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05 23:11散文赵鑫
滇池 2022年3期
关键词:澄江抚仙湖滇池

散文 赵鑫

云南多湖。如果你翻开一张地图,山峦皱褶间小片不规则的蓝色珠子,在苍老的绿黄帮衬下尤为明显。这些都是湖,一般出现在板块错落处,甲板块想往上、乙板块想往下,达不成统一意见,只有在中间划出一行天裂,日子久了积水成湖。在这块地图上,这样的争端随处都是,所以高原湖泊也随处都是,湖泊一般和高山是标配,都是板块争执的结果。

云南多湖,但却并不都称为湖。小一些的习惯被叫做水库,甚至会散落在高速公路旁,可能驱车峰回路转,经过一座大桥,在小丘的背后便会突兀地窜出一小片水域,水面上氤散着轻薄而妥帖的雾气,浅近的湖水下似乎蔓长着水草。刚想探寻这片水域的名字,再开过一段路就会看见生硬的标牌,上书xx水库,责任人某某某。不禁可惜,如此灵秀小巧的水域,居然缺一个与之相配的名字。

最大的湖泊也不叫湖,反而叫做池。我一直觉得滇池这个名字有些不相称,一是“池”这个字总和人造物联系在一起,二是总觉“池”小家子气,称偌大的湖面为池,总有点滑稽。也怪不得中学时候大家背大观楼长联,总把“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背作“五百里奔驰颠来眼底”,口误之后一怔,然后笑作一团。

滇池是个紧凑的湖,西山睡美人是个垂直的断层,直愣愣地立在湖边,只留下窄窄的空余,刚好让人修一条细长的环湖公路。这条路路过一个地方叫高跷。当我坐在北京保利剧院看《暗恋桃花源》的时候,台上的云之凡对江滨柳说,小时候为避战乱,一家人从昆明到高跷住了两个月,那里遍山都是花,最后他们都不想回去了。蓝底白字路牌上的地名居然会从戏剧里的人物嘴里说出来,颇有魔幻的味道。

实际上,滇池也是个魔幻的湖,因为它离城市太近了,或者反过来说,城市逼它太近了。当我们在高海公路(也就是高跷到海口的公路)上,摇下左车窗,会看到大楼、摩天轮、一切钢筋水泥颠倒在滇池水面上,粼粼波光把它们拦腰搅碎,留下一串若即若离的涟漪。滇池离城市很近,但人却离滇池很远。在我印象里,这是一个摸不到水的湖,它的边缘都被水泥大坝或是栏杆围起来了,湖浪不会沿着鹅卵石滩摸到人脚下,再乘势溜走。

这种距离感的产生也可能来自看滇池的视角。闲暇时候我和家人会从野道登西山,一般来说爬到太华古道的时候,就可以看见滇池的一角。它在山腹和草木之间折叠着,要把脑袋转动几度才可勉强看到。在我印象里,这个视角下的滇池就是一张巨大的塑料膜,它不蓝,甚至发白,在太阳下呈现塑料的质地。它就是城市和山之间一块巨大的保温膜。每隔半年与同在外省求学的同学登西山,每一次她都要惊呼:我在山上看滇池,又变小了。的确,自围湖造田运动以来,这个湖岸每年都在后退,从最靠近城市的北岸开始往南后退,就像中年物理教授后退的发际线一样。

名字最正常的叫抚仙湖。本地人并不叫它抚仙湖,通常叫它澄江。我猜想,之所以叫澄江,有一半原因是因为它的清澄。抚仙湖极清,驾着船溜到湖水中央,把脑袋往船外凑,与湖底对视,会有一种被摄住的寒意,好像撞上一双清明的眼睛,真的有尼采所说:“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其实往下看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透着幽蓝色的、暗动的波纹,但心中就会涌起一种神秘的情愫,好像这波纹是某种生物的眨眼与呼吸。抚仙湖的水极冷,即使是夏天,湖岸边的碎石滩上脱了鞋走,不出十分钟,双脚就会蜕尽血色,苍白得可怕。

当然有人根本不会在意冰到扎人的湖水。在阳光依旧烫人的冬天,偏离游人聚集的大路,走到通向水坝和废弃船工厂的小路上。绿树掩映间,岸边停着两条搁浅的锈红色渔船,两艘船间还留有一缝水域。三两个孩子便在这小天地里窜出窜进,赤脚跳进湖水里刮搜贝壳、螺蛳的残片还有形状奇特的小石子。女孩子毫不在意自己沾湿的裙摆,甚至发丝被沾湿也不管了。三个孩子冻得小手冰冷,把战利品堆成尖尖的小山丘,还要退出几步歪头好好欣赏。若这时,蹲下身扯着他的袖子,请求地问:“能不能给我一个小贝壳呀。”他一定会四处躲避你的眼睛,不好意思又犹豫地摇摇头。你当然只能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告诉他你是开玩笑的。然后悄悄退居一边,不再打扰他们以渔船和浅滩为据点的游戏。

也许抚仙湖叫澄江的另一个原因,是它暗流恣涌,表层看似平静,实则底层奔腾着凶险的漩涡。澄江是个倒葫芦形,北边的湖面阔大,南边的湖面窄小,中部就像鹤颈瓶,南北两个水域的水流不能通畅互通,必然在各自领地滋长大小漩涡与怪流。澄江西南部,还有一个小湖,叫星云湖,与它相隔不太远,传说二湖的底部实际是连通的。

关于澄江和星云湖,演化出许多神秘诡谲的传说。我听到的有两个,都是据它的怪流而起的。第一个关于湖底的古城。抚仙湖是中国第二深的淡水湖,最深处有八十多米,压过它的只有那个盛产水怪的喀纳斯湖。据说抚仙湖底有一座未经探查的古城遗址,当年某科考队兴师动众想做探潜直播,却在中途仓促掐断了视频信号,明显是目睹了什么骇人的东西。第二个关于落水者,每年有不少人命丧澄江,据说在近岸边浮水不会感到明显异常,湖中央落水,却会觉得双腿间缠上了许多瓜葛,但细想,最深处八十多米的湖中哪来的水草。这时冰冷的湖水悄悄透支了落水者的力气,水下的瓜葛又把人越拽越下,还未来得及呼救,就沉湎在深邃的幽渊里了。这还不算奇,潜水员看到过更奇诡的现象,据说潜下去,会看到各式遗体直勾勾地立在湖中,芒针似的,栩栩如生状。各式人等身着晚清、民国、共和国乃至新世纪各色服饰,好似在办历史服饰展。细看遗体的面庞,居然没有腐化的痕迹,像是睡着了。说故事的人也为此找到理由,澄江湖水深寒,湖内恒温,生物活动滞缓,所以遗体不会腐坏。故事说到这儿,听者脸上一定着上怪奇之色,闷着话一句都说不出来。这时,述者定会乘胜追击,四下环顾一番,还要用手掌掩住涌动的流言,说:澄江抗浪鱼肉质鲜美也有这一分原因。说到这里话也就被掐住了,剩下的情节由听者自由发散去了。

即使对抗浪鱼的身世存着种种猜想,也不会耽误大家吃它。抗浪鱼的官名是鱇浪白鱼,个头不大,一般就一二十厘米长,银色的脊背凛凛发光,小梭子一样灵巧,头和嘴很尖,带着点胖头鱼没有的聪颖。据说它有逆流而上的秉性,所以称为抗浪鱼。抗浪鱼肉质鲜美,所以野生抗浪鱼几乎被吃到绝迹。我没有为野生抗浪鱼的绝迹做出过贡献,自然也无法描述它究竟有多鲜美才会惹来灭族之祸,可能它引食客如此醉心,不光因为本身的天赋,还有关澄江渔村的烹鱼手法。

澄江烹鱼尤为独绝。磨得发出锃亮黄光的紫铜锅,鱼肉粗粗处理,大卸八块投入锅中。此刻舀一勺澄江的白浪,小火慢炖、中火留热,再漂几粒朱红的枸杞,放几舟细长纤巧的绿青葱,辅以多汁的绿菜,微微撒几星清爽澄黄的油沫去寡。闷上铜锅盖再留几分火候,亲友漫谈之间,鱼也就出锅了。把铜锅兴师动众地端上桌,再把铜盖子一掀,鱼的鲜味伴着湖的湿气一道袅袅而上。这时细看鱼汤,似乎是奶白色的底子,又带着奇异的澄明,再有恰到好处的油星子点缀。口味重的本地人不免失落,没有辣椒助兴似乎什么吃食都少点意思。别着急,一碗蘸料即刻上桌,特制的油辣酱底子,再配上绿水水的葱花和香菜,往锅里借点汤一撒,再用筷子一拌,夹起洁白的鱼肉蘸涮,肉丝纹理间即刻噙满猩红。如此,鲜美的鱼汤也可品尝、渴辣的感官也可以刺激。

因为剔除了一切加工的步骤,只留下本粹的慢炖,这种做法对鱼肉质的要求极高。草鱼不行,草鱼肉质太拙;鲤鱼也不行,鲤鱼每天吞吐泥沙,土腥味太重;罗非鱼也差强人意,罗非鱼肉质太散,而且长煮之后居然会生出一种面包般粘牙的口感。但是抗浪鱼不可多得,而且价钱高昂,那只有找到最好的替代品——乌鳢。乌鳢肉嫩,实则最适切薄,让边缘晶莹可以透光,按这种大卸八块的吃法看似有点可惜,其实也可以生发出别的妙处。比如轻咬之后,鱼肉沿着本来的肌肉纹理,自动分作薄片,也是惊喜。

铜锅的做法,不仅烹鱼是一绝,平移到别的食材上也可以成立,比如洋芋饭。粗朴的锅当然要配粗朴的刀法,土豆随意剁成三棱体,每一块有大拇指长;咸香的火腿切成丁,加上漫意去壳的蚕豆,加上白米饭,再加入少许菜籽油,所有食材放到锅里一齐焖。出锅之后,土豆边缘带着微干的、焦黄的糊壳,蚕豆壳零星沾着,火腿丁已经饱含水分,并显出微醺般的粉红。火腿的肉荤味和土豆、蚕豆的植物香气混合,在开锅的一瞬间袭人而来。

还有个湖,其实是湖,却不叫湖,反而叫海。把山间的小片水域叫做“海子”可能是云南的惯例。比如白族史诗《创世纪》里唱的,人类的祖先邰三妹和赵玉配,二人在洪水滔天之际,藏身在一个金鼓里,这个金鼓就漂在大理海子里。这里的大理海子就是洱海。洱海之所以叫洱海,是因为它的形状像左耳,北边是耳廓,延展到南边是耳垂。摊开地图你可能会小吃一惊,因为这只耳朵太长了,耳垂珠玉般圆润,也许可以和耳垂至肩的刘备一决高下。

在本地人的概念里,洱海分为东岸与西岸,称作海东与海西。海西是人们最早的聚集地,背靠苍山,东贴洱海,苍山和洱海之间还慷慨地留下一片广袤的冲积平原,苍山十九峰间隔的冰雪融水涓流而下,可以充作灌溉水源。所以海西孕育了洱海边的最肥沃的耕地,下关、周城、喜洲、才村等小城静静躺在湖岸轮廓里。相较海西来说,海东就比较荒凉了。海西岸边延展着细长型的小丘,层层叠叠、前后错落,丘上荒草居多,也有少量稀疏的树木。也曾见过海东地域开辟耕地,在小丘旮旯里钻头觅缝地塞进塑料薄膜,真是辛苦得很。

洱海里最大的岛金梭岛也在海东。这个岛狭长,西北东南向倾斜,陆地轮廓和洱海非常相似,像是大洱海里包了个小洱海。金梭岛隔着一湾浅浅的湖水与海东镇对望,看似近,坐渡船也要坐个十五分钟。渡船就是装了一个简易柴油马达的小铁船,最多只能坐十人,连遮阳的棚子都没有,在毫无遮挡的航程里,只得由着高原过于灿烂的太阳晒得脸颊发红发烫。一到了金梭岛码头,踏着晃悠的小船赶紧跳到陆地上去,四处找店家缓一缓刚才晒伤的脑袋。记忆里,刚跳上码头的石阶,再一抬头,一家小馆子就迎上来了。这家小馆的窗子是一种沉郁的绿色,把室内衬得更带古早气味。桌子和板凳都是矮矮的,高个子坐下来需要蜷起腿才行。这种小馆子,我们一般都叫“苍蝇馆子”,但是谁能确证,平庸里不会诞生出奇崛的美味呢?它的特色是炒螺蛳,不是田螺、更不是福寿螺那种让人骇畏的大块头。这里的螺蛳都很细小,小石头小沙一般,也就只有小拇指指甲盖一半大,用牙签探寻似地刮搜螺肉,吸溜到口里,再把空壳摞在一边,吃了半晌一盘螺蛳还不见底。我一向忌惮吃螺、黄鳝、泥鳅这些不明不白的淡水生物,但到了金梭岛居然放下戒心,吃出一座高高的螺壳山后,还用纸碗装了一盒,预备着回程享用。

记忆里最鲜明的洱海佳肴,却是冻鱼。冻鱼的详细做法我不知道,大概原理是在冷冽的冬季,顶着风把一碗配好调料的鱼放到洱海边去。此日早晨再把它取回来,冷冷的浪和风就把这碗鱼凝住了。云南的风不如北方的风那样烈,不会把鱼冻成一碗冰凌,而只是凝住油脂,加入风里的黏。很奇怪的是,我从没有在大理吃过冻鱼。每次吃都是大伯从大理到昆明,恰好冻了鱼,便用最家常的白瓷碗装一碗给我们来尝。几个小时的路途颠簸也不会让它化掉,摆上桌的时候,还带着点洱海波浪的咸湿味、以及绿绿的藻味。

苍山十九峰流下的溪水,归宿都是洱海。在洱海西北边,有一滩小小的泉水叫蝴蝶泉,爸妈告诉我,我很小的时候曾到过这里,但是翻遍记忆,却没有任何一点痕迹,只得当做没去过了。即便没去过,有一个与蝴蝶泉有关的故事,我却不能忍住不说。我爸爸小时候,大概五六岁,昆明被裹挟在政治乱流里,一家人回到大理老家避乱。大伯,也就是爸爸的大哥,那时候是个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在他学校闲暇之余带着爸爸去蝴蝶泉。他说,过多的印象并没有了,只记得抬头看那树冠,黑压压的遮天蔽日。黑压压的是什么?我疑惑地问他。都是蝴蝶,因为数量太多,层层叠叠、填满缝隙、互相攀扯,所以树枝间盖得严严实实。听到这里我却仍然想象不出来。后来你大伯往树枝上扔了一块石头,那里的蝴蝶被惊起,就出现了一个透光的洞。再过了一小会儿,惊走的蝴蝶又晃悠着飞回来了,那个洞就被补起来了。我爸又说。我还是没有办法想象那个惊世骇俗的场景,好像听前辈说过,某次时任总书记到蝴蝶泉参观,为了复现当年的景象放飞了十几万只蝴蝶。但它们没有到树枝间层累着歇息,都恍惚着飞走了,像是残破的黑色塑料袋碎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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