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短篇小说)

2022-02-11 08:18顾迪
椰城 2022年1期
关键词:卡洛琳娜艾伦

顾迪

珊清费了好大劲才把沾满雪渣的靴子脱下来,踢到了一边。一阵风把门冷冷地闭上。

屋内几乎和室外一样的温度,暖气又坏了。她脱了外套,搓了搓胳膊,进房间找东西。

小腹坠坠地痛,她反复咬着嘴唇,额头上一层细细的汗。马桶里氤开的黑红色逐渐变浅,消失,又干净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对不起亲爱的……我现在在路上堵车,大概过两个小时。”珊清挂掉电话,瞟了一眼挂钟。三点半了,是时候去接孩子们放学了。

新买的香薰蜡烛洁白而又粗壮,隔着包装盒散发出淡淡的香气。珊清把它拿到卧室,床头柜上的相框里是她和丈夫的新婚照。那天阳光出奇灿烂,照片上的二人都笑得很开心——当时一定没有想到笑得太夸张会长皱纹。她下意识放松即将挤上眼角的肌肉,在照片旁摆好香薰。

迎面的风尖利地叫嚣着抽着珊清的脸,她迅速爬进了车里。天色阴郁,积云不散,车在公路上缓慢地行驶着,窗外大片雪原沉默无垠。“最近出台的政策表明,禁止妇女堕胎的法令即将实施……这意味着女性的权利进一步受到危害……波兰的女性生存现状十分堪忧……”电台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地宣读着。她有些心烦意乱,“啪”地关掉了电台。

“妈妈!妈妈!”艾伦一路大叫着从人群里老远地冲过来,灰色的毛线帽歪在一边。陆陆续续进幼儿园接孩子的父母纷纷为这个冒失的小鬼让开路来。珊清皱了皱眉,微微张开双臂准备承受着迎面而来的撞击。艾伦在她怀里抬起红扑扑的脸,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弟弟呢?”“在B教室,我们去找他吧。”艾伦塞进珊清手心的手仿佛是一小颗火热的心脏在跳动。

远远的,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角落里。“弗莱迪。”珊清叫了一声,他嗖地站起来,转过头,柔软的黑发下一副铁青的脸,眉毛使劲往中间挤着。“非常抱歉!珊清女士……事情是这样的,弗莱迪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和同学分享……”珊清点了点头,向弗莱迪走去。他的小手钻进她的手里,像一条冰凉的小蛇。

珊清从镜子里不时观察着小儿子的脸色。他的眼睛像她,如一颗圆润的杏仁,而艾伦则完整地继承了丈夫的五官和肤色。弗莱迪天生有着忧郁的气质,可能因为出生的时候闷了太久,费了好大功夫才钻出头来吧,总是愁眉不展,沉默寡言。她可不想把医疗事故的罪过怪在他的头上,天知道弗莱迪降生的那段时间她多么快乐,他完完全全是她和丈夫爱情的结晶。正是这个原因,珊清格外在意他。弗莱迪只有在玩玩具的时候才会显得很兴奋,他最喜欢气球,但气球总是会从他手里飞走,而他就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气球飘飘忽忽地越飞越远,那神情让她感觉有人扼住她喉咙似的。珊清尝试告訴他好几次不可以把气球带出门,他用浅蓝色的眼睛望着珊清,不摇头也不点头。她有时候真想知道这孩子在想什么。

修理工打来电话,说家里没有人。珊清恳请对方再等十分钟,忽然一团白光嗖地一下从马路上越过,她一时反应不及,“哐”的一声撞到了路边的木桩上。

漫长的寂静。

“弗莱迪!弗莱迪!”她挣扎着醒了过来,不顾额头和手肘传来的疼痛,忙扭回头冲后座大喊。“他没事,妈妈。”艾伦的声音有些颤抖,弗莱迪好好地坐在斜后方。她把身子又拧了几度,望见缩在角落里的艾伦,紧紧地抓着安全带,眼角已经有了泪花。

“女士,您没事吧?”车窗叩响,不知道是谁热心报了警。“没事,我很好。没有人受伤。”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摇下车窗。“……”警察嘴唇蠕动着,声音却如同隔了一堵厚墙,什么都听不清。她摸了摸耳朵,助听器掉了。“请等一下,我需要找一下我的……”该死,那小小的玩意撞了一下完全不知道掉在哪里。手机突然震动着尖叫起来。“非常抱歉!我们很好,可以离开了吗?”她用力捋了把头发,尽量让神色自然,掉转脸向着警察,一边暗暗启动汽车。不,从警察嘴唇上她只读懂了这个字,脚下用力踩了把油门,谢天谢地,车还是好的。

房前有人影,珊清放慢车速,认出是邻居太太和她的双胞胎们,但没有修理工的踪影。邻居太太姓王,丈夫也姓王,生了一对双胞胎也都姓王。王太太得知隔壁住了中国女人,便常常带孩子来交好,但珊清不喜欢。“我以为都是中国人,肯定会好相处。”丈夫第一次听到珊清的抱怨很惊讶。“同一个国籍,不代表同一类人。”她冷冷地回道。相比王太太,她反而和卡洛琳娜感情甚笃,后者在她留学时相识,小她五岁,活泼靓丽,一头松松卷卷的金发。卡洛琳娜比她幸运,继续在大学深造,近期又独身去巴黎访问。是卡洛琳娜见证了珊清和托马什的爱情,挽着珊清的手臂,见证她步入婚姻的殿堂。这一个月她们都是电邮联系,值得开心的是,下个月她就会回到波兰。王太太又没有牵狗绳,那只半人高的、杂交的斑点狗半坐在地,毫无善意。她不得不下了车,车的左前部被刮掉一大块漆,大灯处轻微凹陷。珊清的耳朵里嗡嗡的,她把孩子抱下车,邻居太太等候良久似的迎上来,大惊小怪的表情,她听不清。快速开合的嘴,她听不清。一手一个为她添光加冕的双胞胎,她听不清。那只斑点狗撅起屁股,在车旁边拉了一泡屎。“对不起!妈妈她耳朵不好!”艾伦被拉进房屋时,好心地对邻居大叫了一声——这次她听清了。

托马什天黑透才到家。他解释说汽车厂关门了,绕了一圈后不得不回来,明天再送去维修。他拿出从车座缝隙里找出的助听器。“以后开车要专心一点。”

“那白光是突然从路边窜出来的,我想可能是狐狸或者别的什么动物。”

“专心一点。车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还有艾伦,还有你的宝贝弗莱迪。暖气什么时候坏的?一整天也没人修。”

艾伦像个战后英雄一样兴高采烈地讲述着傍晚的遭遇:“我的头猛地往前冲,快撞到前座的靠背上时,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头。虽然太痛了,但是我忍住没有哭,男子汉必须要坚强,并且要照顾好他的家人。”托马什用他的大手赞许地拍了拍儿子的背,朝向珊清的半边脸泡在阴影里。

水声稀稀拉拉地响起,珊清裹着浴袍,关了灯,点燃床头的香薰。偌大的黑暗里,烛焰从一个蜷缩的星点舒展、耸立成耀耀的火苗,淡淡的松木香弥散开,温暖而包藏,放松每一寸神经。“你希望做爱的时候给他什么感觉,就买什么味道的香薰。独特的气味就是你独特的印记。”她想起卡洛琳娜的话,卡洛琳娜说这话的神情比她有信心多了。烛光在袒露的胸脯上跳跃,映出微微下垂、松软的乳。珊清从背后环住丈夫。“有点累今天。”丈夫发丝中混合着难言的味道,兰花的香气和女人下体的味道。

她开始细细地掐他的脖颈,以极大的耐心掐出一朵朵红斑。房间里香味渐渐浓郁,她想象他在闷湿的森林跋涉许久,寻到可以歇脚的干燥木头堆,陈年的木头舒适而可靠。“好吧。”他翻过身,珊清从抽屉里拿出皮带。

皮质香冲击着松木香,抵抗,交融,升华,令人欲罢不能。“这是新准备的道具吗?贱货。”托马什喘着气的声音粗厚嘶哑。“可以试试吗?”半是求饶半是讨好的口吻,她闭上眼想要摇头,滚圆的香薰蜡烛颤颤巍巍地流泪了,啪嗒。她觉得脊椎中央的一块骨头被熔化了。

手腕处的红肿隐隐作痛,珊清悄无声息地抽走垫在身下的灰色大毛巾。浴室瓷砖地上冲刷出大片的红浆,逐渐变浅,消失,又恢复了洁白。再次躺下的时候。她轻轻地说:“邻居的狗总在家门口拉屎,你明天应该去警告一下,我不想再在院子里看到那个女人了,还有她的双胞胎儿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划了我们家的车。”

托马什含糊地应了一声。

香薰依旧洁白、粗壮,迷人的香气清淡了些。她猛吹一口气,烛焰晃了晃,熄灭了。

波兰的冬天漫长而清冽,空气中灌满林木被雪融洗后的气息。周日是弗莱迪的八岁生日,还好艾伦的生日已经过完了,但珊清还是会顺带给他买礼物,每年兄弟俩都可以得到两份生日礼物。

周五商场人流如潮,“跟紧我,不要乱跑。”她再三叮嘱,艾伦乖乖牵住她的衣角,弗莱迪还是面无表情,由着母亲把他冰凉的小手攥紧在手心。他们上到三楼的儿童玩具商店,在琳琅满目的玩具里,艾伦很快挑选了一套心仪已久的坦克模型,二百兹罗提。珊清俯下身问弗莱迪:“你也想要个坦克吗?还是别的什么?”弗莱迪摇摇头。艾伦踮着脚想够货架上的玩具枪,“艾伦,过来!”他嘟着嘴,看一眼她,再盯住枪,眼里充满了渴望。“这个玩具枪新上市,卖得很好,孩子们都喜欢,加三百就可以了,女士。”服务员年轻貌美,温柔的笑脸让人无法拒绝。“就要这个坦克,谢谢。”她在十岁的时候可没有这么贪心——总是想要更新更好的东西。艾伦悻悻地拖着步子朝门口走过来,服务员给珊清找零,仍然挂着微笑,笑里有些微妙的东西,她已经习惯了,毕竟这个东欧小城几乎看不到五官扁平的亚洲人。“再见。”“再见,真是个乖孩子。”艾伦很受用地点点头,瞟了瞟高高的货架上的玩具枪,大义凛然地迈开了步子。

弗莱迪似乎看不到那些动漫模型、乐高积木、文具盒,路过的时候目不斜視,去年的生日礼物是一套玩具铲,崭新地躺了一个月之后艾伦拿去挖沙被海浪冲走了。珊清不是不想给弗莱迪买气球,只是希望有什么东西能真正让他感兴趣,能留存在生活中持久一些,而不是气球,气球,气球,要么从他手里飞走,要么缓慢泄气瘪掉。

快到二楼精品店的时候,弗莱迪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嗨,你好吗?小家伙们?珊清女士,很抱歉!最后一只气球刚刚才卖完,不过我们周末会进货的。”店主直起腰,和蔼地说道。弗莱迪松开了珊清的手,似乎被店里花花绿绿的指甲剪刀吸引了注意力,小巧的指甲剪堆在一起,反射出冰凉的银色金属光泽,压板中间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图案。弗莱迪一个一个地翻检着,珊清耐心地等待着,心里有团莫名的火焰在悄悄舒展,壮大。“家里有指甲剪,你想要旁边的熊猫玩偶吗?”

“好吧,就要这个指甲剪。”珊清抱歉地说道,捏着弗莱迪最后选中的指甲剪,压板中间是一块劣质的红色玻璃,两个兹罗提。她想再去童装店看看,给弗莱迪买个帽子之类的。

童装店分好几个区,艾伦东张西望,一会抓起一件衣服比在身上,很快脚步故意踱得很重,跳来跳去。“你自己去玩一会也行,在结账台等我。”艾伦瞬间不见踪影。弗莱迪一手牵着珊清,一手把玩着手里小小的指甲剪,神情专注而着迷。她真希望知道指甲剪有什么奥秘。

“艾伦!艾伦!”付完款,珊清叫了两声,艾伦没有出现。店里的几个顾客抬起头,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她。门口刚进来一对夫妇抱着孩子说说笑笑,不经意撞了一下她的肩膀,枯黄发梢拍打在脸上,轻微的刺痛。

珊清牵着弗莱迪走出店门,乘坐扶手电梯下楼,人声嘈杂,她闻到心里的焦糊味。那团小小的火焰越涨越高,烧得她灼热又痛快,或许这里暖气太足了,她有些头晕,得赶快逃离这个地方。快出商场时她猛地记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买了一捆细长的白色蜡烛。

清冽的空气袭来,火苗一下子被拍熄。珊清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她的手停在发动机钥匙上,轻微发颤。

“妈妈,我们不要艾伦了吗?”

后视镜里弗莱迪的眼睛圆圆的、浅浅的,沉静的蓝。如果你的眼睛也是褐色的就好了,她默念道。

“我只是忘记了。”

托马什打电话说今天又堵车了,到家的时候天黑透了。艾伦什么都没说,他抱着玩具枪和坦克在家里冲来冲去,仿佛一个得胜将军。珊清默不作声地把热了又热的晚饭倒进了垃圾桶。

周五的晚上,他总是会累。珊清望着他宽厚的背,烛光下影影绰绰的合照。她为了这个男人留在异国他乡,度过两年的漫长冬天。香薰的魔力也失效了,她没有提起藏在抽屉里的蜡烛。

淡淡的松木香弥散开,她想到原木粗砺坚实的纹路,想到火舌百般舔吻仍不易燃的木心,进而想到漫长燃烧后的炭、残喘的星火,摧枯拉朽。

托马什翻了个身,“怎么还不睡?”他习惯性地揽过她的肩,在额头落下干燥的吻。她闻到身边这个男人头发上若有若无的兰花香和女人的体味。

香薰凹进去拳心那么大一块,烛泪上漂浮着黑絮。她轻轻地吹灭了蜡烛。

客厅里墙上Happy Birthday的字样闪着金色光泽,太妃糖和巧克力装在盘子里,系着缎粉色带子的礼物,角落里还有个小笼子,里面趴着一只肥胖的白兔子,初来乍到的它两只耳服服帖帖地顺着,十分安详。

珊清反复叮嘱托马什记得给弗莱迪买气球。“白色的,对。他最喜欢白色的。”挂了电话,她去兴趣班接艾伦和弗莱迪回家。

“天呐!是兔子!”艾伦几乎像溜溜球一样嗞溜滑到了笼子前,珊清帮弗莱迪脱去外套。“妈妈,我可以把它放出来吗?”“当然,但是我觉得……”艾伦已经把兔子从笼子里拎了出来,兔子四只脚悬了空,吓得一动不動。弗莱迪表现得没什么兴趣,他挪着小步子走到大落地窗前,坐下对着外面的雪原发呆。珊清看了一眼钟,五点了,要开始准备晚饭了。

锅里的热气呼到她脸上,有些痒痒的。她盯着锅里的食物,自己就像那块被锅底泛起的热泡挤来挤去的芹菜,起初还鲜明而坚硬地存在着,慢慢就变软,滑进锅底,被淹没,看不见。生活慢条斯理地焖住她,她越来越老了,已经丧失了两年前刚入锅时的清香、凛冽。

一切其实都跟从前一样。丈夫每天准时上班,一起用餐,带孩子去看足球赛。除了偶尔下班不再准时,堵车两个小时,每次都是两个小时。他每晚落在额头的吻又是那么温柔。“在波兰的女人要愈发独立。”卡洛琳娜语重心长的劝导就像电台里说的一样,卡洛琳娜甚至借了珊清一笔钱,“必要的时候你可以离开。”“可是孩子怎么办?”卡洛琳娜的眼睛骨碌一转,“我不知道,我没有孩子。但是我想孩子也不会阻拦我什么。”珊清真希望她能给她多一点勇气和力量,她知道今晚卡洛琳娜从巴黎回来后第一个就会来见她。“亲爱的珊清,你不是没有努力过。”好友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她心里又挠了一道。

咕嘟咕嘟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她手忙脚乱地关火,端锅,刚碰到就猛地一缩,迅速把手放在耳垂上。她摸到自己的助听器,而艾伦此刻的叫喊声恰好清晰地传来。“妈妈!妈妈!兔子不见了!”一团白色的影子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刹那间,她错觉是前几天路上偶遇的那只狐狸,白毛在凛冽的风中抖动,身形修长,沐浴着灿然的光芒,飞快地跨越马路,一闪而过。“在沙发下,艾伦,你不到处追着它的话它会自己出来的。”“在哪里啊妈妈?妈妈!”她猛地拽下了助听器,瞬间感觉自己被玻璃罩盖住,清静多了。

门铃大作,一颗爆炸的红色卷毛头探了进来,扑面而来的浓烈香水味,是邻居王太太。两周不见,珊清真的以为她不会再来了。那两个双胞胎高声问好之后就扑向了刚刚从沙发下面探出个脑袋的兔子,客厅里展开了男孩们最喜欢的追逐战。王太太今天的造型很有存在感,那条撑在她身上的深绿色裙子像只吸饱水的蘑菇。珊清重新回到厨房,王太太凑了过来,她不得不转过身重新戴上助听器,放下头发。王太太倚在台边,用饱含感情的语调,像是朗诵诗歌一样向她滔滔不绝地倾诉着。他们一家去扎科帕内滑雪度假,两个儿子都学得非常快,真是天赋异禀,是老天赐给她的一对黄金双胞胎。丈夫也非常爱她,怕她在家太无聊还为她报名古典音乐课。珊清不时地点点头,“哦,是吗?”“那可真不错。”王太太显得很满意。当然了,她对一切都很满意。她总是对生活充满热情,热衷于家庭生活的点点滴滴,即使是抱怨,也是带着“这也是幸福的一点小麻烦”的语气。五点半,丈夫应该到家了,珊清擦了擦手打了电话。漫长的嘟声,那头没有接通。

“他还没到家吗?周末可能堵车吧!”王太太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我上周回来的……那个周六下午你在家吗?”珊清迟疑了几秒钟,摇了摇头。她去医院了。王太太眉毛动了动,刚要开口,珊清却转过身去。外面一阵响动,她抬头,从窗口看到丈夫的车缓慢地倒进了车库,随后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丈夫,还有一个是卡洛琳娜。他们有说有笑的,几乎都快叠在一起了。“亲爱的,我回来了!”艾伦一听爸爸的声音就冲到门口,丈夫一把把他举了起来。“珊清!”卡洛琳娜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来不及细想就被裹挟,卡洛琳娜身上有一股浓郁的兰花香。她松开拥抱,面前的女人金发披肩,深蓝色的紧身上衣勾勒出完美的曲线,微笑着望着屋内的人。“我在商场买礼物,恰好遇到了卡洛琳娜,就顺路带她一起回来。”丈夫放下艾伦,淡淡地说,并不看珊清。“瞧我给这些宝贝们买了什么。”“飞机!我最喜欢飞机!”艾伦已经举着模型叫开了。弗莱迪此时不声不响地走了过来。“今天怎么样,我的小宝贝?”他没有答话,从父亲手里接过了那只白色的气球。珊清看着他小小的身影捏着硕大的气球,想叫住他,又忍住了。

晚饭相当丰盛,但是吃得相当潦草。孩子们只对铺着厚厚一层巧克力的蛋糕感兴趣,王太太和卡洛琳娜只热衷于高声谈笑,珊清得时刻注意着孩子。托马什不时插两句话,适时地与众人一起大笑。饭后,珊清走到落地窗前。外面是阒然无声的原野,浸在浓重的黑暗里。她又想起接孩子回家时看到的白狐狸,总感觉那时候它扭过头看了她一眼。那天过后,事情变得越来越糟。她拉上了窗帘。

丈夫和卡洛琳娜去阳台抽烟,客厅里闹哄哄的。孩子们的脸上已经糊上了蛋糕,王太太手忙脚乱地追着小儿子给他擦脸。大儿子正在和艾伦逗弄那只无辜的兔子,他们把它围住,并且用一根彩带把它的耳朵绑了起来,兔子红红的眼珠一动不动,它可能想跑,但是没地方跑。弗莱迪有些焦躁地牵着气球在客厅踱着步。“弟弟,过来看看这只兔子!”艾伦叫着,拉过弗莱迪。弗莱迪被哥哥粗暴地拽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他的气球。王太太的大儿子这时一把把气球夺了过来,笑嘻嘻的,把气球的气给放了。弗莱迪坐着不动。他呆呆地望着那一摊瘪了的白气球。艾伦嗖地站起身来,头上的生日皇冠歪在一旁,他举起了拳头。珊清高声叫着住手,但艾伦已经被结结实实地压在地上了。“你们在干什么?都疯了吗?”王太太刚刚收拾好一边的残局,尖叫着奔过来。珊清轻轻抚摸着弗莱迪的脸,“妈妈给你吹好,很快,现在就给你吹。”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冷冷地看着她,她的心都快碎了。“我的天啊!”丈夫沉稳的脚步比卡洛琳娜惊恐的叫声先一步抵达战场。他一把拉开了争斗的孩子们,抱起了哭哭啼啼的艾伦。他气冲冲地瞪了珊清一眼,似乎能把她一眼瞪穿似的。“你用嘴吹不如试试用这个。”卡洛琳娜从珊清嘴里接过气球,套上了吸尘器管子的一头,眼神里充满了奇异的光彩,来自好友最大的鼓励与勇气。珊清接过吸尘器。气球在迅速胀大。艾伦在丈夫宽大的手掌下抽泣着,眼睛肿得发亮。王太太斥责着大儿子,他不断甩开她的手。小儿子突然将奶油糊在弗莱迪的头上,疯狂地大笑起来。卡洛琳娜跑去了卫生间,拿来毛巾递给弗莱迪,拉开王太太和她的儿子,金色的长发最终停留在丈夫身旁。丈夫不再看珊清,卡洛琳娜的手藏在他的袖口后。五颜六色的彩带被扯得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兔子跳来跳去。摔在地上的奶油。叫骂声、抽泣声、笑声、轰鸣声,像无数根针扎进珊清的耳膜。她感觉自己在颤抖。气球被撑得越来越薄,此刻还在呻吟着继续膨胀。她觉得仿佛被飞速充塞的是她。“要炸了!”不知道谁叫了一声。弗莱迪的眼睛突然瞪大,露出惊恐的神色,他手里抓着镶嵌着血红色玻璃的指甲剪。那只白兔子疯狂地四处冲突着,猛地一下撞上了墙角。珊清把头套进了气球里。

一切都听不见了。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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