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六盘山》为何被误读

2022-02-27 19:50胡为雄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风尘六盘山清平乐

胡为雄

(中共中央党校 哲学教研部,北京 100193)

诵读毛泽东的《清平乐·六盘山》词,我们的头脑中会涌现一幅如画风景:天高云淡,风展红旗……然而,这种景象在现场根本不存在,它完全是毛泽东组合长征途中所得的现实素材,以浪漫主义手法,运用形象思维与诗意想象重构的一组诗意画,属于一种巧妙的虚构。那我们误读了《清平乐·六盘山》吗?从字面上,从毛泽东的这首壮丽词本身来说,绝对没有误读。但是,对照毛泽东率红军越过六盘山那天的真实景象,我们又是绝对误读了——只读到诗人一个想象的空间,而难以真正达到诗人的意境。毛泽东的高超艺术手法能遮蔽我们的眼睛,让我们完全看不到当日真实的六盘山。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也让我们处于两难境地。要从这种两难中跳出来,我们必须解蔽,必须回归历史现场,还原毛泽东诗兴的萌生与词的创作过程。只有情景还原,我们才能把握《清平乐·六盘山》这首名词的超现实的奇特想象,才能体味一位马背英雄独有的心雄万夫的诗家意气。

笔者以前在未还原历史真实的基础上解读此词,难以避免地发生过重大偏差,不仅误以为《六盘山》是毛泽东1935 年10 月7 日过六盘山时创作,更把他率红军将士在后有追兵、前有阻敌的险恶境况中过山误读为一次诗意的旅行,真的以为毛泽东与一众行人过山时边走边观赏山色风光,杂以说古道今,还坐下来休息;当时秋高气爽,大雁南飞,云淡风轻,盘山道上行军人打着红旗,一派战地风光!毛泽东此时诗兴顿生,满怀豪情地唱出一首长征歌谣。我根本没能领会,诗人在所填的词中创造了一种与严峻现实完全不同——包括与自然景物截然不同的整体意象。

近期我重读一些红军长征过六盘山的资料,联想毛泽东非凡的构思意象,更加觉得《清平乐·六盘山》词的美妙绝伦。显然,要真正进入《六盘山》词所塑造的艺术境界,就要从历史的真实入手,了解六盘山与《六盘山》词的关系。毛泽东以六盘山为题填词,肯定是在过六盘山时产生了诗意想象,没有这一经历不会有这首词。而《清平乐·六盘山》的艺术主题,是毛泽东以胜利者的姿态来抒发红军突破敌军围追堵截、越过长征路上最后一座高山、将要到达陕北革命根据地时的意气,现实目的是鼓舞士气,以在新的革命根据地大展身手、奋发图强,以最后战胜强敌,展示了一种夺人之气。为了消解对该词的误读,本文从还原毛泽东率领红军在1935 年10 月7 日过六盘山的现实入手,梳理《清平乐·六盘山》之诗意的产生与作品完成的大致时间,最后在领略诗人的精巧意象与高超的艺术手法中感触词的主题。

一、毛泽东过六盘山的10 月7 日与《六盘山》

从字面上读,我们因《六盘山》词而感触到一种如诗如画的美景,更可领略一种英勇无畏,克敌制胜的奋斗精神。该词在当时不仅对红军将士有巨大的鼓舞作用,也在文学艺术上陶冶人的性情。

然而,过六盘山只是红军一年长征的战争生活中的紧张一天。1935 年9 月18 日,毛泽东率红一方面军将士越雪山、过草地后,突破天险腊子口,抵达甘肃省宕昌县哈达铺,9 月23 日继续北上。9月26 日,蒋介石即在西安成立西北“剿共”总司令部,自任总司令,命陕西、甘肃、宁夏、青海四省军队进行“剿共”作战。红军则日夜兼程,利用敌军部署上的空隙穿越其封锁线,渡渭河,越西兰公路,于1935 年10 月5 日晨抵六盘山麓、进入单家集。10月6 日拂晓,毛泽东等率军离去不久,单家集就遭敌军飞机轰炸、投掷了七颗炸弹,爆炸地点距毛泽东住的厢房不足3 米。地面敌军更是尾随而追。7日凌晨,毛泽东率军摆脱敌军纠缠向六盘山急进上山,下山时又发生了战斗,下山后几乎每天都有战事。在这样的战争大环境中,可以想象毛泽东与红军将士怀着怎样的心情越过六盘山。

根据相关的长征回忆资料,10 月7 日真实的六盘山谈不上诗情画意。毛泽东与众红军将士上午上六盘山时天正下雨。并且,毛泽东还忙着照顾身患疟疾的警卫员陈昌奉,下午是否还下雨未见记载,但毛泽东下午亲自在指挥红军作战歼敌,甚是繁忙。

现在来看看当年毛泽东的警卫员陈昌奉在《跟随毛主席长征》中的如实描写:“出发时,天上就布满了乌云,冷风一个劲地吹,不一会儿又下起雨来。可是这一切都不能减弱我们翻过六盘山的决心,虽然来到山下时我们的衣服全淋湿了,但大家的劲头仍是很足的。”“六盘山虽然不能和我们爬过的雪山相比,但站在山下仰望,也挺险要的。山上小路崎岖,刚上山时,还有小树可以攀登,快到山顶时,树也没有了,只有一些枯死的小草,因此走起来非常困难。我由于爬雪山过草地时染上了疟疾,身体很虚弱,六盘山一上一下六十里,路又不好走,爬到半山腰就气喘得不行;心也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怦怦直跳,虚汗一身紧接一身向外冒。主席很快便发现了我这种情形,因此每当走到难走的地方,他都伸出那有力的大手,把我拉上去。快到山顶时,我是一步也挪不动了。”[1]65

接着,陈昌奉回忆自己栽倒在地上,昏昏迷迷地觉得有两只大手把他抱住,又听到主席那慈祥的声音像是对小曾说,快叫钟福昌拿药来,他的疟疾又犯了。吃了药之后,陈昌奉渐渐清醒过来了,看是主席在扶着他,小曾、钟福昌同志都站在周围,心里很难过。他为了不连累主席,便说:主席,你先走吧,我休息一会就走!然而,主席坚持说“不行”,“‘这里空气稀薄又直下雨,不能在这里休息,无论如何要坚持翻过这座山!’说着和小曾架着我就走。”[1]65-66毛主席见陈昌奉浑身上下抖个不停,就脱下大衣给陈穿上,“主席站在雨中,秋风吹动着他那单薄的灰色军衣”[1]66。由于毛主席的“爱护和鼓励”,“傍晚的时候,我们终于翻过了六盘山,来到山下”。[1]68

从此情况看,上午上六盘山,毛泽东把不少精力用来照顾陈昌奉。不排除毛泽东还做些其他事情,但下雨时他可能不会刻意去赏景。

那下午毛泽东是怎样指挥战斗的呢?据当年任中央红军陕甘支队四大队队长杨成武回忆:“十月七日下午两点,我们的队伍正向六盘山进发,通信员策马奔来,迫不及待地在马上报告说:‘队长、政委,纵队首长请你们马上到前面山上去!’我与王开湘同志立即跳上战马,快速向前,越过一个山坡,只见纵队首长站在那里,聂政委手里拄着一根棍子,凝视着前方;聂政委左边站着的是林彪;左参谋长正举着望远镜在细细观察。啊,再一看,毛主席也站在山坡上,昂首远望,他穿着一件蓝布长袍子,连日奔波疲劳,脸庞显得消瘦多了。他手里握着一根细细的棍子,在空中点着说什么。他的旁边站着一大队大队长杨得志同志、政委肖华同志、五大队大队长张春山同志和政委赖传珠同志。”“我们知道,自从离开哈达铺以来,毛主席和我们纵队首长一起,总是带着一、四、五这三个大队走在前面,每天的行军、作战、宿营都是毛主席和纵队首长亲自指挥的。”[2]282-283

杨成武与王开湘同志下马敬礼报告后,毛主席回过头来笑笑,又指着远方说:“隘口下边有个村子叫青石嘴”,“那里驻扎着敌人东北军骑兵第七师的一个团”,“要消灭这股敌人,不然它拦着我们的去路”。[2]282说着,毛主席转过身来,从警卫员手里接过两块饼子,边把它分成几块当午饭吃。“我们每人从毛主席手里接过一小块,而且都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毛主席一边嚼着饼子,一边说:‘一定要消灭它们,搬开拦路石,一大队、五大队左右迂回,记住,一定要迂回,由四大队直接冲锋!”同时,“毛主席从警卫员手中接过水壶,拧开壶盖,倒了点水在壶盖里,递给我们,说:‘你们每个人喝一口吧,喝完了,就去打!’‘是!’我们接过壶盖,仰起脖子,将盖子里的水一饮而尽。”[2]284并且,毛主席痛快地说:“我在这里看着你们打!”[2]284红军将士受命后,“战斗不到半个小时,我们三个大队胜利会合了”,“战斗结束以后,刚打扫完战场,军委就指示我们大队前进二十里宿营,并命令我们明天向环县方向前进”。[2]285-286可惜,杨成武饥肠辘辘要打仗,没有提及下雨与否。

陈昌奉、杨成武这两位亲历者的回忆,大致让我们了解到毛泽东与红军将士过山的一些情形:上山时天下着雨,没有天高云淡的美景,毛泽东也无时间望断南飞雁,陈昌奉的病患牵扯着他,他尽可能照顾。下午呢,他忙着指挥打仗。打完仗后也许会随地略作休息或顺便观望赏景亦未可知,但工作是紧张的,至少他致电彭雪枫等四人:“明日须以急行军通过镇原、固原间大道”,“向环县进”。[3]478毛泽东的指挥与决断,维系着仅剩7000余人的军队的生死存亡。可见,词的浪漫与六盘山的残酷现实是极不相符的,诗人能超出残酷现实之上,出人意外地描绘一幅绚丽多彩的场景,以高超的文字艺术来体现英雄本色。

不过,陈昌奉在后来的采访回忆中,说到毛泽东在六盘山上有诗兴、在写诗。1986 年,陈昌奉在接受记者专访时,再度忆及毛泽东当年翻越六盘山的情景。但28 年之后的回忆与他1958 年出版的书内容明显不同,主要提到毛泽东在山上已有诗意:“那是1935 年9 月的一天,毛主席率领工农红军过六盘山时,我们一边听毛主席说古论今,一边观赏六盘山区的风光山色。在越过一道山卡之后,毛主席转过身挥手招呼同志们说:‘休息一会儿吧!’他习惯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右手摘下帽子,自然地伸开双腿,一边歇息,一边眺望远方,高兴地说:‘这里真是个好地方,以后可以好好地写一写。你们看,天高云淡,红旗漫卷,大雁南飞,六盘山的景色多好阿……’过了很久,我才明白,毛主席这是在酝酿吟诗作词呢!”陈昌奉还说:“1935年12 月的一天,也就是在党中央驻在瓦窑堡(现子长县)期间,毛主席没有开会,也没有看书,静静地坐在桌前,反复吟诵,挥笔写出了《清平乐·六盘山》。”“这篇辞章还没正式发表,就已经在陕甘宁边区流传。”[4]陈昌奉这些新增的回忆内容,可能与记者带着目的去采访,问及毛泽东怎样填写《清平乐·六盘山》有关。尽管这可能是他在接受采访时即兴的附加,但有些内容是可以采信的,毛泽东毕竟经过并登上了六盘山才创作了《六盘山》。

然而,陈昌奉的这番回忆在传播过程中又有较大的改变。例如,有文章这样说:“《长征谣》写于1935 年10 月7 日。那一天,到达宁夏的中央红军刚刚在青石嘴一带毙敌200 多人,缴获了大量战利品。毛泽东登上六盘山高峰时心情很好,诗兴大发。”他吟出了《长征谣》后,“当时在场的张闻天、王稼祥、彭德怀都说是首好诗”。“毛泽东这首《长征谣》有碑文为证——当地已在六盘山景区内的和尚铺为此立了碑,书写了全文。在六盘山红军长征纪念馆里,对《长征谣》也有明确展示。”[5]显然,文章作者把10 月7 日的“酝酿吟诗作词”说大大扩充了。再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毛泽东与一纵队将士下山后,7 日晚宿营于小岔沟阳洼村,住在村民张友仁家的窑洞里,“在油灯下”“趴在小炕桌上记下了在六盘山山巅上吟诵的歌谣,并取名为《长征谣》”。[6]而另一说法也无法证明:“《清平乐·六盘山》的初稿《长征谣》是毛泽东翻越六盘山、登上彭阳境内战国秦长城时构思,并在1935 年10 月8 日,夜宿乔生魁家窑洞内创作的。”[7]

当然,《六盘山》中的名句“不到长城非好汉”,其“长城”既是代指,亦含实指的意思。10 月8 日晨,红军出发分左右两路东进,曾与敌军遭遇。中午到达白杨城(今彭阳县城)附近,尚未吃午饭,很快有敌机轰炸,接着敌人的追兵逼近,红军边打边撤。茹河川道已被敌军封锁,红军只得分两路进山。毛泽东随右路军(一纵队)折东走长城塬,“这是红军长征路上跨越的第一道古长城(战国秦长城),也就是毛泽东《清平乐·六盘山》瑰丽诗篇中‘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原始素材”。“8 日晚,毛泽东随右路军到达长城塬赵家山畔、乔家渠一带村庄。”[8]毛泽东身临古长城引发灵感而将长城入词,天工巧合,增添了词的壮美。但当时战争紧张,他哪有时间填词呢?况且,从看到长城遗址、触景生情到构思入词,需要一个升华的过程。这也更加表明《六盘山》词不是过六盘山时写的,而是后来稍有空余时追写的。

二、《清平乐·六盘山》创作的完成及与“长征谣”的关系

著名学者龚育之在《独特的超越——读〈毛泽东诗词选〉随笔》一文中,提及自己在《中华英才》的一篇文章中读到,曾任宁夏回族自治区政府主席、党委第一书记的“杨静仁曾当面问过毛主席,《清平乐·六盘山》这首词是否长征途中所写。毛主席说,长征时千难万险,哪里有时间写!这是在延安感怀长征的情景时写的。杨因此而对《诗词选》记此词写作时间为1935 年10 月提出疑问。杨既然当面问过,所说当然可信。只不知‘在延安感怀’,是否记得准确。不过,词并非当时所写而是‘后来追写的’,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了。”[9]

但《六盘山》大致是在何时追写、创作完成的呢?根据现有资料,有学者断定它大致是在1935 年12 月至1936 年1 月间,地点不是在延安。故陈昌奉说的毛泽东1935 年12 月在瓦窑堡写出《清平乐·六盘山》可以采信。毛泽东在瓦窑堡可能不仅创作完成《六盘山》,可能还有其他诗词,因为他此时在编《风尘集》。这可能是他以诗的形式记录长征。不过,《六盘山》与“长征谣”的关系较难理清。其难点不在毛泽东是否在六盘山顶吟诵了“长征谣”——因为这无实际根据,而难在1942 年8 月1 日《淮海报》副刊刊出过“长征谣”,其来源于何处尚无人知。其中含藏的问题是:《六盘山》与“长征谣”的产生有先后吗?或“长征谣”是谁再创作或改编、加工的?

当然,重要的是弄清《六盘山》大致创作完成的时间与地点。既然它与毛泽东对《风尘集》的编写的时间与地点有关,那就先来看看学界对《风尘集》的讨论。

国内学者对《风尘集》的考证,主要有宋苍松、吴正裕。尽管二人对它的存在形式有不同看法,但都不否定它本身的存在。概略了解他们的考证,对弄清《六盘山》的完成定稿是有帮助的。

宋苍松根据1946 年到访过延安的美国作家、诗人罗伯特·佩恩(Robert Penn)记载毛泽东《风尘集》的两书,将相关段落译成中文并进行了分析。佩恩的两部著作分别是1947 年由美国纽约多德公司(DODD,Made and Company,New York)出版的《中国的觉醒》(China Awake)、1950 年由纽约沃尔夫公司(H.Wollff,New York)出版的《毛泽东:红色中国的领袖》(Mao Tse-tung Ruler of Red China)。

宋苍松翻译的《中国的觉醒》一书中的有关段落是:毛泽东“在过去的几年里,没有其他政治领袖生活如他一样在学术和诗歌方面获得巨大的声誉。据了解,他有自己的诗词选集,甚至有可能已经发表——关于其诗词方面的信息很难得到,但名为《风尘集》的选集是一定存在的。《风尘集》的意思是‘风沙诗词’,可能是表达它们稍纵即逝、动荡不定的特征。但选集,如果有印制的话也是私下印制。在延安没有副本,并且毛泽东自己说,他希望他的诗词不论在中国还是在国外都不要为人所知。”[10]355-356宋苍松对这段的主要评析是,这只是佩恩的个人猜测而已。

宋苍松翻译的《毛泽东:红色中国的领袖》一书中的有关段落是:“毛的诗作只有三篇广为发表。收录的有大约七十首诗词的《风沙诗词》(《风尘集》)大都不太知名,除了一首题为《草》,写过草地的追忆的长诗,以及一首写他去世的夫人的诗。和他关系密切的人才知道他的诗集,但毛坚决拒绝发表。”[10]230

宋苍松还翻译了《毛泽东:红色中国的领袖》,经修订、更名为《一个革命家的肖像:毛泽东》(Portrait of A Revolutionary: MaoTse-tung)、1961 年由阿贝拉德-舒曼(Abelard-Schuman)公司出版的修订版中有关段落:只有《风尘集》“这本书中的少数几份送给他的挚友”[10]233。

对佩恩的以上著作中的有关说法,宋苍松认为有矛盾:佩恩“一方面认定毛泽东诗词‘仍然仅是以手稿形式存在’,一方面又模糊地说‘只有这本书的少数几份送给他的挚友’”。宋苍松推断“《风尘集》是毛泽东自存诗稿的名称”,佩恩原著并没有说“毛泽东在延安时曾将其诗词的七十首汇集付印”。[10]233

宋苍松作为考证《风尘集》的先行者有很大贡献。尽管他对原著中有关《风尘集》的译文译得不是非常精确①,但吴正裕从宋苍松对佩恩原著段落的译文中得到启发,并结合其他材料对《风尘集》进行了拓展研究。吴正裕认为《风尘集》可能以油印本形式存在,编印的时间约在1935 年12 月底至1936 年1 月,地点在瓦窑堡。他说:“毛泽东率中央红军主力于1935 年10 月到达陕北,长征取得胜利使他诗兴大发,接连创作了《七律·长征》《念奴娇·昆仑》《清平乐·六盘山》三首诗词。由于他对这三首诗词很满意,可能正是在这个时候他萌生了把长征路上创作的诗词编印成集的念头。但是当时为了粉碎国民党军对陕北革命根据地的‘围剿’,中共中央常委分工由毛泽东负责军事工作,因此他一直在前方忙于指挥红军作战。”在这段时间毛泽东没有精力也没有条件编印《风尘集》。同年12月13 日,毛泽东由前方抵达后方中共中央机关所在地瓦窑堡,从17 日至27 日,先后参加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制定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策略,在会上作关于军事问题的报告,后又在瓦窑堡党的活动分子会议上作《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的报告,这10 天时间里毛泽东亦应无暇编印《风尘集》。1935 年12 月底至1936 年1 月,毛泽东发动红军准备东征,没有过于繁重的工作,“是他编印《风尘集》最有可能的时间。1936 年1 月31 日,毛泽东离开瓦窑堡赴延长县城红一方面军司令部,准备指挥部队渡河东征。他将《风尘集》赠予林伯渠,一定是在他离开瓦窑堡前。林伯渠当时在瓦窑堡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驻西北办事处财政部长,他收到《风尘集》不久就赋诗回赠。综上所述,《风尘集》是1936 年1 月在瓦窑堡编印成集的。”关于《风尘集》收入诗词的篇数,可能收入在长征路上创作的诗词7 首,亦可能收入秋收起义以后在井冈山、中央革命根据地和长征路上创作的诗词17首。因佩恩在他的著作中披露,“当年在延安采访,并未看到《风尘集》原件,也未从毛泽东那里听到对它的具体介绍,因此我有一个猜想,就是他仅仅根据传闻,并把他人所说的《风尘集》收录诗词7首或17 首误听成70 首,以致产生讹误。”[11]116吴正裕进而推断,毛泽东编印的《风尘集》“油印本”,“收录的诗词只能是少量的”,“印数一定是极少的,只赠予当时在瓦窑堡酬和诗词的诗友和同生共死的战友”。[11]116-117

吴正裕的这一考证,与陈昌奉说毛泽东在1935 年12 月某天在瓦窑堡挥笔写作《清平乐·六盘山》可以部分印证,因为毛泽东那时可能正在写作、编辑包括《六盘山》词在内的《风尘集》。

可是,《风尘集》已经佚失。已无法查证它是否收入《清平乐·六盘山》。但至少,1937 年春毛泽东曾将这首词“书赠丁玲”。[12]全词是:“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他年缚住苍龙。”[13]从此可见,毛泽东创作《六盘山》遵循了严格的词律。1938 年11 月,毛泽东在延安将该词书赠李公朴,其手迹表明词已完全定型。只是词后附有说明与赠者落款:“小册有长城图索书旧作一首以应公朴先生之嘱毛泽东”[14]。这一手书版本与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定稿发表的《六盘山》一致,只是词中的“旄头”为“红旗”,并且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手书时该词时亦有写成“旄头”的。

然而,一个既存的问题是:阿英日记即《敌后日记》(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 年版)中摘录的“长征谣”——1942 年8 月1 日《淮海报》副刊以《长征谣》为题刊出的《六盘山》异文词,其最初来源出自何处?全词是:“天高云淡,望断南归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同志们,屈指行程已二万!同志们,屈指行程已二万!六盘山呀山高峰,赤旗漫卷西风。今日得着长缨,同志们,何时缚住苍龙?同志们,何时缚住苍龙?”

“长征谣”是否毛泽东本人在讲话、报告或谈话中随意提及过,或是在流传、抄录过程中有人不经意间附加而成?这是个难题,因为连可以证明的间接资料也没有。从毛泽东1937 年和1938 年在延安留下的手迹来看,《清平乐·六盘山》成型最晚不会晚过1936 年。尽管该词具体成于何时还需进一步探讨,但它不是在“长征谣”的基础上笔削而成的。

三、《清平乐·六盘山》的主题与毛泽东的诗词艺术和诗意想象

暂且撇开《六盘山》与“长征谣”谁是本原、谁是异文不论,我们更需要弄清作为政治家、军事家的诗人毛泽东填写《六盘山》的诗词艺术和诗意想象,它的主题是什么。

《六盘山》的主题,它的诗词艺术和诗意想象,要从毛泽东编印《风尘集》说起:它应是毛泽东发起编写《长征记》的先声,即以诗来记录红军的长征,凭借雄浑壮丽的诗篇来鼓励红军将士,以求在艰难困苦中百折不挠地斗争。

1935 年10 月,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后,面对国民党军队的军事与经济封锁,生存极为艰难。毛泽东希望通过向国内外的舆论宣传扩大共产党和红军的影响,争取更多的生存空间。1936 年6 月初,当美国记者斯诺在宋庆龄和中共地下党组织的帮助下秘密进入陕北红区采访时,毛泽东及时地把握了这一向全世界宣传红军的机遇。在自己到达保安的次日(7 月13 日),他便去看望已在保安的斯诺。毛泽东不仅与斯诺多次长谈,介绍自己的经历,介绍红军的成长和壮大、共产党的政策,还赠送了自己的诗作《七律·长征》。8 月5 日,毛泽东与杨尚昆联名致信给参加过长征的同志为编写《长征记》征稿:“现因进行国际宣传,及在国内国外进行大规模的募捐运动,需要出版《长征记》,所以特发起集体创作。各人就自己所经历的战斗、行军、地方及部队工作,择其精彩有趣的写上若干片段。文字只求清通达意,不求钻研深奥。写上一段即是为红军作了募捐宣传,为红军扩大了国际影响。”[3]566至10 月底,编辑部收到约50 万字的200余篇稿件。这样,斯诺在陕北除了采访毛泽东等中国共产党和红军的领导人外,还得到了大量介绍红军的有新闻价值的资料。斯诺在10 月离开陕北时,带着“十几本日记和笔记,30 卷胶卷——是第一次拍到的中国红军的照片和影片,还有好几磅重的红军杂志、报纸和文件。”[15]毛泽东的《七律·长征》录入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一书后,它随着该书的大量发行而流传世界。看来,毛泽东把诗作为艺术武器、作为宣传工具来使用,收取了可喜成效。

由此不难推知,毛泽东在瓦窑堡编印《风尘集》,是让它以艺术的形式起宣传作用。诗言志,这是毛泽东赋诗填词的座右铭。但因格律诗词较难,文字太高雅,一般人读不懂,故毛泽东不轻易示人,这让他处在一种矛盾状态中——尽管从现时代看,随着毛泽东诗词广泛的传播,国内外读者已深受其影响,使得它进入了人们的日常文化生活。

从毛泽东的全部诗作来看,长征途中的几首是精华中的精华,特别是《忆秦娥·娄山关》《七律·长征》《念奴娇·昆仑》《清平乐·六盘山》。只有把《清平乐·六盘山》放置在毛泽东这一时期的诗词系列中,才有可能从全体到部分、又从部分到全体把握其艺术手法和诗意想象。

《忆秦娥·娄山关》是毛泽东极为满意的一首。他在1962 年5 月介绍该词的写作背景时说:“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两句”,“是在战争中积累了多年的景物观察,一到娄山关这种战争胜利和自然景物的突然遇合,就造成了作者自以为颇为成功的这两句话。”[16]316《七律·长征》亦是毛泽东的得意之作。这首诗是最早译成英文,在20 世纪30 年代就传遍了世界。《念奴娇·昆仑》虽然当年在陕北不为人所知,但其思想品位极高,展示了一位共产主义者的博大胸怀。《清平乐·六盘山》是毛泽东手书最多的一首词,它显露毛泽东誓与蒋介石斗争到底、战而胜之的决心。

这几首词,除了文采飞扬、光昌流丽外,更典型地体现了诗人的超常构思、奇特意象。诗词虚实谐和,浑然一体。组合起来,构成一幅动人心弦的远征奋战画面;分析开来,各首诗词有异曲同工之妙。剖析毛泽东的各首诗或词创作的具体环境,可以大致领略其主题。

这四首诗词中,《七律·长征》构思创作于1935年9 月18 日毛泽东带领红军翻越雪山岷山之后。1958 年,毛泽东对《毛主席诗词十九首》自注时言及《长征》:“万里长征,千回百折,顺利少于困难不知有多少倍,心情是沉郁的。过了岷山,豁然开朗,转化到了反面,柳暗花明又一村了。”[17]为何过了岷山柳暗花明呢?这是红军又回到了群众中有依靠了。1935 年9 月19 日下午,毛泽东率军抵达岷县旋窝村。“清真寺阿訇丁振邦代表全村人给红军送去了羊腿,还把毛泽东等红军首长请到自己家中招待,并将自己心爱的怀表送给毛泽东。而毛泽东也将名贵药材藏红花和一张盖有红军印章及毛泽东签名的纪念物回赠老教长,一时传为佳话。”[18]9 月20 日,毛泽东到达宕昌县哈达铺,后从报纸上得知陕北根据地的消息,于是决定陕甘支队日夜兼程向陕北进发。9 月26 日傍晚,毛泽东、彭德怀率军来到通渭县榜罗镇,住在榜罗镇文庙。9 月28日晚,他在第一纵队(原红一军团)第一大队先锋连举办的晚会上朗诵了《长征》诗。“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诗句极大地鼓舞了人心。他意在扫除悲观情绪,告知将士们长征不是失败而是胜利。他要让一支久征疲惫之师振作精神,披荆斩棘、奋勇向前。

毛泽东另三首词的诗兴引发、构思起点清楚,但最终完成的时间却不易理清。《忆秦娥·娄山关》一词,1962 年毛泽东曾说:“词是后来追写的,那天走了一百多华里,指挥作战,哪有时间和精力去哼词呢?”[16]316但“后来追写”的具体时间在瓦窑堡,还是在保安、延安呢,不得而知。最初的词意萌生在娄山关,这是确定的。该词用字仅几十个,凄美而壮丽,它修饰或隐去了一场残酷恶战,作者把那沉郁的心情寄给了天边的如血残阳。“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这是词的主题,显示了诗人的豪情。

《念奴娇·昆仑》本身带有神秘色彩。诗人是在带领红军翻越岷山时触动诗兴。他在岷山山顶,只见高照的白日,雄壮的山势,起伏的冰峦,一片皆白。诗人由此联想到横亘亚洲的大山脉昆仑,中国传统神话中的整座神山该是一个怎样的冰雪世界!他借用前人“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诗句,即咏飞雪的诗句来咏雪山,但随即转而评说昆仑的千秋功罪。诗人要“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这既是宏大气魄的外显,也是对古代诗魂的承续:楚宋玉《大言赋》中有句:“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介,倚天之外。”唐李白《临江王节士歌》中有句:“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南宋辛弃疾《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中有句“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这样,现实、神话、传统、修辞、共产主义与全世界人民解放,都压缩在100个字的空间里。从诗人留下的七幅手迹来看,公开发表前他有多次修改。1958 年,诗人在《毛主席诗词十九首》书眉上批注云:“昆仑:主题思想是反对帝国主义,不是别的。改一句:‘一截留中国’改为‘一截还东国’。忘记了日本人民是不对的。这样英、美、日都涉及了。”[19]显然,《念奴娇·昆仑》创作于长征的艰难时刻,但已超脱长征,思考的是全人类的命运。诗人由白雪覆盖的千里岷山联想到世界最大的山脉昆仑,由莽莽昆仑联想到为害全球的帝国主义。忽然间,蜿蜒千里的山体蜕变为一条搅得周天寒彻、为害人间的玉龙。是咏山吗?更是对其“千秋功罪”的评判,还发出“把汝裁为三截”的铮铮誓言。将昆仑裁为三截的主体乃何人?实在巍峨无比,顶天立地;不以“方地为舆,圆天为盖”,何能“倚天抽宝剑”?

《清平乐·六盘山》是长征组诗的最后一首,亦是诗人得意之作,其手书多达10 幅。它虚实结合更加典型,看似写景,实则抒情言志。“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这秋天晴好景色,在过六盘山当天却没有,含藏的是对长征路上秋色的综合,塑造了一种美好意象,构造了一幅绝妙图景。“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这是对长征的总结,以艺术语言宣传长征。1935 年12 月,毛泽东在一次报告中说:“讲到长征,请问有什么意义呢?我们说,长征是历史纪录上的第一次,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历史上曾经有过我们这样的长征吗?十二个月光阴中间,天上每日几十架飞机侦察轰炸,地下几十万大军围追堵截,路上遇着了说不尽的艰难险阻,我们却开动了每人的两只脚,长驱二万余里,纵横十一个省。请问历史上曾有过我们这样的长征吗?没有,从来没有的。长征又是宣言书。它向全世界宣告,红军是英雄好汉,帝国主义者和他们的走狗蒋介石等辈则是完全无用的。”[20]这是精彩的演讲。这些话语与《六盘山》的主题是内在相通的,只是语言表达形式不同而已。“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这只有大智大勇的伟人才能发出这样的呼喊!诗人率不足八千的弱旅初到陕北,想到的是上天屠龙。这看似写虚,实则挥发潜藏在心底的雄心,激发将士的无限斗志,要在陕北卧薪尝胆,东山再起,最终推翻蒋介石政权。可以说,毛泽东的《六盘山》以诗的语言为长征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值得一提的是,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教育家、学者成仿吾在《长征回忆录》中,曾以非诗人的眼光对《清平乐·六盘山》作了这样的评价:“这首气魄雄伟,音调铿锵的词,首先概述了从西北高原回顾来途,红军的远征行程已经二万多里,北上抗日的目标还在前面,这目标是一定要达到的;然后指出六盘山这西北高峰上红旗已经在迎风飘扬。我们手中已经有了长缨,只是什么时候绑住反动头子的问题了,我们是一定要把他绑住的。”[21]这平实无华的语言,对诗人意象有相当准确的把握,他也许知道诗人总是用形象思维来写意,来表达战斗的生活。

总之,诗与现实是紧密相关的,《六盘山》就是用形象思维描写六盘山。但诗又有巨大的想象空间,故《六盘山》同时超越了六盘山,它把能用眼睛看到的图景和根据现实中而在自己头脑中再现出来的图景综合起来,把对万里长征的回顾和对中国革命前途的展望巧妙地结合起来,它作为艺术的整体,让人能产生无限的联想。

《清平乐·六盘山》的巧妙在于,它把一座西风冷冽的山和雨天转换成“天高云淡”,它舍去后有追兵、前有阻敌而只道“望断南飞雁”。它用“红旗漫卷西风”取代长时间食难饱腹、衣难遮体的红军将士的顽强斗志;它把武器称为长缨,把蒋介石隐喻为苍龙,希望有朝一日能将它缚住。总之,像诗人的《蝶恋花·答李淑一》中只有“我”(毛泽东)、“君”(李淑一)、“杨”(开慧)和“柳”(直荀)是真实的,整个游仙故事完全是虚构的一样,《清平乐·六盘山》中只有诗人率红军越过“六盘山”是真实的,而整首词都由丰富而浪漫的想象凝结而成,它既体现了作者心中的万丈豪情,亦把战争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和谐地结合在一起。

注释:

①例如,“〔《风尘集》〕大都不太知名”译为“〔《风尘集》〕鲜为人知”更好;“但毛坚决拒绝发表”译为“但毛刻意不让发表”更好;“这本书中的少数几份送给他的挚友”译为“这本书仅印制了少数几本并赠给他的挚友”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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