产品。他较为专业的介绍早已把村民们说得稀里糊涂。后来他只强调重点,每强调一次,村民的心里就踏实一分。于是他反复强调,村民就越听越高兴,仿佛自己的美梦就在眼前。他强调说:“县长都买这个产品,并且他老人家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和全县的财力支持县酿酒厂,根本没有赔的份儿。再者,存一年后一万块钱最少给你们涨两千元的利息,赶上你之前下一年苦力打粮食的收入了。”他再一次检验他提出的真理:解放大家的思想不能光靠说,得让大家看到别人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于是他列举了其他村庄一系列鲜活的案例,远的不说,就是自己的儿子也早就买上了。于跃江说:“我让德明买的目的就是给他家试试水的深浅,结果赚大发了。这一年你们种姜累死累活,而我那个王八羔子德明除非不出门,出了家门就上拖拉机,脚都不想下地。但是他赚的红利不比你们种姜赚得少。”仿佛这个产品就是财神爷发的聚宝盆,财宝不断滚滚来。他的一席话让大家信到鬼迷心窍了。

“大家从我这里购买还有优惠的福利,存两千元送一袋松花江大米;存五千元送三张连号的百元大钞;存一万元以上送一套江南手工紫砂壶。”于跃江说完,村民都选择存五千的。即便是再名贵的紫砂壶,在村民眼里都不如给钱实在。而且拿到那三张连号的百元大钞以后通常会把精美的收藏册丢掉,钱只有攥在手里才踏实。对于这崭新的钱,则能花掉就花掉,放在那里容易夜长梦多。于跃江发现了这个秘密后,就把存五千元改为送一套紫砂壶,存一万元送三张大连钞。存一万元的果然变多了。

我家今年因为打了点栗子,还有些余钱,就把卖姜的一万块存到了于跃江那里。他给我们开了一张收据,让我们妥善保存。再三嘱咐道,收据丢了钱就不给了。我的家人对这句话听得进去,但对收据没丢,钱还给不给这个问题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们村民就是这样,他们觉得山外的人与他们一样厚道,他们觉得村里乡亲和家人一样实在。对于一个人,他们只要信任一点,其余的便不再怀疑。于是我们把那张收据锁在一个又一个的箱子里,不仅要防盗,而且还要防虫蛀鼠咬。

过了几天,从县里来了一伙卖太阳能热水器的下乡销售团队。

三辆银杯轻型卡车在前面以五迈的速度开路,后面跟着一辆白色面包車。面包车直接开到了岭上的大队院里。安着大喇叭、插满红旗、拉着太阳能热水器的三辆轻型卡车,在路上来回招展。岭上每家每户都能听到他们上流的宣传口号:“蒙阳热水器,太阳之吻,卓越尊贵”“蒙阳热水器,水暖情深,舒适温馨”“蒙阳,蒙阳,真心,真意,真品质”。村民们听到了大喇叭里传出的宣传口号,只是听得忽远忽近。化用顾城的诗来说就是,听到“蒙阳”时很近,听到“蒙阳”以外的语言时很远。再化用海子的诗来说就是,远在远方的词汇比远方更远。

等过了半天也没动静的时候,村民张有富就给他们送上了良策。

“太空太远的话我们农民是听不进去的,你不如就直接一点,” 他说,“蒙阳热水器,让老婆的身体不再发咸。”

张有富告诉他们,这是他购买太阳能热水器的根本目的和直接动力。于是,下乡销售团队采纳了张有富的建议。放了几遍后,听得村里男性同胞蠢蠢欲动。我父亲急得要拿斧子把存钱的箱子劈开。他说,再不去就抢不到了。把我的母亲气得哭。

“张有富的老婆腌臜,俺哪天晚上不用热毛巾擦啊!”母亲哭着说,“你凭良心说话,俺哪里咸了?”

父亲被说愣怔了,斧头掉在脚上才砸醒了他。母亲气得捂着嘴跑了出去。村里的妇女也都跑了出去,她们要把车上的臭喇叭给砸了,要豁了卖热水器老板的嘴。妇女们的举动吓得卡车司机赶紧把喇叭停了,把车开到了大队院里。

张有富从镇上买来热水器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和下乡的价格相比,实在是买贵了。他有点后悔,怎么不早来几天呢。但是村里的男人们都去问他洗鸳鸯浴的体验情况,这就让他颇为自豪,又觉得买得早,值!因为只有自己有发言权。村里的男人们从张有富老婆那变得白花花的胸脯和散发出的浓烈的乳香已经知道:张有富这小子是爽上天了。但再看张有富,他虽还得意地咧嘴笑,但精神状态却大不如以前,劈柴时扬出去的斧头差点把他爹的头给开了瓢。于是不用爷们儿猜,他就直说了:

“不行的别买,你受不了。”

说完,洋洋得意地走了。男人们经不起激将,纷纷回家拿钱要买。我父亲回家拿着斧子就把箱子劈开了,拿出钱就往外跑。我母亲连扯带拽也拦不住,叫我赶紧抱住我父亲的腿,日子没法过了!我追上去从后面扑住了他的腿,母亲追上来拦住了他。

“不过了吗?不过了吗?这钱不是留着过年的吗?!”母亲跺着右脚说。

“张有富说俺不行,我让他看看。”

“我这就去撕烂张有富的狗嘴!”母亲说时往东南方向张有富家一指。

“你行,你怎么不行啊!”母亲拉着我父亲的手,语言和缓,像哄孩子一般地劝说,“咱今年没闲钱了啊!他姐弟俩还上学,还有各种人情世故。要是这下乡的早来几天咱就不把钱存在于大叔那里了,这不是巧了吗?”

“冬天了,你洗洗热水澡舒服。”父亲低着头懦懦地说。

“明年这时候于大叔的钱就返回来了,到时候咱再买。”母亲拽着他的手往回走,我浑身是土地跟在身后。我听见母亲语重心长地说,用大锅烧水不也一样,柴火多得烧不完。

我们回到家,刚把钱放下,村委会的大喇叭又响了起来。母亲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吓得把钱抱在怀里躲了起来。村支书在喇叭里喊了两遍,他说:“今天蒙阳太阳能热水器惠民下乡销售团队来到咱们村,给大家带来便宜实惠还有尊贵的产品,希望给大家送上一个温暖的冬天。另外,蒙阳惠民下乡销售团队还邀请了东南亚的美女给大家带来精彩的舞蹈和走秀表演。节目马上开始,还有好礼相送。给村里每位男士送一盒磁吸理疗健力内裤,给每位女士送一瓶猎男牌浓烈奶香沐浴露。观者有份,先到先得。节目马上开始,老少爷们儿,放下手中的活儿,咱们节目马上开始,就在大队院,别跑岔了,就在大队院!就在大队院!”

想去看表演的话,有点头脑的男性都会说,有奖品,我去看看。但是我父亲一根肠子捅到头。他说要去看看东南亚美女长得好看还是不好看。我母亲躲在里间不屑地说了一句话。我父亲没回答,知道不让他去。他走出门去咳嗽了两声(平常他咳嗽就是去上厕所),趁我母亲出来放钱的功夫,偷偷溜出去了。我母亲放好钱,在静静的院子里喊了两声我父亲的大名,无人应答,不用去厕所看她都能猜到,我父亲早就去看表演了。她抓了几把瓜子装满了两边的褂兜,边走边嗑,给别人制造一种满不在乎的假象,也为了防止等会儿生气的话如果嘴里没有嚼头会把牙齿咬碎。她虽装作满不在乎,但内心神往。不光是那瓶令村里每一位年轻妇女都心动的奶香沐浴露,还有美女表演,女人对女人的诱惑比对男人的诱惑还要大。我母亲的心理就代表着土著女性的心理。

来到大队院,舞台早已搭好,人也围满了。男人们都在往上挤,寻找东南亚美女,女人们挤在办公室的窗户像在看刚过门的新媳妇。看到了,看到了,太好看了!一阵拥挤把窗户都挤得稀碎。热水器老板看形势不妙,赶紧上台宣布表演正式开始。大家期待已久,齐声欢呼。东南亚美女脱掉棉大衣,露出金灿灿的比基尼内装,迈着具有韵律感的步伐依次走上舞台。男人们再次欢呼起来,他们不再喊劳动的号子,什么场合喊什么,他们现在只知道尖叫。

我从人们的裤裆中钻到台前。音乐响起,身体修长、丰润饱满的六位美女依次走来。她们穿着十公分的高跟鞋,走到台前,展示着自己麦黄色的皮肤、丰厚的嘴唇、浓眉的大眼和高耸的鼻梁。浓妆艳抹似乎在遮饰某些异化的体征。转过身后,背面更令男人们着迷,一个一个的身影让在场的男性产生了等不及拖不得穿不住的紧迫感。几年后,医生为张有富刮前列腺上的尿锈时,他坦言,手术产生的感觉和当时观看表演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我母亲和一些妇女站在人群的外围,她把瓜子嗑得生响。我那几个婶子也从我母亲兜里掏瓜子,她们放在嘴里,把瓜子用后牙槽嚼成齑粉。

走完两趟,东南亚美女们下台,大家都意犹未尽。紧接着,音乐重又响起。节奏快速,鼓点分明。六位比基尼女郎蒙上了面纱,系上了一条镶着金光闪闪挂件的高开衩透视裙走上台来。她们的臀部随着鼓点抖动,节奏越快抖动越快,挂件闪闪发光哗哗作响。引得男人们目不转睛,拍手叫绝。乐曲的高潮过后,节奏慢慢放缓,她们扭动着身躯,纤细的腰腹随着节奏柔软起伏。看到这里,我想起我消化不良时所采取的举措。通常我进行一系列卷腹后便意就会到来。于是我就在想,她们跳舞前要么不能吃饭,要么就是跳完后立马如厕。

在我遐想之余,舞蹈表演结束。她们没有下台,而是乘兴把脸上的面纱解了下来,扔到了人群中,人们纷纷跳跃起来去抢。没承想我害病多年的大爷爷一举拐杖就抢到了一个。我父亲也抢到了一个,他举起来向在外围的母亲炫耀,而我母亲现出白眼,他无奈地给了我四叔。我四叔如获至宝,心花怒放,捂在嘴上不住地闻。剩下的那几个有的被女人们抢去,有的被男人们抢去送给了自己的女人。

六位美女右手掐腰站在台上。热水器老板上来主持第三个环节。他先是与村民们互动。

“感谢老乡们捧场,刚才的表演精彩不精彩?”

“精彩!”

“她們长得美丽不美丽?”

“美丽!”村民们在台下使上劲儿喊,呀呼嘿的劳动号子都差点脱口而出。

“我告诉大家,她们可不是纯女人。”老板语速放缓,瞪着眼睛说,“是人妖。”

台下的喧哗与骚动和人人脸上冒出的疑惑是那老板早就预料到的。六位表演者颔首微笑表示赞同。她们的赞同是对严格的性别标准的不赞同。

看来大家不信。老板当着大家的面把其中一个的开衩裙解了下来,指着其膨胀的裆部,说:

“她们是男人变的。”说着又给大家捏了捏。然后又捏了捏乳房。这下把大家惊得舌头都放不下了。

“哪位老乡想上来摸一摸,捏一捏,不要钱。哪位老乡愿意上来试试?”

台下的张有富喊道:“我!”

“张有富你瞎了狗眼!”在后面观看的张有富的老婆一句话就把他给震住了。大家给张有富起哄:“是爷们儿就上嘛。”他被众人推着,身子却使劲往后倒退。张有富老婆又下令让他滚回家,他说:“不,一会儿还要拿奖品。”张有富的老婆在平常一定会揪着张有富回家,这次不是想着给他留一个面子,而是她那奶香沐浴露快用没了。

台下,老婆不让自己的男人上去,男人也不让自己的老婆上去;年轻人害羞不敢上去,老年人害臊不能上去,众人推推搡搡相互鼓动无人上去。我一个滚儿翻了上去。我才不去听我父母喊我的名字。我张开胳膊径直向其中一位最美丽的哥哥或者姐姐——但我更愿意称为姐姐跑去。她轻而易举地把我抱起来,甩了一圈把我抱在怀中。我不听台下人们的吆喝,掀开她厚厚的奶罩咬住她的乳头不放。台下一阵欢呼,我父母觉得丢尽了颜面,忙跑上来把我从她怀里抢了回去。

此事以后,见到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总是或光明正大或偷偷摸摸地问一问我:“人妖的乳头是什么味道的?”我一人给他们一个答案。让他们猜去吧,让他们在村子里争去吧。某种意义上说,告诉他们无数个答案等于不告诉他们答案,但话又说回来我认为这也根本没有标准答案。在当时的我看来,每个人口腔感觉的敏锐度、力度,以及含奶头主客体的阅历、思想感情、心情的好坏等都会导致味道上的某种差异。我们只能用个名称来把这种味道做一个集合,但是我们根本不知道,我含的味道和他含的味道到底相同不相同。因此,我不告诉他们到底是什么味道不仅是在追寻真理,也是在捍卫真理。

赘言几句,针对人妖的乳头是什么味道的这个问题,村里产生过几大学派,也出现了长达几个月的争论局面。一部分有不充分地理学识的人认为,人妖的乳头应该是菠萝味儿的。他们这么认为是因为他们向往热带雨林气候,那里水果多样,似人间天堂。所以他们把个人美好的主观愿望和情感色彩投射到了上面。那天,是他们先问我,人妖的乳头是不是菠萝味儿的。我说是。然而在当时我压根就不知道菠萝是什么味道。他们从我口中得到了支持他们观点的有力论据,并且在每个场合屡屡引用我说过的和我没说过的话。就是因为我是权威。他们争来争去,囿于自己的知识和遐想自己就是不会去实践一番。此外,我还信口开河说过人妖的乳头是馒头味儿的。这就导致一伙人开始抢购馒头,变狼吞虎咽为细嚼慢咽,用舌头去舔舐,他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甘甜。我说馒头味儿使他们去抢购馒头,能够拉动经济,带动生产。但如果我说是牛屎味儿、猪屎味儿、狗屎味儿,他们就会把这些上好的有机肥料糟蹋殆尽,导致粮食减产。所以,我只能有引导性地给予答案。而对于人妖的乳头究竟是什么味道,我守口如瓶,因为在我咬住的一霎那,我把它幻想成了能够在空中画对圈的杨秋星的乳房。

其实在这些空口争论的人群当中,有一个人曾亲自实践过,那个人就是我四叔张灯彩。他说人妖和自己的乳头一个味道。人们就问他,你尝过自己的乳头吗?他哑口无言,直到几个月后,他千辛万苦地把那位和他情投意合的人妖找来后才使人们相信。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喋喋不休的人们才发现他们争论的问题其实就是婆媳问题孰对孰错的变体,这让他们立马觉得这个争论苦恼无趣。

扯了这么多,但那个表演还没有结束。进行到第四个环节,六位人妖先生解下自己的乳罩走下舞台,他们满面笑容为乡亲们分发纪念品。他们昂挺的乳房、充满挑衅意味的乳房、令她们引以为傲的乳房在人们面前展示,但没有一个人敢去触碰。大家都伸着手往后缩,腾出一丈的君子距离。大家把这种奇特的构造和中和了两种性别的美看在眼里,女人们产生了自卑,男人们也产生了自卑;男人心想幸好她们不是男的,女人心想幸好他们不是女的。

下乡销售团队表演完成后当天没有返回县城,第二天还要在这里宣传一天,于是他们一行人就住在了大队院里。他们在我们村热情地宣传,卖力地表演,但是没有卖出去一台热水器。他们听说这个村子今年卖姜赚发了后瞄准时机,最终还是来晚了一步。各家的原因都一样,钱都存到于跃江那里去了,剩下的余钱还得留着过年。

红富因为开着拖拉机出去给外村人拉砖,没能赶上表演。我四叔张灯彩在他回来之后把表演情况大肆渲染了一番。红富觉得没看很是可惜。我四叔说没关系,我们可以抱一个美女出来,单独玩玩。红富很心动。

他们两个有过在夜晚偷羊并且劫掠当晚就杀掉而不被人发现的胆识和技能,认为抢一个美女并且再把她送回去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到了晚上,他们来到大队院外,透过铁门的缝隙,看到里面白腿摇晃、人影幢幢。大队院的厕所在院外,与村小学共用。我四叔张灯彩说:“晚上睡觉前还能不尿一泡了,等着。”一会儿功夫,便有位人妖先生走了出来。他们两个跟在这位裹着棉大衣还依然性感的人妖先生身后,红富看准时机,在通往厕所的小径上套上麻袋就把他扛走了。

红富把人妖先生扛到了我家的姜窑里。我家的姜窑在修筑完毕后就加装了铁门,他们到来之前铁门早已被我四叔提前打开。而且窑里面也早就点好了蜡烛,铺好了麻袋包。这几段蜡烛不光用来照明,还用来计算时间。现在蜡烛燃烧了四分之一,可见他们的行动相当迅速。

红富气喘如牛,把人妖先生放下,撕下套在其头上的麻袋后,他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了。“真好看,”他说。我四叔一路跟在后面负责断后工作,进洞后把洞门挂上了。红富压在人妖先生身上,刚亲了几口,就觉得身下硌得慌,他下手一摸,吓得弹身就跑。我四叔刚进去不明就里,就听见红富喊着:“碰鬼了,碰鬼了!”我四叔怎么拉也拉不住。等到第二天才跟红富解釋清楚。红富说,你不早告诉我,这个福我可享不了。我四叔对他说,红富啊,灵魂才是最主要的。但那晚在红富走后,他摇着头讥笑说,这个死胖子真他妈的不懂灵魂。

我四叔走进洞去。月光如果能够照进这洞里,没准路生家的橱柜上又会多出一对白瓷裸体爱侣。在这个充满辛辣气味的夜晚,他们消耗掉了几洞的稀薄氧气,验证了人妖的乳头到底是什么味道的命题。

在春色犹浅的二月,人们就已经为新一轮的耕种做准备了。今年村里种姜的规模比去年多出来了好几倍。去年没种的家户赶趟儿,在一个冬天挖出了姜窖,又在春天与第一批种姜人步伐一致了。各家把留好的姜种从窑里拿出来,晾晒上两个中午,挑出良种,再装在纸箱里移到温室里催姜芽。温室大都是通过自己家的锅屋改造而成。把成箱的姜种放在架子上,在锅屋里烧上煤球炉,保持适当的温度就可以催出芽来。

大家只顾忙着自己的农活,做着更大的美梦,并且对秋收的丰厚收入与于跃江那里的高额分红满怀期待。然而,于跃江九十多岁的老母亲在乍暖还寒的夜晚掉下床来,在冰凉的水泥地面上冻死了。作为村子里最为年长的老人,举行葬礼那天,全村人都为她披麻戴孝。

两年前,于跃江的父亲去世时也是全村人帮衬。人越多,礼式就越烦琐,越隆重,越不同寻常。可以说,于跃江父亲的葬礼很有威严。按照本地习俗,父母去世,子女要在墓坑四角埋放山栗。从山栗的长势预兆吉凶。于是,在众人把八百斤重的松木红棺放进墓穴之前,于跃江四兄弟把早已找好的山栗放在了墓坑的四角。于跃江排行老四,大家都知道他的山栗放在东北角。

于跃江老母亲的去世意味着墓坑重启,里面的情况究竟如何,谁也不想错过。

村里人忙忙碌碌井然有序地把该走的程序满怀敬畏地走完后,团团围着爬满枯草的坟冢等着大幕拉开。于跃江兄弟四人跪在坟前,好像头顶悬着利剑。八个有年纪的大爷开始扒坟。扒坟这种事不会让年轻人碰,一是有时候太邪乎,二是没点年纪就少点资格。坟扒得很慢,兄弟四人也只能慢慢熬煎。周围的人越发往前挤,想看清里面的状况。坟一点一点被刨平了,土堆到四周,抬开压在墓穴上的四块水泥板,里面的景象让人大吃一惊。墓坑里长满了山栗的枝条,疯狂往红棺上缠绕,难解难分。人们赞许着他们兄弟四人对于他们死去的父亲的亲密感情。兄弟四人争相跑过去看看自己当年埋的山栗。众人拥挤,看着墓坑四角。其他三兄弟在角上一扯就扯到了枝条,而于跃江的东北角寸草未生。他跪下来伸手抠土,山栗早已腐烂成泥。于跃江心如死灰,被众人满含同情地抬走。对于他现出的悲态,人们权当是他老母亲去世太过悲痛所致。

谁也瞒不过的事实就是于跃江将不久于人世。他自己心里清楚,村里人也都知道。在他老母亲葬礼那天,人们满含对他的同情,觉得这样的人怎么会是这个下场,人们为即将失去一个财神爷而感到痛心疾首。

然而,到了第二天,人们转念一想,我们的钱怎么办?

这个冬天,于德明从拖拉机手跃升为体面的镇信用社职员,这让人们觉得不可思议。更为不解的是,他把他的拖拉机卖掉了,买了一辆飞鸿牌轿车。人们怀疑他哪来的那么多钱?他那辆拖拉机顶多算个废铁卖,能买几个轿车轮子?人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打算去找于跃江问问情况。然而于跃江在他老母亲去世那天就生了大病,被于德明拉到县医院去了。人们越发地着急,希望他能活着回来,给大家一个说法。

于跃江回来的那个下午,就躺在了床上,此后再也没能起来,一直到死。他的确患上了某种怪病,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体,都明白他真的将要死去。人们纠结着要不要去问,问又该怎么问?村里几乎每家都有钱在于跃江那里,或多或少,但肯定的是,第一年种姜赚钱的家户都把赚的钱投到他那里了。我母亲在家掩面哭泣着說:“这日子眼看就要熬出头了,怎么出了这种岔子。”她的话让我想起两年前筑路时,眼看就要走出石块路轮胎却被扎破的那个可怜的兔贩子。

没有哪家不因此而感到心烦,没有哪家不因此而进行着没完没了的吵架。我们家里也是一样。父亲在闷头抽烟,母亲咬着牙喘着长气,嘴里像嚼了一大口煎饼。他们在想该怎么办。后来,他们提出让我和我十六岁的姐姐拿着收据去找于跃江要钱,利息不要了,只要能把本钱拿回来就行。他们觉得他们自己出面不好看相,觉得对不住于跃江。而且,他不给大人面子,还不给这两个孩子面子吗?就这样,临出家门前,母亲反复叮嘱,千万不要弄丢了,丢了钱就要不回来了。母亲把收据放到我姐姐上衣的包里,让我姐姐好好捂着。我们就此出发。在母亲张望的视线中,我乖乖地牵着姐姐的手,可一到岭下,我就撒开欢了。我到处跑,根本忘了我出来是要干什么。我跑进了岭下的菜园,去看荷花池里的游鱼,我故意左奔右跑,让姐姐追不上我。等到我跑尽兴了,才心甘情愿地让她牵住手。她一只手捂着口袋,一只手牵着我走。等到了于跃江家门口时,她掏进口袋,发现收据不见了。我们没有进于跃江的家门,哭着返回家中。母亲听了后,急忙拉着姐姐去找。父亲在她们走后灌了一瓶白酒,把我一脚从屋里踢到院子,我侧着的半边头被我父亲用脚深深地碾在了土里。夜幕降临后,我的母亲和姐姐垂头丧气地归来。没有办法,我们只能就此放弃。之后,父亲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开始终日酗酒,长醉不醒。

第二天,村里人约着去探望于跃江,带着一些鸡蛋和小麦。顺便问一下口信,钱到底还能不能要回来。可去的人一问,于跃江只颤颤巍巍地说:

“钱……跑了。”

这让人们急疯了。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再问一遍还是这一句。钱没长腿,怎么跑了呢?于是,村子里霎时就炸开了。存在于跃江那里的钱全都泡汤了。于是,全村的人都要上门讨个说法,屋里挤得满满当当。于跃江躺在床上,不见于德明,只有他老伴在跟前伺候。人们喊着他四叔、四大爷、四爷爷、四舅、四姑父、四姥爷、财神爷、于指挥……能叫的都叫了,后来干脆人人叫爹。问:“钱呢?”回答还是那句,“不是跑了吗?”他笑着说。他只剩下烂斑皮包着的骨头,一挑子挑仨也不沉了。人们焦急万分,生怕他下一秒就咽气。于是张锄带头让大家冷静下来,和缓地说:

“爹,咱爷们儿家种个地不容易,你不种地你不知道那份苦。我就今年种了点姜挣了点钱,都放心地存到你这里了。这钱跑了,我们岂不是白白付出了吗?爹,您不知道咱爷们儿家挖姜窑的难,白天干一天活,晚上还要点着蜡烛跪在那里掏土掏到半夜。第二天还得这样,连着三个月,命剩下半条,身上没有一个地方是好的,一动就疼。爹……”说着说着,他瞥了瞥于跃江凹陷枯瘦的脸,猛然忆起那是在挖姜窑时那张挥之不去的人脸。他惊异万分,指着于跃江的脸和人们说:“脸!脸!挖姜窑时就是这张脸!”男人们挤过来端详,都点头确认,就是那张脸,那张阴魂不散的脸,那张被村民们狠狠地千刨万凿的脸。但是事已至此,就算躺在床上的不是于跃江而是厉鬼,也阻挡不了村民们讨回自己的血汗钱的决心。

人们挤在那里七嘴八舌,软磨硬泡了一段时间后,于跃江向自己的老伴招了招手,老伴走进了里间。大家以为事情会出现转机,没准儿是让他老伴去里间取钱。于是,大家伙儿静悄悄眼巴巴地等着。他老伴果然从里间里端出来了一个簸箕,上面盖着红布,大家心中又燃起希望,他们已经看到一摞摞钱把红布鼓鼓撑起的形状。他老伴把簸箕端近,张锄呲着牙荣幸地将红布掀开,里面摞的是一沓沓练功券。他在簸箕里翻了个遍,在一沓沓练功券中也翻了个遍。没有向身后的乡亲通报什么情况,一下把簸箕里的钱扬翻了,气急败坏地说:

“于跃江,你临死了还戏耍爷们儿!你孙子把我们骗过一次了,你还来这套!那一次差点把我淹死,刘浇让圪针在小腿肚子上划了十公分的口子。”他回头向乡亲们说:“乡亲们,这一簸箕钱全都是假的,于跃江耍我们!”

于跃江张嘴大笑,人们这时才看到几个小时前还满口白牙的他如今仅剩下了一颗门牙。这颗门牙连着肉不肯掉,这就让他的嘴巴张开时不是空洞的,这就让他在进行大笑时让人看到这是对他们的讥笑而不是痛苦的呻吟。这颗牙齿留下的最后意义就是为了笑话村民。于跃江笑够了,把仅剩的那颗牙齿融化在了自己的口腔之中。牙没了,他说也说不清了。人们觉得已经了无希望,这钱要不回来了。

大家只心急着闹,忘了这钱是存在了信用社。于是,希望再次燃起。张锄和张有富骑着摩托车,带着乡亲们的希望火速前往十五公里以外的镇信用社。然而,信用社说,这收据是于跃江自己签的,而且他们根本没有沂蒙春酒业366这个理财产品。这下真的让于跃江给套牢了。

于是,人们再想其他的方法。一伙人就闹到了于德明家里。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实际上,我四叔张灯彩和红富知道去于跃江那个将死之人那里要也没有用,而是直接来到了于德明这里。他们在这里惹了一肚子气,碰了一鼻子灰。他们好声好气地问,没想到于德明上来就说,他和于跃江早就断绝了父子关系。说着还拿出一张证明,签字红戳俱在。这下把他们两个给治住了。我四叔骂他不讲良心。于德明说:“这是与欺骗广大人民群众的大骗子划清界限。”别忘了,他之前还当着全村的面扬言和我爷爷划清界限,不讲良心也是他先不讲良心。我四叔心里清楚,于跃江的钱都在于德明这里,而且他还知道于德明应该把村里的钱花得差不多了。花了也得让他吐出来!张灯彩和红富在村里还没有遇到比他们还刺儿的人物。红富本来和于德明算是同行,都是开拖拉机的,谁还不知道谁啊!我四叔看软的不行,得使硬的。他从兜里掏出早就预备好的弹簧刀,叭的一下弹开,指着于德明说:“给还是不给?”于德明从裤子里掏出手机——他竟然买上了手机!他说:“你动我一下,我立马报警,连偷羊罪、强奸罪数罪并罚。”我四叔是个法盲,他知道有根红线,但他不知道他离这根红线到底有多远。他与红富之所以能够屡屡偷羊成功,也是因为村里根本没有人敢报警。就比如说,我父亲尽管是地地道道、老老实实的农民,但听到警报看到警车时仍吓得瑟瑟发抖。我四叔感到有点害怕,收回刀,说:“你等着,晚上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然后起身和红富离开,走到门口,他才想起来刚才本想说的是:“谁他妈强奸了,我和人妖先生是你情我愿!”

人們来于德明家闹,于德明就把与于跃江断绝父子关系的证明拿出来给大家看,再次表示与那个恶人早已划清了界限。他和大家说:“你们要钱无论从法律上还是道德上都与我无关,你们的钱去了哪里只有于跃江那个大骗子自己知道。”人们见状只好返回家中,继续争吵。

于德明一直在与前来讨债的村民交涉,他的老婆杨秋星和他的儿子于路生躲在卧室里哭泣不止。杨秋星不知道于德明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如果真是于跃江给的,那就太对不住村里的乡亲了,这可是他们拼了命挣来的。她不停地劝于德明把钱还给村里人,但是于德明坚持着说:“这是这些年开拖拉机赚的钱,这是买理财产品生出来的分红。”杨秋星对他说:“残酷的现实就在眼前,你醒醒吧,回头是岸。”但他不听杨秋星的劝阻,只管用钱来实现他的梦想。

村民们都在议论纷纷,猜测于德明的钱到底从何而来。他一定是拿了大家伙儿的钱去信用社走后门才有的这么体面的工作。大家觉得于德明太过恶毒,感到愤愤不平。在于跃江那里存两千的,相比于存上万的觉得庆幸了些,幸亏去年没有种姜,不然种了也是白种,累死累活成了给于德明攒钱了。而自从姜窑坍塌后犯痴呆的于大娘在村里怨声载道之时恢复了正常,她现在觉得她家姜窑塌了是老天有眼,就算塌了也不能便宜了于德明那个王八羔子。只有她们家没有在于德明那里存钱,而且还得到了于跃江父子的礼物。

村民们气得难以入睡,天未亮就起来挑粪。人们把粪挑到岭下,正要往菜园子走,远远看到于德明家的平房又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改道,纷纷向于德明家挑去。大家围着他家干净的水泥墙开始往上头泼粪,泼完就悄悄地走了,谁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讨债无望,村民们觉得生活茫然,总想找点事干。一部分人想放弃讨债的希望;一部分人心里已经释然了;一部分人在家里在路上在于德明家门口谩骂;一部分人想着该怎么报复于德明。突如其来的噩耗,迫使大家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张锄失手把他儿子一斧子劈死了,所以人们今天要帮忙给他儿子下葬。村里人相传的是,张锄的儿子急着娶媳妇去找他爹要钱,而张锄本来就闷气,自己辛苦为自己儿子挣的钱成了给于跃江儿子挣的了。他儿子追着要,怎么着今天也得拿出来。张锄拿不出来,他儿子就说他把钱存到于跃江那里真是个蠢货。于是两人争吵起来,由争吵到动手,谁料张锄一斧子劈中了儿子的脑门。大家去看张锄的时候,他已神志不清。但谁也不会再拿谁家说笑了,谁也不再同情谁,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绝望悲伤。

张锄的儿子下葬后的那天晚上,张灯彩和红富决定去杀于德明。他们怀着难以遏制的愤怒和替天行道的豪情,一人拿着一把弹簧刀出发了。

来到于德明家门前,发现铁门大敞,院子里满是被遗弃的“破烂”。他们感到奇怪。屋里亮着灯,灯光耀射在门前的红玻璃碎渣上,闪着耀眼的光辉。他们踏着红玻璃碎渣冲了进去,看到客厅一片狼藉。他们掏出刀,弹开,伸在前面,踩着白瓷碎片搜索各个房间。搜索时,先用声音来试探。张灯彩喊:“于德明,出来受死!”见没动静,红富就甩着肚皮把门撞开,然后呜呜呀呀在黑暗中乱杀一气。就这样,他们一间一间地喊着:“王八蛋,出来受死!”然后撞开一间又一间沉默的门。屡屡扑空后,他们在亮堂的卧室里发现了披头散发的杨秋星。她光着脚伏在床畔。红富问:

“于德明呢?”

杨秋星抬起头,看到了冲着她的两把刀和一胖一瘦的两个男人,她无所畏惧。她说:

“带着我儿子跑了。”

“跑哪儿了?”红富问。

“不知道。他在外面又有了一窝,用不着我了。”杨秋星淡淡地说。

“竟然让于德明这个王八蛋跑了。” 张灯彩叹着气说,“走吧红富,咱们回去。”

“欠我们那么多钱,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红富给张灯彩使了个眼色,“怎么也得赚回来一点。”

“算了算了。”说完张灯彩走到客厅,坐在撕得破烂的沙发上,寻视还有没有值钱的物件。他听到红富把卧室的门从里面关上了。

红富把杨秋星抱到床上。她无声无息,任由红富摆弄。随后红富把杨秋星的屁股抬了起来,扒光了她的裤子。红富拉风箱似的喘息着说:“他妈的,你儿子满村地吆喝我的鸡鸡是个蛹,今天就让你看看是不是个蛹。”他把自己的肚皮摊在杨秋星的屁股上,双手在底下磨蹭了半天,急得搔头抓耳就是弄不进去。趴着的杨秋星突然笑了起来,说:

“你还不如来走秀的那几个人妖。”

不知道自己几尺几寸却急于想证明自己的红富气得恼羞成怒,他嘶吼了一声,然后用肚皮在杨秋星的屁股上狠抽了一下,提上裤子和张灯彩走了。

第二天,人们推开房门,看到血红的太阳,听到村里的狗密密匝匝的狂吠,闻到栗花的清香,眼前出现了幻景。人们大概知道这是由于人死而引起的自然突变,于是纷纷走出来,走向热闹的草垛,寻找死者的头颅,同时辨认那些支离破碎的肉体。人们唏嘘不已,不知道是谁竟落得如此下场。后来是我告诉大家,那是路生的妈妈——杨秋星。

到了下午,匆匆赶来的杨秋星的父亲拿着猎枪将村里的野狗和山里的老鹰赶尽杀绝。沂蒙山最后一只老鷹在山崖的洞口即将腾飞时,被在崖下等待已久的杨父一举击落。后来他将杨秋星的碎尸收拾起来,连同死掉的野狗和老鹰,都带回了他的村庄。

几天无人问津的于跃江,在杨秋星死后或者说在于德明毫发无损地逃离村子后就放心地化成了骷髅。人们凑钱为他安葬,然后将一切罪过都归结到了于德明身上。于大爷安慰乡亲们,说:“把收据保存好,等死了以后去那个世界再找于跃江要嘛,跑不了他的。”这时轮到乡亲们的脸上挂着苦笑了,都说:“好,留着,死了再要。”好在我父亲醉在家中,不然他听了于大爷的话一定会立马让我去那个世界报到。不论如何,人们都不会让此事误了春耕,因为还有金黄的秋天值得翘首以盼。

在于跃江下葬那天,人们看到于德明远远地跪在地坝上抱头痛哭。于大爷拄着铁锨对他喊:

“兄弟,过来给你爹磕个头吧。”

于德明远远地磕了几个头,起身走了。

于是人们在想,要不要在于跃江的墓穴里放一枚代表于德明的干瘪山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